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陈家请有交情的警察协助搜查陈锦堂的去处，也担心镜妖又再次回到医院作祟，
林思靖决定不在路上找旅社投宿，减少路上耽搁的时间，直接从台南赶回台北。
冯初原本担心过不知该如何向林思靖解释他没办法驾驶车子的问题，幸好洪毓书似乎已有
数年行车经验，仍记得如何操作车子。陈锦堂虽然在台北出入都以脚踏车为代步工具，但
是，为了送药品给革命党的人，他不时也会驾车往返于台北、新竹之间。三个人轮流驾车
，一路上除了加油等不得不办的事，几乎没有停顿。林思靖原本预估黄昏时会抵达台北，
没想到刚到新竹，就下起了雨，越往北，雨势越大，不得不减缓车速，等到终于抵达台北
时，已经入夜。
沿着纵贯道（注一）进入台北，从台北桥上往市区的方向望，倾泄的大雨如一道帘幕，整
座城市的景物，都消失在雨中，只剩下五颜六色的光团，隐隐可见。
这是暴雨吧？台北冬天会下这么大的雨吗？
冯初惊讶地看着窗外，“雨也太大，桥下的道路不知道有没有淹水……”
林思靖放慢车速，车子顺着桥面往下行驶了片刻，在车灯可及的范围，隐隐可见水光粼粼
。
冯初回忆著过去曾见过的，台北桥淹水的新闻。印象中十二月不是台北桥容易淹水的时候
。
这里是镜中世界，难道是……
陈锦堂忧虑地说：“淡水河暴涨了？车子可还过得去？”
“我下车看看。”林思靖话刚说完，人已下了车子。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冯初来不及喊住林思靖，急着想去追他，打开车门，还来不及下车，陈锦堂已探身向前座
，一把抓住冯初。
“雨正大，你们两人都小心些。”陈锦堂从提包里匆匆拿出手电筒和伞，一一塞给冯初，
“我待在车上，若是需要挪车，你们就喊我。”
冯初接过陈锦堂递来的东西，一脚刚踩到桥面，又回过头，不放心地朝正在越过椅背，想
挪往驾驶座的陈锦堂叮咛了句：“你待在车上也小心点，有不对劲就大喊。”才急忙去追
林思靖。
▓
下了车，才发现桥上不仅雨大，风也大。
冯初打开雨伞，风瞬间灌进伞布下，撑圆了伞，几乎将他拖着走。雨让风吹得无章法乱飞
，粗大的雨打在脸上，不断溅起水花，冰冷的雨水刺进眼中，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冯初用力抓着伞柄，弯著身，在大雨里踽踽而行，一面用手电筒照着前方，“思靖──！
咳、咳咳咳咳！”冯初张嘴刚喊了句，就让灌进嘴里的雨和冷风，呛得猛咳，“这什么怪
雨，简直像是拿着水管往脸上射水！”
一道闪电不期然划过夜空，将台北的天空短暂照亮，露出了隐藏在夜色里的情景。
藉著闪电短暂照亮的几秒，冯初瞧清了眼前。
台北桥下的道路已淹没在湍急的流水中，溢出的河水在极目可见的所有街巷间恣意奔流。
夜色倒影，将水染黑，冯初觉得眼前的黑河似乎灌进了台北的千百条筋脉，将整座城化成
了蛰伏的妖魔。
闪电之后，是紧接着响起的沉沉雷响。
震憾人心的雷声轰然入耳，令冯初为之耳鸣晕眩。
冯初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点，急急忙忙走向站在桥边的林思靖，将他拉进伞下，“雨太
大了，而且水淹成这样，我们进不了台北……”
冯初话未说完，又是一道闪电，伴随着隆隆雷声，轰然落在正前方的街道尽头，雷击令地
面一阵颤动。
“这雷也太惊人了。”冯初喃喃。
“你看天空。”
冯初依言仰头，入眼的天空是澈底的黑，什么也瞧不见。
冯初正想问林思靖在天空看见了什么，一道闪电，再次擦亮了夜空。
虽然正下著大雨，天空却奇异的没有一丝云气，在光线将没入黑暗前，短暂的一瞬间，冯
初觉得似乎在天空中看见了双巨大的眼睛。
冯初抹去脸上的雨水，语气带着丝迟疑，“我好像看见了双眼睛……”
林思靖语气平淡地应了声，“嗯。”
冯初惊讶地扭头去看林思靖，“你也看见了？”
“雨不寻常。”林思靖拿走冯初手上的手电筒，走近桥面与路面的交界处，左右转动着手
电筒照亮四周，“你看，光线透不出去。我们应该是困在台北桥上了。”
冯初仔细看着灯光照在雨上的样子，“灯光真的被挡下了！”冯初蹙起眉，“看起来雨是
结界。”
“不止如此。你仔细看河水。”
台北桥的部分，已浸在河水中。冯初弯身去看河水，湍急的流水中，隐约可见随着水流游
动的鱼。不断地落下的大雨，在滚动的水面上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洼，水洼不时落在离
水面较近的鱼身上。一条鱼游经冯初眼前，落下的雨，恰巧打在牠的身上，鱼蓦地一阵剧
烈的翻滚，水花搅动，浑身不断地窜出白烟，几秒后，停下挣扎，翻出鱼肚，静静随着河
水漂流。
“那条鱼让雨水打到就死了！”冯初瞠大双目惊叫。
“我刚才在桥边观察水中的情况，鱼只要接触到桥面与路面交界处的雨水，就会瞬间死亡
。结界应该是在那里。”林思靖冷静地提出观察结果。
冯初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又惦记着时间有限，一时有些慌乱，忧虑地喃喃自语：“不能
勉强冲下桥，得打破结界才能平安出去。但是，这个结界不能碰触，还有什么办法能打破
？”
他虽然有阴阳眼，命格也奇异，却只是比常人倒楣，不似凌子犹的天地不许之命，对妖魔
鬼怪的法术有镇压之效。
想起凌子犹，冯初不由得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怀表。
不知道距离天明还剩下多少时间？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该怎么离开桥上？
冯初还没有想出办法，林思靖已先有了决定。“你在这里等我。”
林思靖丢了句话，抬脚就走，冯初想去追他，林思靖却猛然回过身，盯着冯初，用没有商
量余地的强势语气，说：“不要跟来。”
冯初不知道林思靖想做什么，但是不想惹怒他，不敢再跟着他，只是说：“你带着伞。”
“不用。”
冯初拿他没办法，只能将手电筒塞进林思靖的手中，“至少拿着它。”
林思靖总算没有再推辞。
冯初看着林思靖走回车前，打开了车门，弯身到车上不知道在找什么，片刻后，又走了回
来。
林思靖将手电筒递给冯初，交代道：“你在这里举着它，举高点。”
冯初依言举起手电筒，“像这样？”
林思靖向前走了几步，微侧过身，向着站在他背后的冯初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冯初没有
跟着他，才平举左手，直直向前伸出。
冯初一瞧见林思靖的举止，蓦地骇然变色，失声喊道：“思靖！”冯初急急忙忙跑上前，
抓住林思靖的手臂，却已来不及阻止，林思靖的手仍是触及了桥面边缘的雨水。
雨水落在林思靖的手臂上，冒出了一阵白色的烟，烟绕着林思靖的手，袅袅升起，瞬间吞
噬他的手。冯初想起稍早看见的鱼，又急又惊恐，拚命跟林思靖角力，想把林思靖的手拉
出雨中，“你快收回手！”
白烟冒了不到数秒，旋即停止，四周的雨，竟也同时停了。
不仅大雨一瞬间停止，雨停后，原本高涨的河水，水面也开始迅速下降，不过一两分钟的
时间，桥面竟已彻底露出，桥下的道路也看得见了。
冯初愕然四望，“这……”
“快走！”
林思靖猛然转过身，大步向着车前走，冯初急急忙忙追上他，赶在林思靖打开副驾驶座的
车门前抓住他，拉着林思靖一起挤进后座。
陈锦堂回过头，关心地问：“你们方才在雨中做了什么？雨怎么突然停了？”
冯初没回答陈锦堂的问题，只是催促陈锦堂：“水退了，你快开车，阮赶紧赶去医院。”
冯初说完，不再理会陈锦堂，兀自抓起林思靖的左手，就著灯光仔细查看。
林思靖的指腹、指背，雨水流经之处，都染了一片烧伤也似的红，在白皙的肌肤上，伤痕
看起来显得益发的狰狞，令人触目惊心。虽然林思靖手上一片红艳，但是，冯初知道伤得
不重，暗自松了口气，却仍是不放心地仔细察看林思靖的手，确认是否有其它伤痕，这才
发现，不仅烧伤般的伤痕，林思靖的左手中指上，有一道长约三公分的血痕，虽然血已止
住了，冯初看着仍觉得头皮发麻。
冯初盯着林思靖手上的伤痕，想着方才的情景，一个念头猛地掠过脑中，冯初虽然心里讶
异，却不忘压低声音，说：“你用你的血接触雨水，为什么……”冯初停下话，皱紧眉想
了想，修改了问题，“你怎么知道你的血能打破结界？”
林思靖没有回答，只是暗暗使劲，想抽回手。
冯初紧紧握住林思靖的手腕，一面跟林思靖角力，一面没有多想地撂狠话：“你若是不说
清楚，阮就牵手去病院！”
话一出口，冯初蓦地让自己孩子赌气般的话噎住了。
林思靖看着冯初，微动了下唇，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发出声音；陈锦堂
则憋不住地闷笑。
冯初虽然困窘得耳根子发烫，却依旧紧抓着林思靖的手。
林思靖终于还是说：“我不仅看得到鬼怪，而且，一旦靠近，他们就会消失无踪。”
冯初想起了在妇人病院中见到的情景。当时林思靖一走近，女鬼瞬间消失无踪。冯初原以
为女鬼不想让林思靖听见他们的对话，才在林思靖走近时消失，眼下看来，却是另有缘故
。
“所以你猜测你的血，也许对他们有特殊作用？”
林思靖没有回答冯初的问题，只是说：“还不放手？”
冯初知道林思靖顾虑著车上不仅有他们两人，就是不高兴也不会大发作，拍了拍林思靖的
手臂，在林思靖冷著脸瞪他时，冲著林思靖笑了笑，“伤患就安份点。”冯初转头看向陈
锦堂，“锦堂，你可有带伤药在身上？”
陈锦堂分神问道：“你要哪一种伤药？”
“烫伤用的。”
陈锦堂忍不住抬头从后照镜中瞥了冯初和林思靖一眼，讶异地说：“你们在雨中烫伤？”
冯初让陈锦堂问得语塞，情急之下，胡乱编了个理由：“手电筒。”
林思靖蓦地给了冯初一个无言的眼神。
“手电筒的温度能烫伤人？”陈锦堂的语气高扬，显然非常吃惊。
“大概是因为他平常不做粗活……哎哟！”
因为巴头太过失礼，就改捏腿？这也太狠了！
冯初哀怨地瞅著林思靖，小声吐槽：“君子动口。”
林思靖微抬手臂，让冯初瞧见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将吐槽丢了回去：“小人动手。”
冯初蓦地语塞。
冯初和林思靖不想让陈锦堂听见妖怪之事，一涉及相关话题就尽力压低声音。陈锦堂虽然
听不清楚两人的对话，但是仍听见了两人间杂在对话间的吐槽，几乎忍不住笑出声，“药
都在我的提包里。”
冯初从陈锦堂的提包里找出药，一面将药涂在林思靖的手背上，一面皱紧眉低声说：“虽
然你的血可能有特殊作用，但是冒然触碰结界，还是太过危险。也许有其它方法，只要再
想想……”
不等冯初将话说完，林思靖淡淡道：“缓不济急。”林思靖收回手，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冯
初的胸前，“你不是也急着赶回医院？”
冯初循着林思靖的视线看了眼。
他以为自己偷偷看怀表的事，没有人发觉，却没想到林思靖仍然是看见了。
“她们不会有事。”
虽然林思靖说得很简略，但是冯初知道他在说的是李晓晴和王佳瑄，也知道林思靖在安慰
他。
冯初心里感动，想向林思靖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无比别扭。冯初恍然觉得此刻坐在他面
前的，不是在镜中才认识了几天的林思靖，而是与他相识多年的至交凌子犹。
冯初虽然非常关心凌子犹，但是，正是因为两人太过熟稔，冯初对着凌子犹，反而说不出
对着其他朋友都能自然说出口的关心。
陈锦堂的惊呼，突然响起，打断了冯初的思绪，“你们快看医院！”
冯初和林思靖不约而同的向着前方看。
林思靖的血打破结界的瞬间，几乎令台北为之陆沉的大雨已停下，陈锦堂驱车前往医院的
路上，一路无雨。
陈锦堂原本以为雨已经彻底停了，没想到到了医院前，赫然惊见医院仍陷在雷雨之中，持
续倾泄的大雨，围绕着医院，积聚成一条环状水带，医院矗立在水中央，成了一座困在水
中的孤城。
冯初和林思靖、陈锦堂纷纷下了车，三人还在打量眼前怪异的情况，一阵尖叫声，自医院
里传出。
冯初三人顺着尖叫声的方向看去，只见许多人一面惊叫，一面拚命向着医院大门奔跑，眼
看就要冲出大门。
冯初想起桥上发生的事，急着大喊：“雨水会烧伤人，不能跑进雨里！”
惊慌失措的人群，一个劲儿地向着大门跑，虽然冯初就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大喊，他们却听
不见冯初的声音。
人们争先恐后冲出医院大门，冲进雨中，三两步冲下阶，踩过环绕着医院积聚的水，眼看
就要冲出雨里，却眨眼化成了一阵血色的雾，悄然落地，旋即让大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