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验尸程序,确认了刘依心的致死原因,林检察官又如一阵风一般迅速离去,张欣
瑜也得赶回分局开会,关于尸体掉落的原因只好有空再告诉她。
人都走光了,剩我一个留在解剖室里把取出的器官切片,再一一放回体腔内缝合。
独自工作对我来说很自在,不用配合别人的步调和时间,尤其是像检察官那样的急性
子,有时会给我带来压力。当然检察官也很无奈,他们手上一堆案件,不可能单只慢慢琢
磨其中一件。
我慢条斯理地缝合解剖切口,最后清洗尸体的血渍,装作不经意转身请殡仪馆的员工
帮我把她推回冰柜时,已经没看见老板娘的幽魂。
我慢慢地仔细清洗工具,一边回想刚才林检和张欣瑜的谈话。
刘依心如果真是买冰块的共犯,她在警方还没追查到她之前就死了,表示凶手已经觉
得自己可能被查到,可是那个时间点,应该只确认了垃圾袋女尸的身份而已。
既然知道死者是老板娘,警方不可能没掌握员工资料,所以我想林检猜错了,刘依心
不会是员工,若非她和老板娘另有关系,就是凶手才是员工。老板娘挪用的公款是拿去养
小白脸员工,小白脸再转手讨好女友刘依心……会是这样吗?这样的感情关系好复杂啊,
夹在中间的男人不会觉得很累吗?
说到感情……明天我得正面回应陈国政检察官的好意,想到就胃痛。如果他能像日剧
演的那样果断向我告白,我就能正当地回绝了,偏偏现在是暧昧不明的状态,我们根本没
什么,却被传成那样,还结婚咧,连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回到法医所时,很意外地只剩李育德在。我看一下手表,“真难得,还不到九点,
大家就走光了。”
“今天不知道吹什么风,连昌哥也六点多就走了。”李育德也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
也难怪他惊讶,因为张延昌通常是最晚离开的人,就算不是最晚,也从来没有那么早
走。
“星期五晚上,大家都有安排吧?”我探头看他在做什么,顺便道:“你也回去吧,
有事情交给我就好。”
“没什么事,我只是整理报表,马上就好。”李育德双眼直盯着萤幕,手也没停下来
,“宜臻姊,妳没有约会吗?”
约会这两个字像沉重的大石头从我头顶砸下来,我无力地摇头,“哪有空。”
“嗯……”他点了点鼠标,开始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档案夹,“我最近也在想,说不
定单身比较好。”
“为什么?你不是想交女朋友?”
“因为工作忙啊,交女朋友还要抽空陪她,好累喔。我有时候连回去看我爸妈都懒,
我妈还常常打电话唸我。”他说完,大叹一口气,“周末只想一个人玩游戏和追剧,完全
不想和人讲话,如果有女朋友还得约会,想到就累。”
“所以张大哥说过,另一伴要找个能体谅你难处的人。”我安慰他,“一定会有的啦
,他不是要介绍护理师给你吗?护理师工作也很辛苦,应该能体谅你。”
“如果两个人都累到没精神讲话,又是为了什么在一起呢?而且我现在连认识人家都
提不起劲。”他苦笑着,穿上外套揹起包包,“我先走了,宜臻姊掰掰。”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座位上方天花板的灯,唤醒待机的电脑,等这睡醒的老家伙热机
时,我想到一个问题:陈检为什么喜欢我?
他喜欢我哪里?我的胸部又不大,长得又不美,还是个天天碰死人的法医,钱少事多
升迁无望……他到底喜欢我什么地方?
搞不懂。现在也没心情搞懂。我还是快点把之前的事情弄完,早点回家休息,明天晚
上肯定得花很多精神。
大概太担心星期六的事,晚上很难入睡,而且好像做了很多梦,感觉睡起来精神更累
。我随便泡一杯牛奶燕麦片解决早午餐,在几个新闻台之间转来转去,或许是因为昨晚被
动员去临检,没时间找刘依心的命案与陈惠芳命案相关的证据,所以主播说是小偷闯空门
杀屋主。
接着播报警方在深夜对酒店和KTV进行大规模临检,想到张欣瑜赶着回去开会的模
样,不知道她有没有时间吃晚餐?
临检有个小插曲,是有个酒客趁乱偷摸女警,马上遭到压制,以性骚扰现行犯送办。
这新闻把我原本就低落的心情弄得更差,刑警的职场环境真是太糟了,至少死人不会摸我
。
在现行犯酒客旁边一手抓住犯人背后的手,一手扶著犯人肩膀的女警就是张欣瑜,让
我担心该不会是她被摸了?连刑警都敢摸,男人喝了酒真是色胆包天。
幸好今天我要和陈检吃饭,她刚好排休,可以好好休息一天;我则用没写完的报告镇
静心情,暂时别去想晚上的难题。
然而到了傍晚,离我和陈检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张欣瑜打了通电话来,说要
载我过去。
“不用啦,妳半夜还执勤,很累吧?今天就好好休息。”
“岂止半夜,因为查到毒品,一直搞到早上七八点。不过我睡了一天,已经恢复精神
了!”
“不用,真的……”
她也不再坚持,“好吧,那,如果妳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遇到困难,都可以打给我
喔!我一定会立刻赶过去!”
我无声地笑几声,“我只是跟检察官吃饭,会遇到什么困难?”
“例如……妳如果想早点走,只要拨电话给我,我就会回电给,假装有急事找妳!”
“不用啦,我会好好跟他讲。谢谢妳。”
“好吧……没关系,有事就尽管打给我,没事也可以打。祝妳顺利囉!”
心领了她的好意,我换上平常外出的私服,骑着伴我多年风雨无阻的小五十,前往陈
检说的日本料理店。
他已经在店内了,和平常一样穿着衬衫,稍微抬起手向我示意。
我注意到他旁边没有那支大拐杖,便随口问道:“检座,你已经可以不用拐杖了吗?
恭喜。”
“妳注意到了。”他好像蛮高兴的,“今天上午回诊,医生说复原状况不错,可以试
著不用拐杖了。”
“那走路就得小心一点,慢慢走。”
“那当然,我可不想再跌断腿。”
我只点豆皮乌龙面,婉拒陈检推荐的其他菜色。他蹙起整齐的浓眉,“妳吃这么少,
不是亏了吗?”
“没什么亏不亏,再怎么点,价格总不可能和上次一样。”我淡淡地说。
他也点完餐之后,双手交握在桌上,抿唇微笑着看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于是拿起旁边的热麦茶喝一口,问道:“对了,结果那个原
料商老板娘的案子,和昨天那个有关吗?”
“目前看来没什么关联,那个刘依心不是陈惠芳的员工,是个人气很差的网美,平常
没工作,两人似乎没有交集。刘依心有个男朋友是J大二年级的,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说他平常都在打工,因为刘依心常跟他要钱,两人只有周末假日才会见面。”
“是喔?我还以为她们的男友是同一人,老板娘挪公司的钱给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再
拿去养刘依心。”没想到猜错了,不过猜错对我来讲是家常便饭,因为我没有资讯,只能
瞎猜。
“那也不无可能,刘依心应该有另外的金主。”陈检挑眉摇头,“一个大学生再怎么
打工,除非做违法的事,不然哪可能养得起那种女人,光是一辆过户才半年的红色奔驰
A-Class就不是他负担得起的。”
“哇,奔驰喔,没贷款?”我只是单纯感叹,一个人气很差的网美居然也能找到男人
为她花大钱,某些男人实在好拐。
“还好,那是奔驰的小车,不是很贵的车款。”陈检面对我的笑容更大了,“妳喜欢
的话,我也可以买给妳。”
等等……这个话题太跳跃了,我跟不上。我怔怔地看着他,澄清道:“我不是那个意
思。”
“我知道,开个玩笑而已。”陈检笑了几声,“妳今天好紧绷,宜臻,好像以前那样
。怎么了吗?”
“以前?”那是什么意思?“我以前怎么样?”
陈检也喝一口热麦茶,道:“我最早和妳共事的时候,觉得妳是一个不容易亲近的人
。不是说妳很严肃,而是感觉得出来妳有一种防备心,对人都很客套,除了案子之外的事
情不会多聊,就算有笑容,一转眼就消失了。感觉要和妳亲近,很难。”
原来我散发出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吗?我本人倒是浑然不觉,很意外旁人是那样看我
的。
“那你怎么会喜欢我?你看上我哪一点?”我终于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后来我觉得妳好像慢慢松懈了,没那么像刺猬一样武装自己,变得比较温
和,在分析的时候、还有偶尔坚持己见的样子都很迷人。”
我不习惯听到有人对我说“迷人”这种话,难为情地低头,看着我放在大腿上十指纠
缠的手。
“可是我觉得妳今晚又像以前一样了,只对案件有兴趣,其他话题都很客气,客气得
生疏。”他的语气依然轻松。
“我……”我绞弄着手指,支支吾吾道:“检座,我……”
“不要一直叫我检座。”
“……很抱歉……”
接下来是难熬的沉默,我甚至认真思考该不该偷偷伸手进包包里按张欣瑜的电话,让
她打来解救我。可是餐都点了,这次不让他请,说不定还要再尴尬一次,不如就尴尬到底
吧。
“是不是……”他开始猜,“妳听到了奇怪的流言?”
“是有一些。”说真的,那些闲言闲语确实让我很困扰,“说得好像我们交往好几个
月了一样,我……不太喜欢。”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我就知道。”
陈检的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我怯怯地抬眼看他,他左手抵著下巴,满脸写着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传的,但是妳别放在心上,他们只是说说而已。”
“不,所以,我想……”我怕男人生气的模样,他严肃的语气使我的脑子紧张得乱成
一团,手指绞得更紧,但声音仍努力保持镇定,“我们还是……回到之前那样就好,就是
……普通的同事,普通的法医和检察官,不用太刻意关心。”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就连服务生把我的面端来,我都不敢抬头,只是默默地夹起
一根乌龙面,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方式一口一口吃进嘴里。
我听到他叹口气,接着低声问道:“宜臻,妳不喜欢我吗?”
“以检察官来说,你很好。”我答道,同时也知道他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以一个男人来说呢?”
“我不知道,我从没意识过同事的性别,男的女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又叹一口气,了解似地干脆回道:“好吧。”
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但这次我吃得很慢,面条一根一根地吃,因为我觉得胃不太
舒服。应该是太紧张了。
“最近工作忙吗?”
陈检突然发问,我看一眼他前方的定食餐盒已经空了,这才发现我吃得太慢。
“还好,老样子。”我回答之后连忙多夹两根面条塞进嘴里。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轮到我值外勤的时候,我还挺期待命案发生。”他开玩笑
似地笑几声。
“的确不太好。”我配合他,也笑了笑。
“可是那样才能多看妳几回。妳专注的样子很美。”
他好像凝视着我,但我装作不知道,仍低头吃面,“这种话,好像之前网络流传的F
BI考题。”
“妹妹为了再见到在妈妈葬礼上看到的帅哥而杀了姊姊吗?”陈检哑然失笑,“我又
不是梁捷辉那种变态。”
对喔,他表弟干过一样的事。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连忙喝一口汤,换
个话题,“陈惠芳的案子,你还是认为凶手是她老公吗?”
“她老公最可疑也最有动机,挪用公款的帐目也可能是她老公动手脚栽赃,其实是被
他拿去养小三,反正死人不会说话。”
我吃完最后一口豆皮,抬头问道:“对了,那辆二手车附近没有监视器吗?”
这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感觉他的笑容有点无奈。
“有,可是里长装的角度都不对,没照到;警方的有两架坏了,有一架对着天空,还
有对准旁边电线杆的,平常都没人注意,浪费公帑。”
“说不定是凶手弄的,怕被拍到他弃尸。”
陈检的目光飘向一旁,似乎思考着,一会儿后道:“那几架有问题的……好像就在刘
依心家附近边,这样看来,可能也没拍到杀她逃走的凶手。”
这个消息令我振奋,“那这两件案子就更可能有关了,不管是里长的还是警方的监视
器,都有可能是凶手弄的,才会那么多问题。”
陈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然后穿上西装外套站起来,“好了,走吧。我送妳回去。”
“谢谢,我骑车。”我很讶异,“你能开车了?”
“当然是叫车。”
结完帐,他执意要送我去骑车。我的机车就停在旁边的骑楼,就算跟他慢慢走,也不
用两分钟就到了。
“我的车就在那里,不劳检座了。”我指向隔了两辆机车的前方,“那就……下次有
机会再见。”
我正想落荒逃向我的小绵羊,陈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回去,然后不知是否为了
稳定他自身的重心,他的右手撑在我的右上方。
我背靠着骑楼的柱子,张大双眼看着他。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好高,好巨大。我觉得我像被猫逼到墙角的小老鼠,无处
可逃,满脑子只想着一句话:他想做什么?
陈检微微笑着,轻声道:“好,宜臻。我们从头开始吧,这次把我当成一个男人看待
,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在说什么?他……
“晚安,路上小心。下次见。”
他笑着用手掌抚过我的额头与头顶,“好了,发什么呆?去骑车吧。”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如获大赦一般走向我的机车,拿出全罩安全帽戴上。
我呆滞地骑了一段路,在等红灯时才发现一件事--陈国政那家伙根本没把我的话听
进去吧!
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吗?我不是说了,回到之前普通的法医和检
察官的关系……这还不够明白吗?
这让我又认清了一件事,我和陈检的思考回路说不定从来没搭上线。
真头大啊。我烦闷地大叹气。看来只好避免和陈检接触了,就从不要接他经手的案子
开始好了,以后一定要先问清楚负责的检察官是谁,若是陈检就叫杨朝安派另外两个前辈
去。
也只好这么办了。
怀着啼笑皆非又欲哭无泪的心情,我无奈地骑上归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