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装饰著雕刻的大门,入眼的大厅,挑高的建筑,触目所及处处可见的花草石雕,令冯
初不由得在心底惊叹。
管家带着冯初直直走向大厅尽头边侧的楼梯,走上楼,在梯厅上拐了个弯,往连接前后两
栋楼的走廊而走。冯初跟着管家上了楼梯,一面走,一面偷偷打量着装饰豪华的柱子、窗
子,走至梯厅上时,冯初忍不住停步,看了眼大厅中的情况。
青年坐在面向大门的沙发椅上,姿态看起来很闲散,两名警察却看起来很拘谨地挺直背脊
。
冯初过去曾在书上读过,日本统治台湾时期,警察在老百姓眼里所具有的权威形象;刚到
镜中世界,又亲眼目睹了警察在大街殴打嫌犯的场面,对于警察拥有的权力,有了更深刻
的体悟。眼下看着两个警察侷促地坐在青年面前,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
青年究竟是什么身分?
冯初跟着管家穿过走廊,直走至后栋,管家在一间双门的房间前停下脚步,转开了门锁,
将木门向内略推了些,“洪少爷如果需要人服侍,请随时叫唤。”
冯初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上流社会,究竟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匆匆摇了摇手,“不用麻烦…
…”
冯初反射性脱口拒绝,话未说完,却蓦地中断。
他突然闯入镜中世界,取代了这个名叫“洪玉书”的人。他不知道这位洪少爷平常的习惯
,冒然拒绝,会不会引来管家的疑心?
幸好管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旋即向着走廊另一端而去。
冯初暗松了口气。
看样子洪少爷应该也是个不喜欢他人服侍的人。
冯初定了定神,才推开房门走入卧室。
入眼的房间非常宽敞,在房间的中央,放著一张相当大的铜床。房间的一侧墙边,开了数
个圆拱窗,隐约可见窗外的露台。
冯初走近衣柜,衣柜的一片门上嵌著穿衣镜,镜子里倒影出一个相貌陌生的青年,青年看
起来约莫二十四、五岁,身上穿着冬季的西服。
冯初短暂地一愣,赶紧伸手去摸挂在颈上的怀表,确定怀表仍在,才松了口气,兀自喃喃
:“怪不得凌子犹要我把怀表戴在颈上……”
想起吕山人的话,猜想青年应该是自己的前生,冯初凑近镜子,好奇地打量著镜中倒影的
青年。
青年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眉目之间透著股英气,较为厚实的嘴唇,棱角分明。冯初不知
道以这个时空而言,青年的样子算不算得上俊俏,但是,若是青年生在冯初生活的年代,
应该桃花颇旺。
冯初同样有双飞扬而醒目,带着英气的眉毛,但是,青年的眉间有些细微的折痕,应是常
常蹙眉所留下的痕迹。冯初环视了房内一眼,走至书桌前,打开抽屉,找到了几张青年与
朋友合影的照片。照片里的青年,虽然都在笑,但是,眉目之间却隐隐有些抑郁之色,这
是在生性乐观的冯初脸上难以看见的。
冯初随意翻看着青年与朋友们的合照,本想将照片放回抽屉中,一张夹在众多合照里的独
照,吸引了冯初的注意。
照片是在日式房屋的缘廊上拍的。冯初稍早见过的,与凌子犹的相貌神似,警察口中的“
林少爷”,背倚著柱子,没有看向镜头,闭着双眼,像是正在小憩。
拍照的人只拍下了他的上半身。冯初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相机有没有长镜头,但是,从照片
的景深判断,拍照的人似乎靠得很近,林少爷背后的庭院景物清晰可见。冯初几乎可以想
见持着相机的人,几乎贴著林少爷的脸拍照的样子。
这是趁朋友睡着时的恶作剧吗?
冯初微微一哂,收起照片,回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入眼的是许多整齐吊挂的西服。
冯初看了一眼,随意取下了件衬衫,低头解开身上的衣扣,不意瞥见了正挂在颈上的怀表
。
想起了凌子犹的话,冯初赶紧掏出怀表,察看眼下的时间。
进入镜中世界虽已过了半晌,但是,怀表的时间却只过了约莫十五分钟。
冯初松了口气,重新将怀表藏妥,褪下一身让雨水濡湿的衣衫,换上干净的衣裤,抓起一
旁的衣帽架上挂著的外套穿上。
身上的衣服都换了,但是头发仍是湿的。
这个年代应该是没有吹风机吧……
冯初想着,不由得一哂。怕启人疑窦,冯初不敢唤管家来询问,四顾了眼房中,没有看见
适合拿来擦拭头发的毛巾,遂往外套的口袋里摸索寻找手帕,不意触及了折叠收藏在口袋
里的纸。
冯初好奇地掏出纸,入眼的纸上清楚可见红色的墨线,看起来是一张信纸。冯初急于知道
“洪玉书”的更多讯息,也顾不得侵犯隐私的问题,匆匆将信纸摊平,在信末的落款处,
看见了“毓书手启”四字。
“原来是这两个字。”冯初匆匆扫读信中内容,旋即一愣,“洪毓书想前往浙江金华参与
肇基兄……肇基兄是谁?(注一)台湾独立革命党!”冯初不由得惊叹:“原来这个时代
已有台湾独立的概念了?这个时代的人还真是前卫!”
冯初盯着信末的“原谅我不辞而别”,在脑中拼凑着他目前知道的洪毓书的讯息。
洪毓书看起来是借住在林家的客人……这封信并未使用致信给尊长的用语,想必收件人就
是林少爷了。
这么一想,冯初连忙看向信的开头。
“思靖兄?总觉得‘思靖’这个字(注二)别有用意……”冯初喃喃。
林家看起来跟日本政府的关系不错,洪毓书却想跑去金华参加抗日战争,林思靖知道朋友
的想法吗?
冯初想起稍早在车上时,听司机说起王白渊在上海被捕,遣送回台北坐牢之事。洪毓书若
是前往金华参与抗日行动,很可能也会有同样的结局,甚至可能丧命。就算林思靖并不反
对抗日,林思靖会支持洪毓书的决定吗?
想着林思靖与凌子犹非常肖似的脸,冯初不由得有点好奇──若是林思靖知道了洪毓书的
打算,会有什么反应?
冯初仍在思考,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洪少爷已经着装妥当了吗?少爷和警察大人还在楼下等候。”
冯初听得一惊,将信纸匆匆折起,随手塞进胸前的暗袋中,向着门外高声回答:“抱歉,
我马上到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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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初回到大厅时,大厅里已只剩管家在等候,林思靖和警察都已上了各自的座车。
管家撑著伞,陪同冯初走到车前,又打开车门,等冯初坐上车,才向着车中的林思靖一颔
首,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雕花铁门边,躬著身,恭送林思靖的座车离开。
冯初此前虽然曾经目睹过许多异事,也卷入许多异常事件中,但是,跟着警察去看法医验
尸,还是头一遭。
冯初在车上不由得在脑中想像著待会儿可能会见到的情景。
车子在昏暗的街巷间穿梭了半晌,眼前突然出现了龙山寺。冯初下意识脱口问道:“不是
要去法医理化学室吗?”
话脱口后,冯初微微一愣。
他为何会知道法医理化学室不在龙山寺附近?
“警察说验尸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先去妇人病院一趟。”司机左右打量著四周的建筑,感
叹道:“万华平常这时还很热闹,今晚也很冷清。生在贫苦人家,卖身入风尘,就已经有
够可怜了,还遇到这种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变态,专门对烟花女子下毒手,真
是造孽哦!”
前方的车子闪烁了下车灯,示意即将在路边停靠。司机忙不迭减缓车速,将车子驶近路边
停下。
冯初隔着车窗向外看,入眼的是一栋两层楼高的砖造洋房。
妇人病院(娼妓检诊治疗机构)位于龙山寺町三丁目,占地有九百坪,是两层楼高的砖造
洋楼,设有八间病房,还有娱乐室、餐厅、浴室、诊疗室等。(注三)
车子停妥后,司机匆匆撑伞下了车,又拿了枝伞,才走到车门前,打开后座的车门。
冯初一面在心里感叹这个时代的富人豪奢的生活,一面跟着林思靖下了车。
不过一会儿功夫,警察已经唤来了妇人病院中职勤的医员,向医员提出索取死者病历资料
查看的要求。
冯初跟着警察和林思靖,在医员的带领下,一起进入病院的娱乐室,警察和林思靖以及匆
匆赶来协助调查的公医,(注四)在医员搬来身体检查的资料后,立刻开始查阅,一面低
声讨论。
冯初虽然一时想不透自己进了镜中世界,为何能听懂林思靖和警察交谈使用的日语,但是
,他对这个世界尚太过陌生,对艺妓、艺妲死亡事件,知道的讯息也太少,虽然听得懂他
们在说的话,却插不上话,索性在娱乐室中四处走看。
此时已是深夜,妇人病院中虽然有许多住院治疗花柳病的娼妓,但是仍然相当安静。
娱乐室相当的大,里面放置了数张乒乓球桌,还有陈列著杂志的书柜。
冯初从书柜上取下一本杂志,刚翻开,忽然听见一阵细小的撞击声。
叩、叩、叩……
撞击声虽然非常轻微,但是,冯初的听力比常人敏锐,而且妇人病院此刻非常安静,他甚
至隐隐约约听到了撞击的回声。
冯初纳闷地放下杂志,赫然惊见一名穿着素色棉质衣服的年轻女子,正低着头,墨色的长
发瀑布般流泄而下,几乎彻底遮掩她的脸。女子倚靠着球桌,以手指漫不经心滚动着桌面
上的球。
乒乓球在她的指间转动着,不时微微碰撞,发出细小的叩击声。
冯初暗暗咽了下口水,先向林思靖与警察、公医所在的方向看去。
几个人都低着头,专注地翻看着桌上的资料,不时低声讨论,谁也没有察觉娱乐室里突然
多出了一名女子。
冯初暗暗吸了口气,将视线往下,再往下移,直到落在球桌的下方。
女子的脚下什么也没有。
冯初微微一愣。
没等冯初想明白有阴阳眼的究竟是洪毓书,还是这是他原本具有的能力,方才还倚在桌边
的女子,冷不防已到了冯初的面前。
冯初虽然从小到大见过无数的鬼,但是,还是让突然贴近,眼神幽怨的女子吓了一大跳,
不由得往后退避,却旋即抵上了冰冷的墙面。
妇人病院里本就颇阴凉,再加上女子身上强烈的寒气,令冯初冷得几乎以为自己要当场冻
僵,“小、小姐……有话好说……还有,可以麻烦妳站远点吗?”冯初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这里真的太冷了。”
女子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一步,细声细气地说:“你们是来调查秋月妹妹的死因?”
冯初虽然不知道女子嘴里的秋月是谁,但是,猜想秋月应该是近日丧命的艺妓或艺妲,连
忙问道:“妳知道她怎样死的吗?”
女子神情哀戚地摇了摇头,“妾身不知道,妾身只在此地听说,秋月妹妹二十天前自杀了
。”
冯初正在想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女子却忽然又往前逼近,一把抓住冯初的手,吓得冯初差
点跳起身。
“阮自幼相识,情同姐妹。秋月妹妹知道妾身病重,正在病院中治疗,若是身亡,必定会
来此探望。但是,妾身身亡之后,在此苦等已有五日,秋月妹妹始终不曾前来……不知究
竟遭遇何事。”女子说著掩面抽抽噎噎地哭着。
冯初看着哭得哀悽的女子,即使心里仍记得凌子犹的话,知道镜中所见,未必是真的发生
过的事,但是,却仍是听得一阵恻然。
“她应该只是身亡之后,就让阴差带走了,所以才无法来此地找妳。妳若是一直在阳间徘
徊,妳们就永远无法再相见。”冯初虽然不能确定秋月是否真的已经跟着阴差到阴司报到
,但是,冯初知道死去的人久留于阳间,对他们而言,不是好事,极力相劝,“若是阴差
再来找妳,妳一定要跟他们走,千万不可再继续在此等待。”
女子点了点头。
冯初思索著稍早听说的艺妓、艺妲死亡事件,想着警察原本将这些事件都判定为自杀,警
察如此判定,必有其判断依据,也许眼前的女子知道些线索,遂问道:“妳和秋月熟识,
妳可曾听她说过,近日有什么特别烦恼之事?”
女子自口袋中抽出手绢,轻按了按眼角,微蹙拢黛眉,聚精会神回忆生前的情景,“黄家
的少爷原本想纳秋月妹妹为妾,但是,因为家人反对,就和秋月妹妹分手了……”女子圆
瞠杏目,一脸不愿相信地看着冯初,两蔟红色的光在眼中隐隐而现,酝酿着山雨欲来的气
息,“难道秋月妹妹是为了此事而自杀吗?”
冯初深怕自己稍有迟疑,眼前的女子就会化身厉鬼去找黄家少爷索命,连忙摇了摇头,紧
急编了个说法安抚她,“秋月的死因,警察还在调查,目前判定是失足落水。”
“失足落水……”女子的眼眸再度恢复波澜不兴的黑,神情略显恍惚地喃喃,似乎在思考
这个理由的可信度,下一秒,却突然化做一阵烟雾消失。
冯初微微一愣,回过神,却见林思靖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面前,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冯初的背脊眨眼让冷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