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滴著鲜血，一路的滴落，鲜血被黑暗的土地吸饱。
仁杰抱着伤口往前冲，他看见前方有一块断壁，他躲到了断壁之后。
血一直温热的从指缝间渗出，又黏又滑。他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用尽力气与疼痛对抗。
“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男人的声音悠悠的在夜里回荡。他的声音中夹杂了为手枪上膛的响声。
他们距离得太近了，一字一句都清楚的传进仁杰的耳中。仁杰压抑住想喘息哭叫的冲动，
深怕对方也能清楚的听见他的声音。
“过来呀。”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用邢志先沙哑的声音说道。
仁杰明明就很清楚那边的那个东西不是自己的父亲，但听到这声音时，身体却仍旧起了反
应，无法集中精神。
仁杰深呼吸，用手去碰枪袋的釦子。
他看见了，就在刚才狼狈涉溪的时候。
今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怎么会看见溪水如银河一般闪烁？
答案是──那道白光就在溪的上游处。
距离不太近，仁杰看得见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是小瀑布的高低落差，也就是说还得再往上爬
一段路。
在爬的时候肯定会成为一个慢速的活动标靶。
可恶……仁杰不禁咬牙，额上的青筋冒出，已经到了这么近的地方了。若是在这边输掉，
他死也不甘心。
“仁杰？”
那人仍在问著。
不能回答，千万不能回答。
“仁杰？你过得好不好？”
仁杰觉得自己的寒毛从脊背一路炸开，血冷到了额头上。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努力的想着小陈教他的东西。快点想，不过就是几个小时前才学的，别怕，邢仁杰，快
点想！
仁杰。不要硬碰硬，要逃。你有更重要的事……只有一样。
小陈哥的声音像在耳边叫。
壮年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会碰头。
仁杰捉住身旁的石块，用力往前方掷去。石块砸在前方的土堆里，沉默的消失了，他又更
用力的往前掷了一块，“壮年”的脚步停住了，他无意识的朝着石块丢掷的方向看去。落
在土堆上的沉闷声响和脚步声相当接近，他不得不去注意。
“跑了吗？”壮年看了下四周，寻找仁杰的身影。
仁杰的这招太差了，想要引开注意吗？小孩子才玩的技俩。但此刻的祂还真不晓得仁杰躲
在何处。
如果他想一直躲下去也无所谓，祂不需要追，待鸡鸣的时刻，时间一过，仁杰想做什么都
是回天乏数，时间是站在“壮年”这一方。
但就怕仁杰这一逃，给他逃到了“材料”那边。
祂感受得到那种压迫感，“材料”离这里已经很近了。但祂见不到材料究竟在何处，祂并
不是被“那个”选中的人，理所当然的见不到，祂也完全不想和“那个”打上照面。
“什……”
突然间，枪声响起。
沉静的黑夜山区经不起枪声的鸣响，声音是震耳欲聋，足以在耳边震出回荡的耳鸣。
一群鸟飞了起来，吱吱喳喳。祂以为仁杰冲着他在开枪，祂的视线搜寻起周围，想在那个
树或是废墟后头找到冒出头的枪管，这时又传来第二声枪响，声音近得吓人，耳膜被遮蔽
似的变钝了，听不见了。余音都还没有过，接连着又是第三声。
一种奇怪的预感瞬间浮过祂的脑海。
他是想藉著开枪来掩护自己，好趁乱逃跑吗？
但他人呢？
“壮年”睁眼望着一片黑暗，奔驰的风从他的身后大步袭来，少年的脚步声被枪声所掩盖
，仁杰从壮年的视线死角冲了上去，炙热的枪口直直抵住壮年的背。
零公分。这是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失手的距离。
仁杰奋力的扣下扳机。
在看到仁杰选枪的时候，小陈皱起了眉头，可是心里又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原本预计仁
杰会选刀，但比起刀，对像仁杰这种没有受过专业战斗训练的小孩子而言，枪对他有利多
了。
相对而言，如果仁杰选枪，他的对手“壮年”有很高的机率也会拿枪。
“你是完全的新手，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牢牢记住。”
在小陈的公寓里，小陈用十分钟简短的为他上课。
“如果这个‘壮年’拿散弹枪，或来福枪。那很抱歉，就无能为力。但你要记住，就算是
神枪手在山区，也没有百分之百能击中目标。”
“材料”所在之处必然是有山有水的地方，山区是最不利枪战的地点，丛生的树林是天然
的不规则防御壁，只要目标没有停下来，或是对方没有与你呈现一直线，枪无论如何都打
不准。
“如果是黑夜，我想你们二个最后谁也打不中谁，只能看谁运气差，总之你记住，把距离
拉开，就不会被打中。”
“那要拉开多远呢？”
“这不是打纸靶。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一公尺外的就打不中了。”
“那……”仁杰的脸色一阵难看。如果他根本打不中，那要怎么用枪？
拉开距离，对方打不到他，但自己也无法攻击。到了可以攻击的距离时，仁杰又没有那个
身体素质可以和对方拼你死我活。
“你这是错误的观念，现在要把它摒弃掉。你根本不该和祂打，不要硬碰硬，你要逃。第
二点，没有武器是完美无缺，重要的是使用的人，和使用的方法。”
小陈拿起枪，另一手拿起匕首。
“如果祂冲到你面前，像我现在离你这么近，哪一个比较好用？”
“枪比较好。”
“没错。不要拘泥在枪的特色上，枪能射很远，一般人就会有种想法，觉得拿到枪就是要
从很远的地方击中对方。事实上不需要介意使用距离的问题，你射不准，就拿它来当刀子
用。”
你还是要记住，不要硬碰硬，你杀不死祂。
仁杰开了二枪。
第一枪开在“壮年”的肩胛骨上，他原本想再开一枪，但他没料到第一枪的力道让壮年整
个人跌出去，滚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男人转过脸来，让他退怯了。
下一枪他没能打准，击在地上，仁杰掉头就逃。
他跑向溪边，沿着溪岸奔跑，连滚带爬的跑没几步，他就吐了出来，胃里都是些酸水，他
随便的用手臂抹过口鼻。就算知道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邢志先，邢志先现在还在监狱里─
─就算这样告诉自己几千次，仁杰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承受。
他吐完几口，又胡乱的爬起身，往上游跑，但在不到一百公尺处，他停下了脚步，仰头看
，是个绝望的景色。
“怎么会这样……”
潜龙溪的源头在更高的地方，台风的时候下面的街道连山壁一起走山消失了，潜龙溪的溪
水于是跟着土石流一起滑下去，本来稳稳的顺流而下，现在变成山壁上的一道小瀑布。
正是溪水改道的缘故，勘察人员认为这个地点已经无法再让人居住，强制居民迁离。
从远处看不清楚，只以为是个小斜坡，走近了看才发现就算拼了命也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这个瀑布不宽，但至少有二公尺高，仁杰的手摸上去，底下的土都是松的，没有任何的著
力点。
这里行不通。得找别的路上去。
他望向周围，有一栋被土石吞噬的民宿，倾斜的被半掩在泥石之下。把那边当跳板，也许
能行。
壮年倒在地上，望着天空。祂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但刚才那一枪确实的让祂动弹不得，
近距离的枪击可能伤到脊椎，祂的双手之下失去了知觉。
人类的身体真的很脆弱。要是能抛弃这个麻烦的家伙就好了，就算不需要借用人类的肉体
祂一样可以自由活动，祂可以穿墙，可以飞跃山林，愚蠢的小小钢铁子弹只能逗他发笑。
可是这一次祂不能这么做。
祂呼了口气，感受着这人的心跳、骨骼，黑色的烟如液体般流入身体的血管之中，快速的
修复著受损的部位。
就算是祂也觉得这样做有点累，但无可奈何。
“嗯？”
祂的手自己动了起来。
是小陈。“壮年”一变得虚弱，他马上开始积极的反抗，想夺回身体。
“那可不行。才正玩到起劲呢。”
真的，很有意思，小鬼原来挺强的。
从他们正式碰头开始，小鬼很弱，只会做一些很简单的小动作，但没胆子人做不到这样。
身体已经痊愈了，祂甚至还顺道帮他修复了一下衰弱的肺及咽喉，就当作是借用的代价罢
。祂爬起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枪，祂感受得到，仁杰还没有跑掉。
仁杰想攀著倒塌的老房子往上爬，被子弹擦伤的肌肉发出严正的抗议，痛得让他无法顺利
举起手。
不知道是血糖降得太低，又或是失血失温，身上大半的衣服沾满了血和水，就连视线都开
始变得模糊，手脚发软，他总以为自己能很顺利的爬上去，事实却没有他想像的顺利。
他爬了半天，也只翻到大概三分之二的高度，离能勾到顶还差一段。
但就快了。
轰的一声。
仁杰听见像是蕃茄被打烂在墙上的声音。又像是舅妈被舅舅挥拳时的声响，那声音在自己
的脚上爆开，剧烈的痛楚让他放声大喊。
“壮年”赶了上来，这一回，祂击中了仁杰的小腿。
“啊……啊啊……！”
仁杰在自己的口中咬出了铁锈味，命危的直觉一瞬间压过身体的痛觉，又或是肾上腺素再
次的爆发，他靠着双手硬是撑住自己的身体，翻过了斜坡，冲到了溪流的上面一层。
踩上地的时候，仁杰几乎要虚弱得昏了过去，眼前又出现了新的战场，黑暗的溪流，还有
一整片的树林。
他拖着脚，再次躲进了树林之中。
就差那么一点，他看见了，那块散发著温和白光的东西，就在眼前，再继续往前走，大概
一百多公尺，它落在裸露的溪岸上，和无数普通的石头藏在一起。
溪岸二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的遮蔽物，在这里曝光形同自杀。而“壮年”循着他的血迹
，轻轻松松的单手攀著房子，一步一蹬的翻了上来。
“壮年”以为仁杰会倒在眼前，但他又消失了，眼前又是整片黑压压该死的树林，血迹一
路的往前沿伸。
祂叹了口气，这样的躲猫猫已经有点玩腻了。
“仁杰。”祂道。祂有点不想花力气去找他了，毕竟天都快亮了，“虽然说不会伤害你这
种话肯定是假的，但你该不会以为，我出声只是想要引诱你吧？”
仁杰缩在一棵树后。虽然地上太黑，看不见血，但血腥味浓得呛鼻。
祂已经找到仁杰的位置了，也晓得仁杰已经不行了。
“反正你也快不行了，就来聊聊吧。你不是想聊吗？”
树林中传来一声枪响。没有击中“壮年”。
“好吧。”
壮年停下了脚步。不，祂干脆坐了下来。
“我可是应你的要求，才找了这具身体。像我们这样的，想和你们用人的语言说话，还是
需要一点媒介。普通的身体还不行呢，幸好这位先生很合适，怎么说呢，虽然是受到‘那
个’的眷顾，他的心里还藏着很多黑暗。”
“……谁？”
“喔？你愿意和我说话啦？”
树林的黑暗处终于传来了一阵虚弱的声音。壮年高兴了起来。祂不禁点了根菸。
火光照亮了祂的脸，仁杰没能看见祂现在的面容，却能闻到风中吹来的浓呛菸味，是小陈
喜欢抽的那种呛人的菸。
“小陈哥……？”
“嗯哼？”
祂用小陈的声音回答。
黑夜中传来了少年崩溃的吸气声，像是把肺抽空又吸满的颤抖声音。
“我还以为‘那个’选的都是一些无聊的正义之士。不过看来你也不是嘛，真有意思。”
“我不是。”
仁杰不否认。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正义之士。
“为什么，说是应我的要求？”
“嗯？你不觉得之前的都没有在和你们说话吗？只有我。是你在和我们发问，是你想和我
们说话。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会撑著打这场仗。”
祂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求什么？”
“你们到底是什么？”
“嗯……我们是恶。”
“他们说，只要打倒你，这个地方就会有正气……”
那是李仔在医院告诉他的。
沉冤者会得雪，积善者会得福。
那个时候，何晴想要阻止，但仁杰要她不要吵，他想继续听下去。沉冤者会得雪，这句话
击中了他的心。
形容恶被驱逐，有千百种说法，李仔当时明明不晓得他的身世，却选了这一句来讲，事后
想想是很微妙，这句话像是冥冥之中冲著仁杰而来，让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埋得很深
的事。
“你想帮你爸爸伸冤？”
“不是。”
仁杰的声音轻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不愿意听自己正在说的话。
他常常在思考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像是变质了，腐坏了，遍寻不著解决的方法，
不管他如何做，好像都没有事会随着他的希望而走。
如果有一个转折点在那边，大概是阿利叔叔带他去监狱的那一天。
邢志先激动的看着仁杰，他站了起来，眼眶泛泪，他拜托仁杰走近一点好让他看看，阿利
叔叔把电话拿给仁杰，要他和爸爸说说话。
仁杰，你过得好不好？
爸爸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仁杰记得那时他也哭了，所以讲不好话，他说，他很好，但这句话只是出自直觉的反应，
他讲不出自己不好之类的抱怨，他从小就学着不要让人担心自己，否则只会被人当成是麻
烦。
然后爸爸哭了，他一个大男人，在透明隔板后头泣不成声。
仁杰也难过得哭个不停，可是不是因为爸爸被关，他是因为想到自己的痛苦，如此的委屈
，孤独，还有长年的无助。
“我和他说……我很好，我……相信你，等你回来。”
仁杰闭上了眼。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去监狱看过爸爸。就算现在他已经能自己搭车去申请探视。
“我……说了谎。我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