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也似的离开住院柜台,冯初却一时不想独处,索性先到急诊室
去找稍早匆匆忙忙离开的云东。
虽然是工作日,但是走进急诊室,只见所有的椅上都坐满了人,更
有坐在轮椅上等候,脸色苍白的人。
冯初在人群中左右张望着寻找云东的身影,瞥见云东从对面的廊道
转角走出,冯初刚抬脚想往前走,却见一个少妇三步并作两步,自云
东的背后冲出,快步追上云东。
云东停下步伐,对着冲到面前的少妇,与紧跟着她,赶紧扶住少妇
的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妇激动得一再向云东鞠躬,云东抓不住她,
扶着她的男人又撑不住她,激动至极的少妇就这么重心不稳的瘫坐在
地。
冯初赶紧走上前想帮忙,走得近了,就听见少妇一面崩溃痛哭,一
面哑着声音嘶喊:“我努力了六年,才终生了这么一个孩子……他要
是走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老婆,妳快起来,地板很冰,不要坐在地上。而且医生都说了,
小奇现在虽然昏迷不醒,但是状况比稍早好多了,妳不要这样……”
男人强作镇定的想安抚哭得颤抖不已的妻子,但是冯初却觉得他看起
来像是随时会跟着妻子一起瘫坐在地上大哭。
“但是新闻报导的那些孩子都死了……”少妇喃喃著,再次将注意
力转向云东,抓住云东的裤腿,激动的哭喊:“医生,拜托你,救救
我的孩子!”
“我们一定会尽力。”云东蹲下身,努力想安抚慌得六神无主的少
妇,“孩子目前状况还算稳定,妳先不要这么悲观。”
“但是……”
“妳不要再哭了,再哭妳自己都要撑不住了……而且妳看医生也很
累了,护理师说他本来都下班了,临时又被叫回急诊室,我们先让医
生去休息吧?”
冯初听着三人的对话,想起昨晚街头发生的事,内疚得难受。
不知道正在追查此案的阿尔,是不是有进展了?
云东又劝了几句,目送哭得浑身发软的少妇让她的丈夫扶著走远后,
才发现正愣在面前不远处的冯初,连忙冲著冯初大喊:“你等我一下!
”
冯初下意识的点头,只见云东飞快地走向长廊另端,过了片刻,再
出现在眼前时,已换下身上的衣服。
“走吧!”
***
走出医院,迎面一阵带雨的强风。冷得透彻心肺。
冯初从袋子里找出伞,刚打开伞,却让扑面的风撞得瞬间掀了,风
掀起的伞,更拖着冯初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脚步。就这么短短几秒的
时间,脸上已遍布著细细的雨水。
浸润脸上的冰冷,顺着毛孔渗进了血液里,冻得人发疼。
救护车的鸣笛划开冰冷的寒风,刺痛著耳膜。冯初不由得想着:是
不是谁家的孩子,又在鬼门关前挣扎?
“还好吗?新竹的风平常就大,台风来时就更大了。”云东伸长了
手,帮着抓住伞面一角稳住伞,让冯初将凌乱折起的伞骨一一翻回。
冯初定了定神,“谢谢。”
走出医院,剧烈的风将雨吹得不时斜飞入伞下,冯初虽然撑著伞,
走了片刻,却仍是一脸的雨水,而让风吹得颠簸不已的伞,更是不时
拖着冯初往后踉跄而退。
冯初抹了把脸,正在想是否索性将伞收起,就听见云东笑着说:“
到了。”
冯初跟着云东走进咖啡馆,冯初先到靠窗的座位前放下手上两大袋
东西,抽了张桌上的餐巾纸,擦去满脸的雨水;云东则到柜台前点餐。
等云东端著两个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走到面前,冯初才到柜台前。
因为没有胃口,冯初看了看琳瑯满目的菜单,终究只点了杯热咖啡。
冯初端著咖啡走回时,只见云东手上的三明治已剩下最后一口,牛
奶也几乎见底。
“你吃得好快!”冯初不由得惊叹。
云东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因为工作,习惯了。我没有赶时间,你
如果想吃什么,尽管点不要紧。”
“我吃饱了才离开饭店。我这个人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肚子的。”
冯初玩笑的说了句,旋即正色道:“方才我在急诊室看到的那对夫妻,
是稍早送到医院的孩子的父母吧?孩子的状况还好吗?”
不能透露病人的实际病况,云东只能说:“目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云东脸上的忧色,却让冯初知道情况想必不太乐观。
“我刚才听他妈妈提起新闻报导的儿童接连死亡的案子。虽然新闻
说是猝死,但是这么多个孩子接连突然猝死,而且他们都没有特殊的
疾病……”冯初欲言又止的说:“吴医生,你怎么看这件事?”
云东沉默的对着冯初几乎可以称为“目光灼灼”的盯视,半晌,忍
不住苦笑,“除了医学上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冯初怔了怔,“不是吧?你昨晚还打电话给阿尔,跟他说,医院里
有个孩子跟新闻报导中死去的孩子情况雷同,要阿尔去医院看看……”
“阿尔?”云东推了下眼镜,一脸认真的问道:“他是谁?”
冯初不敢置信的瞠大眼,“你不知道阿尔是谁?”
云东满脸的茫然,“我应该认识他吗?”
说不出的熟悉感攀上心头。
冯初看着一脸茫然的云东,想起自己昨天在新竹火车站前偶然遇见
把拜的情形。若不是联络不上阿尔,恨不得现在就把阿尔拉到云东面
前让他瞧瞧。
“阿尔是个有张瓜子脸,长得个子瘦瘦高高的,眼睛特别大,穿着
白色长袖棉T恤和灰色牛仔长裤,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旁边跟着
个脸圆圆的,个子比较矮,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的少年。你见过他
们的吧?”
云东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一双眉攒得死紧,“我不记得见过他们…
…”
“你还记得我们在中秋节晚上见过吧?”
云东松开眉心,“在海岸边,当时你身边还有个白头发的年轻男人。
”
“他是凌子犹。”
云东看了看冯初,露出个迟疑的表情。
冯初纳闷道:“怎么了?”
“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云东尴尬的笑了笑。
“什么!”冯初忍不住失声大叫,旋即匆匆捂住自己的嘴。
幸而眼下是上班时间,且灿都的暴风圈目前虽仅笼罩中南部,北部
未达放假标准,路上的风雨仍是阻止了许多人出门,咖啡馆里只有他
们两位客人。
“我是冯初。你真的不记得了?”
云东摇了摇头,“我只记得我在海岸边见过你……虽然我和你应该
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不知怎的,莫名的觉得你很亲切,觉得……像
是我们一起逃命过。”云东说著一脸尴尬,自嘲的轻笑了两声,“不
好意思,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我们是真的一起逃命过。”
听见冯初的话,云东怔了怔,“你是说……?”
冯初简短叙述了中秋夜那晚如何在路上遇到云东,一行人搭上云东
的车子,冲往永安渔港的情况,旋即问道:“这些事你都不记得了?”
云东目瞪口呆的看着冯初,“你说……我开着车子去救一条叫做莫
的人鱼……等、等,你说的是人鱼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鱼?”
“你想称他们为鲛人也是可以啦!”冯初看云东吓得不轻,玩笑的
说了句冷笑话,试图帮云东缓和心情,但是云东却没有心思理会他的
笑话,依旧陷在震惊里回不了神。
云东又呆了片刻,才恍如梦呓的说:“我以为我只是过度疲倦,所
以做了荒唐的梦,但是,虽然像是梦,我却在清醒时,发现自己换了
衣服,更置身在陌生的地方……我怀疑自己罹患了梦游症,但是却又
不像梦游症的情况……”
冯初在一旁努力竖起耳朵听着云东兀自理清思绪的喃喃自语,寻找
能帮忙的线索,“我们一起带着莫逃命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云东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只记得我持续工作了超过30个小
时,好不容易可以回家。最后的记忆就在我打开套房的门,后面就没
了。我刚刚努力想了想,好像有起床换衣服,下楼开车的印象,但是…
…”对着冯初怀抱着期待的脸,云东一脸尴尬,“我真的不知道我到
底要去哪里,也不记得我做了什么。”
见云东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冯初索性推敲起云东失忆的情况,“
这种情况,你很常发生吗?”
云东揉了揉脸颊,强自打起精神,“像这样完全失去记忆的事,只
发生过两、三次。不过……我有时会做出些超过我的能力所及的事。”
“超过能力所及的事?”
“我的同事们都说是如有神助。”云东腼腆的笑了笑,“我也不知
道怎么说……有不只一次,我真的很想救回状况很差的病人,虽然我
很清醒,也拿着手术刀,可是好像有人借用我的身体,完成了我不能
相信那是我能做到的手术。我同事们都说那是奇蹟。虽然我不知道是
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真的很高兴它发生了。不过也因为这种事一再
发生,后来遇到特殊情况,我同事们就会赶紧打电话给我,叫我赶回
急诊室。”云东叹了口气,“我很希望它不只是偶发的奇蹟。虽然每
次被找回急诊室,我都尽力设法抢救,但是也不是都能顺利救回病人。
”
冯初想起上次海岸边,云东接到急诊室电话,匆匆赶回的情况,以
及稍早他好不容易下了班,来不及走出医院,又让追至的护理师叫走
的画面。
即使在永安渔港时,云东对于自己突然置身于海岸边一头雾水,更
让千疮百孔的车子吓一大跳,但是,云东却还是选择将这些明明很惊
人的切身问题都搁一边,先冲回医院……
虽然眼前的云东医生显然不是中秋夜跟他一起逃命过的“云东哥哥”
,但是,冯初却仍是对云东医生敬佩不已。
冯初安慰道:“不是有句话叫做‘神仙难救无命人’吗?神仙都办
不到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云东感激的朝冯初一笑,“谢谢。”
冯初见云东还是一脸心事重重,想了想,说:“吴医生相信这个世
界上有神仙和鬼怪吗?”
云东看着冯初神情诚恳的脸,沉默了下,才说:“我相信。虽然可
能听起来像是疯了……我出生时难产,我妈一度在产台上失去意识,
据说我们母子差点一起当场命丧。我平安出生后,我妈不只一次说起,
她昏厥时,见到一个穿着古装的书生,走到她的身边,自称是吴真人,
要她不要害怕,他保证我们母子都会平安无事。书生说完,抽了根细
长的银针,往她的心口下一扎,她痛得浑身颤抖的清醒,就听到医生
说我出生了。所以,我爸才给我取名叫做云东,他说这是保生大帝的
号,他希望我也能像祂一样,成为一位悬壶济世的医生。”云东伸出
右手,略翻转手背,让冯初瞧清右手虎口上一点光泽明亮的红痣,笑
著说:“我爸老是说,这颗痣就是祂一针扎下时戳出来的痕迹。”
云东提起自己的父亲时,脸上的笑,看得出些许无奈,以及对于父
亲孩子气举止的包容,不难想见他们父子感情甚佳。
冯初不由得想起稍早在医院见到的父亲。
窗外的雨声似乎突然嘈杂了起来。
冯初努力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在与云东的对话上,“听起来很神奇。”
“我虽然不相信这颗痣是这么来的,但是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我
妈不只一次说过的,保生大帝救我们母子一命的梦。我相信祂和我确
实是有特殊的缘份。”
冯初动了动眉,“那天晚上和我一起逃命的人,阿尔他们叫他云东
哥哥。那应该是他的名字。”冯初想了想,又补了句:“那也是你的
名字。”
“云东哥哥……”云东喃喃。
“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冯初冲著云东笑了笑,“不过,
至少没有发生坏事,不是吗?”
云东想了想,终于扫去了些眉宇间的忧色。
冯初故意拉高语调,显得语气轻快的说:“下次我遇到阿尔时帮你
问问,他嘴里的云东哥哥,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再告诉你。”
云东忍不住笑了起来,“依照你说的话,阿尔应该不是人吧?那么
云东……哥哥,大概……也不是人。”云东搓了搓脸,故意露出个有
些害怕的表情,打趣道:“或许不知道对我而言,是比较好的情况。”
冯初扬了扬双眉,“即使身体让人借去用也不要紧?”
云东摇了摇头,坦然的笑道:“那些我的同事们称为奇蹟的时刻,
我很清醒,我虽然看不见祂,但是,我很清楚感觉到有个人带领着我,
去完成那些我觉得我办不到的事。祂不仅对病人施行救治,同时也像
是在教导我,除了出乎众人意料的治疗手法,更重要的是不管面对任
何危急情况,都不能慌乱的冷静。我相信终有一天,祂会告诉我,这
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冯初笑了笑,“反正只要能多救一个人,你觉得没关系,对吧?”
云东没有回答,只是笑。
“你真是个神奇的人。”冯初由衷感叹。
云东没有接话,只是将话题转移到他更关心的问题上,“你方才说,
那些死去的孩子……如果不以医学的角度看,他们的死因,有别的可
能?”
“可能是鬼,也可能是妖怪,不管是谁下的毒手,这么多个孩子接
二连三突然猝死,新竹又没有大规模的传染病正在流行,他们的死一
定另有原因。”
“若是如你所言,那就不是医生能够解决的问题了……”云东一脸
忧虑。
虽然今天见到的云东,不是预期的云东,没能从云东医生这边打听
到什么消息,无法稍减心中的烦恼,但是,冯初见云东又重新锁紧眉
心,还是伸长了手,越过桌面拍了拍云东的肩头,尽可能让自己看着
乐观点,以著轻快的语气,说:“阿尔他们一定会很快抓到凶手!”
“但愿如此。”云东低叹了口气。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