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无尽轮回

楼主: bruce9031416 (少牵羊)   2018-01-18 14:40:26
两年前的创作,用现在的体悟去进行一些修正
文长近18000字,请斟酌观看
欢迎各位留言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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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陆】
能听到声响。
风的鸣动隐约自钥匙孔传来。掏出钥匙插入,形状尺寸吻合得令人想折断它。已经不知道
是第几次,少年打开门,微微张口:
“我出门了。”
阴暗脏乱的楼梯间、停满机车的骑楼,将那些景象全部无视的少年笔直向前。
从自家公寓所在的小巷穿到稍微大一些的环状街道,花费三分零二秒。沿着这个路线前进
五分十二秒,便会到达最近的捷运站。
下到月台等候三十五秒,走进列车。离下一站的时间还有一分零六秒。然后在医院的接驳
车从自己眼前开走的七秒后,手机响了。
周遭景色是凝滞的清晰和流动的模糊;他总是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然而比起视觉,听觉
带来的刺激明显强烈许多。
少年一直能听到事物的鸣动,就好比人群流动的擦撞声、化开在无言中的悲鸣声,以及现
在依然响着的手机铃声。
他默默接起通话,另一头则传来噪声一般的轰鸣。
‘────────’
“我是。”
‘────────’
“……”
‘────────’
“……………………”
通话结束。
进入医院,他走进左数第三的电梯。穿着志工制服的平头男子要去三楼、自己一个人推著
轮椅的老爷爷要去七楼、一身白大褂面色不悦的医师则要去十二楼。
就和往常一样。
在他们都离开后,少年一个人默默地从十五楼的电梯间走出,沿着廊道来到一扇以绿灯标
示著“EXIT”的门前。
剩余时间:三十二秒。他推开安全门、上了楼、再推开最后一扇铁门。
少年的黑色短发和身上衬衫的衣䙓都在狂风下摆动着。站在医院的顶楼,实在很难听到气
流擦撞以外的声响,让人有种底下一切都浸淫在水波里的错觉。
不管看了几次,这始终是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像走的、也像用跑的;像满怀感触、也像完全无感……少年事不关己地让身躯撞上围栏,
并哼著歌让上半身翻过去。
在被重力打落、从天空坠下的前一刻,少年露出放松的微笑。
啪!
那是人体挤压变形的声响。
在骨骼和意识碎裂、灼热的鲜血从破败的身躯溢出的瞬间,少年试着以他脱落眼眶的眼珠
捕捉些什么。他望着开始收缩的天空。
下一秒,徐景曜死亡。
时长:十五分钟。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柒】
睁开双眼,发现眼前果然还是自家家门。徐景曜将手伸入长裤口袋,确认了早应该在他撞
击地面前飞出去的钥匙。
他想叹气,但脸上还是平静无比;即便想捶打一旁的墙壁,一切因果也只会导向他用钥匙
“喀答”一声转开门锁的未来。
“我出门了。”
强迫自杀者轮回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的拟似舞台,无聊透顶的死后世界。这便是徐景曜
身处的地狱──
一样的街景、一样的人群、一样的视角,那是令感官麻痺的无限循环。就像被按在电影院
的座位上,只能干瞪着什么都没在播放的黑色萤幕。
被迫踏出自己迈开的步伐,徐景曜只能以唯一自由的意识思考。
在感觉上,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语气轻浮、自称为“管理者”的男人,站在理
应死去的自己面前,带领他来到这地方。
‘这世间十八年为一次大轮回,换算成每次十五分钟的小轮回,共要经历六十三万零七百
二十次。在这之前能得到什么、或放下什么,就是你的胜利,徐景曜。’
‘……你是什么人?’
‘管理者。你接下来要去的、以及全人类总有一天也会过去的那个世界,基本上都是由我
来管理。’
‘听起来真无聊。’
‘哈哈,不会喔,不会无聊。虽然很累,但出乎意料地是份挺有意思的工作。’
直到现在徐景曜仍无法明白,那段短暂交谈的意义。
渡过轮回,然后呢?这样做就不会感到无聊?无论死前、死后,徐景曜所感受到的大多是
漫无止尽的单调和无趣。
欢笑也好、流泪也罢,都无法发自内心。他始终,对周遭的世界缺乏共鸣。
在思考同时,身躯自发性地行动。
走下公寓楼梯、穿过骑楼,四周的一切在流动。那是不断不断不断重复,每十五分钟一次
的固定光景。沿着手扶梯下到捷运站、机械般伸出的手刷过悠游卡,电子音效响起──
啊,真无聊。
还要几次,才会结束?要过多久,才会开始?
站在月台边,徐景曜漠然等待着必然会来临的车次。
“不好意思。”一声呢喃传来。
他的肩头被人撞了下。伴随碰撞、话音响起,那是淡漠的冰冷女声。视角边框,能看到摇
曳的长长黑发。
擦过徐景曜肩头走到他身前的,是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制服。垂落在衣领、颈窝的几缕秀发妖艳异常。人偶一般端
正细致的脸孔却像覆蓋了一层寒霜,完全没有情感的起伏。
她微微侧过身,以一种莫名压抑的语调开了口:
“徐景曜吗?”
无法回应。
现在,是什么情况?被在眼前超脱常理的现实所震慑,徐景曜脑袋一片空白。少女那脱俗
的美貌、强烈的存在感、冷漠的口吻,都是徐景曜不曾、也不应该体验的事物。
那是轮回中从未有过的异常。他生前从未出现的场景。但比起为这些事感到惊讶──
“妳……?”
第一次,想说的话语顺利地从口中吐出。徐景曜伸出手,像要确认似的握紧。
这是一具能由他自主操纵的躯体。但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这名少女会出现在他的轮回之中?
为什么轮回本身不再运作?
对于他连话都说不好的丑态,少女像要发笑似的试着弯曲僵硬的唇角。那是个令人毛骨悚
然,既哀伤又悽惨的笑颜。
她回过身,起跑。在由远而近的轰鸣和炽白光线中,像被吸进去一样跳入列车轨道。
撞击声、碎裂声,以及扭曲的不协调音。那是仿佛在嘲笑这无聊世界的巨响。少女身躯的
一部份像绞肉一样被辗碎,有着漂亮脸蛋的头颅弹起、划著圆圈滚到徐景曜脚前。
耳边响起尖叫、大量的血液泼洒在身上。徐景曜愣愣注视那染红他鞋底的球体。心跳在加
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是他遗忘已久的某种可贵而难得的情感,是会让人不由自主
地去依赖,将身心沉浸其中的刺激。
像要感受这这份真实、像要确认这救赎并非虚假,徐景曜颤抖着手捧起少女的头颅。并露
出像小孩一样纯真无邪的笑容。
这世界也不是那么的无聊嘛。
这名少女会是什么身分?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跑来这里?把弄、端详着她的头颅,徐景曜
像换了个人似的以欢快的情绪思索。但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手机铃声响起为止。
毕竟已经重复了上万次,即便现在徐景曜重新取回身躯的主导权,那些片段也早已刻入他
的脑海。
这通电话来得太早了,应该要再过个好几分钟才会……先把少女的头颅放到一旁,他困惑
地以染满血液秽物的手抓起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片空白,徐景曜犹豫了数秒便滑开接听。
‘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真是谢天谢地。’
从另一头传来轻浮的男声。听着那不知道该说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嗓音,徐景曜皱起眉。
“管理者……你是管理者吧?”
‘嗯嗯我是。很好废话不多说,徐景曜请你现在立刻跑起来从捷运的三号出口出去,你出
去的十七秒后会有一辆出租车以时速四十公里开过来,请设法拦下它搭到医院去自杀。’
“……啥?”
‘不这么做的话,你会消失喔。你应该不想在只剩三次的情况下功败垂成吧?’
“什么跟什么──啧。”
咂了下舌,徐景曜有些遗憾地瞥了眼少女的头颅,遵从管理者的指示突破似乎在忙着拍照
的人群,爬著楼梯从三号出口冲出。保持通话,他朝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挥起了手。
出租车停下后,徐景曜朝摇下车窗,一脸不安地往这里看来的司机大喊:
“大哥,我被人刺了!能快点载我去市立综合医院吗?”
“……上来!”
司机挣扎了会儿才开了锁。将自己染满血液的衬衫偷偷撕出一个小开口,徐景曜拉开门坐
入,压低音量。
“我人在出租车上了。给我说明一下。”
‘简单来说,你的“舞台”出现bug了。’
随口说出生活化的字汇,管理者继续以他那轻浮的话音叨念著:
‘死后世界的每个舞台都只会有一位主演,其他人物都是从主演记忆撷取出来的片段印象
,也就是“背景”。而就连主演本身也只会按照生前最后的剧本行动──也就是每十五分
钟重演一次的自杀轮回。除此以外的人物、事象,都没有存在、发生的可能。’
“那么,现在这有趣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那名在你面前自杀的少女,我们姑且称她为X少女吧。这位X少女就是造成异常的存在,
你的舞台、你的世界因为她而失去控制,导致一切都乱了套。’
“……你刚刚说的‘会消失’跟这个有关吗?”
‘这么说好了,你现在的身分是“主演”,你的职责是上演不断重复的自杀戏码。而如果
你演出了截然不同的结局──没有在这十五分钟的最后从市立综合病院的顶楼跳下,你就
会被判定不合格而被舞台本身消灭,连灵魂也不剩的那种。’
喔,真恐怖。
一脸无聊地听着自己可能的末路,徐景曜看了下出租车开到哪后,语气平淡地朝管理者抱
怨:
“是说,你不能做些什么吗?怎么情况听起来对我这么不利。”
‘直接干涉是不被允许的,但要从外部操作的话需要知道X少女的身分,这点就必须拜托
你了。’
很好,这个管理者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后,徐景曜直接把钱包抛给
司机就下了车。推开挡在路上以异样眼光打量他的行人,他小跑步奔入随便一台电梯,按
下十五楼的按钮。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跟X少女接触,问出她的身分?”
‘这是选项的其中一种。选择硬撑过去直到轮回结束也是可行的。’
硬撑?结束?
揣摩管理者话中的含意,徐景曜没有出声,就这样熟门熟路地走到安全门前。耳边,那轻
浮的话音编织出毫无实感的话语。
‘还剩三次。你正处于第六十三万零七百一十七次轮回中。成功撑完剩下的三次,你就能
结束轮回投胎转世,不被死后世界所束缚。所以,你打算选哪种?’
六十三万……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徐景曜有些茫然。
“突然跟我说这该死的轮回只剩三次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你认真的吗?不过真的要选的
话──”
步上阶梯,推开铁门。在劲风吹动发梢的同时,徐景曜瞇起眼靠在一旁的围栏上轻轻后仰
、踢动地面,他的身躯随即失去平衡。天地倒转的世界中,事物流动、改变、重塑的鸣响
传入耳中。
徐景曜松开手,像要拥抱逐渐远离的天空。并咧开大大的笑靥表达自身的喜悦。
“──果然还是要选不会无聊的那种吧。”
颈椎着地,摩擦著压缩著碎裂著的脊柱扭曲成诡异的模样。骨片破开血肉,就像用刀戳破
皮革那样让全身上下都变得破破烂烂的。移位的肋骨擅自翻搅内脏和隔膜,鲜血从口中狂
涌而出,将一切掩盖。
在燠热而黏稠的一片昏暗中,徐景曜死亡。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捌】
回来了。望着面前一如既往的平滑门板,徐景曜默默思索。
首先,不能相信管理者的话。虽然不知道死后世界的存在有多久,但既然是“管理者”,
多少也该对这种事采取一定防范,而不是像这样几乎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来处理。而且─

“又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发生?”
回想X少女的脸孔,徐景曜不由得沉默。那是他生前从未见过的人,就算见过也没有发生
像刚刚那样让他忘不掉的冲击事件。如果X少女是和他一样的自杀者,那又是什么契机让
她变成了“外来者”?
她仅仅是,偶然来到这里?
‘徐景曜吗?’
冰冷的话音在脑海复苏,徐景曜微微侧头。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是值得思考的一个点。
烦恼著没有解答的事,徐景曜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拉开门。
于是,那名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便出现在他面前。
“──妳、为什么?”
徐景曜自认为是个不容易受到惊吓的人,然而在半个小时、两次轮回不到的时间内,这位
X少女已经多次打破他的无感。
这样情感的复苏以前也有过,在他对生前的那个世界,还抱有希望的时侯。
“温茹芸。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招呼、没有问候,连一丝情感的波动都看不出来。仿佛一开始便知道他会在这瞬间开
门,X少女以冰冷的语气向徐景曜提出疑问。
温茹芸。
她会希望自己做出什么回答?徐景曜思考着这样的事,他试图这么做,并设法忽略那掠过
耳边的名字。那是个在遥远过去就已经死去的人,是现在的他已经无法以任何形式追忆的
存在。
“嗯,有印象。”
所以徐景曜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X少女的面容扭曲了。
她紧紧抿唇、眼角上吊,好像随时会朝徐景曜嘶吼些什么。纤细的身躯连同长长的黑发都
在颤抖。果然她隐藏着什么吗?在那佯装冷漠的外表之下。
出神注视X少女那难得的反应,徐景曜微微弯起嘴角。
“妳应该也知道,在这里的生活既无聊又漫长。把一个人忘掉可是出乎意料轻松的事,不
是吗?”
组织话语,抛出最能让对方激动的组合,自己则借由观察对方的反应来取乐。像个时隔多
年拿到新玩具的孩童,为了不再感受到无聊,徐景曜笑着说道。
必须去跳楼自杀的事也好、必须问出少女身分的事也罢,那些都没有此时此刻于他胸中澎
湃的感情来得重要。
所谓活着就是在忍受无聊的同时想尽办法让自己不再无聊,即便死了无数次,这样的想法
也从未改变。
那是只属于徐景曜的执著。
“为什么你有办法笑着说出这种话?你对温茹芸做出的事,那样残酷而毫无道理的行为─
─”
“妳很在意呢。果然是和她有关的人?”
瞇起眼轻笑,徐景曜望向褪下冷静外表的X少女。像要将那美貌脸蛋后隐藏的思绪挖掘出
来。
这仿佛立场反转的现况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和自暴自弃。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徐景曜
以并未映照出任何事物的双眼望着X少女。
“呐,妳到底是谁?”
轮回剩余时间:十二分五十七秒。
X少女什么也没说,她微微低下头。在浏海的遮盖下,表情也跟着变得模糊不清。她以轻
柔的动作摸索后腰,抽出闪烁钢铁色泽的某物。
那是一柄厚背的切肉菜刀。
灰色的弧线俐落划下,陷入徐景曜的躯体,眨眼间便让血液喷溅四周。疼痛慢了数秒袭来
,他下意识摀住被砍中的左肩。
“……哎呀?”
徐景曜的话音带了点颤抖,他缓缓退开,定睛望向仍旧一语不发的X少女。她那不知道是
哪所学校的制服连同白皙的脸蛋、艳丽的长发都沾染了血红,那模样看在徐景曜眼里简直
美得令人窒息。
这个人,果然很有趣啊。是和那个人──和温茹芸不同性质的有趣。
X少女甩落刀上的血珠,透过浏海的间隙看向徐景曜,眼神满是冰冷的愠怒。她转过头,
迳自走出徐景曜家门。
“快点去跳你的楼吧。”
并留下这么一句话。
※※※
说起来,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徐景曜这名少年开始对周遭事物感到乏味。
像是有道密不透风的石墙堵著似的,阻断与他人的联系。共鸣也好、同感也罢,都是梦中
才有的事物。
与他人交流,让情感充盈身躯。徐景曜一直向往那样的感受。如果不抱持这样的想法,如
果不打算为了不再无聊而活下去,他肯定会在更早的时候结束人生。也肯定,没来得及遇
到温茹芸。
那个曾让他对世界抱持希望的人。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高中的时候。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他们不但班级不同,连年级也不
一样。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相遇了。在徐景曜最初的印象中,温茹芸是个总是笑瞇瞇地朝周
遭人散布善意,温柔的学姊。
但也仅仅只是这样,纯粹的温柔无法成为排解无聊的刺激,而且温茹芸本身也是他不怎么
想接触的类型。
所以,当跷课跑到附近违章建筑鬼混的徐景曜,看到这位学姊先他一步到了这里时,吓了
一大跳。
‘学姊妳……?’
‘是景曜学弟吗?跷课不太好喔。’
‘学姊妳也跷了吧?’
‘我们高三应考生可是有豁免权的。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很无聊。’
‘觉得无聊的话,要不要来和我聊聊天?’
面对突然就说出这种话的温茹芸,徐景曜一开始没抱持太大兴趣。过去也曾出现过不少像
这样“敞开心胸”找他搭话的家伙,但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所以他只是随便回应了一句:
‘聊天就不用了,做出些会让我觉得有趣的事好了。’
‘对学弟你而言,有趣的事是指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
以略带埋怨的语气叨念,徐景曜连看都没看温茹芸一眼,只是斜着眼一脸无聊地盯着一旁
破旧脏污的墙壁。
这栋废墟一般的违章建筑基本上该搬的东西都搬光了,徐景曜自己也不清楚它没被拆除的
原因,只是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一个人待着便擅自把它当作秘密基地。不过,照这情势看来
,恐怕要重新找个地方──
还没想完就被“喀啦喀啦”响起的怪声打断,徐景曜瞇起眼侧过头。视线前方,那有着长
长黑发的少女正带着温柔的微笑,将手中的美工刀一节一节往外推出。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查觉到一成不变的日常即将以某种形式崩坏而雀跃,还是为温茹芸那异常却令人兴奋的
举动而屏息──不管怎样都很高兴就是了。
徐景曜睁大双眼,以从未有过的力度注视温茹芸。
卷起的衣袖、反射日光的刀身、柔和的笑颜,那一切的结果就是开在温茹芸手臂上的红花
。鲜血从她自己开出的口子涌出,顺着纤细白皙的前臂流下。
从徐景曜的角度,能看到她伤口附近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所以,是这么回事吗?温茹
芸一直在这个地方做的,有趣的事。
‘……原来学姊妳有自残的习惯啊。’
‘所以,有趣吗?’
连血都没去止,温茹芸只是歪著头一脸期待地问著。
‘嗯。’
没怎么思考就回答了。徐景曜愣愣说出能让她感到满足的话语:
‘学姊妳远比我想像的,要来得有趣多了。’
似乎有些明白,关于温茹芸这个人的真实。望着她因为得到肯定而面颊潮红的模样,徐景
曜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那是变质而偏执的温柔,支撑着它的则是愉悦和自我满足,眼前的少女借由帮助他人来满
足自己。
活着就是为了不再无聊。换言之,活着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和快感。那就是温茹芸得到快感
的方式──伤害自己、救助他人。多么的有意思。
所以徐景曜利用了那份扭曲的善意,让她“无法对自己置之不理”。
他向温茹芸倾诉自己的无感和渴望,让温茹芸了解她能成为满足徐景曜需求的人。他们都
需要快感,希望欲望得到满足,于是便像这样构筑起互相给予、互相索求的关系。
乍看之下,那是再平等也不过的交易。但实际上,呈现出来的结果却是极端倾向一边的。
随着让生活不再无聊的“刺激”不断消耗,徐景曜势必得向温茹芸索求更强烈的快感。
肆意玩弄、蹂躏,并毁掉她的人生,再欣赏她各式各样的表情来带给自己刺激。沉浸其中
,人渣一般活着的每一天真的很快乐。但在最后,徐景曜还是出现在这里,在这无止尽的
轮回中。
喔,不对。就快结束了呢。
“为什么,不杀掉我?”
市立综合医院的电梯中,将并未接听就直接挂断的手机放回口袋,徐景曜喃喃自语。
冷静下来回想,X少女的行动实在是让人摸不著头绪。如果她真的是温茹芸的亲友,想让
他消失那多的是方法──但至今她所做的都是些意义不明的举动。
还有,她的那些话语,就像是要确认些什么。
发觉电梯好像没怎么在动,徐景曜分神瞥了眼控制面板,这才发现他压根没按楼层。只有
在这种时候才会希望身体能自己动起来,他抬起手。
指尖在掠过“十二”时犹疑了会儿,但最后还是按下“十五”。徐景曜闭上眼,感受电梯
的上升。
还剩下两次的轮回。那么,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个制服……。”
是没看过的款式。会是外县市的学校吗?记下X少女身上制服显眼的特征,准备在下次轮
回参考,徐景曜走出升至顶层的电梯,迎接自己的死亡。
※※※
“意外地,平稳呢。”
望着显示屏中的画面,男人以轻浮的口吻论述著。萤幕中,那名为徐景曜的少年正从市立
综合病院的顶楼坠落。
男人啜饮了口手中的咖啡。那是在便利商店中就能买到,满是廉价感的瓶装咖啡。可以的
话,男人也想悠闲地为自己泡上那么一杯,但他实在太过忙碌了。
在这仿佛无穷无尽延伸的广大空间中,围绕着他交错陈列层层重叠的,是数之不尽的显示
屏,画面中心都是单一的人物。他们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嘶吼什么、有的在流泪,但到了
最后都会以某种方式,一如徐景曜所做的──结束自己生命。
然后,画面像重播一样回到一开始。
数千、数万,每十五分钟便重播一次,属于谁的最后、属于谁的罪孽。那便是男人正望着
的事物。
男人名为管理者。当然,在这之前他也是有正常名字的,但能叫出它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管理者轻轻打了个响指,将在这无数画面中唯一产生实质变化的萤幕拖曳过来。他以一种
疲惫而愉悦的眼神注视画面中央,那在自杀后回到家门前的少年。
“这次也麻烦你了,管理者。”
从身后传来冰冷的话音。管理者转过头,望向曾几何时已站在那里的X少女。
凝望萤幕中的徐景曜,X少女抿起唇。
耸耸肩,管理者自顾自地喝了口咖啡,朝她提问:
“也是一样要去他家吗?”
“不,让我想想。”
面对管理者的提问,X少女沉下脸做出思考的样貌。
“我能先去看一下妈妈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样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喔。”
“我知道,就只是看一眼。”
“好吧。”
管理者说著点了点头,在徐景曜的画面上轻轻一点,投影出3D的小镇地图。那就是徐景曜
舞台的全貌。他将其中一栋建筑做了标记,回过头刚想再叮嘱X少女一些事,却发现她早
已消失无踪。
“走得还真急啊。也是啦,只剩半个小时了。”
将立体投影收回萤幕。管理者凝视里头,似乎在操作家中电脑的徐景曜。
“你又会怎么做呢?”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玖】
在搜寻引擎键入“高中生制服”,徐景曜沉默地望着满屏不相关的讯息。他试着加上一些
关键字,也就是他在上一轮记下的特征,并再度搜寻。
“没有吗?”
咕哝著徐景曜继续排列组合字序。经过前一次轮回的试验,就算在家里耽搁了一会儿,只
要直接叫出租车还是能赶上时限。所以他不急着离开而是打算再试试。
点开好几个网页浏览,徐景曜忙碌地动着双眼,然后……
“啊。”
望着眼前熟悉的制服图像,徐景曜叫了一声。他把当前网页拉到最上方查看标题。那是一
个校服设计竞赛的网站。
“被选中的款式将成为丛伦高中的校服?丛伦又是个什么玩意──等等。”
想起了什么,徐景曜皱起眉。为了确认那样的既视感,他将之键入。
“预计于后年成立的私立高中。果然啊。但她确实穿在身上?”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自己的思考似乎在什么地方出错了。下意识瞥过电脑右下角,发现
自己只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徐景曜连忙起身。
在他“请开快一点,我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拜托下,出租车很快就开到医院。
下了车,徐景曜刚想跑入医院,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知道那通电话代表着什么,他
并未接听。
虽然这次轮回意外地没发生什么事,但徐景曜也同样没有太多进展。进入电梯后按下十五
楼,他继续思索。X少女身穿在未来才有可能出现的制服,这的确是个盲点。
如果这个世界和生前是共用同一个时间轴,那X少女在徐景曜活着时的年龄范围才是重点
。他没听温茹芸说过有妹妹、表妹什么的,但当然没人会把自己到底认识了谁都讲出来。
所以到头来,要得到解答果然得──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启。徐景曜刚想踏出步伐,就因为看到身前的人而停下。这才发现楼
层显示是十二楼。
“真巧啊。”
估计对方大概不会和他打招呼,徐景曜就笑着这么做了。他望向那有着一头黑发和冷艳容
颜的少女。
“……”
如他料想的那样一语不发,X少女默默走入电梯按了关门。在稳定的上升感中,徐景曜闭
上眼。虽然他表现得很有自信的样子,但果然还是搞不懂X少女在想些什么,就连她下一
秒会不会拿出一把刀砍过来也不知道。
不过,这就是乐趣所在。至少徐景曜很享受现在这样如坐针毡的感觉。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明白。”
突兀地,冷然的话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徐景曜睁开双眼注视X少女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光照的缘故,她那一向淡然的脸蛋浮动着隐隐约约的脆弱,好像轻轻碰一下就
会瓦解的沙堡。
她到底,在十二楼看到了什么?
那样的念头闪过脑海。徐景曜摇摇头顺着X少女的话说道:
“无法明白什么?”
“徐景曜这个人。”
“……我这边也完全不知道妳是何方神圣啊。”
试着说些能缓和气氛的话,徐景曜苦笑了下,但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X少女只是将目光投注在没有任何事物的角落,以蕴含着自我否定和无可奈何的语调叨念

“即便到了现在,你仍旧笑着。感伤,那种情绪你无法理解吗?”
听着她仿佛在要求什么的发言,徐景曜瞇起眼。
“是啊,无法理解。毕竟那种东西简直无聊透顶。”
微笑着阐述自身的无感,徐景曜像个在闹脾气的小孩,硬是回答了所有话语中最能惹怒X
少女的一句。眼角余光能瞥见某样事物的闪动,回过神来,那把熟悉的切肉菜刀已经架在
他的脖颈上。
电梯门也在此刻打了开来。
“动手啊。”
以轻柔的语气呢喃,徐景曜眼带笑意地看着X少女。长长黑发将她的面容遮去一半。即便
如此,那夹杂无助和困惑,惹人怜爱的神情仍旧被徐景曜所捕捉。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此刻的我。投胎转世什么的根本毫无意义,只会让人烦躁而已。如
果是这样的话,那在这边被妳杀死要来得有趣多了。”
就算会就此消失。
就算什么都无法感受。
就算意识不复存在。
徐景曜也对这不断重复、蠢透了的一切……
“闭嘴。”
胸口被重重推了一把,徐景曜踉跄著跌出电梯。在他讶然睁大的双眼映照下,整个世界都
像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一样,浮动着苍白忧伤的色泽。
随着电梯门的逐渐闭合,能看到、感知到的事物范围也在缩小。他听到了声响,是不知何
处的风灌入室内带来的鸣动,是十分刺耳,总能让他听成悲鸣的伪音。
啊,不对,这不是传来了一句话吗?
“呐,你果然是个人渣啊──爸爸。”
那是交界的两个面。身处电梯外,整个人还摇摇晃晃无法维持平衡的少年;与电梯内,说
完话后就无法看清表情,把手中尖刃转向了自己喉头的少女。
这样的构图,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断面、交错、鲜血,以及空洞。
……“爸爸”?
我的……女儿?
在电梯门阖上的瞬间,鲜血从门缝溢出。
“──咦?”
广大的长廊中,响起他不明所以的疑问。
※※※
要说那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做出的事,徐景曜也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他虽然和温茹芸发生过不只一次关系,但都有做好该做的措施。“如果她怀孕了呢”,这
样的想法也曾触动他。
然而那只是想想,徐景曜还不至于真的做出这种事。他不是──至少在那个时候还不是─
─一个全然不顾后果的家伙。即便如此,对于无法抹消的事实,他也没有推卸责任的打算

简而言之,他确实让温茹芸怀上了小孩。
依稀记得,那是在一场大雨中的傍晚。虽然听起来像是浪漫故事发生的绝佳时间点,但完
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是更加悲伤、更加血腥、更加沉溺的惨剧。
如往常一般放了学,徐景曜拎著书包撑起伞来到已经成为他们幽会地点的违章建筑。虽然
因为屋顶结构问题,地上到处是一滩一滩的水洼,但总有些地方是能用的。
就好比温茹芸正蜷缩身躯待着的那个角落。
‘学姊?’
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覆蓋面部,不知情的人看见搞不好会以为自己见鬼了。徐景曜一边有
些担心地问著一边从书包取出一袋煎饼。
‘妳还好吗?我路上有买点吃的东西,要不要──’
啪地一声,手中纸袋因为撞击而掉落,徐景曜睁大眼。他的嘴唇被温茹芸的堵上,纤细的
手臂紧紧环绕他。花香、血沫、冰冷、炙热,杂乱而强烈的感受从两人的接点如电流一般
遍布全身。
温茹芸的体温很冰冷,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只是具尸体。徐景曜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鲜
血从温茹芸双手的刀伤持续流淌,染红两人的制服。在查觉后徐景曜有试着提问,但伸入
他口中的香舌却让他无法出声。
──那是铁锈一般的腥红,血液也好、舌头也好。与她相关的事物都带着如此强烈极端的
色彩。沉浸在冰冷与燥热的交界,无论意识还是理性都逐渐模糊,徐景曜顺从情欲解开了
温茹芸校服的扣子。
耳边除了她的喘息还能听见些微的雨声,那是雨点撞击屋瓦后碎裂的声响,就好像某人无
言的悲鸣。在那之中和之外的,则是人群流动的擦撞声。是就算他们不存在也不会、不曾
停下的流动以及变化。
徐景曜只是静静聆听。
直到这场雨的结束。
而在一切安定下来后,温茹芸亲口对他解释了──升学考的失利,接连发生的不幸,被父
母发觉的自残和随之而来的管束。
仅仅是一位少女的不自由,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只披了件外套在身上,躺在他怀中的温茹芸轻轻笑着以平稳的语气低语:
‘所以我希望,就算是道别,也要以你无法忘怀的方式进行。连死亡也无法阻止你回想的
那种。像祝福那样、像诅咒那样,永远跟随着你。’
温茹芸喃喃唸著轻抚缠绕手臂的绷带。这样的她、这样脆弱的她、即便悲伤仍旧微笑着的
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动人。
正是这样的她,将徐景曜从那无趣至极的日复一日中拯救出来。他们是异类、是互相伤害
后再舔著彼此伤口的共犯、是放纵而蔑视规矩的狂徒、是社会所不需要的渣滓。
人们可以用他们想得到的词汇去定义、褒贬他们,但却连他们感受的一丝一毫也无法理解
。活着就是为了不再无聊。活着就是为了寻求刺激。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遇并──
‘不过,我仍旧会等待。相信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并以此作为活下去的动力。’
──设法再次相遇。
‘所以,觉得无聊时,就想想我吧。因为我也会这么做的。’
回忆终结于少女的笑语。
而当徐景曜得知温茹芸怀了他的小孩,并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在市立综合医院生产,已
经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
【陆拾叁万零柒佰贰拾】
【最终轮回】
“所以,那家伙是我的女儿啊。难怪个性那么别扭。”
坐在自家的椅子上沉思并喃喃说出X少女的真实身分,徐景曜露出苦涩的笑颜。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破地方待了很久,久到女儿都长这么大……还自杀了。
“你在看着吧?管理者。我有话要和你说。”
那真的只是一句很轻的呢喃。但下一秒,徐景曜放在口袋中的手机仍旧响了起来。接通之
后,那轻浮的话音在耳边响起:
‘看来你对X少女的身分已经有头绪了呢。真是恭喜你,那么──’
“你早就知道了吧。”
打断管理者的话语,徐景曜瞇起眼说了下去:
“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别问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蠢问题,你这演技差劲的男人。
虽然觉得情况还算有趣才没怎么在意,但现在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了。告诉我,你刻意让我
接触X少女──我的女儿的用意。”
打从管理者向他解释有关bug的事开始、打从那名少女出现在他眼前开始、打从他又一次
死亡开始。徐景曜一直知道管理者隐瞒了什么,只是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他的目的。
而现在,在这已经无法不去在乎的时刻,知道那名少女是自己女儿,徐景曜不得不向他摊
牌。
而管理者也意外干脆地回答,又或许该说是反问: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这世间十八年为一次大轮回,换算成每次十五分钟的小轮回,共要经历六十三万
零七百二十次。在这之前能得到什么、或放下什么,就是你的胜利,徐景曜。’这句?”
‘嗯。现在有稍微明白一点吗?’
“本来‘得到什么’、‘放下什么’都是些说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还有‘胜利’到
底是──”
‘做不到的话,你只会再重复一次那样悲惨的人生。’
突然间,那轻浮的话音产生质的改变。即便它仍旧是一副提不起劲又漫不经心的的调调,
但听到了却有种被重物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的感觉。
徐景曜睁大双眼。
“那是什么意思?”
‘自杀者于死后世界重复其生前行为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便能投胎转世──那是对的
,却也是错的。’
变得不怎么轻浮的话音在耳边喋喋不休,不断颠覆、改变。让徐景曜下意识认为“管理者
”这名号一点也不适合这个男人,“诈欺师”或“剧作家”都要比它来的贴切。
‘简而言之,就是那个啦。没有好好反省的家伙,就算投胎、就算开始另一段人生,也是
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用同样的死法,再次结束自己的性命,乐此不疲地沉浸在重新上演
的轮回中。毕竟,人类就是这样学不会教训的物种。擅自把这称作“宿命”的人也不是没
有啊。’
真搞笑,明明都是自己造的孽。那是又开始变得轻浮的男人话音。
徐景曜愣愣握着手机,望向天花板。虽然管理者似乎讲了许多很重要的话,但不重要的也
有很多。前一世也好、下一世也罢都是他不知道的事,都是在胡扯。他想知道的,能让他
觉得有趣的,都是现在这当下发生、正在发生、正准备要发生的事。
“我要知道的,只有我女儿的事。她的目的是什么?你能从协助她的过程中获得什么?”
‘嘛,会想接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些理由吧。答案已经存在于你的心中。至于我的目的
……’
在那之后,是好几秒的沉默。
‘……你知道的,悲剧总是在发生。大团圆什么的却永远只是虚构啊。’
※※※
将用来与徐景曜交谈的通话器丢在一旁,管理者将手中的能量饮品灌了接近半瓶。他的脚
边已经堆叠了一堆咖啡、茶、提神饮料的空罐,整个人萎靡不振地顶着黑眼圈看向屏幕。
他身后,X少女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他。意识到那样的视线,管理者转过头,轻笑
著举起手中的玻璃瓶。
“妳那人渣爸爸其实很在乎妳嘛。”
“……”
对他的话语毫不领情,X少女一脸不屑地别开头。管理者见状不禁苦笑。
“所以,妳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决定让一切交由她的心去抉择,管理者只是朝她提问:
“妳决定对妳的父亲采取什么行动?”
对管理者而言,这份工作并不无聊。无时无刻都有新的自杀者出现,每天都有许多有趣的
戏码能观看,但相对的,这也是十分累人的工作。
“舞台”的修补。轮回机制的监控。投胎以及引渡的处理。即便管理者是几近于概念的存
在,这样亿万层次的工作量也实在难以消化。
于是,日子便这样得过且过地流逝。在数之不尽的昼夜更替后的某一天,这名他单方面称
之为X少女的家伙出现在他面前,以怨灵的型态。
那是抱持某种强烈意图而自杀,对周遭充满憎恨及厌恶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确
实超脱了管理者的控制,进入到不属于她的舞台中。
那是个,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少年的世界。
那是巧合吗?如果不是的话,那究竟是怎样的因果牵连才会招致这样的局面?在花费一番
工夫找到那名少女后,管理者不禁为这一切感到困惑。在那时,X少女朝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是管理者每天至少会听个上万次的,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除了时机和场合太过异常之外
──见到管理者时应有的反应。从这点管理者足以判断,这名少女的自杀并未带有明确的
指向性,仅仅是被充盈全身的情感带动而已。
即便如此,那也是足够惊人的事实。
或许能对这死后世界的一切做出变革。
所以管理者并没有消除她,反而朝她伸出援手。他允许X少女在以任何方式死亡时能传送
到他身边,并在下次轮回开始后由他送入舞台。同时对于自身领域被干涉的焦点人物:徐
景曜,他也默默做出诱导,混淆其视听。
管理者期待着。
期待自己的愿望能得到实现。
也许那其中夹杂了独善其身的自利、也许那其中夹杂了冷眼旁观的玩乐。但期许事物以它
们应当要解决的方式解决,以及希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都能得到修补的心态,也绝对
没有半分虚假。
一直看着无法改变的结局,也是会让人忧伤的。
即便想让自己变得无忧无虑,试着轻浮地去面对、管理眼前的一切。也总会有感伤的时候

那么,这个正在进行,并即将迈入尾声的故事。又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感慨?
看着迟迟没对他的问话做出回应的X少女,管理者试着露出轻浮的笑容。
※※※
啊,真可怜。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
妳不会感到寂寞吗?没爸妈的小孩。
妳要和妳母亲一样吗?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来找老师商量吧。
根本没人期望妳的出生,我们肯养妳就算不错了。
妳跟老师……不,没什么。
妳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孩子啊,一样是那么随便就对路边的男人张开双腿。
到此为止吧,老师我也是有家要顾的。
那是周遭的人们向她说出的话语。
带着某种意图、蕴含某种情绪的话语。像是在时刻提醒自己的身分那样,不断回荡在耳边

过去的名字已经舍弃,虽然“X少女”只是几个无聊的男人擅自给她的称呼,但总之现在
,就用那个来指代吧。
来说说,X少女的故事。
出生于市立综合病院,死亡于市立捷运站,那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她留下什么呢?由外公
外婆抚养长大的她。从没见过父母一面的她。关于自身的事全由外人告知的她。爱上了班
主任的她。破坏别人家庭的她。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蛮不讲理。
但即便是这样的X少女,也曾经试图追寻过什么,对于自己之所以会存在、对于她所知道
的只有片面印象的父母的事。
‘妳母亲原本是个很温柔的人。’
‘只可惜,碰上了妳父亲。’
‘是叫徐景曜吗?以前在班上就是个阴沉的家伙,大概是抓到了妳母亲的什么把柄来胁迫
她吧?’
‘听说在她手臂割了好几道伤口,还强迫她发生关系。’
‘喂,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但这就是事实啊,你们也是这么认为吧。’
‘……也是啦。’
‘徐景曜──妳的父亲,就是个毁了妳母亲人生的,不折不扣的人渣。’
而这,就是她得到的答案。
然后,在她人生的最后,再稍稍往前那么一点的时刻,那个她曾抱有希望、说著“老师会
负责”的男人──
‘到此为止吧,老师也是有家要顾的。’
皱着眉头这么说,并点了根菸。
‘该怎么说呢?是类似于大人的玩笑话吧?仔细想想也应该要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辅导,对,是辅导。老师是希望出生特殊的妳能多一些人生历练,教导妳不要被爱情
冲昏头,才会这么做的。毕竟,妳们这个世代的小孩──’
好想吐。
眼前这个男人,她一度爱着的男人,是如此的恶心。自己的父亲,也是以这副嘴脸,榨取
著母亲吗?
果然男人,全部都是渣滓啊。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伫立在轨道旁。灯光炫目,拉长的轰隆声听着
很舒服,就像是入睡前的安眠曲,只是一直没有人能唱给她听。
虽然有点老套,不过,好恨啊。
也许正是X少女这多余的想法,改变了现在还无法知晓的某种事态。但要说后不后悔的话
,之后的她恐怕也无法决断。她只是一昧思索。
想明白、想复仇、想重来、想接近、想连结、想前往。主语毫无疑问是“X少女”这三个
字,但受词却全被漆黑涂抹掩盖,思绪无法触及。她微微张口、跨出步伐。
意识随即在撞击声中崩解。
然后重构。
眼前是一个似乎没什么不同的世界,但X少女却突然有种想以“舞台”称呼它的冲动。
茫然转动的视线对上了一名男人。男人没什么特点,除了“轻浮”之外没有任何形容词能
去描述他。他也许太过单调又或许过于复杂,无论哪种都应该不是X少女会去在意的人。
但她却还是朝他开了口: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强迫自杀者轮回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的拟似舞台,无聊透顶的死后世界。啊,这句话
是这个舞台的主演说过的,我没有侵占他权利的意思。另外,我是管理者,请多指教。’
‘什么?’
‘……妳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无知啊。那个,妳自杀死掉了,这点明白吗?’
‘嗯,大概。’
‘所以,妳必须待在自己的舞台强制进行死亡轮回,才能投胎转世──虽然我想这么说,
但这似乎不适用于妳呢。妳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个舞台的主演是什么关系?’
‘主演?’
‘啊,是个叫徐景曜的家伙。’
──咦?X少女睁大双眼,这个属于她父亲的名字瞬间吸引她的注意。无以名状的情绪涌
现心头,让她全身上下都变得燥热。
‘他是在十七年前自杀死掉的人吗?’
‘是啊,妳们果然认识?’
‘他是,我的父亲。’
所以X少女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一样,以黏腻而又冷淡的声调回答。
这是她的复仇,大概吧。对她的不幸、对一切的源头、对父亲的复仇。但无可否认地,能
对自己亲生父亲产生更多了解也促成她的行动,虽然X少女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在那之后,便是和父亲的第一次接触。
父亲──徐景曜有着一头俐落的黑色短发,即便站在电扶梯的列队中,也有种独特的厌世
气质。那百无聊赖的表情让X少女困惑了会儿。
眼看对方已经走到月台边,捷运也即将进站,她赶忙强压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带着怦怦乱
跳的心脏走上前。
关于如何给予父亲正确的第一印象,X少女想了很久,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轻声说著“
不好意思”,擦过徐景曜的肩头。
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X少女的身躯像在灼烧一样,她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冲动是从何而
来。
只要一松懈就会颤抖著瘫在地上,X少女只能压抑著那些快让她疯狂、呼之欲出的情感,
并轻轻呢喃:
‘徐景曜吗?’
父亲那年轻的脸庞浮现一丝惊讶,仿佛在为不应该出现的自己,以及终于能自主操控的躯
体而愕然。望着那样的反应,X少女不禁微笑。
那想必,是个悽惨无比的笑容吧?
但这样就对了,难得的相聚,怎么能让你简单遗忘呢?
她笑着、跑着,在充盈全身的激情驱使下,让自身被卷入车身和轨道的缝隙。
像祝福那样。
像诅咒那样。
这样的相遇,你想必无法忘怀吧。
爸爸。
※※※
手机响了起来,愣愣望着来电显示的“市立综合医院”,自己就已经在里面的徐景曜了解
到这是那通每次轮回都会打来的电话。也是自从他取回身体主导权后,就没接过半次的通
话。
已经,不能逃避了。
他思索著,默默滑开接听。而通话内容,首次从单纯噪声,转变为实质的话语。
‘你就是是徐景曜吗?我女儿的上次通话纪录,写着你的名字。’
“我是。”
‘你正在赶过来吗?那么可以回去了。’
“……”
‘我女儿死了。高兴吧你这人渣,是你害死她的,杀人凶手。如果她没有坚持留下孩子的
话,就不会──’
“……………………”
沉默了会儿,他使劲将手机摔往地面。
“啊啊,畅快多了。”
终于做到这他早就想做一次的动作,徐景曜长呼一口气。
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遇,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爱。所以,妳死后,我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结果,还是见不到妳啊。这里只有无止尽的轮回。
呐,学姊……
踏入空无一人的电梯,徐景曜按下十二楼。电梯门关闭、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从未见过
的长廊。他踱著步伐,悄悄走入。
前方,是一名身穿白大褂、一脸不悦的医师,他正朝几个似乎是他医疗团队的成员开骂:
“为什么没有我的允许就擅自动刀?你们原来都是妇产科权威啊。剖腹产你们有过多少经
验?现在死人了!怎么,你们要负责?”
“但是,医师。如果等你到的时候再开刀,恐怕两边都──”
“哦,所以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这是你的意思吗?”
徐景曜没说任何话,也竭力避免自己去想任何事,他只是走过那几个人的身旁,推开手术
室的门。门内,有两名黑发的少女。一名躺在手术台上,宛如一具做工精美的人偶,动也
不动;另一名则站在一旁凝望着她,神情是说不出的迷惘和眷恋。
像这样放在一起才发现,她们母女俩还真像啊。徐景曜闭上眼。
即便是那无尽轮回的十五分钟,如果能稍稍延长一些,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正是因为在家
中,接到温茹芸被送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他才会急忙赶往医院。
那便是轮回的开始。
连听到妳的声音,也只是奢望吗?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通,也就是轮回之中的那次,由温茹芸的父亲打来的通话,宣告了心爱
之人的死亡。
在自己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情况下,死去,如此轻易地。
“在我记忆中,妳母亲、学姊她是一个爱笑的人。受伤的时候、痛苦的时候、高兴的时候
、心碎的时候。她总是……总是笑着。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却一直不回答。但渐渐
地,我也明白了。”
徐景曜唇角微弯,露出曾被女儿斥责不懂悲伤的微笑。
“正因为周遭都是些悲伤而毫无道理的蠢事,才要为此发笑。嘲笑、嗤笑、苦笑。记住自
己的笑容,让自己能笑对一切。让悲伤的事变得可笑;让无道理的事变得荒谬;让发生在
自己身上的悲剧看起来像喜剧一样。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也是我试着接下去做的事。”
“……你,爱着妈妈?”
至今为止只是静静聆听他的独白的X少女,突兀地开口发问。徐景曜笑了起来,笑得眼泪
都要溢出眼眶。
“怎么可能不爱啊。”
所以他用衣袖轻轻拭去泪珠,轻声回答。
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他还剩下两分多钟的时间,如果现在立刻前往顶楼跳下去,就能投胎
转世了吧。但徐景曜没有移动的打算。
他的结局,由他自己来决定。
所以,他将提起手上的生日蛋糕。
“十八岁生日快乐,女儿。”
※※※
妳的父亲是个人渣,就是他毁掉了妳母亲的一生。
周遭的人总是那么说,而她也相信。不过,真的是那样吗?
徐景曜说起话来就像个欠揍的中学生,好像不挖别人痛处就不开心似的,脸上还一直挂著
不明所以的微笑。
X少女也因为这样而一度想砍死他──这主要是在听说自己父亲曾在母亲手上割出一堆伤
口,而产生的念头。
但是,不同。即便她自己也无法形容。但父亲和他人口中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貌
,也和老师一点都不像。
父亲的眼神更加透彻,总是在望着遥远彼端的什么。他的笑容有烦人的时候,但也有让人
伤感的时候。就像个单薄的虚影,不占有任何重量,风一吹就会消逝似的。
那样的存在,让她觉得无比矛盾。X少女无法对徐景曜产生认同感,自然也决定不了自身
的行动。是要就这样让他投胎呢?还是让他消失?但徐景曜却突然说了这么一段独白。
对世界毫无所感的少年,和对牺牲抱持向往的少女。
相遇。相爱。分离。再次相遇。然后永远分离。
他们总是笑着。
徐景曜和温茹芸爱着彼此。
X少女突然红了目眶,即便他们抛下自己,可以说是因为他们自己才会有那么悲惨的人生
。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觉得有这样的父母实在是太好了。她的追寻,也似乎到这一刻才
终于有其意义。
眼前的景象在一瞬的模糊之后变得清晰,她身处的房间从手术房换成她小时候的寝室。一
片漆黑的房间中,只有桌上的生日蛋糕燃烧着烛火。还是个小女孩的自己在少年和少女的
歌声下许著愿。
祝妳生日快乐。
祝妳生日快乐。
我心爱的小宝贝。妳要乖乖长大,开心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许好愿后,就把蜡烛吹熄吧。
爸爸妈妈会,一直守在妳身旁的。
少女抱起女孩晃呀晃的,少年则戳了戳她的脸颊轻轻一笑。然后,女孩被放上床铺并盖好
棉被。而少年和少女则相视而笑,挨着彼此走出房门。
“再见了。”
随着这样的话语传入耳中,剧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一瞬间喘不过气来,X少女抱着头蹲
下。
仿佛魔法失去它的效力,眼前仍是市立综合病院十二楼的手术室,而手术室内除了自己和
母亲的遗体外──
就没有任何人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双颊,她哽咽著,试图说出些什么。
“你这混帐父亲,擅自抛下我,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我还没、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啊,
有很多很多事想告诉你。我──”
在第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轮回的尽头,在死后世界分崩离析的当下,只有少女的哭喊分
外明晰。
※※※
到头来,大团圆结局什么的,果然是不存在的吗?
望着完成它的存在意义而逐渐碎裂,曾经映照徐景曜舞台的屏幕,管理者愣愣思索。
最后的最后,比起可能的下一世,比起应该能够有所不同的命运,那位少年选择了自己的
消逝。
只为完成女儿的梦想。
这真是……
“……了不起啊。我以管理者之姿,对你致上最高的敬意。”
管理者的四周始终只有悲剧。那漫长的岁月中,从未有过任何变动,仅仅是重复著自杀行
径。人们从未得到什么、放下什么。
那是真正的,永远无法逃脱的轮回。
直到现在。
因为少女的情感、因为少年的觉悟,不变的世界首次遭到晃动。即便未来连管理者也无法
预测,但至少现在,他看到了不错的戏码。
即便只是踏出一步,也确实脱离了悲剧。
那么,等待吧。只能等待。
下次,会顺利的。
这无尽轮回的happy end。
作者: boboSana (四次元)   2018-01-18 14:46:00
作者: mitsuhah (mitsuha)   2018-01-18 16:19:00
很好看喔 虽然不太懂女儿的心情
作者: chiarum (chiarum)   2018-01-18 16:21:00
作者: Snowyc (一色。)   2018-01-18 16:26:00
作者: dandingduck (淡定の鴨子)   2018-01-18 16:33:00
先推晚点看
作者: howardhope (红蟳女孩~等等我)   2018-01-18 17:31:00
看到最后才发现是少牵羊XDD 好看推
作者: chjghjg9487 (andy9487)   2018-01-18 18:20:00
不太懂
作者: cat663 (猫婷)   2018-01-18 18:26:00
好看推 最喜欢这种惆怅混著一点点希望的故事了
作者: loveshih (pepe)   2018-01-18 21:37:00
作者: purpoe (Elaine)   2018-01-19 01:06:00
好有意思
作者: icha4520 (icha4520)   2018-01-19 01:17:00
推推
作者: leopard0629 (小森)   2018-01-19 03:05:00
很开心呢 在最后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给女儿真是太好了~
作者: tookmyturn (Eve1990)   2018-01-19 09:42:00
99
作者: hhhsu   2018-01-19 11:59:00
看到哽咽 推
作者: cbugs (liyu)   2018-01-19 12:36:00
作者: kwenweichu (其实很无奈)   2018-01-19 14:14:00
好看推
作者: assassin103   2018-01-19 20:55:00
作者: david923923 (沉睡)   2018-01-19 23:07:00
这文笔挺好的啊 ?
作者: km0220 (Jimmy Yang)   2018-01-20 01:40:00
作者: PowerofDVD (RobberBank)   2018-01-20 02:45:00
好看推~
作者: toke3310 (toketa)   2018-01-20 17:02:00
作者: oceann (海恩)   2018-01-21 01:36:00
超好看
作者: monain76 (摸利)   2018-01-23 14:59:00
已哭推QQQQ
作者: w01192001 (喵喵猫)   2018-01-23 23:37:00
作者: shiro0701 (我以农药作战)   2018-01-25 05:48:00
可以解开误会真是太好了呢
作者: DuduDada (带把小妹)   2018-01-25 13:09:00
作者: hyujane (yujane)   2018-01-25 19:19:00
少年成为父亲,而后真正的死亡。
作者: groene (Groene)   2018-01-27 18:02:00
精彩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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