青春系怪谈。怪谈的的皮里塞了一部校园剧的剧本撑的面目模糊,飘点创新低。
事件和人物关系双轨进行,互为表里。
当成青春系小说来看也无妨的日常悬疑文。
本次的叙述者不是【红发】的主角。(此系列主角并不特定)
***
“真羡慕叔叔跟你们同班。”
开学的第一天,听着从隔壁班过来找我的朋友在耳边的唠叨,我已经预见了未来的国中三年,应该也会充满热闹。
之所以会有这个绰号,事情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小学时代,这位男同学坚持要某个朋友叫自己叔叔。
我们这一届的私底下聊起他也会叫叔叔,不知不觉就成了表面上的通称。
大概是因为,被强迫叫叔叔的当事人虽然不情愿,喜欢叔叔的其他朋友却眼馋那份特别吧。
绰号叫做叔叔的他,一直是班级的中心人物。
有些人是被当成笑料的开心果,但叔叔不是。
他是那种大家会心甘情愿和他一起干蠢事的孩子王。
把竹筷用粉笔均匀涂色后插在花盆当装饰、分成两大阵营拿橡皮筋互弹、雨后去操场挖泥巴坑之类的,全都是听起来莫名其妙却让参与的人乐在其中的回忆。
年纪小的时候做什么都新鲜有趣。
也可能是,因为和叔叔一起才这么好玩。
即使从未和他相处过的人,也会悄悄关注他近来又做了什么。
光是看着就能给生活带来乐趣,叔叔就是这么鲜明的存在。
和他同班只有小学最初的两年,后来的我和他没有产生太多交集。
至今还记得,刚入学,谁都不认识的第一天,立刻就开始在班上召集玩伴的叔叔主动邀请过我:“要不要去死角冒险?”
死角是学校发给新生的地图上,特意用红线描出边的空间。
以小学低年级生认得字就算不错的语文能力,只能从字面上进行理解,也就造成了奇妙的误会。
对当年的我来说,死角应该是一踏入就会遭遇不幸的禁忌场所。
面对满脸雀跃的叔叔,内向的我拒绝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只想对这群鲁莽的人敬而远之。
幸也不幸,由于所谓的死角,不过是校园里人烟稀少的区域。
想偷懒或找个秘密基地,是不错的选择。
但要是想在花圃、校舍背面的空地等乏味的地点找刺激,大概得凭足够丰富的想像力才能办到。
后来他们自然是败兴而归。
不知为何,对于没跟他们一起去,我心里却着实感到可惜。
当天和叔叔去死角探险的人,成为了他小学时代最早交到的一群朋友。
那时候,他数字已累积得极为夸张的朋友清单里,始终没有我。
虽然人缘不坏,一直在座位上看书的我,永远是别人故事里的龙套。
死角这个词的魔力随着长大消失了,变成有点苦涩的记忆。
但是由于某件事,又让它重新和谜团扯上关系。
巧的是,这回的主角依旧是大家最爱的顽劣分子。
****
开学两个月后,喜欢跷课的叔叔对班上的人声称,他骑脚踏车经过学校时,看到一个老伯很悠闲地在围墙内浇菜。
匆匆一瞥,起初只是惊讶。毕竟并没有稀奇到会让人想掉头回去看。
之后闲来无事,凭著模糊的印象去找,却没发现校内的哪里有种菜,这才开始玩起侦探游戏。
学校的地图上自然没有菜园这种规划。
叔叔甚至跑去二三年级的教室问了学长姊。
似乎有人看过那位种菜老伯,但即使发现学校没有菜园,也只当成了错觉,再进一步的消息,就问不出来了。
参与进来的人一个接一个退出,最后连叔叔本人都失去了兴趣。
毕竟世上好玩的事情太多了,他并没有无聊到会长期执著在一件小事上。
话又说回来,像叔叔那样闲得发慌去追究这种事的人,本来就很少。
虽然这也是他的优点,不过,经常翘课,早就该回家的时间也在外玩耍,他有时间读书吗?
我心里的疑问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期末考后,叔叔本来勉强维持在中游的成绩,下滑到校内排名的倒数百位。
结业式后,他被班导留下来,狠狠训了一顿。
要说我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我也在等待训话的队伍里。
因为比起其他人,我被训的时间不算长,很快就能回教室收拾书包。
意外的是,叔叔竟然还在。
没有放晴的午后,窗外透进濛濛的光线。
在只开了后排灯的昏暗教室里,他把脚抵在前面那把椅子的横杠上,正打着手机游戏。
听到我走进教室,叔叔漫不经心地转头问:“你成绩这么好,怎么也被班导骂了?”
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叔叔是在问我。
很久没和他说话了,异常的紧张。
我呛了一下,才慢慢地说:“我...选择题,错得太多。”
面对他不解的神情,我解释道:“检查太多遍,对原本的答案没有自信,犹豫的时候就把正确答案给改掉了。”
叔叔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很像你会干的事情...呼呵,呵呵呵呵...”
原来他对我有印象。想着,心头莫名一暖。
在叔叔控制住笑声后,教室再度安静下来。
没话找话是种很扰人的行为,但我总有种现在走了一定会后悔的感觉。
明明是冬天,手心却很潮湿。我悄悄的在外套上抹掉冷汗,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国中生就有手机挺少见的,有点好奇为什么他会有,又说不出口,只好问:“你在玩什么?
”
“贪吃蛇。我爸妈给我买的手机里内建的游戏。”
“好玩吗?”“还行吧。对了,你平常都打什么电玩?”
“我没有打过电玩。”
对我生硬的回应,他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问:“有机会要一起去游戏中心吗?”
“有机会的话。”嗫嚅般重复了这句话,忍受不了再次降临的沉默,我连忙道了再见,转身回家。
那天,和叔叔难得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我对自己的社交技巧感到无比绝望。
*****
上了国中,或早或晚,成绩开始左右一个人在班上的地位。
新学期的初始,脑筋转得快,很擅长寻找乐趣的叔叔朋友还是很多,但是神情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没有以前那么快乐。
这个时期,由于想在朋友面前撑起气概,某些男生说话开始故作粗鲁,又为了仗义,在校外帮人打群架。
越来越多人冷眼看叔叔和成绩垫底的学生抱成一团,班上好像分为以叔叔为中心的“败类”,以及“我们”。
只有一件事跨越阶级和圈子,成为共同爱好的游戏。那就是撮合班对。
听起来充满青春的酸甜味,实际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从小学高年级开始,不受欢迎的那方通常会被拿来戏弄同学,或被班上的风云人物彼此用来调侃。
对于被撮合的人来说,只能算是痛苦的回忆。
现况还停留在轻微的玩笑,难保明天不会变质成更深的恶意。
每天都在担心要是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该如何是好,不过,至今这样的事还没有发生过,可能我的存在感太薄弱了吧。
我只是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目标,并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去阻止被多数人默许的游戏。
各种意义上,叔叔和我的差异,真的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四月的某天,当叔叔那一挂的人把班上某个人缘很差的女同学和男生撮合时,起初他是跟着一起笑的。
但是随着话题不断升温,当被撮合的男生露出嫌恶的表情,周围的窃窃私语让女生趴在桌上哭出来的时候,笑容从叔叔脸上消失了。
“干嘛做这种无聊的事,你没看他们两个不愿意吗?”
我们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一直和那次起哄的主犯很要好的叔叔,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们扭打起来。
最后,在挑衅同学的叔叔跟参与起哄的人被老师处罚后,叔叔和他们散伙了。
表面上,叔叔与班里的所有朋友绝交,但要说他被孤立,又有点不同。
有群人化身“观众”,像是逗狗一样,以怂恿他和班上的恶霸冲突为乐。
得知他的处境,叔叔在别班的朋友一有空就会来找他。
大部分同班同学,只是像我一样远远观望着。
那一阵子,叔叔不跷课了,放学似乎就立刻回家,听说也没怎么和朋友出去玩。
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很想和他谈谈,却鼓不起勇气在众人的眼光下和叔叔搭话。
“你们班真是不懂珍惜。”和朋友出去吃饭时,她的眼神狠狠地射穿了我。
面对她的责难,我垂头丧气,无话可说。对不起我这个胆小鬼什么都没为他做到。
****
和叔叔交谈的机会到来是在制服开始换季的五月中。
羽球课预定在体育馆内的场地进行。
我们学校的体育馆位在操场的边上,背靠校园的边界,靠墙一端,是铺设水沟的混凝土地面,其余都是泥地。
围墙转折处的内侧还架了一圈煞风景的浅绿色铁皮,仿佛工地现场。
总之是非常荒凉的地方,平常学生们也没有会经过这一带的理由,可以说是校园死角了。
因为距离校舍有点距离,当天值日的我和叔叔,在午休时间还没经过一半时,就必须出发前往体育馆的器材室搬东西。
迎面而来的是长年通风不良、缺乏日晒的霉味。
掩著口鼻,认命地开始清点球拍的我,转头看到本来负责羽球筒的叔叔伏在窗边。
“你在看什么?”回过神来我已经将疑问脱口而出。
“你也来看看。”叔叔向我招手,让出位置。
从器材室的窗户看下去,只有体育馆和围墙之间的泥地,再往远方看去,成排民宅上方的蓝天,有一道飞机云拖在远去的白色机影后面。
我回答:“什么都没发现。你在看飞机吗?”
他摇头:“不是。往地面的方向看,右边一点。
把脸贴在窗户的边缘,就可以看到围起来的那片铁皮里面。”
不好意思拒绝的我效仿刚才的叔叔,把脸挤在窗框上。
视野的死角里,隐约浮现一点绿意。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转身要离开窗边,叔叔近在面前闪闪发光的眼神吓了我一跳:“怎么样,不觉得挺神秘吗?铁皮里面种了东西,有没有很惊讶!”
让人惊讶的是你啦。默默将加速的心跳压下去,我把刚才点好的球拍放进篮子。
或许是被突然其来的接触冲昏了头吧,我在心中决定,等等上课了要主动邀请叔叔和我搭档——
想当然地,连开口都来不及就宣告失败。
即使处境尴尬,比起运动白痴的我,叔叔是非常抢手的搭档。
最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和同样被挑剩的人同组。
提早完成课题的小组都先回教室了,只有我这组留到了最后。
大概是上课前那番对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收器材的时候,叔叔非常没礼貌的惊叹:“哇第一次看人打这么烂…为什么我们学校每年都有羽球课,你的经验值还是年年归零?”
尽管已经习惯了这件事,被叔叔说出来我觉得特别想死。
羞耻的低头看地板,不发一语,叔叔这才发现自己讲错话了,有点慌张地说:“你不要生气啦!要不然,放学我请你吃冰!”
“呃,不是…”
‘这时候不该拒绝吧!’脑海中朋友的幻影吐槽道,我改口说:“好…”转得太硬,听起来非常诡异,不过他没有追究。
****
约好放学后一起去吃冰,路上自然必须同行。这产生了显而易见的问题。
没想到叔叔主动开口提出解决之策:“你先去侧门等,看到我经过就跟上来,记得隔点间距。走正门会被我们班的人看到,他们很烦,不知道会讲你什么。”
果然叔叔看起来再没心眼,也是会介意班上气氛的。
从叔叔做事随心所欲的性子来看,固然有可能放我鸽子,但不知怎地,我觉得应该相信他。
默默跟了两条街后,叔叔停下来,在巷口对我招手。我加快脚步,变成和他并行,听叔叔
叽哩呱啦地讲最近看的漫画剧情。我没有回话,各种事情一直在脑袋里转个不停。
叔叔似乎是注意到了,停下了对漫画台词的模仿:“抱歉,都只有我在讲,你想说什么吗?”
“嗯…讨论要怎么不被同学发现的时候,你好像满开心的。”
“因为,很有机密任务的感觉啊!”叔叔雀跃地说完,又问我:“你还想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我有点惊讶。
“你平常不太和大家讲话,满好奇你会说什么。”
这时,那句一直想和叔叔说的话浮出脑海。我深吸了口气,停下脚步。
叔叔困惑地回头看我。
“其实,你不用每次都跳出来跟那些人吵架的。
帮助被欺负的人是好事,可是支持你的人不怀好意你知道吗?”
叔叔愣了几秒,害羞地笑着搔了搔脸颊:“我只是想做就做了,没什么啦,你不用夸我的。”
心里刮起的某种情感风暴,大概叫做烦躁。我没在夸你!
在学校徒步范围内的这家店面积不大。
我们和其他客人并排坐在高脚凳上,围着吧台式的长桌。
开到最大的电风扇在背后轰隆作响。
“今天有去上课,还带同学来,不错喔。啊你怎么这么久没来?”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热心地招呼我们。
点了点头,叔叔才反应过来,抗议道:“阿姨,哪有很久,我上周才来过!”
“一周来一次隔太久了啦!”
听着没营养的对话,很快就决定了要点什么。
吃冰容易头痛,于是我点了豆花。叔叔点的是芒果雪花冰。
只是,端上来的豆花,被擅自加了大量粉粿和蜜豆。
“阿姨,我、我只说要花生,是送错了吗…”不讨厌这些料,但全部吃完,大概要吃不下晚餐了。
无视我复杂的心情,老板娘豪爽地表示:“多给的料算我请客!个子小的男生要趁现在多吃一点,以后才会长高!”
愣愣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往下看了我的腿,在陷入沉默的我旁边,叔叔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还猛拍我的肩膀——他怎能这么让人火大。
夏季昼长夜短,离开店面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
兴致高昂的叔叔提议:“这里离体育馆很近,等一下我们去围墙外面看铁皮里面长什么样子!”
“不好吧,可能还有我们班的人在校内…”,已经忘记要避著同学的叔叔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
一辆老旧的机车夹带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突然自拐角冒出来,打断了对话,薰了我们一脸废气。
从惊吓中恢复后,叔叔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阿伯。”
结果当天,就读另一所国中,曾经被叔叔强迫叫叔叔的那位同学,和他其实早就有约了。
被放鸽子的他在学校附近堵到叔叔,去看铁皮里面有什么的事于是不了了之。
这种地方,也很有叔叔的风格。
****
“你!居然一个人去了!为什么不叫上我?”事后朋友气得拼命捏我,虽然到后来感觉只是在玩我的脸。
“是你叫我去的…”
嘀咕到一半才想起那只发生在我脑中,立刻闭嘴,还是被她给听到了。
“我哪有?”她气得七窍生烟,又拧了我的左脸一把。
边抢救自己的脸,我试探地问:“呃…妳很喜欢叔叔?”
“不是我而已,大家都很喜欢他。”不知为何,她用一种既像自豪又带着不甘的语气说。
大家是指女生还是叔叔所有的朋友?有种会惹上麻烦的预感,我就没再问下去了。
若问我对异性感不感兴趣,多少是有点的。
但是,说我自命清高也好,总之我觉得,会把好感变成喜欢,是当事人这么期待所致。在我心里没有这种期待。
某天的午餐时间,和往常一样用外套包住蒸好的便当,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耳边突然传来让人介意的话语:“为什么大家会讨厌叔叔啊…”
说话的是班上和我同个小学毕业的女生,长得可爱,人缘又好的她,午餐时间总是和朋友待在一起。
我揭开盒盖,漫不经心地把饭菜往嘴里塞,竖起耳朵默默的听着。
“他啊,完全不看气氛!”
“可是小学的时候,大家和叔叔玩得很开心。”她努力辩解。
“那只是擅长把别人带进他的节奏而已。自我中心也要有个限度吧。”
“你们这些跟他同校的习惯他那个样子,但我们没有义务要忍他。”
“他现在会被讨厌完全是活该。都是国中生了不能成熟一点吗?”
一句一句,让我的心逐渐沈重起来。扭头看向教室门口,所幸叔叔还没回来。
如果被当事人听到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别这么说啦,他最近好很多了…”试图圆场的声音,像在哀求一般。
孩子王的光彩只存在于喜欢他的人心里。对其他人来说,似乎就失去了价值。
除了她之外,周遭并没有为叔叔说话的人。
动弹不得的我只是紧握著筷子,低头让自己被他们的声音淹过。
叔叔是活该的。大家是这样想的吗?即使叔叔真的做错什么,看到他遭受这样的待遇,我还是觉得很难受。
在这样坐立不安的心情里,期末考成绩发下来了。
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叔叔居然回到中游,紧逼在校排一百五十名左右的我后头。
所以他这阵子不是消沉而已,是真的在埋头学习……为了挽回自己在班上的人缘吗?
应该为他高兴的,然而我心里明白,叔叔的问题不全是成绩的原因。
他知道的话,会不会很失望?
对我的忧虑丝毫不知,放学钟声一响,叔叔俐落地收拾了书包,比涌出教室的人群更快往楼下跑去。
我走到正门时,他正和谁说著什么。
再一看,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之前被叔叔放鸽子的那个朋友。
看到我经过,他的朋友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叔叔笑容满面地对我挥手后,兴匆匆地和我分享他的喜悦:“我跟你说,今年农历六月的王爷千秋庆典,我和爸妈约好,成绩回到中段才能参加!现在可以去了!”
意料之外的这番话使我哑然,心里则为开朗如昔的叔叔松了口气。
我们的孩子王,果然还是老样子。
****
暑假就快过了一半,很想和朋友说说话,于是趁妈妈早上出去买菜,打电话到她家。
朋友妈妈说,她周一至周五整天都有补习和才艺课。
明明放假了,听起来却好忙啊,我沮丧地想。
其他的朋友国中没和我们同校,因为课业忙碌,断讯已经一年了。试着打给以前和我第二要好的人后,得到的回复是一句有点冷淡的‘我和人有约了,你找别人吧。’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么久都没有联络,说不定她已经对我不耐烦了。
没来得及打第三通电话,门铃响了,我急忙奔向门口帮忙提菜。
国中的第一次暑假,除了写作业就是看闲书。与去年相比改变的是,今年我成功和叔叔交谈了。
躺在床上打滚的时候,想起叔叔邀我去看铁皮里藏了什么,结果没去成的事。他后来有去看吗?
或许叔叔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了,只是没和我说而已。我们之间又没有约定。
那么还不知道谜底的我就自己去吧,反正也是闲著。
距离午餐还有几个小时,我骑着脚踏车出门了。
骑车绕着学校外围时,会发现学校位于纸张被掀起一角般的地形。
为了使校地平整,正门通往操场的空地是缓坡,低处的围墙底座也架高了一公尺以配合整体。
越往体育馆的方向,要前进踩起来越费劲。
早晨的阳光已经有相当的威力,空气闷热。这时我特别庆幸自己是短发。
七月份,原本蛰伏的行道树纷纷产生变化,粉紫的花朵压满枝头。掉进脚踏车篮子的落花,皱纸般的花瓣裹着金黄花蕊,艳丽得很夏季。
我在路边停下了车。铁皮并没有围死,站在墙外应该可以看到里面。
然而学校的那一角紧邻著防火巷,被周遭居民用盆栽重重围住,学生们远着这堆障碍物都来不及,根本不会想到去看里头有什么。
准备靠近时,背后传来声音,我惊得险些蹦起来。
牵着车经过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伯,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大概在太阳下待久了,晒得黧黑,脸上汗涔涔地。
他看到我,诧异地问:“放假了,怎么还来学校,要考高中了呀?”
“欸...没有啦…我…”不知为何,心情像做贼一样,只能支吾其词。
“天气热,记得多喝水,不要中暑囉。”抓起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重新戴上印有宫庙标语的鸭舌帽,老伯催动油门。
旧机车的排气管吵得与速度成反比,扬长而去时冒着呛人的烟。
因为刚才的变故,我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看着我,才蹑手蹑脚地穿过盆栽,来到围墙边。
墙的高度只到我的胸口,探头往里头一看,我忍不住叹气。被这么多谜团包裹的事物,居然这么无聊。
转身想走的时候,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停下来望着围墙。
脑中的各种片段被联系在一起,回过神,汗水已从发间流下后颈。短暂停歇的蝉鸣,又再度聒噪起来。
晚上,我打了电话给叔叔。
每按一个号码就忍不住再三确认班级通讯录,花了一分钟左右,才总算拨打出去。
接电话的是个小女生,大概是他妹妹,很快就转给了他本人。
‘欸你居然会打电话给我喔?找我什么事?’
无视电话那端的喧闹,我全神贯注在预先想好的问句上:“你知道铁皮里有什么了吗?”
‘呃…我还没去看。’
对这个回答松了一口气,我想,他会有兴趣的感觉应该是——“吴裕明,我解开一切谜底了。明天上午十点一个人到学校侧门,骑脚踏车来。这是紧急…事…项。”
是因为用本名称呼他,还是不习惯的说话方式?
途中羞耻心突然涌上来,我用像蚊子叫的声音说完最后几个字。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打电话给他这件事本身最羞耻吧。
对叔叔的沉默感到不安,我飞快地补充:“你没兴趣的话…”,他慌张地打断我:‘有啦!我很有兴趣!明天没空欸,后天行吗?’
“可以!那就、这样。我先挂电话了,晚安。”
听着叔叔悠哉地道完晚安,我放下话筒,缓缓恢复了呼吸。
啊啊啊啊我办到了!
*****
快活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震耳欲聋。
在树荫底下停好了彼此的脚踏车,和昨天一样确认了没有目击者,我们才跨过满地路障。
相较于真心在警戒的我,叔叔异样地乐在其中。
校园的角落里,搭著铁皮围篱,大概八平方公尺的空间,从校外看进去,是一块绿油油的菜圃。
墙角堆放著工具和肥料,墙上水龙头接的塑胶管,盘踞在墙边水沟的盖子上。
棚架上的塑胶布已经拆了一半,几排叶菜、种在保丽龙箱子里的辣椒和番茄,隐隐反射著阳光。
“真亏这菜园能藏到现在。”叔叔不禁露出佩服的表情。
“意外的很难发现呢。”我附和道。
对话正开始离题时,铁皮围篱的锁缓缓地从外侧被转动了。
心里一惊,想拉着叔叔逃跑,然而门已经被来人推开。
是昨天遇到的那个老伯。老伯似乎还没注意到我们。
陪同他的是位妙龄女性,大概是老师吧,已经走到了栏杆旁边,离我们只有咫尺的距离。
突然,她抬起头和我们对上目光,一时之间我和叔叔都僵住了。
在这尴尬的一刻,叔叔机灵地和他们打招呼:“你好!”我很配合地努力装出笑容,感觉脸像是在抽筋。
“呃,你们好……”回应叔叔的是老伯。
我们投注的视线似乎给了他不小的压力,老伯开始困惑于接下来该做出什么反应,女老师
也还没有任何动静。趁著这瞬间我们立刻落荒而逃。
说是逃,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灵活的叔叔顺利地从障碍中脱身,迟钝的我则不小心撞倒一盆金桔,赶紧回头将盆栽扶正。
已经骑上脚踏车的叔叔逼紧了还没变声的嗓子大喊:“你快点!要不然不等你了!”
“再等一下!我马上过去!”着急地跑向脚踏车,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绕过通往正门的拐角,车速因为坡度而异常的快。确定没有人追上来(虽然我想对方本来就没有要追的意思),叔叔停下脚踏车,笑嘻嘻地说:“今天真是刺激,谢谢你邀我来。”
还在狂跳的心脏虽然难受,胸腔里却满是畅快的喜悦。想到要结束了,就有点惆怅。
“不客气。那、你路上小心,我回家了。”
“等等,还没有要解散,你再陪我骑一下车。”叔叔沈思半晌,对我提议。
说着他居然从学校另一头骑了回去。
绕到体育馆后面地势略高的对街,叔叔对身后的我说:“你看!”
我转头望向铁皮所在位置,虽然菜园大部分被遮住了,隐约能看到老伯在一片绿意中仰头灌水。
女老师似乎已经走了,仔细想想,既然我们没做亏心事,就算暑假遇到老师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我开始觉得自己这么戒备好蠢。
叔叔完全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悠哉地指著学校的围墙:“看来,当初就是从这个地方看过去才会发现阿伯拿着浇水壶。简直是死角中的死角嘛。”
“说到死角,我记得你当初还邀请过我一起去探险。”终于说出了口,我心里有几分忐忑。
叔叔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别提啦,真是有够蠢的,早知道就去我们小学的体育器材室。”
“为什么?”
“因为传说那个地下室闹鬼。”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我去了很多次,都没有遇过。”
这么反驳后,叔叔没有生气,正经地回答:“其实我也没有。真不走运。”
荒谬的对话让我们开怀地笑了起来。
整条马路都被阳光刷洗,热浪随着中午的接近越发强烈。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不着边际的话题,牵着车走到回家路上的分歧点,才向彼此道别。
躲进阴凉的巷弄里,民宅外的盆栽,粉紫和紫红的絮状小花聚成团块,远看一片氤氲,就像夕阳时分的积雨云那样。
谜底解开后,剩下的暑假,虽然周六日之外老是约不到朋友,我开始养成自己骑车乱晃的习惯。
在外头遇到叔叔和他的朋友们,就会闲聊几句。
叔叔告诉我,每次他经过那里,都会和老伯打招呼,老伯总是迟疑地跟他挥手回去,想想就觉得有趣。
我听完也忍不住笑了。
但是,开学之后,那个铁皮毫无预警地拆了。菜园推平,老伯也没有再出现在校园里。
我们才知道,那个老伯原来是退休的工友。
还在工作时,他和几个同事利用学校偏僻的空地种菜,后来体育馆建起来了,怕经过的学生会践踏菜圃,就围上铁皮保护。资深一点的老师,都知道这件事。
尽管校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校长后,传闻为了配合暑期的防疫政策就拆了。
老伯之后没有再来我们学校。不是我们造成的,但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这学期,叔叔在体育竞赛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大家心里别扭,也就没有太多来自班上的掌声。
叔叔不是那种会永远被排挤的人,班际团体比赛来临时,最喜欢热闹的他自然成为了可靠的助力。
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叔叔自己也变了,变得圆滑了不少,开始懂得顾虑别人。
这样的气氛下,只要心肠不是铁做的,很难继续讨厌他。
国二下学期,开始要准备基测的时候,叔叔已经完全和班级融为一体。
应该说 ,这才是常态。
虽然难以启齿,我的心底有一丝,真的只有一丝丝的遗憾。
****
直到最后,我到底算不算叔叔的朋友,依旧是谜。
成为准考生的那年,死守校排一百三十名的叔叔,变成了甩不掉的影子。
师长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再努力点,又会被吴裕明追过去啊。
吴裕明当初掉到校排倒数,可是他最近几次考试成绩都和你差不多了...”
要是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挤下去。
满心只想要把分数再往上提升一点,甚至觉得稍微努力就能跟上我的叔叔很可恨。
被自卑心理和来自各方的压力逼得喘不过气,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就像着魔了一样。
对于我单方面的疏远,叔叔大概不痛不痒吧。即便他察觉了,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那年暑假感受到的默契,大概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况且,我们彼此都没有余裕去担心别人了。
持续关注他进入第九年,历经为时一年的空白后,再度回到只能透过传闻了解他的日子。
那段特别的时光像视线外的幽灵,我不曾忘怀,却也不敢回头看。
大概是基于这复杂的心境,在师范毕业后,我选择了国中的母校做为求职的地点。正职已经满了,只能从代课老师做起,至少是个踏入社会的起点。
久违的母校,各处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围墙变成雕花铁栅栏,校舍修整过了,站在讲台上的感觉,也和被老师叫上去答题大不相同。校外的紫葳树,倒还是老样子。
只有我已经不是十几岁时的我了——
固然想多花些时间回顾青春,但眼前的工作毫不留情地逼迫我面对现实。
我期待已久的学生...该怎么形容他们呢?
男生的发型不知模仿哪国明星,浏海几乎盖住眼睛,垮裤低得我如果愿意,随便一扯就可以让他们下半身只剩内裤。
有的同学带来上学的书包居然是干瘪的,用油性笔画著自创的图腾,大概是他们的一种时尚。
女生偷戴可以藏在发际间的小耳环,涂粉红指甲油,走廊上遇到就互相偷袭掀对方裙子。
袜子不按校规穿黑白两色就算了,一脚萤光绿一脚粉红,究竟是什么新潮的表现?
奇葩的服装仪容外,在网络薰陶下长大的小孩,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东西都看了个遍,一个比一个尖牙利嘴,然而,不得不承认,鬼灵精也有可爱之处。
学校新规划的停车场,位在与体育馆相望的另一个对角,每次把机车骑进学校,绕过学校外墙的那条路,恰巧是当初发现菜圃的位置。
该说是令人怀念吗,栅栏外依旧被附近居民的花盆重重包围,大概没人记得防火巷原本的用途。
怎么都没想到,竟会在旧地遇到故人。
某天早上,因为感冒的缘故,请了半天假看了医生,预定下午第一节才去上课。
上午十点半前后,晴时多云,还不到下雨的时候,骑着机车,拂面的风带着微微的闷热。
瞥见专心给花坛浇水的老迈身影,正在猜想是学校里哪位工友时,老伯抬头了。
和当年一样,被绿意所包围的他,比起当年佝偻了一些,头发尽数转白,有些枯萎的感觉。
原来菜圃消失后,老伯还是时不时会回到这里吗?
说不出的歉意涌上心头,这回我想装作没看到,不要惊扰他,悄悄地绕过拐角。
只是事与愿违,大概因为引擎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忽地,视线对上了。
对方发现我后,赧然一笑,眨眼之间就消失在空气里。
寒意猛然窜过背脊,像是瞌睡将醒时突发的颤栗。
我刚才看到的事真的发生了吗?
将机车停妥,我无视了其他师生的眼光,横越操场,直奔那个角落。
挽起裙摆蹲下去看,茂盛的翠芦莉开着蓝与粉紫的花,花坛的土壤表面还是潮湿的。
感觉到异样拨开一看,离花丛略有距离,没有人看的见的小角落里,有几株长得十分有精神的小番茄。
或许是阿伯生前偷偷又种上了,挂念至今,死后才会徘徊在此照顾它们,顺便也给同个花坛的翠芦莉浇水?
正当我忍俊不禁,突然听到附近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栏杆外穿着夏季便服的两个男孩也看见了我,以外表来看,暂定他们是国中生。
其中一个看起来特别活泼的,故作镇定地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嘴型显然是在对我说“你好”。
哦,以会逃学的青少年而言意外地挺有礼貌。
不管是我们国中,还是别的学校的人,懂得换上便服可见头脑满灵光的,不过上课时间在外游荡可不好。
这里果然该叫住他们吧。想着,男孩的同伴已经拉着他转身往对街跑。
和我打招呼的那个男孩飞快跳上脚踏车,他的同伴则稍显迟钝,踢倒了盆栽。
当我以为他会置之不理,已经皱起眉头时,他却小跑着折回来把金桔盆栽扶好,我也因此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那是一个身材纤瘦,发长略超过耳下的孩子。
无法说是漂亮,缺乏个性,只堪称端正的面孔,带给我异常的熟悉感。
她是,等等,这不可能。
待我回过神来,两个国中生已经逃跑了。但是,如果真的如我所想......
等不了多久,绕着校园骑了一周的两人在对街停下了车,位于微微俯瞰著校园的位置。
少年笑着把我所在的菜圃旧址指给了少女看,一切和我记忆中的过程分毫不差。
尽管两人的身影已经消褪得仿佛盛夏热气中的蜃楼,我依旧能清楚看见,他俩脸上浮现同样灿烂的快乐神情。只要是大人,看了想必都会心一笑,羡慕他们的青春和纯粹的友谊。
原来,他那时是那样的表情,我又是这样的表情。
原来,当年他的脸长的是那个模样,明明那一刻我们确实缔结了情谊,为什么会忘记呢......
我并不是想成为他唯一的朋友,只是向往能和叔叔共享他看见的世界。
谁知当我置身于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时,拉近的距离却成为了死角。
在下课钟声响,提醒教师应该为下堂课做准备前,我为了我错过的一切而扼腕,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