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创作,用现在的体悟去进行一些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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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陆】
能听到声响。
风的鸣动隐约自钥匙孔传来。掏出钥匙插入,形状尺寸吻合得令人想折断它。已经不知道
是第几次,少年打开门,微微张口:
“我出门了。”
阴暗脏乱的楼梯间、停满机车的骑楼,将那些景象全部无视的少年笔直向前。
从自家公寓所在的小巷穿到稍微大一些的环状街道,花费三分零二秒。沿着这个路线前进
五分十二秒,便会到达最近的捷运站。
下到月台等候三十五秒,走进列车。离下一站的时间还有一分零六秒。然后在医院的接驳
车从自己眼前开走的七秒后,手机响了。
周遭景色是凝滞的清晰和流动的模糊;他总是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然而比起视觉,听觉
带来的刺激明显强烈许多。
少年一直能听到事物的鸣动,就好比人群流动的擦撞声、化开在无言中的悲鸣声,以及现
在依然响着的手机铃声。
他默默接起通话,另一头则传来噪声一般的轰鸣。
‘────────’
“我是。”
‘────────’
“……”
‘────────’
“……………………”
通话结束。
进入医院,他走进左数第三的电梯。穿着志工制服的平头男子要去三楼、自己一个人推著
轮椅的老爷爷要去七楼、一身白大褂面色不悦的医师则要去十二楼。
就和往常一样。
在他们都离开后,少年一个人默默地从十五楼的电梯间走出,沿着廊道来到一扇以绿灯标
示著“EXIT”的门前。
剩余时间:三十二秒。他推开安全门、上了楼、再推开最后一扇铁门。
少年的黑色短发和身上衬衫的衣䙓都在狂风下摆动着。站在医院的顶楼,实在很难听到气
流擦撞以外的声响,让人有种底下一切都浸淫在水波里的错觉。
不管看了几次,这始终是个无聊透顶的世界。
像走的、也像用跑的;像满怀感触、也像完全无感……少年事不关己地让身躯撞上围栏,
并哼著歌让上半身翻过去。
在被重力打落、从天空坠下的前一刻,少年露出放松的微笑。
啪!
那是人体挤压变形的声响。
在骨骼和意识碎裂、灼热的鲜血从破败的身躯溢出的瞬间,少年试着以他脱落眼眶的眼珠
捕捉些什么。他望着开始收缩的天空。
下一秒,徐景曜死亡。
时长:十五分钟。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柒】
睁开双眼,发现眼前果然还是自家家门。徐景曜将手伸入长裤口袋,确认了早应该在他撞
击地面前飞出去的钥匙。
他想叹气,但脸上还是平静无比;即便想捶打一旁的墙壁,一切因果也只会导向他用钥匙
“喀答”一声转开门锁的未来。
“我出门了。”
强迫自杀者轮回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的拟似舞台,无聊透顶的死后世界。这便是徐景曜
身处的地狱──
一样的街景、一样的人群、一样的视角,那是令感官麻痺的无限循环。就像被按在电影院
的座位上,只能干瞪着什么都没在播放的黑色萤幕。
被迫踏出自己迈开的步伐,徐景曜只能以唯一自由的意识思考。
在感觉上,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语气轻浮、自称为“管理者”的男人,站在理
应死去的自己面前,带领他来到这地方。
‘这世间十八年为一次大轮回,换算成每次十五分钟的小轮回,共要经历六十三万零七百
二十次。在这之前能得到什么、或放下什么,就是你的胜利,徐景曜。’
‘……你是什么人?’
‘管理者。你接下来要去的、以及全人类总有一天也会过去的那个世界,基本上都是由我
来管理。’
‘听起来真无聊。’
‘哈哈,不会喔,不会无聊。虽然很累,但出乎意料地是份挺有意思的工作。’
直到现在徐景曜仍无法明白,那段短暂交谈的意义。
渡过轮回,然后呢?这样做就不会感到无聊?无论死前、死后,徐景曜所感受到的大多是
漫无止尽的单调和无趣。
欢笑也好、流泪也罢,都无法发自内心。他始终,对周遭的世界缺乏共鸣。
在思考同时,身躯自发性地行动。
走下公寓楼梯、穿过骑楼,四周的一切在流动。那是不断不断不断重复,每十五分钟一次
的固定光景。沿着手扶梯下到捷运站、机械般伸出的手刷过悠游卡,电子音效响起──
啊,真无聊。
还要几次,才会结束?要过多久,才会开始?
站在月台边,徐景曜漠然等待着必然会来临的车次。
“不好意思。”一声呢喃传来。
他的肩头被人撞了下。伴随碰撞、话音响起,那是淡漠的冰冷女声。视角边框,能看到摇
曳的长长黑发。
擦过徐景曜肩头走到他身前的,是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制服。垂落在衣领、颈窝的几缕秀发妖艳异常。人偶一般端
正细致的脸孔却像覆蓋了一层寒霜,完全没有情感的起伏。
她微微侧过身,以一种莫名压抑的语调开了口:
“徐景曜吗?”
无法回应。
现在,是什么情况?被在眼前超脱常理的现实所震慑,徐景曜脑袋一片空白。少女那脱俗
的美貌、强烈的存在感、冷漠的口吻,都是徐景曜不曾、也不应该体验的事物。
那是轮回中从未有过的异常。他生前从未出现的场景。但比起为这些事感到惊讶──
“妳……?”
第一次,想说的话语顺利地从口中吐出。徐景曜伸出手,像要确认似的握紧。
这是一具能由他自主操纵的躯体。但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这名少女会出现在他的轮回之中?
为什么轮回本身不再运作?
对于他连话都说不好的丑态,少女像要发笑似的试着弯曲僵硬的唇角。那是个令人毛骨悚
然,既哀伤又悽惨的笑颜。
她回过身,起跑。在由远而近的轰鸣和炽白光线中,像被吸进去一样跳入列车轨道。
撞击声、碎裂声,以及扭曲的不协调音。那是仿佛在嘲笑这无聊世界的巨响。少女身躯的
一部份像绞肉一样被辗碎,有着漂亮脸蛋的头颅弹起、划著圆圈滚到徐景曜脚前。
耳边响起尖叫、大量的血液泼洒在身上。徐景曜愣愣注视那染红他鞋底的球体。心跳在加
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是他遗忘已久的某种可贵而难得的情感,是会让人不由自主
地去依赖,将身心沉浸其中的刺激。
像要感受这这份真实、像要确认这救赎并非虚假,徐景曜颤抖着手捧起少女的头颅。并露
出像小孩一样纯真无邪的笑容。
这世界也不是那么的无聊嘛。
这名少女会是什么身分?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跑来这里?把弄、端详着她的头颅,徐景曜
像换了个人似的以欢快的情绪思索。但他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手机铃声响起为止。
毕竟已经重复了上万次,即便现在徐景曜重新取回身躯的主导权,那些片段也早已刻入他
的脑海。
这通电话来得太早了,应该要再过个好几分钟才会……先把少女的头颅放到一旁,他困惑
地以染满血液秽物的手抓起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片空白,徐景曜犹豫了数秒便滑开接听。
‘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呢。真是谢天谢地。’
从另一头传来轻浮的男声。听着那不知道该说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嗓音,徐景曜皱起眉。
“管理者……你是管理者吧?”
‘嗯嗯我是。很好废话不多说,徐景曜请你现在立刻跑起来从捷运的三号出口出去,你出
去的十七秒后会有一辆出租车以时速四十公里开过来,请设法拦下它搭到医院去自杀。’
“……啥?”
‘不这么做的话,你会消失喔。你应该不想在只剩三次的情况下功败垂成吧?’
“什么跟什么──啧。”
咂了下舌,徐景曜有些遗憾地瞥了眼少女的头颅,遵从管理者的指示突破似乎在忙着拍照
的人群,爬著楼梯从三号出口冲出。保持通话,他朝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挥起了手。
出租车停下后,徐景曜朝摇下车窗,一脸不安地往这里看来的司机大喊:
“大哥,我被人刺了!能快点载我去市立综合医院吗?”
“……上来!”
司机挣扎了会儿才开了锁。将自己染满血液的衬衫偷偷撕出一个小开口,徐景曜拉开门坐
入,压低音量。
“我人在出租车上了。给我说明一下。”
‘简单来说,你的“舞台”出现bug了。’
随口说出生活化的字汇,管理者继续以他那轻浮的话音叨念著:
‘死后世界的每个舞台都只会有一位主演,其他人物都是从主演记忆撷取出来的片段印象
,也就是“背景”。而就连主演本身也只会按照生前最后的剧本行动──也就是每十五分
钟重演一次的自杀轮回。除此以外的人物、事象,都没有存在、发生的可能。’
“那么,现在这有趣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那名在你面前自杀的少女,我们姑且称她为X少女吧。这位X少女就是造成异常的存在,
你的舞台、你的世界因为她而失去控制,导致一切都乱了套。’
“……你刚刚说的‘会消失’跟这个有关吗?”
‘这么说好了,你现在的身分是“主演”,你的职责是上演不断重复的自杀戏码。而如果
你演出了截然不同的结局──没有在这十五分钟的最后从市立综合病院的顶楼跳下,你就
会被判定不合格而被舞台本身消灭,连灵魂也不剩的那种。’
喔,真恐怖。
一脸无聊地听着自己可能的末路,徐景曜看了下出租车开到哪后,语气平淡地朝管理者抱
怨:
“是说,你不能做些什么吗?怎么情况听起来对我这么不利。”
‘直接干涉是不被允许的,但要从外部操作的话需要知道X少女的身分,这点就必须拜托
你了。’
很好,这个管理者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后,徐景曜直接把钱包抛给
司机就下了车。推开挡在路上以异样眼光打量他的行人,他小跑步奔入随便一台电梯,按
下十五楼的按钮。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跟X少女接触,问出她的身分?”
‘这是选项的其中一种。选择硬撑过去直到轮回结束也是可行的。’
硬撑?结束?
揣摩管理者话中的含意,徐景曜没有出声,就这样熟门熟路地走到安全门前。耳边,那轻
浮的话音编织出毫无实感的话语。
‘还剩三次。你正处于第六十三万零七百一十七次轮回中。成功撑完剩下的三次,你就能
结束轮回投胎转世,不被死后世界所束缚。所以,你打算选哪种?’
六十三万……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徐景曜有些茫然。
“突然跟我说这该死的轮回只剩三次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啊,你认真的吗?不过真的要选的
话──”
步上阶梯,推开铁门。在劲风吹动发梢的同时,徐景曜瞇起眼靠在一旁的围栏上轻轻后仰
、踢动地面,他的身躯随即失去平衡。天地倒转的世界中,事物流动、改变、重塑的鸣响
传入耳中。
徐景曜松开手,像要拥抱逐渐远离的天空。并咧开大大的笑靥表达自身的喜悦。
“──果然还是要选不会无聊的那种吧。”
颈椎着地,摩擦著压缩著碎裂著的脊柱扭曲成诡异的模样。骨片破开血肉,就像用刀戳破
皮革那样让全身上下都变得破破烂烂的。移位的肋骨擅自翻搅内脏和隔膜,鲜血从口中狂
涌而出,将一切掩盖。
在燠热而黏稠的一片昏暗中,徐景曜死亡。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捌】
回来了。望着面前一如既往的平滑门板,徐景曜默默思索。
首先,不能相信管理者的话。虽然不知道死后世界的存在有多久,但既然是“管理者”,
多少也该对这种事采取一定防范,而不是像这样几乎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来处理。而且─
─
“又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发生?”
回想X少女的脸孔,徐景曜不由得沉默。那是他生前从未见过的人,就算见过也没有发生
像刚刚那样让他忘不掉的冲击事件。如果X少女是和他一样的自杀者,那又是什么契机让
她变成了“外来者”?
她仅仅是,偶然来到这里?
‘徐景曜吗?’
冰冷的话音在脑海复苏,徐景曜微微侧头。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是值得思考的一个点。
烦恼著没有解答的事,徐景曜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拉开门。
于是,那名有着黑色长发的少女便出现在他面前。
“──妳、为什么?”
徐景曜自认为是个不容易受到惊吓的人,然而在半个小时、两次轮回不到的时间内,这位
X少女已经多次打破他的无感。
这样情感的复苏以前也有过,在他对生前的那个世界,还抱有希望的时侯。
“温茹芸。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招呼、没有问候,连一丝情感的波动都看不出来。仿佛一开始便知道他会在这瞬间开
门,X少女以冰冷的语气向徐景曜提出疑问。
温茹芸。
她会希望自己做出什么回答?徐景曜思考着这样的事,他试图这么做,并设法忽略那掠过
耳边的名字。那是个在遥远过去就已经死去的人,是现在的他已经无法以任何形式追忆的
存在。
“嗯,有印象。”
所以徐景曜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一瞬间,X少女的面容扭曲了。
她紧紧抿唇、眼角上吊,好像随时会朝徐景曜嘶吼些什么。纤细的身躯连同长长的黑发都
在颤抖。果然她隐藏着什么吗?在那佯装冷漠的外表之下。
出神注视X少女那难得的反应,徐景曜微微弯起嘴角。
“妳应该也知道,在这里的生活既无聊又漫长。把一个人忘掉可是出乎意料轻松的事,不
是吗?”
组织话语,抛出最能让对方激动的组合,自己则借由观察对方的反应来取乐。像个时隔多
年拿到新玩具的孩童,为了不再感受到无聊,徐景曜笑着说道。
必须去跳楼自杀的事也好、必须问出少女身分的事也罢,那些都没有此时此刻于他胸中澎
湃的感情来得重要。
所谓活着就是在忍受无聊的同时想尽办法让自己不再无聊,即便死了无数次,这样的想法
也从未改变。
那是只属于徐景曜的执著。
“为什么你有办法笑着说出这种话?你对温茹芸做出的事,那样残酷而毫无道理的行为─
─”
“妳很在意呢。果然是和她有关的人?”
瞇起眼轻笑,徐景曜望向褪下冷静外表的X少女。像要将那美貌脸蛋后隐藏的思绪挖掘出
来。
这仿佛立场反转的现况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和自暴自弃。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徐景曜
以并未映照出任何事物的双眼望着X少女。
“呐,妳到底是谁?”
轮回剩余时间:十二分五十七秒。
X少女什么也没说,她微微低下头。在浏海的遮盖下,表情也跟着变得模糊不清。她以轻
柔的动作摸索后腰,抽出闪烁钢铁色泽的某物。
那是一柄厚背的切肉菜刀。
灰色的弧线俐落划下,陷入徐景曜的躯体,眨眼间便让血液喷溅四周。疼痛慢了数秒袭来
,他下意识摀住被砍中的左肩。
“……哎呀?”
徐景曜的话音带了点颤抖,他缓缓退开,定睛望向仍旧一语不发的X少女。她那不知道是
哪所学校的制服连同白皙的脸蛋、艳丽的长发都沾染了血红,那模样看在徐景曜眼里简直
美得令人窒息。
这个人,果然很有趣啊。是和那个人──和温茹芸不同性质的有趣。
X少女甩落刀上的血珠,透过浏海的间隙看向徐景曜,眼神满是冰冷的愠怒。她转过头,
迳自走出徐景曜家门。
“快点去跳你的楼吧。”
并留下这么一句话。
※※※
说起来,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徐景曜这名少年开始对周遭事物感到乏味。
像是有道密不透风的石墙堵著似的,阻断与他人的联系。共鸣也好、同感也罢,都是梦中
才有的事物。
与他人交流,让情感充盈身躯。徐景曜一直向往那样的感受。如果不抱持这样的想法,如
果不打算为了不再无聊而活下去,他肯定会在更早的时候结束人生。也肯定,没来得及遇
到温茹芸。
那个曾让他对世界抱持希望的人。
第一次遇到她,是在高中的时候。虽然在同一所学校,但他们不但班级不同,连年级也不
一样。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相遇了。在徐景曜最初的印象中,温茹芸是个总是笑瞇瞇地朝周
遭人散布善意,温柔的学姊。
但也仅仅只是这样,纯粹的温柔无法成为排解无聊的刺激,而且温茹芸本身也是他不怎么
想接触的类型。
所以,当跷课跑到附近违章建筑鬼混的徐景曜,看到这位学姊先他一步到了这里时,吓了
一大跳。
‘学姊妳……?’
‘是景曜学弟吗?跷课不太好喔。’
‘学姊妳也跷了吧?’
‘我们高三应考生可是有豁免权的。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很无聊。’
‘觉得无聊的话,要不要来和我聊聊天?’
面对突然就说出这种话的温茹芸,徐景曜一开始没抱持太大兴趣。过去也曾出现过不少像
这样“敞开心胸”找他搭话的家伙,但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
所以他只是随便回应了一句:
‘聊天就不用了,做出些会让我觉得有趣的事好了。’
‘对学弟你而言,有趣的事是指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
以略带埋怨的语气叨念,徐景曜连看都没看温茹芸一眼,只是斜着眼一脸无聊地盯着一旁
破旧脏污的墙壁。
这栋废墟一般的违章建筑基本上该搬的东西都搬光了,徐景曜自己也不清楚它没被拆除的
原因,只是觉得这地方挺适合一个人待着便擅自把它当作秘密基地。不过,照这情势看来
,恐怕要重新找个地方──
还没想完就被“喀啦喀啦”响起的怪声打断,徐景曜瞇起眼侧过头。视线前方,那有着长
长黑发的少女正带着温柔的微笑,将手中的美工刀一节一节往外推出。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查觉到一成不变的日常即将以某种形式崩坏而雀跃,还是为温茹芸那异常却令人兴奋的
举动而屏息──不管怎样都很高兴就是了。
徐景曜睁大双眼,以从未有过的力度注视温茹芸。
卷起的衣袖、反射日光的刀身、柔和的笑颜,那一切的结果就是开在温茹芸手臂上的红花
。鲜血从她自己开出的口子涌出,顺着纤细白皙的前臂流下。
从徐景曜的角度,能看到她伤口附近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所以,是这么回事吗?温茹
芸一直在这个地方做的,有趣的事。
‘……原来学姊妳有自残的习惯啊。’
‘所以,有趣吗?’
连血都没去止,温茹芸只是歪著头一脸期待地问著。
‘嗯。’
没怎么思考就回答了。徐景曜愣愣说出能让她感到满足的话语:
‘学姊妳远比我想像的,要来得有趣多了。’
似乎有些明白,关于温茹芸这个人的真实。望着她因为得到肯定而面颊潮红的模样,徐景
曜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那是变质而偏执的温柔,支撑着它的则是愉悦和自我满足,眼前的少女借由帮助他人来满
足自己。
活着就是为了不再无聊。换言之,活着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和快感。那就是温茹芸得到快感
的方式──伤害自己、救助他人。多么的有意思。
所以徐景曜利用了那份扭曲的善意,让她“无法对自己置之不理”。
他向温茹芸倾诉自己的无感和渴望,让温茹芸了解她能成为满足徐景曜需求的人。他们都
需要快感,希望欲望得到满足,于是便像这样构筑起互相给予、互相索求的关系。
乍看之下,那是再平等也不过的交易。但实际上,呈现出来的结果却是极端倾向一边的。
随着让生活不再无聊的“刺激”不断消耗,徐景曜势必得向温茹芸索求更强烈的快感。
肆意玩弄、蹂躏,并毁掉她的人生,再欣赏她各式各样的表情来带给自己刺激。沉浸其中
,人渣一般活着的每一天真的很快乐。但在最后,徐景曜还是出现在这里,在这无止尽的
轮回中。
喔,不对。就快结束了呢。
“为什么,不杀掉我?”
市立综合医院的电梯中,将并未接听就直接挂断的手机放回口袋,徐景曜喃喃自语。
冷静下来回想,X少女的行动实在是让人摸不著头绪。如果她真的是温茹芸的亲友,想让
他消失那多的是方法──但至今她所做的都是些意义不明的举动。
还有,她的那些话语,就像是要确认些什么。
发觉电梯好像没怎么在动,徐景曜分神瞥了眼控制面板,这才发现他压根没按楼层。只有
在这种时候才会希望身体能自己动起来,他抬起手。
指尖在掠过“十二”时犹疑了会儿,但最后还是按下“十五”。徐景曜闭上眼,感受电梯
的上升。
还剩下两次的轮回。那么,自己该做些什么?
“那个制服……。”
是没看过的款式。会是外县市的学校吗?记下X少女身上制服显眼的特征,准备在下次轮
回参考,徐景曜走出升至顶层的电梯,迎接自己的死亡。
※※※
“意外地,平稳呢。”
望着显示屏中的画面,男人以轻浮的口吻论述著。萤幕中,那名为徐景曜的少年正从市立
综合病院的顶楼坠落。
男人啜饮了口手中的咖啡。那是在便利商店中就能买到,满是廉价感的瓶装咖啡。可以的
话,男人也想悠闲地为自己泡上那么一杯,但他实在太过忙碌了。
在这仿佛无穷无尽延伸的广大空间中,围绕着他交错陈列层层重叠的,是数之不尽的显示
屏,画面中心都是单一的人物。他们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嘶吼什么、有的在流泪,但到了
最后都会以某种方式,一如徐景曜所做的──结束自己生命。
然后,画面像重播一样回到一开始。
数千、数万,每十五分钟便重播一次,属于谁的最后、属于谁的罪孽。那便是男人正望着
的事物。
男人名为管理者。当然,在这之前他也是有正常名字的,但能叫出它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管理者轻轻打了个响指,将在这无数画面中唯一产生实质变化的萤幕拖曳过来。他以一种
疲惫而愉悦的眼神注视画面中央,那在自杀后回到家门前的少年。
“这次也麻烦你了,管理者。”
从身后传来冰冷的话音。管理者转过头,望向曾几何时已站在那里的X少女。
凝望萤幕中的徐景曜,X少女抿起唇。
耸耸肩,管理者自顾自地喝了口咖啡,朝她提问:
“也是一样要去他家吗?”
“不,让我想想。”
面对管理者的提问,X少女沉下脸做出思考的样貌。
“我能先去看一下妈妈吗?”
“可以是可以,但这样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喔。”
“我知道,就只是看一眼。”
“好吧。”
管理者说著点了点头,在徐景曜的画面上轻轻一点,投影出3D的小镇地图。那就是徐景曜
舞台的全貌。他将其中一栋建筑做了标记,回过头刚想再叮嘱X少女一些事,却发现她早
已消失无踪。
“走得还真急啊。也是啦,只剩半个小时了。”
将立体投影收回萤幕。管理者凝视里头,似乎在操作家中电脑的徐景曜。
“你又会怎么做呢?”
※※※
【陆拾叁万零柒佰壹拾玖】
在搜寻引擎键入“高中生制服”,徐景曜沉默地望着满屏不相关的讯息。他试着加上一些
关键字,也就是他在上一轮记下的特征,并再度搜寻。
“没有吗?”
咕哝著徐景曜继续排列组合字序。经过前一次轮回的试验,就算在家里耽搁了一会儿,只
要直接叫出租车还是能赶上时限。所以他不急着离开而是打算再试试。
点开好几个网页浏览,徐景曜忙碌地动着双眼,然后……
“啊。”
望着眼前熟悉的制服图像,徐景曜叫了一声。他把当前网页拉到最上方查看标题。那是一
个校服设计竞赛的网站。
“被选中的款式将成为丛伦高中的校服?丛伦又是个什么玩意──等等。”
想起了什么,徐景曜皱起眉。为了确认那样的既视感,他将之键入。
“预计于后年成立的私立高中。果然啊。但她确实穿在身上?”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自己的思考似乎在什么地方出错了。下意识瞥过电脑右下角,发现
自己只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徐景曜连忙起身。
在他“请开快一点,我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拜托下,出租车很快就开到医院。
下了车,徐景曜刚想跑入医院,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知道那通电话代表着什么,他
并未接听。
虽然这次轮回意外地没发生什么事,但徐景曜也同样没有太多进展。进入电梯后按下十五
楼,他继续思索。X少女身穿在未来才有可能出现的制服,这的确是个盲点。
如果这个世界和生前是共用同一个时间轴,那X少女在徐景曜活着时的年龄范围才是重点
。他没听温茹芸说过有妹妹、表妹什么的,但当然没人会把自己到底认识了谁都讲出来。
所以到头来,要得到解答果然得──
叮咚一声,电梯门开启。徐景曜刚想踏出步伐,就因为看到身前的人而停下。这才发现楼
层显示是十二楼。
“真巧啊。”
估计对方大概不会和他打招呼,徐景曜就笑着这么做了。他望向那有着一头黑发和冷艳容
颜的少女。
“……”
如他料想的那样一语不发,X少女默默走入电梯按了关门。在稳定的上升感中,徐景曜闭
上眼。虽然他表现得很有自信的样子,但果然还是搞不懂X少女在想些什么,就连她下一
秒会不会拿出一把刀砍过来也不知道。
不过,这就是乐趣所在。至少徐景曜很享受现在这样如坐针毡的感觉。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明白。”
突兀地,冷然的话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徐景曜睁开双眼注视X少女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光照的缘故,她那一向淡然的脸蛋浮动着隐隐约约的脆弱,好像轻轻碰一下就
会瓦解的沙堡。
她到底,在十二楼看到了什么?
那样的念头闪过脑海。徐景曜摇摇头顺着X少女的话说道:
“无法明白什么?”
“徐景曜这个人。”
“……我这边也完全不知道妳是何方神圣啊。”
试着说些能缓和气氛的话,徐景曜苦笑了下,但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X少女只是将目光投注在没有任何事物的角落,以蕴含着自我否定和无可奈何的语调叨念
:
“即便到了现在,你仍旧笑着。感伤,那种情绪你无法理解吗?”
听着她仿佛在要求什么的发言,徐景曜瞇起眼。
“是啊,无法理解。毕竟那种东西简直无聊透顶。”
微笑着阐述自身的无感,徐景曜像个在闹脾气的小孩,硬是回答了所有话语中最能惹怒X
少女的一句。眼角余光能瞥见某样事物的闪动,回过神来,那把熟悉的切肉菜刀已经架在
他的脖颈上。
电梯门也在此刻打了开来。
“动手啊。”
以轻柔的语气呢喃,徐景曜眼带笑意地看着X少女。长长黑发将她的面容遮去一半。即便
如此,那夹杂无助和困惑,惹人怜爱的神情仍旧被徐景曜所捕捉。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此刻的我。投胎转世什么的根本毫无意义,只会让人烦躁而已。如
果是这样的话,那在这边被妳杀死要来得有趣多了。”
就算会就此消失。
就算什么都无法感受。
就算意识不复存在。
徐景曜也对这不断重复、蠢透了的一切……
“闭嘴。”
胸口被重重推了一把,徐景曜踉跄著跌出电梯。在他讶然睁大的双眼映照下,整个世界都
像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一样,浮动着苍白忧伤的色泽。
随着电梯门的逐渐闭合,能看到、感知到的事物范围也在缩小。他听到了声响,是不知何
处的风灌入室内带来的鸣动,是十分刺耳,总能让他听成悲鸣的伪音。
啊,不对,这不是传来了一句话吗?
“呐,你果然是个人渣啊──爸爸。”
那是交界的两个面。身处电梯外,整个人还摇摇晃晃无法维持平衡的少年;与电梯内,说
完话后就无法看清表情,把手中尖刃转向了自己喉头的少女。
这样的构图,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断面、交错、鲜血,以及空洞。
……“爸爸”?
我的……女儿?
在电梯门阖上的瞬间,鲜血从门缝溢出。
“──咦?”
广大的长廊中,响起他不明所以的疑问。
※※※
要说那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做出的事,徐景曜也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
他虽然和温茹芸发生过不只一次关系,但都有做好该做的措施。“如果她怀孕了呢”,这
样的想法也曾触动他。
然而那只是想想,徐景曜还不至于真的做出这种事。他不是──至少在那个时候还不是─
─一个全然不顾后果的家伙。即便如此,对于无法抹消的事实,他也没有推卸责任的打算
。
简而言之,他确实让温茹芸怀上了小孩。
依稀记得,那是在一场大雨中的傍晚。虽然听起来像是浪漫故事发生的绝佳时间点,但完
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是更加悲伤、更加血腥、更加沉溺的惨剧。
如往常一般放了学,徐景曜拎著书包撑起伞来到已经成为他们幽会地点的违章建筑。虽然
因为屋顶结构问题,地上到处是一滩一滩的水洼,但总有些地方是能用的。
就好比温茹芸正蜷缩身躯待着的那个角落。
‘学姊?’
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覆蓋面部,不知情的人看见搞不好会以为自己见鬼了。徐景曜一边有
些担心地问著一边从书包取出一袋煎饼。
‘妳还好吗?我路上有买点吃的东西,要不要──’
啪地一声,手中纸袋因为撞击而掉落,徐景曜睁大眼。他的嘴唇被温茹芸的堵上,纤细的
手臂紧紧环绕他。花香、血沫、冰冷、炙热,杂乱而强烈的感受从两人的接点如电流一般
遍布全身。
温茹芸的体温很冰冷,几乎要让人以为她只是具尸体。徐景曜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鲜
血从温茹芸双手的刀伤持续流淌,染红两人的制服。在查觉后徐景曜有试着提问,但伸入
他口中的香舌却让他无法出声。
──那是铁锈一般的腥红,血液也好、舌头也好。与她相关的事物都带着如此强烈极端的
色彩。沉浸在冰冷与燥热的交界,无论意识还是理性都逐渐模糊,徐景曜顺从情欲解开了
温茹芸校服的扣子。
耳边除了她的喘息还能听见些微的雨声,那是雨点撞击屋瓦后碎裂的声响,就好像某人无
言的悲鸣。在那之中和之外的,则是人群流动的擦撞声。是就算他们不存在也不会、不曾
停下的流动以及变化。
徐景曜只是静静聆听。
直到这场雨的结束。
而在一切安定下来后,温茹芸亲口对他解释了──升学考的失利,接连发生的不幸,被父
母发觉的自残和随之而来的管束。
仅仅是一位少女的不自由,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只披了件外套在身上,躺在他怀中的温茹芸轻轻笑着以平稳的语气低语:
‘所以我希望,就算是道别,也要以你无法忘怀的方式进行。连死亡也无法阻止你回想的
那种。像祝福那样、像诅咒那样,永远跟随着你。’
温茹芸喃喃唸著轻抚缠绕手臂的绷带。这样的她、这样脆弱的她、即便悲伤仍旧微笑着的
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动人。
正是这样的她,将徐景曜从那无趣至极的日复一日中拯救出来。他们是异类、是互相伤害
后再舔著彼此伤口的共犯、是放纵而蔑视规矩的狂徒、是社会所不需要的渣滓。
人们可以用他们想得到的词汇去定义、褒贬他们,但却连他们感受的一丝一毫也无法理解
。活着就是为了不再无聊。活着就是为了寻求刺激。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遇并──
‘不过,我仍旧会等待。相信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面,并以此作为活下去的动力。’
──设法再次相遇。
‘所以,觉得无聊时,就想想我吧。因为我也会这么做的。’
回忆终结于少女的笑语。
而当徐景曜得知温茹芸怀了他的小孩,并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在市立综合医院生产,已
经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
【陆拾叁万零柒佰贰拾】
【最终轮回】
“所以,那家伙是我的女儿啊。难怪个性那么别扭。”
坐在自家的椅子上沉思并喃喃说出X少女的真实身分,徐景曜露出苦涩的笑颜。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破地方待了很久,久到女儿都长这么大……还自杀了。
“你在看着吧?管理者。我有话要和你说。”
那真的只是一句很轻的呢喃。但下一秒,徐景曜放在口袋中的手机仍旧响了起来。接通之
后,那轻浮的话音在耳边响起:
‘看来你对X少女的身分已经有头绪了呢。真是恭喜你,那么──’
“你早就知道了吧。”
打断管理者的话语,徐景曜瞇起眼说了下去:
“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别问什么‘你怎么会知道?’的蠢问题,你这演技差劲的男人。
虽然觉得情况还算有趣才没怎么在意,但现在似乎没有其他选择了。告诉我,你刻意让我
接触X少女──我的女儿的用意。”
打从管理者向他解释有关bug的事开始、打从那名少女出现在他眼前开始、打从他又一次
死亡开始。徐景曜一直知道管理者隐瞒了什么,只是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他的目的。
而现在,在这已经无法不去在乎的时刻,知道那名少女是自己女儿,徐景曜不得不向他摊
牌。
而管理者也意外干脆地回答,又或许该说是反问:
‘还记得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这世间十八年为一次大轮回,换算成每次十五分钟的小轮回,共要经历六十三万
零七百二十次。在这之前能得到什么、或放下什么,就是你的胜利,徐景曜。’这句?”
‘嗯。现在有稍微明白一点吗?’
“本来‘得到什么’、‘放下什么’都是些说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还有‘胜利’到
底是──”
‘做不到的话,你只会再重复一次那样悲惨的人生。’
突然间,那轻浮的话音产生质的改变。即便它仍旧是一副提不起劲又漫不经心的的调调,
但听到了却有种被重物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的感觉。
徐景曜睁大双眼。
“那是什么意思?”
‘自杀者于死后世界重复其生前行为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便能投胎转世──那是对的
,却也是错的。’
变得不怎么轻浮的话音在耳边喋喋不休,不断颠覆、改变。让徐景曜下意识认为“管理者
”这名号一点也不适合这个男人,“诈欺师”或“剧作家”都要比它来的贴切。
‘简而言之,就是那个啦。没有好好反省的家伙,就算投胎、就算开始另一段人生,也是
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用同样的死法,再次结束自己的性命,乐此不疲地沉浸在重新上演
的轮回中。毕竟,人类就是这样学不会教训的物种。擅自把这称作“宿命”的人也不是没
有啊。’
真搞笑,明明都是自己造的孽。那是又开始变得轻浮的男人话音。
徐景曜愣愣握着手机,望向天花板。虽然管理者似乎讲了许多很重要的话,但不重要的也
有很多。前一世也好、下一世也罢都是他不知道的事,都是在胡扯。他想知道的,能让他
觉得有趣的,都是现在这当下发生、正在发生、正准备要发生的事。
“我要知道的,只有我女儿的事。她的目的是什么?你能从协助她的过程中获得什么?”
‘嘛,会想接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那些理由吧。答案已经存在于你的心中。至于我的目的
……’
在那之后,是好几秒的沉默。
‘……你知道的,悲剧总是在发生。大团圆什么的却永远只是虚构啊。’
※※※
将用来与徐景曜交谈的通话器丢在一旁,管理者将手中的能量饮品灌了接近半瓶。他的脚
边已经堆叠了一堆咖啡、茶、提神饮料的空罐,整个人萎靡不振地顶着黑眼圈看向屏幕。
他身后,X少女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他。意识到那样的视线,管理者转过头,轻笑
著举起手中的玻璃瓶。
“妳那人渣爸爸其实很在乎妳嘛。”
“……”
对他的话语毫不领情,X少女一脸不屑地别开头。管理者见状不禁苦笑。
“所以,妳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决定让一切交由她的心去抉择,管理者只是朝她提问:
“妳决定对妳的父亲采取什么行动?”
对管理者而言,这份工作并不无聊。无时无刻都有新的自杀者出现,每天都有许多有趣的
戏码能观看,但相对的,这也是十分累人的工作。
“舞台”的修补。轮回机制的监控。投胎以及引渡的处理。即便管理者是几近于概念的存
在,这样亿万层次的工作量也实在难以消化。
于是,日子便这样得过且过地流逝。在数之不尽的昼夜更替后的某一天,这名他单方面称
之为X少女的家伙出现在他面前,以怨灵的型态。
那是抱持某种强烈意图而自杀,对周遭充满憎恨及厌恶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确
实超脱了管理者的控制,进入到不属于她的舞台中。
那是个,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去的少年的世界。
那是巧合吗?如果不是的话,那究竟是怎样的因果牵连才会招致这样的局面?在花费一番
工夫找到那名少女后,管理者不禁为这一切感到困惑。在那时,X少女朝他说了第一句话
: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是管理者每天至少会听个上万次的,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除了时机和场合太过异常之外
──见到管理者时应有的反应。从这点管理者足以判断,这名少女的自杀并未带有明确的
指向性,仅仅是被充盈全身的情感带动而已。
即便如此,那也是足够惊人的事实。
或许能对这死后世界的一切做出变革。
所以管理者并没有消除她,反而朝她伸出援手。他允许X少女在以任何方式死亡时能传送
到他身边,并在下次轮回开始后由他送入舞台。同时对于自身领域被干涉的焦点人物:徐
景曜,他也默默做出诱导,混淆其视听。
管理者期待着。
期待自己的愿望能得到实现。
也许那其中夹杂了独善其身的自利、也许那其中夹杂了冷眼旁观的玩乐。但期许事物以它
们应当要解决的方式解决,以及希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都能得到修补的心态,也绝对
没有半分虚假。
一直看着无法改变的结局,也是会让人忧伤的。
即便想让自己变得无忧无虑,试着轻浮地去面对、管理眼前的一切。也总会有感伤的时候
。
那么,这个正在进行,并即将迈入尾声的故事。又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感慨?
看着迟迟没对他的问话做出回应的X少女,管理者试着露出轻浮的笑容。
※※※
啊,真可怜。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
妳不会感到寂寞吗?没爸妈的小孩。
妳要和妳母亲一样吗?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来找老师商量吧。
根本没人期望妳的出生,我们肯养妳就算不错了。
妳跟老师……不,没什么。
妳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孩子啊,一样是那么随便就对路边的男人张开双腿。
到此为止吧,老师我也是有家要顾的。
那是周遭的人们向她说出的话语。
带着某种意图、蕴含某种情绪的话语。像是在时刻提醒自己的身分那样,不断回荡在耳边
。
过去的名字已经舍弃,虽然“X少女”只是几个无聊的男人擅自给她的称呼,但总之现在
,就用那个来指代吧。
来说说,X少女的故事。
出生于市立综合病院,死亡于市立捷运站,那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她留下什么呢?由外公
外婆抚养长大的她。从没见过父母一面的她。关于自身的事全由外人告知的她。爱上了班
主任的她。破坏别人家庭的她。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蛮不讲理。
但即便是这样的X少女,也曾经试图追寻过什么,对于自己之所以会存在、对于她所知道
的只有片面印象的父母的事。
‘妳母亲原本是个很温柔的人。’
‘只可惜,碰上了妳父亲。’
‘是叫徐景曜吗?以前在班上就是个阴沉的家伙,大概是抓到了妳母亲的什么把柄来胁迫
她吧?’
‘听说在她手臂割了好几道伤口,还强迫她发生关系。’
‘喂,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但这就是事实啊,你们也是这么认为吧。’
‘……也是啦。’
‘徐景曜──妳的父亲,就是个毁了妳母亲人生的,不折不扣的人渣。’
而这,就是她得到的答案。
然后,在她人生的最后,再稍稍往前那么一点的时刻,那个她曾抱有希望、说著“老师会
负责”的男人──
‘到此为止吧,老师也是有家要顾的。’
皱着眉头这么说,并点了根菸。
‘该怎么说呢?是类似于大人的玩笑话吧?仔细想想也应该要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辅导,对,是辅导。老师是希望出生特殊的妳能多一些人生历练,教导妳不要被爱情
冲昏头,才会这么做的。毕竟,妳们这个世代的小孩──’
好想吐。
眼前这个男人,她一度爱着的男人,是如此的恶心。自己的父亲,也是以这副嘴脸,榨取
著母亲吗?
果然男人,全部都是渣滓啊。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伫立在轨道旁。灯光炫目,拉长的轰隆声听着
很舒服,就像是入睡前的安眠曲,只是一直没有人能唱给她听。
虽然有点老套,不过,好恨啊。
也许正是X少女这多余的想法,改变了现在还无法知晓的某种事态。但要说后不后悔的话
,之后的她恐怕也无法决断。她只是一昧思索。
想明白、想复仇、想重来、想接近、想连结、想前往。主语毫无疑问是“X少女”这三个
字,但受词却全被漆黑涂抹掩盖,思绪无法触及。她微微张口、跨出步伐。
意识随即在撞击声中崩解。
然后重构。
眼前是一个似乎没什么不同的世界,但X少女却突然有种想以“舞台”称呼它的冲动。
茫然转动的视线对上了一名男人。男人没什么特点,除了“轻浮”之外没有任何形容词能
去描述他。他也许太过单调又或许过于复杂,无论哪种都应该不是X少女会去在意的人。
但她却还是朝他开了口: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强迫自杀者轮回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的拟似舞台,无聊透顶的死后世界。啊,这句话
是这个舞台的主演说过的,我没有侵占他权利的意思。另外,我是管理者,请多指教。’
‘什么?’
‘……妳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无知啊。那个,妳自杀死掉了,这点明白吗?’
‘嗯,大概。’
‘所以,妳必须待在自己的舞台强制进行死亡轮回,才能投胎转世──虽然我想这么说,
但这似乎不适用于妳呢。妳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个舞台的主演是什么关系?’
‘主演?’
‘啊,是个叫徐景曜的家伙。’
──咦?X少女睁大双眼,这个属于她父亲的名字瞬间吸引她的注意。无以名状的情绪涌
现心头,让她全身上下都变得燥热。
‘他是在十七年前自杀死掉的人吗?’
‘是啊,妳们果然认识?’
‘他是,我的父亲。’
所以X少女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一样,以黏腻而又冷淡的声调回答。
这是她的复仇,大概吧。对她的不幸、对一切的源头、对父亲的复仇。但无可否认地,能
对自己亲生父亲产生更多了解也促成她的行动,虽然X少女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
在那之后,便是和父亲的第一次接触。
父亲──徐景曜有着一头俐落的黑色短发,即便站在电扶梯的列队中,也有种独特的厌世
气质。那百无聊赖的表情让X少女困惑了会儿。
眼看对方已经走到月台边,捷运也即将进站,她赶忙强压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带着怦怦乱
跳的心脏走上前。
关于如何给予父亲正确的第一印象,X少女想了很久,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轻声说著“
不好意思”,擦过徐景曜的肩头。
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X少女的身躯像在灼烧一样,她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冲动是从何而
来。
只要一松懈就会颤抖著瘫在地上,X少女只能压抑著那些快让她疯狂、呼之欲出的情感,
并轻轻呢喃:
‘徐景曜吗?’
父亲那年轻的脸庞浮现一丝惊讶,仿佛在为不应该出现的自己,以及终于能自主操控的躯
体而愕然。望着那样的反应,X少女不禁微笑。
那想必,是个悽惨无比的笑容吧?
但这样就对了,难得的相聚,怎么能让你简单遗忘呢?
她笑着、跑着,在充盈全身的激情驱使下,让自身被卷入车身和轨道的缝隙。
像祝福那样。
像诅咒那样。
这样的相遇,你想必无法忘怀吧。
爸爸。
※※※
手机响了起来,愣愣望着来电显示的“市立综合医院”,自己就已经在里面的徐景曜了解
到这是那通每次轮回都会打来的电话。也是自从他取回身体主导权后,就没接过半次的通
话。
已经,不能逃避了。
他思索著,默默滑开接听。而通话内容,首次从单纯噪声,转变为实质的话语。
‘你就是是徐景曜吗?我女儿的上次通话纪录,写着你的名字。’
“我是。”
‘你正在赶过来吗?那么可以回去了。’
“……”
‘我女儿死了。高兴吧你这人渣,是你害死她的,杀人凶手。如果她没有坚持留下孩子的
话,就不会──’
“……………………”
沉默了会儿,他使劲将手机摔往地面。
“啊啊,畅快多了。”
终于做到这他早就想做一次的动作,徐景曜长呼一口气。
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遇,活着就是为了与妳相爱。所以,妳死后,我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结果,还是见不到妳啊。这里只有无止尽的轮回。
呐,学姊……
踏入空无一人的电梯,徐景曜按下十二楼。电梯门关闭、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从未见过
的长廊。他踱著步伐,悄悄走入。
前方,是一名身穿白大褂、一脸不悦的医师,他正朝几个似乎是他医疗团队的成员开骂:
“为什么没有我的允许就擅自动刀?你们原来都是妇产科权威啊。剖腹产你们有过多少经
验?现在死人了!怎么,你们要负责?”
“但是,医师。如果等你到的时候再开刀,恐怕两边都──”
“哦,所以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这是你的意思吗?”
徐景曜没说任何话,也竭力避免自己去想任何事,他只是走过那几个人的身旁,推开手术
室的门。门内,有两名黑发的少女。一名躺在手术台上,宛如一具做工精美的人偶,动也
不动;另一名则站在一旁凝望着她,神情是说不出的迷惘和眷恋。
像这样放在一起才发现,她们母女俩还真像啊。徐景曜闭上眼。
即便是那无尽轮回的十五分钟,如果能稍稍延长一些,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正是因为在家
中,接到温茹芸被送进手术室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他才会急忙赶往医院。
那便是轮回的开始。
连听到妳的声音,也只是奢望吗?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通,也就是轮回之中的那次,由温茹芸的父亲打来的通话,宣告了心爱
之人的死亡。
在自己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情况下,死去,如此轻易地。
“在我记忆中,妳母亲、学姊她是一个爱笑的人。受伤的时候、痛苦的时候、高兴的时候
、心碎的时候。她总是……总是笑着。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却一直不回答。但渐渐
地,我也明白了。”
徐景曜唇角微弯,露出曾被女儿斥责不懂悲伤的微笑。
“正因为周遭都是些悲伤而毫无道理的蠢事,才要为此发笑。嘲笑、嗤笑、苦笑。记住自
己的笑容,让自己能笑对一切。让悲伤的事变得可笑;让无道理的事变得荒谬;让发生在
自己身上的悲剧看起来像喜剧一样。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也是我试着接下去做的事。”
“……你,爱着妈妈?”
至今为止只是静静聆听他的独白的X少女,突兀地开口发问。徐景曜笑了起来,笑得眼泪
都要溢出眼眶。
“怎么可能不爱啊。”
所以他用衣袖轻轻拭去泪珠,轻声回答。
已经是最后的最后。他还剩下两分多钟的时间,如果现在立刻前往顶楼跳下去,就能投胎
转世了吧。但徐景曜没有移动的打算。
他的结局,由他自己来决定。
所以,他将提起手上的生日蛋糕。
“十八岁生日快乐,女儿。”
※※※
妳的父亲是个人渣,就是他毁掉了妳母亲的一生。
周遭的人总是那么说,而她也相信。不过,真的是那样吗?
徐景曜说起话来就像个欠揍的中学生,好像不挖别人痛处就不开心似的,脸上还一直挂著
不明所以的微笑。
X少女也因为这样而一度想砍死他──这主要是在听说自己父亲曾在母亲手上割出一堆伤
口,而产生的念头。
但是,不同。即便她自己也无法形容。但父亲和他人口中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貌
,也和老师一点都不像。
父亲的眼神更加透彻,总是在望着遥远彼端的什么。他的笑容有烦人的时候,但也有让人
伤感的时候。就像个单薄的虚影,不占有任何重量,风一吹就会消逝似的。
那样的存在,让她觉得无比矛盾。X少女无法对徐景曜产生认同感,自然也决定不了自身
的行动。是要就这样让他投胎呢?还是让他消失?但徐景曜却突然说了这么一段独白。
对世界毫无所感的少年,和对牺牲抱持向往的少女。
相遇。相爱。分离。再次相遇。然后永远分离。
他们总是笑着。
徐景曜和温茹芸爱着彼此。
X少女突然红了目眶,即便他们抛下自己,可以说是因为他们自己才会有那么悲惨的人生
。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觉得有这样的父母实在是太好了。她的追寻,也似乎到这一刻才
终于有其意义。
眼前的景象在一瞬的模糊之后变得清晰,她身处的房间从手术房换成她小时候的寝室。一
片漆黑的房间中,只有桌上的生日蛋糕燃烧着烛火。还是个小女孩的自己在少年和少女的
歌声下许著愿。
祝妳生日快乐。
祝妳生日快乐。
我心爱的小宝贝。妳要乖乖长大,开心地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许好愿后,就把蜡烛吹熄吧。
爸爸妈妈会,一直守在妳身旁的。
少女抱起女孩晃呀晃的,少年则戳了戳她的脸颊轻轻一笑。然后,女孩被放上床铺并盖好
棉被。而少年和少女则相视而笑,挨着彼此走出房门。
“再见了。”
随着这样的话语传入耳中,剧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一瞬间喘不过气来,X少女抱着头蹲
下。
仿佛魔法失去它的效力,眼前仍是市立综合病院十二楼的手术室,而手术室内除了自己和
母亲的遗体外──
就没有任何人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双颊,她哽咽著,试图说出些什么。
“你这混帐父亲,擅自抛下我,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我还没、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啊,
有很多很多事想告诉你。我──”
在第六十三万零七百二十次轮回的尽头,在死后世界分崩离析的当下,只有少女的哭喊分
外明晰。
※※※
到头来,大团圆结局什么的,果然是不存在的吗?
望着完成它的存在意义而逐渐碎裂,曾经映照徐景曜舞台的屏幕,管理者愣愣思索。
最后的最后,比起可能的下一世,比起应该能够有所不同的命运,那位少年选择了自己的
消逝。
只为完成女儿的梦想。
这真是……
“……了不起啊。我以管理者之姿,对你致上最高的敬意。”
管理者的四周始终只有悲剧。那漫长的岁月中,从未有过任何变动,仅仅是重复著自杀行
径。人们从未得到什么、放下什么。
那是真正的,永远无法逃脱的轮回。
直到现在。
因为少女的情感、因为少年的觉悟,不变的世界首次遭到晃动。即便未来连管理者也无法
预测,但至少现在,他看到了不错的戏码。
即便只是踏出一步,也确实脱离了悲剧。
那么,等待吧。只能等待。
下次,会顺利的。
这无尽轮回的happy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