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入正厅,打开两扇木门,让阳光和空气进来,像来到饭店check in,好奇地
打量这充满陈腐气息的古宅。
只见一张高脚神明桌上积了厚灰,墙上的神明挂像也被拿了下来,左右两边墙上各
有一排生锈的钉子,一具年代久远的老时钟挂在上头,钟摆停住不动,时间静止在
五点四十五,似乎不知外面的世界过了有多久……..
他又走了进去,来到两旁的边厅,发现其中一间房竟然有张厚实的木桌椅,一盏复
古台灯,拉一下开关,没有电,这代表他只能在这写到太阳落山,伸手不见五指为
止。
他看看手机,时间刚好过两点,这次预计要写一部大长篇小说,他想先试试这里的
手气,感应古宅的“文气”……..
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的刹那,那丰沛的灵感已非泉涌可以比拟,简直是海龙卷朝他
袭来,他从未有过如次强大的感受,整个人像是与缪思女神紧紧相拥,正欢快无尽
地吸吮著女神奶水………
夕阳西下,很快接近晚上。在娘家的妻子打了手机给他,要他回来吃饭。手机讯号
很不好,待拨通的铃声断断续续。响了很久,妻子心底念道:“该不会怕人打扰,
又把手机关静音了吧!”
“喂……”忽然拨通了,但感觉是很累的声音。
“大作家,该回来吃饭了!”
“不要……….我不想离开,帮我把……饭送过来……”虽然收讯断断续续,但意思
倒很明确。
老婆想到前阵子他正处写作瓶颈,如今难得手气正顺,就让他好好写吧!于是包了
饭菜,带着便当盒骑机车出发。
黑漆漆的水田上,一幢三合院两扇门大开,里面的日光灯管闪个不停,这附近原本
还有几户人家,但后来都搬走了,更显阴气森森……
妻子进到古宅,先把便当盒放在神桌上,脸上闪过一丝窃笑,打算悄悄走进去,给
老公一个惊喜!没想到几只老鼠从暗处钻出来,给了她更大的惊喜,吓得她花容失
色,赶紧骑车回家,就在这时,背后的两扇门,缓缓地阖上了……….
暗室中,冷白的电脑萤光幕前,男人正死盯着word档看……..
直到他进行到小说的第二章,虽然精神一直保持在亢奋状态,但肚子确实也饿扁了
,看看手机已经九点多了,而且一通来电显示也没有,心头怪道:“老婆说吃饭要
打给我,却把我放生在这!”
他摸著肚皮走到正厅,发现神明桌上有一个便当盒,摸上去还有一些微温,打开盒
盖却闻到一股酸味,而且菜叶变黄,鸡腿也乾乾瘪瘪的。心头虽然有些不愠,但肚
子饿得发慌,感觉从没这么饿过,自己也像这只鸡腿,乾乾瘪瘪…….
他抓起饭菜就是一阵猛啃,脑中想的却是第二章要怎么进行。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大
长篇,总编辑说要借由这部小说把他推向当代文坛,他光想到就热血沸腾,比吃了
古柯碱还兴奋!
就在他构思著源源不绝的奇想之时,忽然不经意瞄到墙上的老时钟,不知何时,分
针和秒针竟然一秒一秒地转动,而且刚好走到了现在的时间,九点四十五!
“不是坏掉了吗?”他惊疑道:“下午刚来的时候,不是停在五点多?就算是忽然
又好了,也不可能跟现在分秒不差啊?难道是有人来调过?”
而且不只是钟,头上的日光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原来这房子是有电的,但又是谁
开的灯?
此时他注意到门竟然关上了,这两片厚重向内敞开的老木门,无论怎么解释,也不
可能在无人的情况下,像现在这般关得死死的。“难道是刚刚老婆送便当来时关上
的?还开了灯?那怎么不打一声招呼?还送来一个快馊掉的便当?”
他越想越气,拿起电话打算质问老婆是怎么一回事。
手机讯号不好,铃声断断续续,响了很久,他却是越等越气………
“喂……”拨通了,但感觉是很远的声音。
“妳在干嘛?刚刚妳是不是送便当来?不是说要打给我吗?”
“今晚你就在那…过夜,我明早……再去……接你!”老婆说完,只留下这句就挂
了。
“什么?”他惊呼一声,随即一整个火气上来,开了门就要去妻家理论,此时只见
外面一片漆黑田野,连盏路灯也没有,洋楼就在远处灯火闪烁,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遥远。
就在他打算跨出门槛时,忽然老时钟的钟摆缓缓摆荡,发出匡匡匡有节奏的摇摆,
他看着那钟摆,感觉自己气消了,一肚子的怒气像是瞬间被转移,而且他再回头看
看,忽然舍不得离开了。这宅子有好强的文气,吸也吸不完的文气,让他可以写一
整晚,把这部旷世巨作给完成。
于是,他把门阖上,走回房间,拉下台灯的开关,瞬间灯点亮了,一盏卤素灯散发
著有生命的黄光,他又继续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时钟走了
有几圈,甚至写到半夜,收音机忽然自己开了,在几个老旧的广播节目轮转,讯号
从一开始的沙沙作响,到最后逐渐清晰,传来古早艺人弹著月琴的说唱,说的段子
正好是“周成过台湾”……..
“周成坐落伫块烦恼,恨我家庭散赤这落薄,人讲台湾所在是光景好,我心想欲去
卡输钱又无。要欲出外又无钱,贤妻有身搁是才欲生,想着喉管强强淀………”
隔天一大早,妻子在娘家睡到快十点,打开手机时,想到昨晚先生打了一通电话来
,断断续续地说:“要在那写到天亮,不回来睡了!”忽然一声line的铃响传来,
在早上五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她先生传的,上面说:“我要留在这,直到气吸干为
止!”
她觉得很奇怪,决定还是去看看,来到古宅前,门是关着的,但是一推就开,那阴
森陈腐的气味,像是过了多久都没变,里面的摆设也都一样,老时钟依旧停格在五
点四十五分,整个焦黑的日光灯管更长久无人更换。
她走了进去,边叫着先生的名字,却没听到任何回应,来到电力耗尽的笔电前,只
见男人像是一副干瘪的气囊趴在那,手上还抓着手机,传着最后line的讯息………
因为女方家是地方桩脚,所以她老公的葬礼可说是备极哀荣。告别式那天,什么“
天妒英才”、“壮志未酬”、“文坛同悲”的挽联布满会场,女方的亲族也前来拈
香致意。
就在冗长的公祭进行到一半,老婆的几个堂哥来到会场外抽菸闲聊,也不知是谁起
的头,提到男人最后发现死在古宅,这话匣子一开就再也关不回来……..
“那房子不是人家说闹鬼,怎么还敢去那边住?”
“听说是为了找灵感,刚刚的影片你都没看,他出了好几本书耶!”
“为什么那房子会闹鬼啊?”其中一个看来比较年轻的问道。
其他有的沉默不语;有的抽著烟抖抖肩,看来也是人云亦云,不清楚其中来龙去脉
,就只有一个年纪大的老人,想了想回忆道:
“我耶记是细汉时,阮阿公讲的。这讲来应该是清朝的代志,听说伊间红砖厝在起
好办闹热的时袸,有一个大巴肚看起来欲生的乞呷婆行到这,想欲来吃。古早人相
信‘借人死不借人生’,惊伊若是熊熊在这生产,对厝内人不好,就给伊挥走!没
多久,听说伊就难产死了,这间红砖厝就有怪事来发生!”
“这我也有听过,”另一个有点年纪的点头说道:“听说是对查甫不好!住在里面
的查甫住没多久拢诶来破病,还有一个很少年在厝内翘起!”
“喔,这我有听我爸说过,”那个年轻人说道:“听说他是赖和还是吴浊流的同学
,好像也是当年日本时代的才子,但因为肺结核的关系,瘦成皮包骨,看什么医生
都没用,最后吐血在自己的稿子上。如果他没有死,搞不好现在台湾文学之父就是
他了!”
“对,也是因为阿公的爸爸,死了这个儿子实在是太难过了,又听一个算命仙说这
房子的气已经被无形吸干了,所以才在附近盖一栋新洋房,一直住到现在。古厝那
边不让人住,平时也都一直锁著,里面没水没电的。但好像听说前几年有几个爱探
险的年轻人闯进去,还遇到了怪事,所以才有人说那里闹鬼………”几个人聊起古
宅的往事,在哀乐的吹奏之中,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倒是丧礼会场上,妻子一身素缟哭红了双眼,泪眼迷离中,妈妈前去安慰道:“女
儿,人都已经走了,再哭也只是哭坏身体,妳还这么年轻,未来路还很长,要为自
己多想一想……”说时,眼角瞄向前来致意的议员,心头想到,前阵子听说他儿子
才刚离婚……
〈完〉
国宝艺人 杨秀卿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O3roRwKo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