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拉我的脚。
他想着，奋力一踢腿，结果踹到前面座椅，自己也被吓醒了。
隔壁的咏晴噗哧一笑：“醒啦？”
前面的乘客不满地回头，瞪他一眼，他赶快道歉。
他摸摸额头，都是汗。
“干嘛？做恶梦了？梦到从空中掉下来？”咏晴笑他，他往后一倒，倒回
座位上。
座椅微微起伏，志航意识到他们在渡轮上。
他转头看向咏晴，她虽然笑着，但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太舒服，晕船了。
“有没有吃晕船的药？”他摸摸她的手。
“有，可是好像效果不太好。”咏晴说。
“我们应该要去马尔代夫的，”他有点愧疚地抓起她的手，隐约觉得这一
幕似曾相识，“但我现在只能带妳来这种地方……对不起啦。”
“知道错了齁，以后要你加倍补偿，”咏晴笑着打他一下，“好啦，别讲这
些了。”
他想起之前，老板明知道他要度蜜月了，还硬是讲东讲西，逼得他不得不缩
短预期的假期。为此，咏晴还跟他吵了一架，毕竟一生一次的蜜月旅行，竟然变
得如此寒伧简单，任谁都会不高兴。
争执完后，咏晴还是妥协了，她不是斤斤计较的那种人，一旦讲好，出来玩
还是兴高采烈的。
他们抵达燕归，先在港口边的租车店牵了机车，到民宿放好行李，就骑着机
车环岛。
燕归岛不大，三小时可以环完一圈。在岛上，他们悠悠哉哉，没有目的与行
程，只是骑着机车，四处逛著，遇到了美丽的海滩就停下来，拍拍照，坐在礁岩
的阴影下乘凉，吹吹海风，用脚趾轻轻拨弄微热的海砂。偶尔在骑车途中看到感
兴趣的景点标示，就进去走一走，看一看。
在岛上无所事事地过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早上，该去的地方都去得差不多了，
他们待在房间里，一直睡到十点。
“我们还是骑车出去晃晃吧？闲著也是闲著。”咏晴提议，他同意了。
一开始他只是漫无目随意绕着。事实上，这几天他与咏晴在岛上各处晃，也
逛了许多知名景点，心里却一直想去鬼洞看看，但想想在船上作的那个“恶梦”，
如此真实，使他犹豫不决。
“看，鬼洞欸。”咏晴指著岔路口一块小小的破败木牌，“你不是之前一直
想去吗，不然就去看看吧？”
志航记得通往鬼洞的路是在别处，也许这条是当地的小路吧。
“其实……我对鬼洞的兴趣也没有那么大。”志航说。
“怎么了？怕了吗？”咏晴笑他，“一点也不像你，我以为你想去，不看会
后悔……走啦，去看看。”
志航想着那个恶梦。咏晴掉进鬼洞的水里，虽然救起来，后来却失踪了。
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好像真的穿越时空似的，但或许……只是梦吧？
他犹豫一下，耸了耸肩，便往鬼洞方向骑去。
抵达时是正午时分，静悄悄的，没有其他游客的喧闹，只有一阵阵海潮声，
陪伴他们，沿着栈道，走进鬼洞。
鬼洞里的情景，就跟梦中一模一样，木栈道、相接不绝的孔洞，透过礁岩看
到的蔚蓝海景。就连黑暗中，透进鬼洞的光束中翻飞著尘埃的景象，全都似曾相
识。
走着走着，他遇到了通往深潭的岔路。
就连这条岔路也一样呢。
他停下来，凝视那条岔路，咏晴则自顾自向前走，那里通往外面，她可以对
著海洋拍几张好看的风景照。
志航见咏晴没注意到他，只犹豫一下，就拉起岔路“施工中禁止进入”的黄
塑胶条，钻进通往深潭的岔路。
他往里面走去，过没多久，幽深而广大的空间浮现眼前，正如梦中所见。
志航伫立在栏杆边，望向那无尽的黑暗空间。
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当他看到黑暗深处有东西在动时，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那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蠕蠕而动，沿着岩壁边缘浮出水面的陆地，慢慢往
他走来。
他一开始吓到了，动弹不得，等到那东西走得够近，才终于看清楚。
“咏晴？”他惊疑不定地轻唤。那东西，不，那是个人，具有咏晴的外形。不，
那就是咏晴吧，是咏晴。
“志航，我好冷。”她呜咽著，“你终于出现了。”
“妳……妳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妳不是在外面拍照？”
“你在说什么？”她害怕地啜泣著，“我在这里待了好久，你终于来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之前你闹著玩说，要叫我下去游泳，还推了一下，害我不小
心掉下去了。我好害怕，有人在底下拉我的脚，拉着我一直往下去，我就溺水了
……醒来之后，就到这里来了，我一直在一个很暗的地方，你来了之后，我听到
你的声音，慢慢来到这里，才终于走出来……”
“志航！”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了叫唤声，也是咏晴。
他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不，”他喃喃地说，“这不可能……”
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也许现在才是。
“我该走了。”他对着眼前的咏晴说。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眼前这个咏晴，身上带着海水和青苔的腥气，用一
只冰冷的手揪住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出不去。”
但外面那个咏晴持续叫唤著，边找边往外走，声音渐渐远去。
“听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然后抓住她的肩膀，
“妳在这里等我，我等一下就回来找妳。”
她还在哭，他只好又说一次，然后留下她，匆匆地往外走去。
外头的阳光，与鬼洞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志航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就连
天光都是假的。
里面那个咏晴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他的幻想？
他心不在焉载着咏晴回到民宿，两人吃过简单的午餐，开始收拾行李。
“啊。”他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咏晴问。
“我好像把手机丢在燕归海洞里了，”他一拍脑袋，“刚刚在洞里鞋带掉了，
我蹲下来绑鞋带，好像顺手把手机放在走道上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咏晴责怪他，“还好那边没什么人，说不定还没被捡
走，你赶快回去找，可能找得到。”
晚上，他们已经回到台湾本岛，此时正按照计画，坐在餐厅里，庆祝他的生日。
咏晴心情好，志航原本也很期待，只是，这时候他魂不守舍，满脑子想着鬼
洞发生的事。
那时他向咏晴撒谎，回到了鬼洞深潭，“咏晴”还在那里，他带着她，到另
一家民宿安顿好，付了几天的住宿费，又匆匆赶回，和咏晴一起回到本岛。
现在他不知如何是好。回去后，他可以跟咏晴撒谎，说要出差，然后回到这
里再看看这个“咏晴”，或是把她带走。
但那之后呢？他该怎么办，另一个咏晴又该怎么办？
他毫无头绪，怎么可能有两个咏晴？除非他疯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否认。
“怎么啦？”咏晴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担心
工作？”
“没事，”他强打精神微笑，“我下午回来的时候有点晕船，现在精神不太好。”
“这样喔，”咏晴笑笑，“吃饱我们就回去休息。”
饭后，餐厅端上生日蛋糕，还为他唱了生日快乐歌。他按照惯例许了愿，吹
熄蜡烛。
咏晴拿出生日礼物。
他知道那是什么，山猪牙项链。
“生日快乐！”她把盒子推向他，他觉得那盒子比预期小了一点。
打开盒子，是一支精致的银白色领带夹，名牌的。
“哇，好棒！”他适时发出真诚的赞叹，心底却觉得有些古怪。
“对啊，很不错吧，我本来还在想你到底会不会喜欢，是我们公司业务部的主
管建议的，聚餐或是喜宴时都很实用，不会沾到汤汤水水，而且又可以让人觉得很
有质感，很棒吧。”
他又作出开心的模样，咏晴因为送对礼物，觉得很高兴。
但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回到本岛，玩了两天后，他们结束短暂的蜜月旅行，回到工作岗位。
奇怪的是，他记得咏晴是老师，然而回来后他发现，咏晴是一家生技公司研
发部的技术人员。
咏晴还是他认识的咏晴，却又不同。
几天后，他骗咏晴去台中出差，其实跟公司请了假，回到燕归，去找岛上的
那个咏晴。
这个咏晴见到他，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让他深觉愧疚。
她没有安全感，他出现后，就一直揪着他不放。他不知道她在洞里遭遇到什
么，但在旅馆里住几天之后，她也不像先前那样狼狈跟憔悴了。
某方面来说，志航觉得她比家里的那个咏晴更“咏晴”，比较胆怯，比较依
赖，也比较温顺。但又有些差别，志航说不上来，他觉得所有事情都与预期不同，
但极其细微，有些不对劲，又似乎还好。
志航不知该如何启齿，说明现在状况。
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他想她若非完全无法理解，就是会发疯。
于是他绝口不提，只是将她带回来，找了个地方安置她。
一开始，她吵着要回原本的家，他只好撒谎，说她失踪太久，他把房子卖了，
而且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不在台北，只能偶尔回来看她。
志航要她好好休养，待在家里，不要乱跑，其他等身体好了再说。
事实是，他不知如何处理这一切，如果两个咏晴彼此遇见了，会发生什么事？
诡异的新生活就此展开，为了她们，他说过的谎超过一辈子加起来的量。
对着家里的咏晴，他撒谎说自己现在常出差，一个礼拜总有一、两天不在家。
幸好这个咏晴神经大条又乐观，从没发现他谎话连篇，也许是因为他先前很少对
她扯谎吧。
知道她如此信任他，使他打从心里感到羞愧。
再这样继续下去，咏晴总有一天会起疑心，他明白她不过问是因为信任，不
代表她是个傻子。
而从鬼洞归来的咏晴，则正好相反。打从一开始，她就害怕自己失去一切。
她在鬼洞待得太久了，久得都忘记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
有天晚上他抽空陪她。一回家，发现她坐在没开灯的黑暗客厅里啜泣。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她回娘家，结果发现她爸妈根本不住那里。她讲的住址
他根本没听过，她爸妈本来就不住那里，可是，他也不敢告诉她真相，只能支支
吾吾地说，她失踪之后，他也跟她爸妈失联了，不知他们在哪里。
事实上，他上礼拜才陪另一个咏晴去探望她父母。
志航知道，现实中的咏晴存在，就注定另一个咏晴永不得曝光。他已经决定，
这个咏晴永远不能去扰乱他的正常生活。
可是，这件事远比预期来得困难许多。
一开始，鬼洞回来的咏晴还听话，每天只拿着他给的钱，安安份份，出去吃
饭或是买些食物回来煮，大部份时间都关在房里，不与人接触。
但渐渐地，她闲不住了，开始想往外跑。
有天晚上，家里的咏晴在闲聊时，突然说，最近发生了一件怪事，前几天隔
壁陈太太问她，她去超市买菜时，怎么见人都不打招呼，突然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真的很奇怪，陈太太一直坚持说我去超市买菜。我最近那么忙，而且本来
你知道我就没什么时间下厨，也不太会做菜，”这个咏晴的厨艺差得很，这点也
跟以前不一样，“后来我们讲一讲，她也知道我不是会在路上遇到不打招呼的人，
但还是很坚持，说我最近有去超市，还买了一堆菜……你说，奇不奇怪？”
“她年纪大，眼花了吧。”他附和著，却心知肚明。
第二天，他跟咏晴说下班要跟同事应酬，实际上去了另一个咏晴的住处。
一打开公寓的门，菜肴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一时忘记了要讲的话。
“你回来了，”她说，双颊绯红，眼睛闪闪发亮，“刚好，我有事情要跟你
宣布。不过，先来吃饭吧。”
他坐在桌边，看着她盛饭，递上筷子和饭碗。
这次来见她，是为了告诉她别那么常出门。可是，那熟悉的香味让他不由自
主，夹起桌上菜肴，搭配着大口扒饭，大快朵颐。这熟悉的味道令他想起以前的
咏晴，那个他一开始牵着手，准备共度一生的咏晴。眼前的咏晴，还有家里的咏
晴，她们都是她，但又不像她。例如，他知道咏晴锁骨内凹的位置，有颗小小的
水滴状的红痣，以前他们躺在床上聊天时，他一面说著话，一面用大拇指轻轻地
摸那颗痣。但现在这两个咏晴都没有。
即使如此，他无法抗拒这味道，只是狼吞虎咽，瞬间把桌上的菜肴扫了大半。
只是，酒足饭饱之后，他才想起来找咏晴的目的。
“好吃吗？”咏晴坐在他对面，笑吟吟的。
“我有件事情要跟妳说……”他讪讪地说。
“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说，”咏晴笑得很开心。
“我怀孕了。”她说。
他僵住了，瞪着她看。
咏晴回望他，发现他未如她想像的激动和兴奋。
“你……不觉得高兴吗？”她问。
“怎么会呢？”他实际上手足无措，却硬挤出笑容，“我只是太惊讶了而已。”
他想起来了，回燕归找她的那天，她哭得那么伤心，他只好想尽办法安慰她。后
来想起来，总觉得内心别扭，好像背叛了咏晴了一样，就再也没做了。就那么一
次而已。
咏晴对他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两个咏晴已经够麻烦，现在竟然还怀了孕，
他该怎么办？
“我想，这几天你跟我去一趟户政事务所好吗？我身上的证件全都不在了，
回来这么久了，要想办法重办才对，而且之后还要产检……”等到他回过神来，
听到她叨叨絮絮地说著。
“听我说，”他对她说，“那些后面再来想办法就好，现在妳只要好好休息
就好了，不要到处乱跑……”如今也只能先用缓兵之计，把事情拖着。
“可是我之后要去看医生……”咏晴有些困惑。
手机的讯息音响起，是家里那个咏晴，问他何时要回家。
“我今天还要赶回台中，没办法陪妳，对不起，我要赶快回去了。”他说。
咏晴愕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不高兴，“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一
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从刚刚到现在，你就一直在敷衍我。”
“不是，”他赶快回应，“只是，明天那个会真的很重要，”他晃了晃手机，
“我也真的很想留下来陪妳，可是，如果我说我不去的话，明天的会议一定会开
天窗。妳希望我留下的话，我也是可以打电话回去请假，可是，我可能会因此被
炒鱿鱼的。妳想要这样吗？”
咏晴咬咬下唇，“隔壁的王太太说，你这样子心不在焉，又三天两头往外跑，
一定是在外面有女人……”
“妳相信隔壁那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女人，却不相信妳老公？”他板起脸，
表情不悦，“我为了我们的未来，辛辛苦苦地在努力，来来回回两头跑，我也很
累，妳以为我喜欢？还是妳觉得我辞掉现在做得好好的工作，全部再重新来过，
这样比较好？”
咏晴不说话了，盯着地板发呆。
志航叹了口气，走过去抱了抱她，“不要任性，好吗？我也不想过这样的生
活，可是很多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好好照顾自己，我一有空就回来，好吗？”
咏晴犹豫了一会儿，也伸手抱住他，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坐在车内，发动银色丰田时，志航习惯性看向大楼他们住所的那扇窗户。
咏晴总会站在那里看着，目送他离去。伫立在窗边，黄色的灯光把她纤细的
身躯剪成小小的黑影。
他挥了挥手。她看到，也挥了挥手。
志航的内心突然一阵难过。
他只是想要她跟从前一样，好好活着。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
该如何解决。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踩下油门。
又过一个月，这时候，咏晴开始严重孕吐，整天吃不下东西，而且她开始跟
他讨论一些他不想碰的问题，而且敏感易怒，很容易就吵起来。
“婴儿床我一定要买新的。婴儿车也是。”
“为什么你都不带我去重办证件？我要去产检，这样我要怎么去？”
“你每天都不在，我觉得好孤单。以前王太太说她老公都会出去买排骨，亲
自炖汤给她喝……我不是说要你做什么，我知道你很忙，可是你能不能至少多回
来陪我一点？工作真的那么重要？”
志航知道咏晴委屈，但他无能为力。
今天在她的疲劳轰炸下，他们又大吵一架。
吵到后来，咏晴又拿出他有女人的事情来讲，他一再否认，却只是让她陷入
更歇斯底里的情绪。
“妳不要这样好不好，为什么妳要这样钻牛角尖？我在外面这么努力，妳还
想怎样？”
“你以为我想这样一直生气？”咏晴又哭起来，以前他觉得她哭的样子有点
楚楚可怜，现在觉得真是超烦，“我也不想这样啊，我知道这样对小孩不好，你
以为我想要这样？如果不是你每次都那样子……”
他怎样子？他又怎么了？又每次了？他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只觉得好像蚊子
一样，嗡嗡嗡嗡，他的大脑快要炸开了。
她不知道他承受了何等压力，只会一直没完没了抱怨，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永无止尽……
“够了！”他突然暴喝一声，声音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咏晴终于停止了抱怨，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受到惊吓的兔子。
“我不想跟妳吵，”他说，试着缓和气氛，可是他的口气很严厉，他控制不了，
“我真的好累，妳一直说我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在做了，好吗？”
咏晴还处于惊吓状态，眼睛不看他，盯着地板。
“对不起。”过了好半晌，她突然道歉。
“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他说，咏晴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抱了抱咏晴，却觉得自己的姿势很僵硬，咏晴在他怀里也是硬梆梆的，他
们好像两个没有感情的假人，硬要表演相爱和彼此谅解。
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从未如此疲倦。
“我该走了，还要赶回台中去。”他对咏晴说。
咏晴只是平静地叮嘱他路上小心，他走进电梯的时候，咏晴还开着公寓的大
门，目送他离去。
坐进小丰田时，志航发动引擎。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望向公寓里的那扇窗，
咏晴不像往常一样，站在那边看他，窗户空空的，像一幅裱在大楼墙上的画，只
是画里的人离开了。
他叹一口气，踩下油门，缓缓地驶离。
事情如同大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回到家，咏晴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他。
他打了个招呼，放下公事包，先去洗了澡，和咏晴看了一会儿电视，度过一
个平静短暂的夜晚，就上床睡觉。
“妳睡了吗？”他看着咏晴的背影，突然问。
“没有啊，怎么了？”
“我问妳，妳有想过生小孩的事吗？”
“怎么了？”咏晴转过身来，“你想要小孩喔？”
“不是，”他装作没事的样子，“我只是随便问一下而已。”
“我们现在都这么忙了，哪有时间带小孩？”咏晴耸了耸肩，转回身去，背
对着他，“我以为我们有共识。”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没说。
咏晴显然不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很快地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着想着，思绪渐渐游离，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他后来好像做了一个恶梦。
梦里，他睡了很长一觉。
醒来时，天光很亮，咏晴不在他身边，早晨静悄悄的，异常宁静。
可是客厅里有动静。
他慢慢地走过去，走到客厅时，一时之间愣住了。
客厅变了，跟之前的不一样。
墙上、沙发上、桌子和地板，都溅了血迹，感觉很陌生，仿佛一幅超现实的
画作。
客厅正中央的地板上，有东西在那里，还在动着。
一开始他无法理解，只觉得大脑运作迟缓，等到他终于意会过来，发现那团
血肉模糊的东西是咏晴，两个咏晴。
一个咏晴骑在另一个咏晴身上，躺在地上的那个，已经一动也不动，另一个
咏晴坐在她身上，用刀子不断戳刺著，像戳著沙包一样，一下一下地戳著另一个
咏晴的脸。
脸都已经血肉模糊了，她还麻木地、重复不断地刺著。
他倒退一步，撞上台灯，发出声响，咏晴回头看他。
她面无表情，一张脸都是鲜血，他几乎认不得她，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直
地盯着他看，梦呓似地对他说：“她是假的，对不对？”
他觉得喘不过气来，向前走了一步。
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冲入鼻端，恶心涌上来，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眼泪冒出来，他发著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这个活着的，是哪一个咏晴？
“你被她骗了，才会对我这么冷淡，”咏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很平
静地说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你被骗了，我才是真的。”
“妳……妳杀了她……”志航仍无法从剧烈的恶心中回复，他一面干呕，一
面从空档中气若游丝地说著话。
“可是，你被她骗了。她是冒牌货，我才是真的。”她淡淡地说，但神情看
起来有点恍惚，“虽然看起来一模一样，可是，她一定是假的。”
“她一定是假的。”她又再强调一次。
“可是，妳杀了她……”他重复无意义地说著，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手上
还拿着刀子，“妳、妳先把刀子放下……”
她低头，然后匡当一声，抛下刀子，瞥了他一眼，梦游般地走回客厅中央，
一屁股坐在血淋淋的沙发上。
“你以后一定要跟我好好解释，你是怎么会被这个冒牌货骗到，而且为什么
要瞒着我，”她说，口气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是，我们先把眼前这些事
情处理完，之后再来讨论。”
志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话。
这一切都不对，全都不是真的。当他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著仿佛永远都擦不
干净的血渍时，咏晴走进浴室里，自顾自地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坐在饭厅
的椅子上，远远地看着他清理客厅。
“我的健保卡、身份证都在这里，对不对？”这个咏晴说，“那明天我就可
以去看医生了，做第一次产检。你有空吗？可不可以带我去？”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在离这里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还有这个咏晴。他到
底从那个鬼洞里带回了什么东西？这不是他认识的咏晴。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他做了什么？
脑子里混乱著，然而他麻木地刷洗了客厅，从柜子拿出垃圾袋，用好几层套
住了死去的咏晴，把她拖到客厅角落放著。她的体重应该很轻，可是，他觉得袋
子好重。
他已经很努力刷洗了，但是客厅的血腥味飘散不去，变淡的血痕在墙上留下
明显的图案。
他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弄了一整天。全程咏晴都坐在一边看着。
晚上，咏晴躺在他隔壁，被窝很温暖，甚至有点热，但他觉得手是冰的，脚
是冷的，全身僵硬。
“明天我要去看我爸妈，”她说，“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们了，我想他们。”
她翻过身去，发出徐徐的鼾声。
他盯着天花板看，一眨眼，眼泪突然流下来。浑身剧烈地发抖。
所有东西都不真实，全都不对。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假装这一切稀松平常？她到底是谁？
他觉得大脑深处什么东西断裂了。
隔天，他很早就起了床，把装着咏晴尸身的垃圾袋放进后车厢，随后再度打
电话向公司请了假。
从头到尾，咏晴都在他旁边看着，一秒都不松懈地监视着他。
他答应咏晴，把“垃圾”处理完就马上回来接她。
咏晴尾随到大楼外面，目送他的汽车离去。他从后照镜里看她，缓缓地驶离。
一直到转了弯，脱离了她的监视之后，他马上改变路线，开往高速公路。
载着咏晴尸身的汽车在国道上高速狂飙，他也顾不上超速了，只一心一意要
抵达目的地。
从交流道下去，他驶向位于海线的机场。小小的航厦里，他买了一张前往燕
归的单程机票。
咏晴的身体安安稳稳的躺在地下室的汽车后车厢，但他不管了。
他犯了大错，必须马上修正。
中午之前，他已经从燕归机场走出，看着燕归熟悉又陌生的尉蓝天空，和海
洋连成一线，平时的燕归没有太多游客，静悄悄的，只有海潮拍打岩岸的声音从
远处传来，空旷而寂寥。
他租借了机车，一路奔向鬼洞。
鬼洞前停了车，洞里吹出凉飕飕的阴风，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股抗拒
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他站在那里，突然很想往回走。就这样吧，接受所有的一切，
不要再回头了。
可是，他无法面对这个“现实”。错误必须修正，他犯了错，一时心软，才
会把那个“咏晴”带回来，可是他现在知道了，那个咏晴根本不是真正的咏晴，
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在残杀一条生命后，还若无其事，如此冷血？
于是他走进去，穿过曲曲折折的通道，跨过岔路的障碍，来到鬼洞的深潭边。
这次不要再犯错了。
他对自己说，然后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