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唱大街小巷的这首《白牡丹》,是纪子唯一听得懂,也是纪子唯一会唱的台语歌。这是
纪子和陈锦堂交往后,秀美教她的。
纪子听着歌声,脑海中蓦地浮现了已许久没有听见的呼唤。
“姐姐。”秀美总是这样叫她,仿佛秀美真的是她的妹妹。
想起了秀美,看不到路,一片黑暗的眼前,突然有了丝丝光线,但是,光线却旋即消失。
纪子和陈锦堂交往后,回到松花,忙进忙出地收拾随身物品时,百百花倚在她的房门口,
双手环抱胸前冷眼旁观,“妳真的要跟本岛人在一起?我听雄夫说,本岛人生性狡猾多诈
,不能相信。”
纪子忍不住辩驳道:“本岛人也是有愿意真心对待我们的人。不仅是锦堂,秀美也对我很
好。豆千代姐姐去世,宽介又一去不回时,是秀美一再地带着我去指南宫参拜,才让我挨
过了最难熬的时候。”
“指南宫?”百百花微瞠双目,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什么,而后蓦地失笑,“妳知道指
南宫的神明是谁吗?妳知道本岛人都说,情侣绝对不能去指南宫吗?”
纪子一脸茫然,“为什么?”
“台湾很多地方都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说指南宫的神明因为自己的姻缘不顺遂,所以见不
得别人好,只要情侣一起去指南宫拜拜,就会分手。”百百花伸出手,戳了下纪子的额头
,“只有妳这种傻瓜,才会轻易相信本岛人!”
当时,她只觉得百百花的话,是百百花的成见。
但是,如今再想起百百花的话,纪子却不由得迟疑了。
也许真的是她太过愚钝,才不能看清承诺真假,轻易相信了所有的承诺。
纪子意外怀孕之事,不能让松花的老板知情。一旦松花的老板知情,她想继续工作,就只
能拿掉孩子,甚至是松花的其他艺妓,很可能也会这么劝她。因此,纪子不敢回松花找芳
枝、菊丸她们商量。
离开妇人科病院后,纪子就茫然无措地在大稻埕无头苍蝇般乱转。但是,即使混乱的思绪
让她不能思考,脚步却仍是下意识地向着秀美工作的酒楼而去。
纪子怔愣地看着不知不觉间已近在咫尺的江山楼,明明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见到秀美,纪
子却突然失去了前行的力气。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不知道她还能相信什么。
明明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午后的冬日探出云头,将街上的行人暖得脸上都染著泛红的喜
气。但是,纪子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
虽然眼前宽阔的街道,四通八达,她却找不到可以走出困境的出口。
纪子在江山楼前站了许久,才黯然转身,浑浑噩噩地在街上继续没有方向地走着。
一声惊呼乍然响起,伴随着脚踏声紧急煞车的声音,“快闪开──!”
纪子猛然回神,已来不及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脚踏车冲着她直直撞上,在街上行人一片
惊呼声中,狼狈地扑倒在地。
米行伙计慌慌张张地将脚踏车停放在路边,急急忙忙跑来察看纪子的情况,“小姐,妳不
要紧否?”
行人也纷纷围上前关心,“那个小姐给自转车撞那么大一下,可能得内伤了。”
“小姐,妳有受伤否?”
纪子先让脚踏车拦腰狠狠撞上,而后又扑倒在地,痛得眼前发黑,身畔的人七嘴八舌的问
话,在她耳里糊成一片。她既听不清楚,也无法回答,只能抱着肚子,浑身冒着冷汗,不
能控制地颤抖。
一名揹著孩子,跟着人群上前察看的妇人,见纪子不仅脸色苍白,唇上的血色更是骤然褪
去,又见纪子一直抱着肚子,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妇人担心地挤近纪子,蹲下身,握
住纪子的手肘,想帮着纪子坐起身,却惊见纪子雪白的裙摆上,渗出血色,血色越来越扩
大。
妇人先是一愣,旋即高声惊呼:“她在出血,快来人帮忙,将送她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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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晴冲向三两步跨过楼梯,进了医院大门,向护士打听了医院病房区所在的位置,无暇
顾虑冯初和林思靖是不是能跟上她的脚步,急急忙忙穿越走道,快步冲向纪子所在的病房
。
两个多小时前,李晓晴和冯初一行人到了万华。有明町的街景刚出现在视线里,李晓晴的
脑海里却不期然闪过了个画面。
她看见自己在一间日式建筑的后门等著,听见屋里的人喊著。
“牡丹,有人来找妳!”
李晓晴立刻拜托老刘驾着车在有明町的茶屋转了一圈,找到了松花的后门。李晓晴上前敲
了敲门,一名盛装的年轻艺妓前来应门。
李晓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艺妓先一步说:“牡丹姐姐现在不在。”
李晓晴听见她这么说,心里有些失望,本想告辞,却注意到艺妓的双眼泛红,似乎刚刚哭
过,不知怎么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遂问道:“她何时会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要找她。”
艺妓听见李晓晴这么说,眼里蓦地蓄满了泪水,虽然极力忍着不让眼泪滚出眼眶,却不能
自制地颤声道:“我、我不知道牡丹姐姐何时能回来……”
李晓晴看着艺妓泫然欲泣的脸,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惊慌,“她怎么了?”
艺妓掏出手绢,一面按着眼角不让眼泪落下,一面低声说:“她受伤了,在医院里。”
李晓晴打听了牡丹所在的医院与病房,匆匆冲回车上,央求林思靖让老刘载她去探望牡丹
。
林思靖请松花的老板知会正在别间茶屋调查艺妓死亡事件的警察,他们有要事,必须先离
开,才让老刘载着一行人,匆匆赶至医院。
在松花见到的艺妓看起来刚痛哭过的脸,还有心里不断涌起的恐慌,都让李晓晴慌得双膝
发软。在赶到医院的路上,她不由得揣测著牡丹的伤势──也许她赶到医院时,已只能见
她最后一面。
思及这个可能,李晓晴就觉得浑身发凉。
每张病床都用垂放的帘子隔着,李晓晴走进病房后,左右张望了眼,还在想纪子在哪张床
上,已先看见了坐在角落病床边,两名身着和服的女子。
赶来医院的一路上,心跳一直在耳边咚咚咚咚地急促响着,李晓晴几乎以为耳膜要让心跳
声震碎,直到此刻,终于冷静了些。
李晓晴松了口气,快步走近,来不及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纪子,芳枝和千惠香两人的对话已
先传入她的耳中。
芳枝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后,立刻找了千惠香作伴,两人一起慌慌张张地赶到医院。
纪子忧思多日,再加上食欲不振,本就已相当虚弱,让脚踏车撞伤后,又大量失血,正在
病床上昏睡。芳枝和千惠香赶到病房后,听了医生的说明,芳枝先打了通电话回松花交代
纪子的状况,而后,就和千惠香坐在病床边,满脸愁云地小声讨论著。
“牡丹小时候就让亲生母亲卖到松花,跟着豆千代姐姐来台湾。豆千代姐姐生前替她安排
,希望能好好照顾她的情人,在豆千代姐姐去世后不久,竟然就失了消息。好不容易遇到
了她心爱的人,竟然又抛弃她,现在又遇到这种事……”千惠香一面说,一面拿着手绢压
着眼角拭泪,感伤地叹道:“怎么会这么苦命。”
“她的年纪还这么轻,就遇到这种事,一定非常打击。等她清醒时,我们慢慢跟她说,给
她有心理准备……千万不能让她像之前的梅光姐姐,没了孩子,人也跟着没了。”芳枝红
着眼眶喃喃。
听见两人的谈话,李晓晴蓦地呆住了。
芳枝抬起头,看见呆站在病床前走道上的李晓晴,芳枝先是一愣,才回神,起身迎上前,
说:“妳应该是牡丹时常提起的秀美吧?”
李晓晴胡乱点了点头,心乱如麻地急着问:“她的状况……”话说出口后,李晓晴蓦地回
过神,改口问道:“她的孩子……?”
芳枝神情哀戚地摇了摇头,蹙著细瘦的黛眉,轻声说:“牡丹还这么年轻,孩子……会再
有的,只是,我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麻烦妳也先不要告诉她,等她身体好些,再慢慢告
诉她。”
“我知道。”
芳枝深吸了口气,努力打起精神,“妳来得正好,牡丹拜托妳暂时看顾,我和千惠香回松
花一趟,去拿些她需要的物品到医院。”
“我会陪着她。”
得到李晓晴的保证,芳枝和千惠香匆匆离开病房。
李晓晴走近病床,向着床上一望,旋即捂著嘴。
冯初和林思靖虽已赶至,但是见病床前待着三个人,已相当拥塞,遂没有走近病床,折回
病房门口等候,见芳枝和千惠香离开,两人才走近病床。
冯初见李晓晴一脸惊讶地捂著嘴,连忙走至床头,瞥见床上的人的模样,也是一惊,“这
不是……”
李晓晴冲著冯初用力点了点头,一面用眼角余光留意著林思靖,一面悄声说:“牡丹竟然
真的是佳瑄姐!”
“佳瑄怎么了?”
“她们说……她刚刚失去了孩子。”李晓晴说著忍不住哽咽。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冯初先是一呆,回过神,连忙拍了拍李晓晴的背,低声说:“佳瑄好
好的……妳还记得凌子犹的话吗?”
李晓晴一下子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抽身,眼泪挂在睫毛上,怔愣地看着冯初,迟缓地消化
着他的话,半晌,才猛然回过神,脸上有些惊惧之色地说:“我想起来了。”
冯初四顾了病床周围一眼,“她随身的物品应该也在病房里……那面静子不知道在不在?
”
李晓晴听冯初这么一说,猛然站起身,急急忙忙打开纪子的小提袋,迅速看了一眼,旋即
一脸失望地冲著冯初摇头,“她没有把镜子带在身上,应该放在松花……我是说我们刚才
去过,在万华的那间茶屋。”
“我们得再跑一趟万华,去拿她的镜子,这未免太耗时了……”冯初喃喃著,瞥见站在病
床另一侧的林思靖,蓦地双眼一亮。
“思靖。”
林思靖闻声,给了冯初一个疑惑的眼神。
冯初朝林思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自己,待林思靖走近后,小声问道:“你能帮忙查到
松花的电话吗?”
林思靖侧过脸,看了冯初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还没有解释思梦和你为何突
然去找这位艺妓?”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晚点慢慢跟你解释。”冯初见林思靖略扬了下眉,虽然嘴上不说,
但显然不太高兴,暗忖不给他个交代,恐怕难以说服他,只好长话短说:“你还记得在江
山楼时我跟你说的话吗?”
林思靖看着冯初,略思忖了下,蓦地微动了动眉,冯初冲着他扬起双眉,笑了笑:“就是
你想的那个。”
“你是说这一连串的死亡事件,是妖怪所致?”
“就是那样。她们会自杀,是受到镜妖的蛊惑。”
虽然他在江山楼中对林思靖说时,林思靖的反应非常平淡,像是毫不意外,但是,冯初还
是有些忐忑不安。林思靖也许有阴阳眼,但是,未必曾看过妖怪,也未必相信这个世间有
妖怪。
冯初屏息盯着林思靖,等着他的回答。
林思靖慢悠悠转动着眼珠子,冯初和他靠得太近,可以清楚看见头顶的白色室内照明灯,
蕴藏在他的眼底流动的光芒。冯初这样看着林思靖的眼睛,忽然觉得他的眼里捕捉到几分
梦中曾见的妖魅氛围。林思靖脸上古井无波,瞟了冯初一眼,语气不轻不重地说:“这个
理由很荒唐。”
明明是质疑的话,冯初听了,却蓦地微微一笑。
他知道,林思靖相信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