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汉举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入眼的是一名穿着淡青色长袍，身材
高瘦，脚踩云头履，看起来年约三十左右，五官斯文俊秀，眉宇恬然，
气质温雅的男人。男人正微弯身看着他。
见郑汉举睁开眼，男人微微一笑，低声说：“这段时间很累吧？”
明明应该是很突兀的一句问话，但是郑汉举却不知怎的，觉得心里
像是突然破了个洞，一直强行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汩汩流出。
郑汉举怔愣的点了点头。
男人伸出手，轻拍了拍郑汉举的头顶，“我都明白。”
或许是男人的举动，与母亲在他儿时安抚他的动作相似，让郑汉举
想起了已去世的母亲；或许是男人似春茶淡雅而却香气丝丝渗人心脾
的嗓音，震荡了心底深层的悲伤。
儿子无辜受害，妻子在面前坠入黄泉，接连而来太过沉重的打击，
郑汉举虽然悲痛至极，却反而流不出半滴眼泪。
残酷的现实不仅冻住了他的眼泪，也冻结了他的心，甚至是他整个
人。
他感觉窒息般的痛苦，逃脱不了，却也无法求救，甚至连喊出声，
都办不到。
但是此刻，郑汉举却忍不住哭了。
男人一撩衣摆，在郑汉举身畔的空位坐下，就这么安静的坐着，一
直到郑汉举哭累了，才向他说起一个遥远的故事。
“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男人闭着眼，仿佛穿越了绵长的时
光，回到了数百年前，“这首诗在我开蒙之初，就已背诵过，但是我
却从来没有想到它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郑汉举怔怔的听着。
“我在离家乡遥远的地方当知府，虽然从邸报上得知家乡发生大旱，
但是我任官之地，却正遭遇严重的水患，即使我挂念在家乡的妻儿，
也无法告假返家。我忙了好几个月，直到家里突然托人捎了封信，我
儿病危。我仓促告假，匆忙赶回家乡，来不及进门，就听见妻子的哭
声，终究是来不及见到我儿最后一面。我的妻子在我儿病故后不过数
日，因为过度伤心，竟也跟着病故了。”
虽然有妻儿皆亡的相似遭遇，但是郑汉举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男人。
正如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有些伤痛，期盼释然不能减轻，反而更觉得沉重。每当有过丝毫想
让自己减轻痛苦的念头浮现时，郑汉举就隐隐听见，内心深处传来的
厉声训斥。
疼痛虽重得令人几乎没顶，但是他却只有与痛相依，才能有已然逝
去的妻和子，仿佛还在身畔的错觉。
放下这份疼痛，像是斩断最后与他们的联系。
郑汉举哑然良久，才低声说：“你不怨吗？为什么这样的事会降临
在你的身上……”
“曾经。”男人面露忧伤的微笑，“但是还有一郡的百姓们在盼著
我回去。如果我撒手不管，不知道会由谁来接手我的职务，也不知道
会不会尽心尽力照顾他们。我无法放心。我的儿子虽然死了，但是我
是知府，百姓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为了一个孩子，舍弃千千万万个
孩子。”
郑汉举喃喃：“千千万万个孩子？”
“我的双亲皆亡，儿和妻先后离世后，我孑然一身，只剩良心相伴，
只有时时刻刻督促自己，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并因此得以令我稍减
孤绝之感。在我读圣贤书之初，就立誓以入仕济世为毕生之志，更幸
而能年少及第，平步青云。我不能辜负自己的良心，也不能辜负上天
对我的期盼。”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语气也透著事隔久远的云淡风轻，但是话中的
沉重，却不曾稍减，一字一句都是沉沉叩在心上的敲击，震得郑汉举
浑身发麻。
郑汉举不由得想起了，刚考上大学，第一次踏进警察大学校门时的
自己。
想起已经遗忘多年的意气飞扬，想起那时的壮志，想起他对于警察
这个职业的自我期许。
“梦到这里，我就突然让人叫醒了。睁开眼，看到两个庙里的工作
人员站在我面前。他们递了杯水给我，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觉
得脸上湿润，以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抹了把脸，才发现原来我满脸
是泪。那可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哭得这么狼狈。”
郑汉举补述：“但是实在是哭得非常畅快。”语罢微扬了扬眉，朝冯
初一眨眼，俏皮的一笑。
冯初也跟着笑了。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郑汉举说。
＊＊＊
走出城隍庙前的市集，才发现雨不知何时暂时停了。
虽然天空仍蓄著浓厚的雨云，黑沉沉的，眼下又近黄昏，冯初却觉
得天色明亮了不少。
听了郑汉举的故事后，冯初也说起自己为何流连于城隍庙的原因。
郑汉举很认真的听着冯初的故事，听着那些冯初说起时，自己都觉
得太过孩子气，以至于难以对人言的烦恼。
两人虽然明明只相差几岁，郑汉举却像是聆听陷在青涩忧郁中的孩
子倾诉心事的父亲。
冯初将心底积压多年的烦恼一口气说完了后，难为情的搔了搔鼻子，
尴尬的笑着自嘲道：“我的烦恼很幼稚吧？我也觉得自己不对，但是
就是没有办法……”
“你爸没有舍弃你妈，那是他们的事，但是，他的选择，确实影响
了你的生活，即使你没有躲着他，也无法因此就让你的生活不受到影
响。虽然他没有故意抛弃你，但是他确实是不在你的身边了。你对他
有埋怨，是很自然的事。你可以体谅他，但是那不是你的责任，没有
人可以这样要求你。”郑汉举一脸严肃的说：“况且，虽然你不肯去
台北见你的父亲，但是他也没有去台中找你，不是吗？”
冯初没有接话，只是点了下头。
“他在你的心里是什么样子，这是他和你共同促成的，不是你单方
面的责任。喜欢他，更不是你的义务。所以，你不需要勉强自己去亲
近他。只是，如果这辈子都不要再和父亲说话，是你的选择，那么，
你要想清楚，若是有一天，你想和他说话了，他却再也无法和你说话，
你是不是会感到后悔？”郑汉举说著微微一笑，露出眼角深深的刻纹，
“人生何时将迎来无法改变的离别，是只要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法避
免的风险。”
“嗯……”
“何时走近，永远不嫌晚，却也永远都可能太迟。”郑汉举拍了拍
冯初的肩头，起身，“我先走了，有消息记得通知我！”说著做了个
打电话的手势，朝冯初笑了笑，抬脚就走。
冯初回过神，冲著已走到廊角的郑汉举喊道：“我会记得的！谢谢
你听我说话！”
郑汉举回头举手随性的一挥，潇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