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浮起来,而是一直沉下去。
一直沉下去,一直沉下去。他低头往下望,是许多苍白的手。苍白的手,
扯着他的脚,绝望又粗暴的,往下拖、往下拖、永无止尽地向下沉落……
这样不行,继续下去,他便永远浮不上来。
于是他用力踢腿,把苍白的手踢开。
然后他踢了前面乘客的椅背,醒了。
前面乘客不悦地回头看他,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对方,咏晴先出声替他向对
方道歉。
他也连忙跟着道歉。
等对方转头,他向咏晴确认,现在在哪。
“你真的睡昏头了,”咏晴无奈地敲了他一下,“我们要去燕归啊,现在在
船上,可能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吧?”
他抹抹脸,跟咏晴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著,不一会儿就抵达燕归。
在燕归,他们租了摩托车,加满油,便直奔向预订好的民宿。
放好行李,吃过午餐,两人骑车环岛。
这天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和闪闪发亮的深蓝色海洋连成一片,令人心
旷神怡。
好心情延续到晚上,志航提议去吃一家位在海滨的碳烤餐厅。
晚餐时,他兴致高昂,却说等一下要骑车,只喝了几口啤酒,剩下的都灌
给了咏晴。
咏晴的心情也很放松。不一会儿,她面前已摆了几个空瓶。
如果他记得没错,咏晴的酒量就这样了。
于是他心里盘算,脸上继续若无其事说笑。
又过一会儿,咏晴不胜酒力,提议回去休息。
两人骑着车回到民宿。
梳洗之后,咏晴几乎头一沾枕马上入睡。
躺在咏晴身边,他想着鬼洞,内心仍挣扎着。是否要趁著咏晴还在睡梦之
中,偷偷地潜进鬼洞?
虽说他已进出鬼洞多次,但想到在深夜去那种地方,仍令他打从心里感觉
抗拒。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隔天,咏晴酒意未褪,精神困倦。两人早上仍然出门,四处逛逛,但咏晴
明显精神不济,中午就支撑不住了。
“不然我们回去休息吧?”他贴心提议,“反正我们的行程也不急,如果真的
来不及的话,燕归海洞不要去就好了。”
“我看过照片,那里很漂亮欸,”她说,“虽然海洞不是大家推荐的热门景
点,但是既然来这里了,我还是觉得应该去看一看。”
他们还是决定先午睡片刻,再继续下午行程。
两人回到民宿,简单冲洗后,一起躺在床上。
志航闭上眼睛,等到咏晴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才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走
出门外,跨上摩托车,前往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条童军绳后,直奔鬼洞。
站在鬼洞外,这地方,不管来几次,永远都不会习惯那森冷阴沉的气氛。
志航一度想往回走,逃避一切。但想起了先前的事情,他很明白,能保护咏
晴,阻止悲剧发生的人只有他。于是他强打精神,用手抓了抓口袋里的童军绳,
往里面走。
沿着弯曲的道路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岩洞,这一切如此熟悉,他记得发亮
的灰尘在微光中翻飞的景象,然而内心的恐惧仍未稍减。紧张让他的身体微微发
抖,数度想掉头往回走,但最后,他还是继续前进。
弯过岔路,他走向深潭。
“咏晴?”站在潭边,他轻轻地呼唤。
声音传入潭洞深处,没有回音传出,仿佛声响被黑暗吞噬。
“咏晴?”他又大声了些。
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回应。
他先是屏息等待,继而又松一口气。
其实,没有回应也好。他想着,也许之前发生的事,只是意外。
可是,他错了。
细微的脚步声在海潮拍打之中,仍然传入耳里,模糊身影从洞穴深处浮现,
渐渐清晰。
苍白的咏晴,身上带着海水浓厚的咸腥气息,穿着失踪那天的衣服,踩着
礁岩,手扶洞壁慢慢走出。
“你终于来找我了,”她说,嘴唇颤抖著,志航看见她脸上暗色的污渍,像
是青苔,“我等了你好久,一直被困在这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眼前这个咏晴如此熟悉,然而,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咏晴,咏晴完整无缺
地睡在民宿的房里,眼前这个咏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
人。
不,她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人。也许她是鬼洞所生出的怪物,志航如此相信,
而且他也必须这么相信。
“妳先上来吧。”他说,咏晴走到栈道边,他一伸手,一下就把轻得像羽毛
一样的她捞上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我在水里,本来想自己爬起来的,”咏晴对他说,
嘴唇发紫,志航注意到她的手冰得像鬼一样,“可是,我被很多苍白的手往下拉,
一直往下拉。
等到我终于有力气爬上来的时候,就到了一个很暗的空间。我很害怕,想要
回来,想回到你身边……”她皱了皱眉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
志航突然心软。如果她也是咏晴呢?如果他错了呢?
但当她背转身,往洞外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又恢复了理智。
现在不动手,只是后患无穷。
于是,他一个箭步向前,拿出预备的童军绳,绕上她纤细的颈项,然后收紧。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实际上很短,他紧紧地勒著,却又不忍看她的脸,把
头别开,专注收紧手上的力道。
咏晴几乎没什么挣扎,只是用手软弱地抓住那条绳子,很快地便软瘫,断
了气息。
他松手,咏晴的身体像布袋一样,歪斜沉重地倒在地上。
志航强迫自己看向她,这一切竟如此容易,好像只是某种不真实的戏剧场
景。他杀了一个人,只是为了挽救另一个人。
身体还在发抖,紧张使志航感觉快吐了。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没花太多时间发呆,她拖着她的身体,想着要怎么处理掉,才不会被发现。
他把她拖到外侧接近海洋的地方。
在那里,他搜索她身上的物件,以防遗漏掉任何会惹上麻烦的东西。
志航搜到外套口袋,找到一个黑色小盒子。
打开盒子,是一条山猪牙项链。
那条没出现的山猪牙项链,现在终于出现了。
他愣住了。
山猪牙的大小和形状、那样式……正如他想像中,咏晴打算在他生日那天
送给他的礼物。
他看着项链,愣了一会儿,已趋平缓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
发狂似地跳着。
他把咏晴的尸身翻过来,扯开她的领口,正如预期的,一颗小小的、水滴
状的红痣躺在她的锁骨上。
那是在先前两个咏晴身上都没能看到的。
志航脑子一时空白,往后一坐,瘫在了地上。
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脑子浑沌不已,想着很多事,却又什么都想不到。他唯一清楚意识到的是,
他又犯了错,杀死了一直想拯救的人。
“咏晴?”他轻声说,抱着一丝愚蠢的希望,看向她的脸庞,随即转开视线。
没错,她已经死了,不管如何后悔,痛恨自己犯下的错误,她已经死了。
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咏晴,他突然明白了。
就算其他时空中也有许多咏晴,她们都不是她,而今,他却亲手杀害了她。
他坐在那里,望着潭面的波光发呆,思考这一切,依恋地摸摸她的长发。
那海水浸泡过的长发,干燥而枯涩,它们原本是丰盈柔软,黑缎一般的长发,
如果不是他让鬼洞带走了咏晴,她怎么会受那么多苦?而他来来去去,在错误
的时空中来回,不知道会不会再次遇见她?他得要重复这个过程多少次,才能
再次遇上她?
他看了看手表,距离他从民宿骑车出来的时间,才过了四十几分钟,不知道
民宿里面那个咏晴醒了没?如果她醒了,会不会奇怪他到底去哪了?当然,这里
没什么人,只要他想,他还是可以抛弃咏晴的尸体,随着水流漂到外海,没有人
会发现的。
可是,现在那些都已没有意义,在无数次轮回中,只有一个咏晴,是他真正
的咏晴,他们拥有彼此的回忆,交错的时空中,唯一真正相爱过的人。其他的,
都只是相像却不能彼此取代的类似物。
既然如此,这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把咏晴的身体摆正,两手搁在腹部,尽力让她看起来舒服一点,安详地躺
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对不起。”他低声向她道歉。
然后他转身,面朝深潭,跳了下去。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些苍白的手拽着他的脚,直直往水里深处拖。
这次他早有准备,不再像先前那么惊惶失措,相反地,他用冷静的目光看
著这一切发生,觑了空档,用力一踢,挣脱这些手,往上直冲,浮出水面。
这时候突然有些好奇,如果没有挣脱,如果被拖到水底深处,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他没有时间细想。他醒了。
船舱里的空气窒闷,航行途上的风浪大,就连他这种不易晕船的体质都有
些不舒服,身旁的咏晴更是脸色发白,抿著嘴唇,紧闭双眼躺在椅上,神情痛
苦。
“妳还好吗?晕船?”他问她。
“嗯。”咏晴闷闷地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
他凑了过去,亲吻了她的额头一下。同时,他也瞄了一下她的领口。
没有任何发现,她形状完美的锁骨洁白干净。
到了燕归,在阳光和海风吹拂下,咏晴慢慢恢复了精力。他们开心地租借
了机车,提着行李骑向民宿。
虽然精神仍有些不济,但放完行李,安顿好一切之后,他们骑了车,环岛
绕一圈,欣赏沿岸美景,还跑了几个景点,四处走走看看。
到了晚上,咏晴精力耗尽,晚餐时,已经累得是半醒半睡的状态。
两人于是回到民宿,早早休息。
志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到咏晴发出平缓鼻息声时,才悄悄爬起身,
拎了鞋子跟钥匙出门,跨上摩托车,前往鬼洞。
半夜去那样的地方,实在不令人愉快。
可是,为了咏晴,他愿意这么做,他一秒都不愿意她再多待在那个地方。
夜晚的空气凉飕飕的,吹在身上,让只穿单薄外套的他不停发抖。
即使已下定决心,但是当站在鬼洞前,看着鬼洞那巨大的黑暗入口,阴森
而窒闷的气氛还是令他差点却步。
这里好像不只他一个人。
志航觉得周围还有很多“人”在盯着他看,他感觉得到,他们坐在旁边的
草坪上,或是礁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一遍一遍地犯错,一遍一遍地
重来,然后一遍一遍失败。
他们冷笑地看着。而他,到底能不能有好结局呢?
他打了个寒颤。
快没时间了。他催促著自己,打开手机灯光,走进鬼洞。
强力的灯光照在栈道的木板上,他小心翼翼走着,光线照到的区域之外,
一片漆黑,志航总觉得,黑暗中,随时会有苍白的手伸出,抓住他的脚。
他的心脏跳动,怦怦怦怦撞击著胸腔,紧绷的状态下,他一路走到了岔路
上,跨过了通往深潭的路障。
“咏晴?”站在潭边的木栈道上,他轻声唤。
回音撞击在湿漉漉的岩壁,反弹回来,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咏晴?”他又呼唤了一声。
静悄悄地,没有人回应。
站在那里,他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快放弃时,黑暗中有人发声了。
“咏晴已经不在了。”那声音沙哑地说,是男人的声音。
志航吓了一跳。
“你是谁?”他问。
“我是谁?真是个好问题,”黑暗中的声音答,“我就是你,志航。”
衣衫褴褛的身影蠕蠕走近,蹒跚地翻越手扶栏,站在他面前,眼神与
他平视。
志航觉得自己的思绪混乱了,还能从对方的瞳仁中映出自己无以复加
的惊讶。
那是他,没有错,一模一样的身高、脸庞,除了对方的脸色苍白,神
情阴骘,其余部份完全相同。
“很惊讶吗?”对方沙哑地说,“难道你没想过,如果咏晴有第二个,
志航也可能不只一个?”
对,没错。他怎么从未想到?
大脑缓慢地运作起来。他思考着,如果这个时空也出现了第二个志航,那
他该怎么办?
就跟咏晴一样,空间中只能有一个志航,不然所有的事都会乱掉。
“现在要怎么办?”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一起想办法看看要怎么办,”
他还没想到怎么办,只能先想办法拖延,剩下的慢慢再说,晚上还有时间,还
有时间想怎么对付这个“志航”,“可是,我想先看看咏晴,她怎么了?”
“我把她放在那边的地上,你看,”对方说,指向洞内某处,稍微靠他近了
一点,志航几乎可以闻到对方的气息,是鬼洞那咸腥、潮湿、混合著海藻和鱼
类腐败的恶臭。
他有点嫌恶地躲了躲,但是心里仍忍不住好奇,往对方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可是你不需要管那个了。”对方说,突然趋前一步,把手中的东西狠狠地
戳进他的腹部。
他睁大眼睛,伴随不可置信而来的,是强烈的剧痛,直达大脑,使他软瘫。
他低头,摸摸在腹部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块被打磨出尖端的石头,被打磨
的人用尽全力,戳进他的肚子里。
“对不起。”那个志航说,把他推入水中。在水中,冰冷的海水突然激起了
求生本能,他拼命挣扎,游近栈道,用手抓住木板的边缘。
另一个志航待在岸上,用手揪着他的头发,拼尽全力往下按,他的头被牢
牢地按入水中,试着逃脱,但挣扎都是徒劳,力气一点一滴流失,他一口一口
吞著苦咸的海水,意识渐渐模糊。
回民宿时,志航整个人又冷又湿,衣服上残留着血渍,还破了洞。
他偷偷潜进浴室,从头到脚仔细刷洗,抹了好几遍肥皂,去除海水的腥气,
又悄悄把衣服拿出去,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
一切处理完后,天已经濛濛亮,他爬回床上,躺在咏晴旁边,咏晴迷迷糊
糊地醒来。
“你去哪里了?”她用睡意浓厚的沙哑声音问。
“没去哪,就半夜起来尿尿,突然睡不着,出去晃晃,抽根烟。”他说,把
手放在她身上,“快睡吧。”
他摸摸她的手臂,顺着袖子稍微往上捋,幅度不大,但足以让他看到她右
臂上的疤痕,那是她小时候上美劳课的时候,被隔壁男生用美工刀不小心割伤
的。
他松了口气,低头亲吻了一下那个伤疤,然后也躺回枕头上,跟着睡了。
睡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
隔天醒来,已经接近中午。
志航笑说昨天太认真玩了,才会睡这么晚。
他们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身盥洗更衣。
懒洋洋地吃了午餐,他们如同昨天一般,悠闲地骑着摩托车,在岛上四处
探访景点,有时骑向一片无名的美丽海滩,坐在白色的沙子上,享受海风吹拂。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平淡、惬意而顺利。
一天结束,晚上回到民宿时,他跟咏晴说,明天不想去燕归海洞,想留些
时间在民宿里休息跟逛逛伴手礼品店,咏晴同意了。
她生性胆小,绝不会想去那种地方,听到这提议自然是松了一口气。
隔天早上,他们在房间整理好行李后,便准备下楼出门吃早餐。志航先下
楼,经过前廊柜台时,看到包括民宿老板在内的几个人,围成一圈,正热烈地
讨论著什么。
“我看,那一定是从对岸漂过来的!”
“什么对岸?乱讲,不可能漂这么远!”
“不然你说,我们这里有人会杀人吗?还一次两个?”
“当然会,捕鱼的阿财才在说,一定是漂出去之后,被浪再带回来的,杀人
的人以为尸体漂出去,就没人发现了,谁知道方向不对,最后还是漂回岸上……”
“夭寿喔,谁会做这种事?”
“话说回来,尸体泡成那样了,可能还被鱼啃过,有谁认得出来是谁?”
“怎么认不出?看谁来过燕归,又失踪了,不就找到……”
他们找不到的,他想。
冷眼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讨论得热烈,志航只是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走
过去。
不一会儿,咏晴下来了,志航牵她的手,不让她听到,顺势便往外走去。
到了早餐店,两人坐下来点了烧饼油条,志航耳尖地听到,邻近有几桌的
客人都在讨论这事。
“浮尸……”“溺死……”“冲上岸……”
越是心里有鬼,就听得越清楚。燕归是个小地方,像这种大新闻,恐怕早
已传遍了全岛吧?
就连咏晴都感觉到不对劲。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气氛好像怪怪的?”她凑过来对他悄悄说,“早上开始
我就觉得民宿老板怪怪的,感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咏晴脆弱纤细,一
点恐怖的事情就会令她恶梦连连,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最好的办法是尽
快带她离开燕归,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
“我看现在天气有些阴阴的,说不定过不久要下雨了,我们要不要尽早离开,
以免下午风浪太大?”他问。
咏晴最怕风浪了,来的时候已经晕船得乱七八糟,再来一次怎么受得了?马
上同意了他的提议。
两人回民宿提了行李,前往港口。
骑机车时,志航特意避开了鬼洞,走另一条远路去港口,虽然多绕了些路,
幸好咏晴没多问。
骑到一半时,志航突然注意到,前方海岸聚集了许多人。他暗叫一声不妙,
这才想起来,只说浮尸被冲到岸上,他直觉是鬼洞附近的海域,没想到尸体被冲
出海外,从燕归的另一端海岸漂进来。
这时候要转往其他路已经太迟,再拖就会错过搭船的时间,他只好硬著头皮
骑过去。
“发生什么事?”咏晴在后座说。
“不知道,”他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吧。”废话。但他这时想不出来要
怎么转移她的注意力,只好加速,想赶快骑过去,咏晴不看到就没事了。
咏晴突然尖叫一声,把头埋进他肩背。
“怎么了?”他在内心叹口气。
“我…我看到了,在那边的沙滩上,就躺在沙滩……有白布盖著,在那里,
有两个,我看到了……”她害怕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志航从她环抱他的双臂
和身体上感觉到她在发抖。
“不要怕,”他说,加速驶离那个地方,“我们已经离开了,不要看。”
虽然安慰著咏晴,但他心情很恶劣,忐忑不安,他以为别跟她说,就没事
了,但没想到她竟然亲眼看到,反而更糟。这下恐怕她回去之后,又要做很久
的恶梦才能平复了。
到了港口,他们顺利换到了早班船票,登上了客轮。
轮船一路平稳行驶,咏晴没像先前那么不舒服,但脸色依旧苍白,看起来
心神不宁。
除此之外,这段旅程相当顺利。中午时他们回到本岛,吃过午餐,到预订
的旅馆入住,稍作休息。
他先进去冲洗,咏晴则坐在床上,看着电视。
当他从浴室出来时,看见咏晴双眼盯着电视,一动不动地,神情十分专注。
电视上正播著燕归海洞的浮尸命案,两具尸体被冲上岸,一男一女。
“你看,”咏晴脸色苍白著,仍然没转台,“这就是早上发生的事情,我看
到了……”
志航记得她最害怕这种事情了,他不懂为什么这时候她这么执著要看。
“不排除殉情的可能性……”胡说,他转头往电视看去,“据发现的目击民
众表示,两具尸体被发现时,手牵着手,可能显示生前意志坚决,死后双手仍
然紧握不放……”
什么?不可能。他惊愕地盯着电视三秒钟,然后很快接手拿过摇控器。
“这种新闻,别看了吧,”他淡淡地对咏晴说,“妳都害怕成这样了,还要
自己吓自己?”
志航催著咏晴去冲洗,他察觉她的不安与恐惧,但也只能暂且这样,只能
让她自己淡忘此事。
他坐在床上,快速地在各电视台间浏览相关报导。与他所知的大致不差,
只是几乎无一例外地,报导都提到了双尸两手紧握的事。
难道这两具尸体,不是他杀死的那两个?或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如何,他们决不可能发现真正的凶手。他是安全的。
但双手紧握的两具尸体到底是怎么了?还没等他细想,咏晴已经从浴室走
出来了。
他赶紧转台,假装看一档重播的搞笑综艺节目,哈哈大笑。
安顿好之后,两人在旅馆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出外用餐。
晚餐后,去了一个有美丽灯光的河滨公园散步。咏晴看起来心情不错,但
志航总觉得她只是表面没事,心里仍有阴影。
这个夜晚很平静,直到睡前,咏晴都没再提起这件事。
志航躺在她身边,注意着她的动静,他知道咏晴内心有事时,晚上便会睡
不著。
果不其然,咏晴躺在他身边,一直静悄悄的。
“志航?”她翻了个身,轻声叫他。
“怎么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白天的时候,我看到了……”她说。
“嗯,我知道,妳说好几遍了。”他故作冷淡,只希望她别再提,也别再想了。
“不是,你不知道,我说我看到了,是说那时候我们经过的时候,沙滩上突
然吹来一阵很大的风,不知怎么,风把盖著……祂们的白布吹开了,我看到了他
们两个,我也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脸……”
志航本来有点疲倦,这下睡意全消。
“我看到了他们的脸,他们,就是你跟我……”咏晴的喉头像是哽住了似地,
突然停住了话语。
“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否认了,“那么远,而且浮尸早就泡烂了,妳怎么
看得清楚?”
“我不知道。可是,我就是知道,他们跟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
“乱讲,”他继续反驳著,“妳只是因为害怕,所以自己幻想出这么荒谬的
事情,怎么会是我们?那我们在这里活得好好的又是怎么回事?妳不觉得自己
讲的事情莫名其妙吗?”
“但是……”咏晴欲言又止,神情有点气馁。
“别胡思乱想了,”他叹口气,摸摸她的头,“我就怕妳这样,不要再想了,
答应我,尽量把它忘掉,好不好?我担心妳想东想西的,把自己吓得疑神疑鬼。”
咏晴听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个人各自沉默地睡去。
之后,咏晴果然不再提这件事了,他们如常地生活着。
但是他感觉得出来,咏晴有些不对劲。
有时他下班回家,看到咏晴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他把灯打开,她却用
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奇怪,好像渐渐地疏离了,志航觉得是那天在海
滩上看到尸体的事情影响了她。
虽然嘴上不讲,但她心中始终记得,而且在脑海中不断重复。
志航记得咏晴说过,她喜欢小孩,想早点有小孩。
在他自己的规划中,原本不想这么早生孩子的,想等经济状况稳定时再说。
但是他看得出来咏晴真的想要孩子,同时他想,也许有个孩子,她不再胡思乱
想,一切都会变好的。
于是,他把香菸戒了。但就连他当着她的面把菸盒丢进垃圾桶,发誓再也
不抽菸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看着,没什么表示。
志航非常珍惜现在的生活,毕竟,他选择一遍又一遍冒险跳进鬼洞深潭中,
终于再次遇到她,极其幸运,也许是千万分之一的侥幸。
他曾经想过,假若不同时空中,都有一个咏晴和志航,那他会不会一辈子
不断地重复寻找她的过程,但在千千万万个不同的人生之前,他再也遇不到专
属于他的咏晴?
为此,他心中充满感激。
然而,咏晴却不开心。
志航全心全力呵护她,一下班就回家,只要她有任何要求,他也尽量满足,
他比从前更加爱她,也更珍惜这一切。
然而,他感觉得出来,在他的呵护之下,咏晴却日渐消瘦和憔悴下去。
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直到他在她的书桌抽屉里翻到几瓶药。
出于好奇,他查了网络,发现那些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才察觉到事情
的严重性。
她下班后进了门,看到他放在桌上的瓶瓶罐罐,突然呆住了。
“妳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他说,“妳吃这些……药,已经多久了?”
咏晴愣了一下,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用手摀住了脸,然后开始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志航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心急如焚,他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才让咏晴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为什么她什么都不讲?又为什么他没有
及早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为什么?”他又再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咏晴哭着说,“我觉得我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
得这一切都不对,你知道吗,所有事情都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
她哽咽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觉得好像常常有人在看着我,你还记得
那天在燕归的沙滩上看到的事情吗?那两个人……你不准我讲,我就不敢讲了。
可是,你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有人……”咏晴走近他,坐在他身边,
轻声说著,左顾右盼,仿佛害怕有人会听见,“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觉得有
人在看我们,你知道吗?一直有人在偷看我们,而且,他们就是我们,就跟那
天在海滩上看到的那两个人一样……志航,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是唯一的两
个人,你知道我的意思,也许,还有跟我们一样,其他一模一样的人,在等著
取代我们……我常常想,也许他们就在我们身边,躲在某个角落里,一直等待
著,我每天想这些事,没办法好好睡着,闭上眼睛,总觉得周围有人在偷看着
我们,每天都睡不好,一直想着,我觉得我快疯了……”
志航看着咏晴恐惧的脸庞,不知为何,他也感受到了,颈后的寒毛直竖。
也许,他真的漏掉了一个……
不可能。他对自己说,不可能再有其他的了。
“咏晴,我就是担心妳会变成这样,我知道是我的错,那天早上,我们不应
该走那条路的,”他对咏晴说,“我叫妳不要再讲那件事情,就是因为怕妳会一
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折磨自己,我没想到,妳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答应我,妳要把这件事情忘记,是真的忘记,好吗?”
“我想忘记,可是,我不知道……”咏晴嗫嚅著。
“是我的错,”志航说,“我不应该禁止妳讲那些事情的,可是,我真的希
望妳能忘记。”
“对不起……”咏晴又沮丧地哭了起来,“我觉得我疯了,对不起,可是,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觉得……好累……”
志航拥她入怀,“没关系,不要责怪自己,好不好?慢慢来,一切都会没
事的……”他闻着她的发香,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在,他会解决这一切,终
究有天她会知道,这只是幻想。
他会把一切办得很妥当,事情不会出错的。
“如果有一天,有人……我是说万一,真的有个人取代我,你会发觉吗?”
咏晴在他怀中,突然问了。
“妳在说傻话,”他的回应只是抱紧她,“妳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我怎
么会看不出妳是谁?没有人可以取代妳,妳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不可
能搞错。”
他说的百分之百是真心话。
话虽如此,当晚上入睡时,志航想着这个的问题,内心突然起了小小的动摇。
对,当然很荒谬,但假如有个处心积虑的“她”,真的从鬼洞中逃脱了,
然后取代了他的咏晴,他能百分之百保证可以察觉吗?
他轻轻转过她的右臂,他熟悉的伤疤还在那里。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一定没问题的。
咏晴向他坦承了病情之后,情况似乎稍有起色。
他一直很担心咏晴,神经质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她的妈妈也十分纤细敏感,
且深受精神疾患所苦,咏晴告诉他,早先父亲还勉强包容,但久而久之,他心
力交瘁,终究还是离婚收场。
他觉得咏晴因此有种莫名焦虑,总是担心自己遗传到母亲的疾患。
在他看来,她很正常,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担心过度,钻牛角尖而造成的。
在那天之后,咏晴也不再跟他提这些了,仿佛渐渐淡忘了这一切。
他曾想过是否应该再跟她多谈谈,但仔细思考后,却又作罢。
如果继续跟她讨论这些,恐怕只会在她心底留下更深刻的阴影吧?他想,
不去讲,不去碰,对她才是最好的。
后来他又再度偷翻了咏晴的抽屉,想看她是不是还继续吃那些药,却找不
到那些药瓶了。
他假装对咏晴有意无意提起,咏晴只是淡淡地说,她不再需要吃那些药,
就把药丢了。
日子慢慢地过去,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后,春暖花开的季节姗姗来迟,
天气热了起来。
冬天时咏晴怕冷,总是包得紧紧的。可是,当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咏
晴还总是穿着长袖,就连睡觉时也套著一件薄薄的内搭长袖。
“妳怎么了?不觉得热吗?穿这么多。”志航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什么,只是最近还觉得有点冷而已。天气忽冷忽热的,我怕感冒。”咏
晴淡淡地说。
但他又隐约感觉有事,咏晴貌似平静,但她也可能事情放心底,嘴上不提而已。
日子匆匆而过,转眼间到了情人节。这天,志航买了玫瑰和巧克力,提前
回家,想跟咏晴一起好好庆祝。
咏晴早就到家,在厨房里料理各种食材,打算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哇,好香啊,”他摸进厨房,打开汤锅盖,捞起了一朵香菇,放到嘴里,
“好烫!”他舍不得把香菇吐出来,只好狼狈地噘著嘴呼气。
咏晴看着他的馋相,忍不住噗哧一笑,“还不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志航在水槽洗手,看着咏晴侧面在厨房流理台前切菜忙碌的模样,不知怎
地,他突然想通了什么,往前一步,抓住了咏晴的一只手,往上捋起她的袖子。
上臂的肌肤深深浅浅的,都是刀割的痕迹。
温馨和谐的气氛瞬间冻结了。
看到咏晴手上的伤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惊讶之外,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哪里做错了?他已经尽了他一切的努力。
而咏晴看着他,欢愉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表情变得有点茫然,也有点悲伤,
嘴角微微下垂著。
“对不起……”她只是嗫嚅了这么一句,垂下视线。
“为什么?”他问。
“我觉得好累,”她的表情依旧茫然,“我们今天不要讲这个了,先吃饭,
好不好?”
志航看着她。从她脸上,他看到的是疲惫、悲伤和很多的不知所措。
盯着咏晴,他在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是要逼迫她今天坐下来好好地谈这
件事,还是要好好地度过这个情人节,一切等明天再说?
他站在那里,只是凝望她,而咏晴几乎没表情,坚决地站在那里,不主动
说一句话。
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不要破坏这个夜晚。
“好吧,就像妳说的……我们还是先吃饭吧,只是,之后妳一定要跟我谈这
个问题,好吗?我们一起面对。”他尽可能温柔地说。
“好。”咏晴的口气平淡而木然,他突然感觉一切如此陌生,好像咏晴自己
织了一个网,把自己罩在里面,他想伸手碰触,却只能摸到网子。
即使如此,在两人的晚餐中,他还是试着说笑,尽量让气氛轻松,别给咏
晴太大的压力。
饭后,他从公事包里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物,走到咏晴的身边,慎重地单膝
跪下,打开了盒子。
“好漂亮……”咏晴小声惊呼,里头是一条项链,项链的底下系著一个小小
的坠饰,镶著细碎的钻石闪闪发亮,是一个小小的101大楼模型。
“妳还记得吗?”他缓缓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当我第一次
看见妳的时候,就知道妳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人。”
他记得那天的情景,咏晴著一袭白色连身裙,柔顺的长发披肩,在他眼中
美得不属于凡尘。
咏晴凝望着他,眼中慢慢积蓄了水光,轻轻一眨眼,眼泪便流下来。
“怎么了?”他轻声说,又有些慌张,这是感动的泪水,还是他又哪里让她
不高兴了呢?
咏晴突然抱着他,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面大哭着,一面模糊不清地对他道歉。
“嘘,”他把手指放在唇上,“不要说了,不要跟我道歉,好吗?一切都会
过去的,我们一起度过,好吗?”
咏晴伏在他身上,仍然像孩子一样啜泣不止,不知为何,他觉得她的模样
非常悲伤,他想也许是因为她在心里积压了太多心事的缘故,如果她把这些情
绪都宣泄出来,应该是件好事。
他让咏晴趴在他的肩上,尽情地痛哭,只是拥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
哭过之后,咏晴显得平静多了。
这天睡前,志航想跟她再谈些什么,他担心她,明天之后他要南下出差两
天,他怕咏晴再度伤害自己。
但是大哭已经耗尽咏晴所有的精力,她躺在床的另一侧,只是迷迷糊糊地应
答几句,就沉入了梦乡。
隔天,他们一起吃早餐时,咏晴仍是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然而志航赶着
出门南下开会,即使担心,也已没有时间跟她好好深谈。
“这两天我有空都会打给妳。不要胡思乱想了,等我们回来再好好谈谈,好吗?”
咏晴说好,但他怀疑她没听进去。
即使如此,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南下开会。这次出差牵涉到几个重要
客户未来的合作,他没有任何理由缺席。
当他开车出门,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然而他的心情忐忑不安,总觉
得会发生什么事,因而感到有点心烦意乱。大部份时候,这种忐忑不安都不会
成真,但他仍然觉得烦躁。
没事的。
当他开上高速公路,这种烦躁便渐渐褪去了,他开始思考下午会议时该说
些什么,暂时忘记了这些烦人的事情。
一路都没塞车,他准时赶上了会议,会议中跟客户谈得很好,得到了对方
的允诺,继续未来至少两年的合作。
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顺利,除了中午时他抽空打给咏晴,她没接。他只能
安慰自己,也许她因为上班,漏接了电话。
到晚上时,电话还是打不通,他开始焦虑不安了。但咏晴偶尔会因忙碌而
忘了回电,如果贸然跑回家,他怕是小题大作。
这晚他因为担心咏晴的状况,睡得不太安稳。隔天,他一早就打了电话给
咏晴。这次很快就接起来了,但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咏晴,是一位男性,声音很
熟悉,但志航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咏晴的哪个男性长辈。
他说,咏晴死了,自杀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站在深潭边的栈道时,他最后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志航不记得咏晴葬礼的种种细节。
他浑浑噩噩经历了这一切,几乎没办法处理什么现实的问题。
他都这么努力了,事情依然出错。
咏晴是自杀,毫无疑问,她甚至留了遗书给他。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封遗书的内容:
“给志航:
对不起,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想,我不是一个正常人,不适合在这个正
常的世界活下去,就跟我的妈妈一样。
我生了病,但是我不敢跟你说,你太辛苦了,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其
实,那天在沙滩上看到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头,真正困扰我的是其他的事。我生
了很重的病,时间越久,就病得越重。我觉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志航,时间
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从结婚蜜月旅行开始,我就觉得你是另外一个人,
很像,但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知道自己生了病,也吃了药,也看了医生,
可是没有任何方法治好我的幻觉。我的大脑出了很严重的错误。
还记得你为了我戒了菸吗?可是,我却记得你明明是不抽菸的。
我真的想要跟你一起好好生活,假装我的病不存在。
昨天,你对我说,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101大楼里面。
我从未去过101大楼。
我累了,我想当个正常人,跟你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要像我妈妈那样,
给所有人带来痛苦。我试过了,可是我没办法伪装,没办法假装这个病不存在。
我想我并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试过了,但是我没办法。
所以我走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请忘记我。
咏晴”
志航当时内心的感受,与其说是悲痛,更多是困惑。
他以为他已经反复确认过了,这个咏晴就是他的咏晴,无论是性格、身上
的特征、人生的经历……但到了最后,一切还是出了错,为什么?
是否当他第一次跳进鬼洞的深潭时,一切就再也不可逆转?
他想了很久,却没有结论。
望着深潭微微起伏荡漾的波光,他的内心突然感到平静,那是这段日子以
来,他一直未能获得的东西。
到底跳了几次?他算不清楚了,但是,这次他已经很接近答案了。也许下
次,也许下一次,他就可以遇到他的咏晴,然后他们就再也不来这个邪门的鬼
洞,三十年后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也许只有当他们翻到过往的老照片时,才
会隐约地想起来。
他都这么努力了,没道理得不到。总有一次会成功的,也许就是下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便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