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午后的雷阵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突然。
虽然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启程上山了,但是许宣还是忍不住又到
了柳川河畔徘徊。
他以为不管白凉听了他的“非份要求”后,怎么看待他,他都无所
谓,只要白凉不要再来找他,可以确保白凉平安,就够了。但是,那
天晚上,白凉极度惊恐的反应,却化成了对许宣纠缠不去的恶梦。
每天自恶梦里惊醒,许宣都希望那天晚上的一切,不过是稍早刚结
束的梦,他不曾对白凉说过要白凉以身相许的那些话,他没有将白凉
吓得再也不愿意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要睁开眼,他就能再见到白凉。
但是白凉却一直不再出现。
他当时为什么会愚蠢得觉得吓走白凉,是比较好的方式?
不想让白凉在人前出现,怕有人加害白凉,他大可以跟着白凉去找
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就算这辈子除了白凉,他再也见不到其他人
也无妨。
“凉……”
这几日,只要一觑著空,许宣就往柳川跑。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走过
柳川之上的陆桥,不死心的穿梭在往来的行人之间,搜寻着白凉的身
影。
在河畔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出门时还有半边天色犹亮,眨眼已是满
天的乌云,在阵阵震耳的雷声后,下起了豆大的阵雨。行人纷纷加快
脚步,不到片刻,柳川边已再无其他行人。
虽然冷雨兜头,但是许宣还是不愿意离开,又在河畔待了一刻,直
到再不回布庄就要耽误启程的时间了,才心情沉重的举步前行。
许宣刚走了几步,背后响起一声低唤。
“许宣。”
许宣惊喜的猛然回过身,入眼的是一手撑著伞,一手抱着另支伞,
正站在桥另一端的白凉。
许宣想走上前,但是想起白凉在他的房里消失前惶恐的退避,却怎
么也迈不出脚步。
两人隔着段距离,无言的对望了片刻,白凉终于往前走了几步,递
出手上另支油纸伞。
许宣忍不住多看了白凉一眼,才握住伞柄,“谢谢。”想抽走伞,
白凉却抓着伞,不让他抽走。
“凉……?”
许宣期待的看向白凉,白凉却和许宣短暂的对上眼,旋即移开视线,
左右游移著目光,“路上小心,希望你早日平安回来。”
等我回来时,你还会在吗?
想问的话,说不出口;这几日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的道歉,还有为自
己的要求辩解的理由,也都说不出口。许宣看着视线一直不在自己身
上的白凉,心里疼得难受,千言万语在心中过,终究只是黯然的低声
说:“谢谢。”
“那时,我不曾想过,那日桥上一别,竟然是我那一世,最后一次
见到他。”许宣自嘲的说:“带着遗憾不明不白的死在深山里,也许
是上天给我惩罚吧!”
“你在山里发生了什么事?”冯初问。
“我带着两个伙计,跟着另个商行的掌柜和伙计一起上山去和番人
做买卖。没想到我们在山上停留的十余日,山下的情势已然发生剧变,
抗日的组织节节败退,日军占领了中部,同行的另个商行掌柜从番人
口中听说了消息,就有了私吞所有的钱财,到异地展开新生活的打算。
为了劫财,他说服了与他同个商行的几个伙计,将我和吴家布庄另两
个伙计推入山谷。”
“真是太残忍了!”冯初忍不住惊呼。
“我们死后,被山魅所箝制,只有夺走过路之人的性命作为交换,
才能脱身。我不愿意害人性命,所以一直无法离开,只能做枉死鬼任
山魅欺负。山神勦平山魅后,怜悯我,召我为他做事,我却也因此无
法离开南湖大山。我原以为凉有数百年修为,那日一别后,应该早已
位列仙班,所以也不再记挂着想回柳川畔与他相见之事。”许宣低声
说:“前几日偶遇二格山之神的使者,听他说起,我才知道凉竟然一
直在柳川边等我。”
九风忍不住哼了声气,“他都叫你回来了,不就是要等你的意思吗?
”
许宣一脸歉疚,“我以为他不想见到我。”
“不想见到你,还给你送伞,你以为白凉脑袋坏了吗?他虽然是蛇
不是人,和你是不太一样,但是他讨厌你,或是喜欢你,有这么难分
辨吗?”九风翻了个白眼,重重叹了口气,“姑奶奶真是搞不懂你们
这些两条腿的在想些什么!”
送伞……不是“散”的意思吗?
怎么能怪许宣会错意?
冯初在心里为许宣叫屈,忍不住瞧了九风一眼,却识时务的没有说
出口。
许宣没有答话,只是一脸羞惭,料想他心里应该自责得很,冯初连
忙打圆场,“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好。”冯初努力找著理由安慰许
宣,“况且你现在是山神使者了,也不用担心他若是去找你,可能会
为他带来危险了,而且虽然他不会老,你如今也不会老了,你当年的
心愿,也算是如愿以偿了,你终于可以和他长相厮守了……凌子犹,
你干嘛打我!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凌子犹不理会揉着脑袋抗议的冯初,向许宣说:“既然你们相识多
年,让他随你回山上休养,对他而言,我相信是比较好的决定,我就
不拦阻你们带他走了,但是他的修为严重耗损,恐怕一时半刻难以回
复,往后的日子,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许宣抱拳一揖,郑重许诺:“我欠他的太多,不知如何偿还……只
要他一天愿意留在南湖大山,我就会一直尽我所能照顾他。”
虽然知道随山神到山上休养对白蛇而言是好事,但是冯初还是无法
不感伤,“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吗?”
“有缘,必会再相见。”许宣揖身深深一拜,“感谢几位在凉需要
帮助时施以援手,此恩它日我一定会偿还,后会有期。”语罢瞬间化
做一缕轻烟,消失在眼前。
曲调古朴的吟唱,在木琴、竹筒鼓的相和下,随夜风漫开,绵延悠
邈。
云层间的队伍缓缓向着远方而去,直至彻底看不见。
虽然听不懂山神与祂的使者所使用的语言,但是冯初却还是让响彻
云间的歌声深深震动,直到山神带着众人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仍久久
无法收回视线。
“走了。”
听见凌子犹的声音,冯初回过神,握住凌子犹向他伸出的手,借力
慢慢往回走。
走进门前,冯初忍不住回头看向柳川。昔年与白凉在河边相遇的情
景,仿佛仍在眼前。
当时白凉身上挥之不去的萧瑟孤寂,曾经在许多年的时光里,令冯
初每次想起,就觉得歉疚,为著河畔偶遇之时,无心却残忍的拆穿了
白凉的伪装。
年幼的他,应该是白凉在柳川边孤独的等待,等了近百年的时光里,
唯一与白凉说过话的人。
如果当时的他没有立刻揭穿白凉的伪装,即使年幼的他只是将白凉
当成一个偶然相遇的大玩伴,也能给白凉一点温暖。
世间的每次相遇,都是难得的缘份。
谁也不知何时缘尽,何时错过,每一次的别离,都可能是今生永别。
月光下,不远处的柳川陆桥,空无一人。
百年前烽火之中,曾经上演的生离死别,都在河水的潺潺声里,让
时光冲得远了。
想着许宣生前与白凉在柳川桥上的最后相见,至死没有机会解释的
遗憾,冯初喟然叹道:“我觉得能生在承平之时,真是太幸运了。”
凌子犹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冯初却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一向多话的冯初,难得没再继续找话说,只是兀自笑了笑,悄然抓
紧凌子犹的手臂。
化回蛇身的白凉,冯初看不出他的心情,但是,能够等到即使不知
道要等多少年,还是希望能再相见的人,冯初相信,白凉现在应该是
开心的。
下次见面的时候,白凉应该能带着明亮的笑容出现吧!
虽然才刚道别,但是冯初却已期待起了下次相逢的时候。
但愿,后会有期。
河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