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杰很常骑脚踏车,对自己的脚力也有些自信,但从没骑过这么远的路程,完全超乎他的
想像。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市原来好大、好大,和这漫长的距离相比,自己既无力又渺小。
轮胎发出嘎吱的晃动声,他仰头确认那颗夜空边缘的白色星点,路的方向没有错,但逐渐
的变得难骑了起来。
不是路变得险峻,而是累了,身上的伤都逐渐麻木。激烈的运动让体温上升,单凭著夜晚
的风,无法让持续上升的热度得到舒解。他开始流汗,汗水黏腻的沾湿了他的背,随着距
离越骑越远,他得不断的用手擦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
他爬上交流道,骑不上去的坡就用牵的,然后再骑,腰和背都变得很痛,小腿肿胀,全身
沉重,他不敢停下来休息,深怕一停下就太累,再也动弹不得。
厚云遮盖住的天空,看不见半颗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都市的光害在云上印出纹路,他
猛力的大口吸气,空气还是一样,有烧焦的味道。
热气在肺里滚烫。
一路上的人烟越来越稀少,甚至连房子都越来越少见。接下来除了路灯以外再也没有其他
的光源,他又骑了好久好久。
那个白光越来越近,路变成了上坡。周围的树变多了,街道也消失了,在偶然吹来的风里
,仁杰闻到海的咸味。
他以为会看见海,但就差这么一步。黑夜之中,一座巨大的,黑色的山出现在他眼前,挡
着他,笼罩着大地。
他恍惚的意识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
脚踏车在黑暗的入山口前停下。
周围是一片漆黑,仅有唯二的二支白光路灯竖立在上坡道前。路灯不远处有个路牌,就是
每个观光风景区都会见到的那种上了漆的仿木制路标,仁杰牵着脚踏车往路标走,在微光
下,他勉强能看清上头的字,“旧寮登山步道”,以及指著步道口的箭头。
和他想像中的观光区不大一样,这边的人行道上积满了落叶和垃圾,好像很长一阵子没有
任何人来过。
步道的入口是一段阶梯,阶梯的入口被铁链圈了起来,旁边立了一个牌子:
市府公告,x年x月步道因坍方封闭,正紧急抢修中,再开放日将另行通知。
仁杰沉默。他得上山去。白光就在山的边缘亮着,在等着他。
石阶步道一片漆黑,相较下旁边有路灯的上坡道既干净又宽敞,是车子能开上去的大路,
但坡度看起来很陡,他不确定脚踏车能不能上去,如果不行的话就得徒步。
他发觉自己不知道路,手机掉了,也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到底离天亮还有多久,这让他
有点不安。
“走吧。”他低声对自己说道。
他跨上脚踏车,准备往上坡道骑去,就在这时,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有点怪异,他说不出是
哪里不对,不过仁杰经历了一整日的磨难,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是哪里不对劲?
宽阔的马路,树林,路灯,还有几辆停在路边的汽车。
他警觉的抬起头,扔掉脚踏车,朝着被封锁的登山步道跑去。
他发现是哪里不对了,停在那边的车大多和整体的情景相符,不知道停在那边多久了,车
窗和车顶积满了灰,在白光灯下显得很暗淡,只有一辆车的车顶,不仅是新到发亮,那个
纯白的车身简直耀眼。
似乎是知道被看穿了,那辆白色的车子开了车门。
车上的人毫无犹豫的对着仁杰的背影伸直手臂。
砰!
“呜!”
如钝器猛砸一般的声音在耳边爆炸,他闷声的抱住头。子弹打中距离仁杰几公尺的地方,
第一枪的声音还在耳膜上刺痛,第二枪又来了,但第二枪打得太高,似乎落在树林之中。
仁杰冲得太快,身体往地上跌倒,他一个撑手爬起来,继续往前逃。第三枪又打得更近了
,就落在他的身后,幸好还是没中。
祂来了。
仁杰用最快的速度躜过登山步道路口的铁链,被封锁的步道已荒废一年之久,满是狼藉,
但他没得思考,他踩在成堆的断树枝及垃圾上头,一鼓脑的往上冲,直到身影消失在黑暗
之中。
从车上走下的男人呆了下。
“……没有那么好用吗?”祂拿着枪,陷入思考。
祂还以为这是了不起的人类武器,能轻易的杀掉眼前所有的人类,但使用的效果却不如预
期。
祂搜索起小陈的记忆,小陈并非百发百中,但命中率也没这么差。
结论是技术与经验上的问题。
子弹有限,口袋里只有二个弹匣,祂得节省一点,像刚才那样乱打是不行的,得更确实的
命中才是。
小陈应该有办法,但当祂试着寻找答案,小陈的意识却顽固的抗拒着祂。
身为三十年前的胜利者,受到神明的眷顾,小陈的精神足够强韧,并没有完全的被祂所控
制。
他还在黑暗中挣扎。
祂缓步的走向画有观光地图的大路牌,确认接下来的路线,事实上他刚才已经开车上山了
一趟,道路是通的,却也发现登山步道和方向和道路并不相同,祂可以开车到半山腰上,
找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稳稳的干掉他,但仁杰这只老鼠好像也不是那么蠢。
小老鼠的同伴们也有点吵闹,啃东西的声音让祂的耳朵不大爽快。
还是现在就追上去比较妥当。
祂学仁杰躜过封锁步道的铁链,仰头望向黑不见底的山路,用人所不能及的速度,快步的
往上爬。
人穿过枝叶的声音在耳边窸窣滑过,一路往上,仁杰背着步道,用双手盖住自己的口鼻,
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他躲藏在步道附近的一棵大树后头。
直到确认步道上的声音消失在远处,仁杰才颤抖的回过头。他非常惧怕若是回头,会有张
脸在深夜中沉默的瞪视着他,但幸好没有,他喘了口气。
果然……和小陈哥告诉他的故事一样。
关于和上一代“壮年”对战的经历,小陈他们反复的分析过不知多少次,他们得出的结论
是,壮年只能大概知道阴阳眼身在何处,但捕捉不到精确的位置。
祂在山里会一次又一次的追丢阿菊和小陈就是个证明。当他们身在同一座山的时候,“壮
年”和他们一样,可能都只能用目视来寻找对方。
就对决的条件而言,双方算是公平。
在这山里,壮年并非上山下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祂虽是不死之身,无法打倒,但阴
阳眼的处境也并非绝望,仍有一线生机。
仁杰刚才躜过铁链,才在石阶上跑了一阵,他就惊觉不对,步道上都是枯枝树叶,十分尖
锐,石阶也松动失修,这种路况他根本别说跑,连走都觉得困难,更遑论树林中几近漆黑
,连自己的脚都要看不清。
如果壮年在后面追来,就死定了。
他立刻决定赌上一把。
他离开步道,躲到旁边的树林中,刚刚他的位置顶多离步道三到四公尺,而壮年没有找著
他。
竟然真的成功的躲过了,但他的心脏仍跳到快要从喉咙吐出来。
仁杰掐住系在身上的枪袋,小陈哥给他的枪还稳稳的挂在那儿,而小陈哥也一再嘱咐他:
不能硬碰硬,首要的是先拉开距离。
只要够远,壮年也无法奈何你半分。
他觉得壮年的枪法可能不如想像中准确。这一点稳住了仁杰的理智,虽然离“能赢”的感
觉还很遥远,但现在的仁杰开始觉得“可以挑战”。
有希望,他发现自己是有可能活下来。这个情绪在现下比任何的帮手都强大,驱动着他的
身体再次行动。
仁杰仰头往上看,那道白光清晰的发亮着,有形的物体似乎都无法阻挡那阵柔和的光,白
光走着直线而来,在这如深渊一般的黑夜,仁杰还能勉强看见身边的东西,是托了这道白
光的福。
这道光不是物质意味的光,是用阴阳眼才能见到的光。
总是逃避去看的仁杰,现在非常后悔没有好好研究自己的双眼。若是这双眼睛不止是摆饰
,而是能实际的派上用场,现在的状况肯定会更宽裕些。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他所能做的就是舍弃后悔,在此刻尽力去看。
感谢何晴非常细心的准备了一双新鞋。她没有聪明到跑去军用品店买军靴,但她给仁杰买
了双非常坚固的名牌球鞋。
如果真的买了军靴,平常都穿破板鞋的仁杰也穿不习惯吧?但这双新球鞋真的非常不错,
跑起来像是脚底垫了棉花。仁杰把裤管塞进鞋子里,把鞋带系紧,山坡整个是斜的,是会
滑下去的那种斜。他小心的穿过树林,原本想避开步道,走山坡直接往上,这样可以避免
在步道上直接与壮年撞上。
但走没几步他就发现这实在太难,不光是树枝割脚,脚下根本不知道踩着什么,泥土里有
大量的虫子,有各种腐烂的东西,很恐怖,也不晓得下一步会不会变成悬崖。
但折返回步道又很危险。
仁杰的念头一转,他先爬回了步道,脚一踩回石阶上,那种回到平地的感觉让他踏实无比
,就算是碎裂的石阶也比原始的山林要好走百倍。他往上看,不见壮年的踪影,他又往下
看。
仁杰大步的照着原路,往山下跑,他躜出被铁链封锁的路口,脚踏车还扔在原地。
他捡起脚踏车,猛力一蹬,朝着路灯下的宽阔大路骑去。
往山上去的柏油路相当的陡,但无论如何都比树林好走千倍,登山步道封锁了,但这条路
好像仍然在开放使用,道路相当的干净。
考量到体力问题,在又和上坡奋斗了一阵后,他终于扔下了这辆陪他跋涉了好长一段路程
的车子,改成完全的徒步,他渴得头昏眼花,张口想从空气里吸点水份──仁杰也晓得这
是不可能的事。
很痛苦,真的非常的痛苦。耳边像是出现了幻觉,像是水声的声响。
“那是……”
又是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他不知自己何时会倒下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块宽阔的平地,
很大,那块地上有划停车格,至少能停二十几辆车,现在想当然尔是一辆车都没有。
唯一一辆算是车的东西,是扔在路边草丛里,上面用红漆写着“冬瓜茶”的白铁废弃推车
。
他几乎想看看路边的水沟有没有水,仁杰就是渴到了这种程度。但要把水沟的石板搬开,
对现在的他而言太难了。
在停车场的最里面有一个往上的水泥阶梯,旁边的铁路牌写着各种山产店的名字,还有潜
龙溪观光老街前方100m等等的指示,这个入口被用黄色封锁线拉起来了。
离白光越来越近了,仁杰看得出来,应该就在不远处。
他走上水泥阶梯,这段路看起来特别的破旧,做成绿竹模样的扶手上满是粗糙的砂土。水
声也越来越明显,原来不是仁杰的幻觉,是真的有水。
阶梯上去的路上又见到了一次黄色的封锁线,这道封锁线拉得更长了些。不像山脚下安安
静静,这边有许多虫鸣的声响,吵得耳朵嗡嗡的响。如果不是这么黑暗的话,说不定还会
见到飞鼠或是白鼻心,一些常见的夜行性小动物吧?
第二道封锁线后的景象变化得非常剧烈,把他吓了一跳。
这个地方应该是路牌上说的“潜龙溪观光老街”。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街道,不,应该说是街道的废墟。
在都市中长大的孩子顶多在电视上看过,这么接近的看见灾区现场,那是真的非常的有冲
击力。
房子被砸碎了、或是整栋歪斜,有几间被埋住了,露出边缘的一角,又经过了一年的冲刷
,那模样仿佛是被山给吞噬了进去。
地上倒没有非常的凌乱,垃圾被人收拾过了,在旁边的一个空地上堆积成山,好像是各种
损毁的生活杂物吧?已经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想起了底下步道口看见的牌子,步道因崩坍暂停开放。他想不到上头竟是这么严重。
这很明显是土石流,从上面冲下来,把整个街道给毁了。
仁杰不常看新闻,而且他还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所以一直没连结起来。现在他总算记
起了,去年蛮多人在讨论,附近有座山上的街在台风时被冲垮,原来就是这个地方!
白光还在更高更深的山里,仁杰应该要找路上去,但他却迷茫的朝着水声的方向走去。
铺路的厚柏油已经裂成大块,从原本的位置滑落移动,露出了底下的泥土,泥土缝隙里又
长出了草,变成一幅奇异的景色。仁杰跳过这些足以让成人掉下去的缝隙,在深黑不见底
的地面上,他睁大了眼,那是一条银河落在山里,发出银白色的光芒,不断的闪烁著。
那是水!是一条溪,如果仁杰有机会看清楚山下告示牌上的地图,他就会知道这座山上只
有一条溪,这条原本无害的溪流,因为去年的台风而改道,成了冲毁街道的帮凶。
这正是潜龙溪。
仁杰没能想那么多,他快步的跑了过去,伸手掬起一掌心的水,透明的水冰凉了仁杰的双
手,他把水一饮而尽,溪水是甘甜美味,喉咙顿时的舒畅了,他赶忙又喝了一大口,恨不
得整个人跳进水里去凉快凉快。
他疯狂的把水泼在身上,淋在头上,意识变得清醒多了,身体也变得更加疲惫,五脏六腑
好像石头那样沉。
真恨不得就这样倒地睡去。但水让他失去了几分钟的理智,也让他重新清醒了过来。
仁杰猛的察觉到不妙。
如果“壮年”真的一路走登山步道上了山,他也会经过这个地方。
祂是猎人,而仁杰是焦急疲累,埋头喝水的动物。
周围是整片的黑暗,只有水面微微的在反光,流水声与虫鸣掩盖了枝叶被踩碎的声响,黑
夜隐藏了猎人的身影。
仁杰想跑,但隐藏在树林中的枪比他快了一步。
枪声响起。
子弹扫过仁杰的肋骨,从他的躯干及手臂间穿了过去,划出一道的血花。几乎只差那一点
,子弹就要他当场毙命。
牙齿颤抖的磨擦了起来,手臂下是热辣辣的疼痛,仁杰痛到表情扭成一团,
他用左手紧压住右侧的伤口,子弹是从背后来的,也就是说,“壮年”在他的身后。
“喝!”
仁杰纵身一跃,跳进溪中,朝溪的另一侧逃去,夜里根本看不见溪水有多深,幸好这条溪
是改道后的,水底和一般的溪不大一样,水流也不急。最深的水位只到仁杰的大腿处,仁
杰使尽全力的跑。
“仁杰!”
他听见后头的人在喊他。那是爸爸的声音。
“回来啊!仁杰!”那人着急喊道。
他不回头,死也不回头。
下一枪击中仁杰的身后,没有打中,子弹闷声的沉进了水里。一踏上岸,仁杰的双脚立刻
一轻,他飞奔进眼前的树林中。
“唉呀……”对于仁杰完全没有搭理祂的这件事,祂好像有点沮丧。
溪岸边滴落着仁杰的鲜血,这次枪终于奏效了,祂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成果,埋伏在溪边等
待,好好瞄准,果然得到了不错的代价,只可惜这孩子果然命硬,不会死在这种无聊的手
法之下。
仁杰的身影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
祂不喜欢水,充满了灵气的水让祂感到不舒服。但不涉水就没法通过这儿,祂还是勉为其
难的跳了下去。
风中吹来了新鲜的血味,祂仰头嗅了嗅,刚才祂追丢了仁杰,但现在凭著这鲜血的气味,
祂是不会再跟丢了。
仁杰没有走得很远,凭这个失血量,他也跑不掉。
“你在哪儿呢?”祂哼哼起了节奏,就是在山下听见的那一首。是谁唱的呢?真想再听一
次啊。
祂温和的呼唤道。微微笑着,一边换上新的弹匣。祂唤道:“我们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