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p.weixin.qq.com/s/EACETYZ6SrwXRhNP5IYUtA
马伯庸
这次来三亚过年,我遭遇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降温。堂堂热带海滨城市,温度居然在十度上
下徘徊,而且持续阴天。这里的空气湿度本来就大,再加上缺少阳光照射,导致屋子里阴
冷无比。在房间里看电视或玩电脑,一会儿功夫双腿便冷得不行,恍惚像是在上海过冬。
阴冷还能忍受,可心中的委屈却无处排遣。我跑这里过年就是图个暖和,现在却碰到这种
天气,上哪儿说理去啊?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我实在无法忍受,一拍桌子跟家人说:“
走!去保亭!”
保亭在三亚北边大概七十多公里,位于五指山南麓。那里没有海景,不过附近有个七仙岭
,温泉很有名。我需要用热气腾腾的温泉来驱散体内寒气,这是最近的一个选择了。
有温泉的地方,就会被资本,那里基本上被各种五星级酒店和高尔夫球场覆蓋。我不太喜
欢那种氛围,特意拜托在三亚的同学辗转介绍了一户民宿。
这户民宿不在七仙岭,是在岭东几公里开外的偏山斜麓。去那里只有一条崎岖山路,越往
里走植被越浓密,层层叠叠,遮天蔽日,一片绿色追着另外一片更大的绿色,霸占你全部
视野。
李清照写过“绿肥红瘦”的佳句,我怀疑她是不是也曾被发配到儋州,否则怎么会形容的
如此精确——眼前不是浓绿,不是深绿,也不是艳绿,正正是那种肥腻到极致的绿。我没
她的才能,想了半天,只想到小时候逮过的一条肥硕的菜青虫,在台阶上一拱一拱,浑身
的绿肉随之颤动鼓胀,生动到让人有些不安。
此时在我两侧的景色,就是这样一种绿。颜色已超脱了植物本身,仿佛有了自己独立的生
命。这大概就是让我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尤其是山里温度一直在下降,空气湿漉漉的,我
感觉自己在被某种阴冷的目光注视似的。
可因为这种理由回头,也太荒唐了,我只好继续朝里面开去。越往里走,树干间距越发狭
窄,很快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这里有一片用推土机开出来的开阔地,专为停车预备。旁边
竖着一块牌子,歪歪扭扭用油漆刷著几个字:“停车入位,客人请沿前方小路步行前往客
房。” 下面还画了一个箭头。
字和箭头都是红漆刷的,在这大片大片的绿色里,让人觉得能稍微喘息一下,否则我都觉
得自己要得绿盲症了。
我们沿着小路步行前进,大约走了几百米,路面开始缓缓抬升,似乎一直向上。我们爬了
约莫十分钟,才抵达坡顶,往下一看,山坡的另外一侧下方散落着三间像集装箱一样的长
方形屋子。两间给客人住,一间是主人自己的卧室兼食堂。
这是工地里常见的彩钢板简易房,不过门窗都做了保湿和加固处理,屋顶还铺了一层塑料
布和棕榈叶子,应付海南的天气足够了。每间屋子下方都立著八个粗桩,把整个屋子从地
面举高了一米左右,和高脚屋的样式差不多,这大概是出于防潮防水的考虑。
这里是个山坳,以海南雨季的降水量,万一水积多了可不得了。
没有蓬草亭子,没有奇怪的图腾,没有木雕和石像,总之这里一点也不原生态,纯粹是一
个硬建的民宿。不过我也不在乎。上了年纪的人,对原生态已经失去了猎奇感和好奇心,
外出旅游,一切以舒适为主。这趟重点是温泉,别的都无所谓。
民宿的主人是个东北大汉,特别符合大家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大寸头,膀大腰圆,脑后
三条厚厚的肉褶,脖子上一条大金链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乐了,叫董汉臣。我问他看没
看过姜文的《鬼子来了》,里面有个汉奸就叫这名。董大哥也不着恼,嘿嘿一笑,说咱们
都东北老乡,我带你们先去瞅瞅温泉去,可好了。
这三间屋子,在山坳里排成了半弧形,正门前都分别有一条水泥路直直伸出去。在这三条
水泥路交汇的圆心位置,是一道篱笆小门。穿过小门之后,再往里,即是一处露天温泉池
子,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不分男女,估计是混浴。这池子的左侧紧挨着一道岩壁,有热
气腾腾的温泉水从岩缝里汨汨流出,隐隐带着点硫磺臭味。它顺着一个水槽流进池子,再
从另外一侧排出去。
董大哥明显想模仿日式风格,可审美和耐心他一样也不具备。池子边缘用石块堆砌,边缘
里出外进,偶尔还有尖角凸起,靠上去会有点刺痒;池子旁边假模假式地搁了一排竹子做
的引水槽,围着温泉转了一圈,可里面并没有水,不伦不类。我注意到附近还扔著一辆手
推车,里面盛了一堆碎竹头什么的,大概是董大哥修到一半精神崩溃放弃了……
除去粗糙的施工不提,这里的景色是真好。池子的正面没有任何遮挡。人泡在水里,向外
极目远眺,正对着位于七仙岭山巅那七座造型各异的独峰。
董汉臣特别得意地说,这里进出不方便,水量又小,开发商看不上。可这样的温泉最地道
,什么都不掺,纯天然。他从当地黎族手里把这个山坳租下来,又搞了几栋简易房,开个
民宿正合适。
我看到温泉,跃跃欲试。董大哥说你们随时可以来泡都中。然后他又特别严肃地补充了一
句:晚上12点到早上6点之间,池子不开放啊。我问他为啥,他说天太黑,怕客人迷路或
者摔倒,毕竟这里是深山里头。
我们简单休整一下,迫不及待地开始泡。泡完以后正好赶上吃晚餐。董大哥亲自下厨,锅
包肉、猪肉炖粉条、大拉皮儿,吃完他还引吭高歌,来了一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
晚上家里人泡得太舒服,纷纷沉沉睡去了。我自己写了一会儿稿,看看时间,十一点半,
距离闭池还有一段时间。我心想不如临睡前再去泡一泡,万籁俱寂,在山间温泉深夜独泡
,也别有一番情调。
董大哥说十二点以后不让泡,是因为怕摔倒或迷路。我带了手机照亮,方向感又好,从池
子到房间不过一百米,还能迷路不成?晚几分钟不会有事。
一念及此,我趿拉着拖鞋,顺着水泥路走到温泉池边。池子里依旧热气腾腾,我一抬头,
发现今晚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像是一把银粉,纷纷扬扬地洒在丛林上空,每一棵树的茂密
叶子都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银绿之光。
我有心吟诗,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钻出两句:“月午树无影,一山唯白晓。”
这是李贺的《感讽》五首之三,很适合此时的景致。不过我打了个寒颤,强行中断了念头
。因为下两句是“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漆炬是在新墓前点燃的漆灯,迎的是什么
新人不必说了;圹是坟墓,萤火其实是磷火,嗯……真的不说了。
温泉附近没有装灯,我全身泡在温泉里,远远望着月下山景。七仙岭的边缘像是被月光锐
化过似的,轮廓特别清晰,每一条岩缝、每一丛灌木都能看得明白,像是哪位大手的丹青
妙笔。我眯着眼睛欣赏著国画,温热的泉水冲刷著身体,把寒气一丝丝抽出体内,说不出
地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晃我肩膀。一睁眼,一看是董汉臣。他蹲在池子边缘,
脸色有点发青,低声问你怎么没回去。我歉意地说泡得太舒服忘了时间,现在就走,现在
就走。他赶紧把我给拦住了,沉声说你先别走了。
为啥?我问。
董大哥皱皱眉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一咬牙,一指远处的七仙岭:“你知道这个地
方的来历不?”
我说我知道啊。我每次出去旅游,都会查阅当地的风土古蹟和民间传说。网上说七仙岭的
传说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对黎人夫妻生了双胞胎男孩,两个男孩力大无穷,又擅长射箭。
为了挡住恶风,兄弟俩一东一西,各修了一道山岭。他们都觉得自己修得最坚固,便约定
互相对射测试。哥哥朝弟弟的山岭射了一箭,把山岭拦腰截断;弟弟朝哥哥的山岭连射了
六箭,却只留下六道缝隙。弟弟只好认输,从此东边这道山岭顶端,就成了七座独峰。
董大哥听完了只是冷笑,说这个传说整的挺和谐美好,可你不觉得哪儿不对劲吗?我说民
间传说可不都这样吗?
董大哥的语气放轻了一点:“大兄弟,你再仔细瞅瞅那七个峰头,到底是射箭过去的裂缝
那样式地,还是像别的啥玩意儿?” 经他这么一提示,我再去看,别说,真感觉不一样
了。尤其是在月光照射之下,影影绰绰的,好像……好像是七个人齐出地站在那儿。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当你说什么呢。这个传说我也查过,说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到保
亭,看到风魔肆虐,毅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妖风。风魔最终被打败,可七仙女也被冻僵化
为山峰。”
前一个是黎族原生故事,后一个显然是中原文化传入后的产物。
董汉臣从怀里掏出一根香菸,狠抽了一口:“反正咱们暂时也走不了。我给你说说我听过
的故事吧——听说过儋蛊没有?”
我摇摇头。
“云南苗族精通蛊术,这个大多数人都知道。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海南这边的黎族,也
是玩蛊的高手,而且自成一派,叫做儋蛊。保亭这个地方,因为背靠大山,植被茂密,也
是儋蛊的一处重镇。”
“然后呢?”
大哥吐了一个烟圈:“儋蛊之中,有一种最顶级的蛊术,叫做长生蛊,能让人长生。但这
种蛊炼制起来极为苛刻,要取一脉同心的八枚阴囟顶,才能炼成。” 大哥怕我听不懂,
解释说那个囟顶,可不是卤煮的卤啊,念信,指幼儿的颅顶盖骨间隙。所以阴囟顶就是女
童的头盖骨,还得是八个血脉相通的亲生姐妹。
我听到这蛊术如此恶毒,即使在温泉里,脊梁骨也骤然一凉。董汉臣看看我的脸色:“这
条件太过苛刻,历来也没人炼成过。可巧有一年,保亭这里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女婴儿,上
面有七个姐姐。这事被一个大黎巫听说,起了歹心。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八姐妹拐骗
到自家寨头,取下血淋淋的囟顶,尸体抛到泉水里冲下山崖。”
“说来也怪,大黎巫在寨头炼蛊最关键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往远处一看,发现对面山岭上
,不知何时多了七座独峰,状如女子,有大有小,就那么错落站在山顶,怨毒地朝这边看
过来。每一座山峰顶上,都缺了一块,好似被人撬下来似的。大黎巫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精神一懈,一下子遭了长生蛊的反噬,死了。”
我听完这故事,再去看那道山岭,心情截然不同了。董大哥嘿嘿一笑:“所谓七仙岭,图
个好听罢了。那不是神仙的仙,是仙去的仙,那是七个死人的山岭。”
等等!我忽然发现不对,死的不是八个姑娘吗?怎么成了七仙岭了?还差一个呀?
董汉臣吐出一口烟圈,冷冷地说:“大黎巫当时就是想到了这一点,一下子慌神了。你再
琢磨一下,八个惨死的姐妹,七个站在山顶,还有一个能在哪儿?当然是去了当初掀掉她
们囟顶的寨头里头哇。”
他话音刚落,我突然感觉温泉骤然一凉。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拧开了凉水龙头,一道冰冷
的水流钻入热水之中,缠住我的小腿。就连四周的寂静,都变得不太一样了。只有董大哥
的声音娓娓传来:
“从那以后,这片寨子就流传下一个禁忌。只要山头那七峰还在,就说明还有第八个姐妹
在巡山。老百姓晚上都呆在屋里,不出门,就算出门,也用一块头巾遮住自己脑门,不然
要倒大霉,死了也会头盖骨不保。我买这块地的时候,当地的老黎民搬走前特意叮嘱,说
就算你是从东北来的,也千万别在晚上乱溜跶,尤其别瞎瞅,更不能说瞅你咋地。”
我刚想问触犯了会倒什么霉,董汉臣突然嘘了一声,从旁边拿起两条浴巾,自己戴了一条
,跳进池子,另外一条扔给我:“快,快盖脑门子上,专心泡在池子里,听见什么也别动
弹。”
我吓得把浴巾往头上一蒙,缩在池子里只露一脑袋,后来又觉得这么盖脸太不吉利,悄悄
又往上抬了抬,掀过鼻孔,稍微露出一点眼睛下睑。就这么一动,我模模糊糊看到什么东
西进了温泉区,很长,很绿。
没过多久,砰的一声,是竹节相撞的声音。我猛然想起来温泉周围有一圈竹槽,是用半剖
开的竹筒一节一节联成,两端虚抬,如果有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从竹槽滑过去,竹筒平衡
会发现变化,与其他部分发生碰撞。
我原来以为董大哥是附庸风雅,现在想想,也许别有深意。我蒙着眼睛,听到砰砰声此起
彼伏,一节一节地,我实在难忍好奇,悄悄又抬起浴巾一角,恰好看到距离我不远的池水
表面,绽起一朵水花,旁边的竹筒还在晃动,应该是什么东西从竹槽跳到水里了。
温泉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热,可那种阴森冰凉的感觉又回来了,冷得我小腿肚子几乎抽筋
。一想到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和我泡在同一个池子里,我的胃有点痉挛。董汉臣在水里握
了握我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过不多时,董汉臣再次握了握我的手,说你把浴巾拿掉吧,时候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刚
要抬手去拿,猛然觉得不对劲。董汉臣的口音不对!从他开始讲故事开始就不对了,一点
东北口音都没有。声线也变了,变得特别尖细,尾声拖得很长。
时候到了?什么时候到了?我的手指抓住浴巾,僵了一下,硬是没往下拽。
这时我发现董汉臣握着我的那只手的触感也不对了,不像握着手,更像是握著一条粗大的
绳子,绳子表面密密麻麻都是鳞片,鳞片间还湿滑腻黏。可惜手一直在浑浊的温泉水下,
我没法低头确认到底是什么。我的手顺着绳子往尽头摸,摸来摸去,发现摸回到自己身上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水下的绳子在缓缓地一圈一圈地缠过来。
我还在纳闷董汉臣去哪儿了,突然觉得头顶有点凉。我伸手摸了一把,原来刚才我拽浴巾
的动作虽然及时中止,可还是把脑门子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边缘。一股子阴气,正在我头顶
往那一块暴露区域里钻,隐约还可以听到咝咝的声音,来源就在头顶不到半米的空中。
那阴气要钻入脑门子,幸亏被头发挡了一挡。我趁机把浴巾又盖了回去。不过这也只能挡
得了一时,因为我的胸口让绳子勒得有点难受,慢慢地神智有点不清楚,只觉得头盖骨被
缓缓撬动……
“老马!嘎哈玩意儿呢?快起来!” 这回是真正的董汉臣的声音,一双大手在摇动我肩
膀。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温泉池边上,头上还顶着浴巾。董汉臣气愤地说:“你泡蒙登
了吧?体格不好逞啥能啊?”
他说我晚上过来查看,看到我昏倒在池子里,赶紧拖出来了。我晃晃脑袋,觉得跟醉酒了
差不多,看来是自己泡著泡著睡着了,池子太热以致产生了幻觉。我揉揉眼睛,挣扎著从
水里站起来,朝远处看去。七仙岭那七座山峰依然还在,这些岩石明明没有眼睛,我却能
感觉到它们正注视着我。
温泉池子的水还是热的。我伸手把董汉臣的大金链子摘下来,信手往水里一抛,金链子浮
在水上,顺着水流漂到了池子的一角。我走过去,俯身朝着金链子下方一摸。果然,这里
是一个排水孔,而且孔径不小,应该和外面一圈竹筒的宽度差不多。不知道排水孔另外一
端通向哪里。
我把金链子还给董汉臣,擦干净身体换了身衣服,匆匆回房间睡觉去了。次日我没敢再去
下水泡,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眺望那个七仙岭。到了下午,我叫上依依不舍的家人们,驱车
离开。董汉臣给我加了微信,说以后有朋友介绍来,可以打折。
回到三亚家里以后,我洗完澡对着镜子看了看,胸口一圈有几道清晰的勒痕,甚至能看到
细小鳞片的轮廓。七仙岭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至今不敢细想。我又伸手摸了摸脑门,
阴寒感依旧,不由得一阵庆幸。幸亏我发际线低,头发茂密。头发乃顶阳生盛之物,至阳
至兴,能把阴气稍微挡了一下,这才捡了一条性命——若换了我那些发际线高的朋友,怕
是这会儿已遭不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