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十二年的夏天,我抽中了金马奖,前往马祖当兵。
不过不是较为人熟知的南竿、北竿,而是较南方的小岛—西莒。
那个时候距离金门的八二三砲战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年了,可是两岸情势还是很紧张。
再加上在前线一当兵就要当两年,从基隆搭补给舰出航的前一晚,
大家排队打电话的时候,跟老婆、女朋友都讲的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子。
我是还好,反正我就是个单身罗汉脚,就是舍不得我妈、我姐。
我爸在我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我现在又去前线当兵,家里只有两个女的相依为命,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
当时我这个菜鸟一到西莒,就被指派去守山棱线上、面朝海峡那排的其中一个碉堡。
位置很隐蔽,平常根本没什么人来,山上夜晚黑灯瞎火的,
碉堡和碉堡之间又有段距离,自己一个人顾,说不怕是骗人的。
尤其是一过午夜,碉堡外就常常有人走动的沙沙声。
一开始我都会说服自己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叫自己不要想太多。
可是过没多久,那种走动声就会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往碉堡走来,又绕着碉堡打转的样子。
可是每次我开门去外面看的时候,又都什么都没有,搞得我根本没办法睡。
几个晚上下来,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神经衰弱,
白天操练的时候都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心脏衰竭,最后决定养狗来壮胆。
那个时候能买到的狗很小只,总觉得没什么用,但牙一咬还是买了两只。
这两只小土狗都是同一窝的。黑的那只前脚脚掌有三撮长型的白毛,就叫牠三条。
另一只是白底带黑斑的花犬,背上的斑块就像是麻将的七条一样,所以就叫牠七条。
说来也玄,两只狗小归小,却好像真的有某种震慑的效果。
自从养了牠们以后,半夜再也没有脚步声扰人清梦。
晚上守碉堡的日子突然变得比山下站哨还爽;他们要半夜起来轮流站哨,我反而都可以睡上一整夜。
即便后来新的一梯进来,我也没想要换到山下,还是跟三条、七条相依为命地在山上守碉堡。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再过一个多礼拜就要退伍,顿时有种媳妇即将熬成婆的感动。
三条、七条平常都乖的跟什么一样,不用绑也都待在碉堡附近,
远远看到我回来,都会兴奋地摇著尾巴边叫边冲下山路迎接我。
但是有天晚上上山的时候,我发现一路都安静的出奇。急奔上山,三条、七条都不见踪影!
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喊牠们名字又都没有得到回应,心里开始变得很慌。
我顺着山路往下找,途中遇到正要到另一边碉堡守夜的,就问他有没有看到三条、七条。
结果他听了居然一脸尴尬地压低头盔转头就要下山。
我又不是白痴,当然看得出这其中有鬼,马上把他拦阻、问他怎么回事。
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班长想吃,就把牠们抓去,说是要煮给大家当宵夜吃。
我一听脑袋轰地一声,简直气炸了!
西莒的确有吃狗肉的习惯,但这些人吃野狗还不够,居然连营区自己养的狗也不放过?
全营区的人都认识三条、七条,牠们超级亲人、又很听话,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牠们?
我立刻跑去山下的厨房,希望可以及时阻止班长。
但是当我冲进厨房的时候,就知道已经太迟了。
大家一看到我都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
有的人居然还当着我的面把自己碗里的肉汤仰头喝的一干二净,好像是怕我会跟他抢一样!
班长毫无歉意,厚颜无耻地告诉我,这里晚上天气冷,军中伙食太差,所以才想帮大家补一补。
我瞪大了眼睛,心中怒吼:去他妈的天气冷!现在是八月,冷个屁啊!
班长说完,自以为慷慨地塞了二十块钱给我,就想要我这么算了。
难道我的同伴就只值二十块钱吗?
我愣愣地看着手上的钱,不敢相信他们吃了三条和七条,却一点悔意和羞愧都没有。
等到大家都走光了,班长又跑回厨房,从我手中拿回那二十块,
还叫我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就等著吃子弹。
我当下真有股冲动想开枪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给毙了,再冲出去扫射所有吃三条、七条的人渣!
可是我没有。
我得回家。我妈和我姐还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出事。
当晚,我抱着装三条、七条骨头的塑胶袋,回碉堡继续守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值农历七月,过了午夜,门外不只开始有脚步声,还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叩叩叩!”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我马上开门出去,走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但是当时被满腔恨意冲昏头的我,根本就不觉得恐怖,
反而突然意识到,就算门外的是鬼,也只是敲个门、在门外徘徊而已,又没对我怎么样。
相较之下,三条、七条都已经这么乖了还被吃掉,想想就觉得心寒,人比鬼可怕太多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思乱想的我不知不觉就松懈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嘎咿”一声,碉堡门被推开了!
我瞬间惊醒,整个人弹坐起来。屋内乌漆抹黑的,什么东西都变成朦胧的轮廓。
注意到门口模糊的人影,我反射性地举起枕下的枪,枪口对准他喝道:“谁?口令?”
那个人动作好快,“嗖”一下就冲到面前把我枪打飞,
我直觉就是回击几拳,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到他。
他明明看起来就在那里,打过去又像是打进空气。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冷不防地猛把我往后推,我头“叩”一声撞到射口的边角,
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化为彻底的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几声响亮的狗吠在我耳边此起彼落地爆起,听起来威猛又凶狠。
山上还有谁养狗?这念头才刚闪过脑海,后脑勺剧烈的疼痛就随之瘫痪我的意识。
醒来的时候,医院的护士(当时的称呼)正在检查我的伤口。我听她说才知道,后脑勺缝了十四针。
她还告诉我,三天前,驻守我附近碉堡的人半夜一直听到狗叫,
就觉得奇怪,因为山上没有养三条、七条以外的狗。
他不放心,就过来我碉堡这边查看,没想到却发现我头破血流地俯卧在碉堡里。
他马上就把我送到医务所急救,之后才转到南竿这的医院。
我听了以后,激动的说不出话,觉得是三条、七条回来救我了。
连长后来有问我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想破了头,还是只想得到这些,好像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其实我自己也想不通。如果真的是鬼,那无形的东西为什么可以把我推出去撞墙?
如果是对岸过来的水鬼,那也应该是在灯塔、海防碉堡摸哨才对啊,怎么会是跑上山攻击我?
我守的碉堡只有射口,里头连砲都没有。还是说,他泅渡过来以后,就一直潜伏在山里?
尽管同袍发现我倒在碉堡后,马上就上报马防部,
而马防部也立刻就发布雷霆演习,全岛地毯式搜索。
但是到我出院、退伍之前,攻击我的人都没有抓到。
离开马祖的时候,三条跟七条的骨头我全都带回台湾,把牠们埋在我家院子里。
后来,有好几年的时间,在路上看到别人遛狗,心里都会很感伤。
我始终都没办法原谅那些部队里吃了三条、七条肉的人。
直到我的双胞胎儿子出生的那一天。
当时,我一看到其中一个儿子手上有三道像疤一样的红胎记,就直觉抱起另一个儿子,看他的背。
一看到他背上的七块小胎记,我眼泪马上就喷出来了。真的是用喷的。
我从小到大只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当年在营区厨房从大锅里捞三条跟七条的碎骨的时候,
第二次就是看到双胞胎胎记的时候。
真的很感动,总觉得三条跟七条又回到我身边了。这次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
当下就想帮儿子取名叫三条和七条,可是老婆不知道为什么气到不行,说什么都不答应,明明就很感人啊。
她还恐吓我说,要是我真的帮儿子取这么难听的名字,他们长大以后一定会恨我,而且再也不跟我说话。
我多多少少也会怕被儿子讨厌,最后想了半天、抓破了头才想出让老婆满意的名字。
现在,我很庆幸自己活的比我爸还久。不只可以出席阿川和阿山的婚礼,还可以陪孙子、孙女吃冰淇淋。
但也许是我太贪心,我希望自己可以再活久一点。
我想继续陪伴他们,一起渡过接下来生命中所有美好和艰难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