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妳有什么疑问,只要我能力所及,都会为妳解答。”陈渊说。
话虽如此,但妳不知道他话中有几分真实性。
更糟的是,妳发现无论他说什么,妳心底都是愿意相信他的。
妳低头啜饮咖啡。
这是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妳再度造访陈渊。
葛郁芬那条线索就这么断了,但无论如何,妳还是想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
于是再度造访陈渊。
妳问他,是怎么认识阿志的?
“高中的时候,”他回答,又补了一句,“他以前跟葛郁芬的感情很好,好
得不像一般朋友。”
“所以他们是情侣?”妳想起他们躺在床上聊一整天的事。
“我不会这么说,对阿志来说,也许他是这么觉得,但葛郁芬嘛……她这个
人比较特别一点。”
“但是他们以前在一起?”
“算是。”
既然如此,那为何后来他又对她不理不睬?
“不理不睬?”陈渊笑了,“妳错了,他不敢对葛郁芬不理不睬。他是躲著
她,没错,因为葛郁芬知道太多,这些年他们实际上一直都有接触,每次葛郁芬
都会找到他。我只能说,到了最后,阿志很怕葛郁芬。”
为什么要怕她?
“因为葛郁芬觉得阿志对不起她。”他说。
为什么?妳追问。
陈渊突然沉默了。
“我知道,妳的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委屈和痛苦。”他突然说,
声音很柔和,“那些事,虽然也过去了,但葛郁芬是个心机重,而且不会轻易原
谅别人的女孩子,”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一直认为……
杀死阿志的人,就是葛郁芬。”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划过妳的脑中。
妳想保持镇定,却不自觉地感到晕眩,天旋地转。
不仅仅是陈渊讲的话,而是妳突然想到了,那就是葛郁芬如此眼熟的原因:
那天,就是她敲了妳的门,叫妳去顶楼收衣服。
那女人的脸苍老许多,厚厚的粉遮不住裂缝似的皱纹,跟十七岁的葛郁芬青
春洋溢的模样有天壤之别,但妳现在发现了,眉眼、鼻子、轮廓…就是她。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妳脑中一片混乱,“她是怎么逃过…如果真的是
她做的,警察…警察一定查得到…”
“妳接触过警方,我想妳自己明白。”陈渊说。
妳有点讶异,他还知道什么?
“我明白她这人,”陈渊说,“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她会不择手段地去抢。
妳想,妳跟阿志的感情这么多年,又这么稳定,葛郁芬却一直试着破坏,这种人
脑子里打什么主意,不是妳能了解的。”
无暇细想,对葛郁芬的憎恨,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贱人,她是个贱人,杀人凶手,卑鄙到极点,妳知道。
“怎么可能?你不过随便说说,”妳仍强迫自己说,“就连警察都无法侦破
的案子,你只凭一句话,就说那是事实?”
“妳可以不相信我,但妳自己总会明白,真相是什么。”陈渊说。
妳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内心有千言万语,但却都说不出口,只有默然。
临走前,陈渊送妳到门口,门边衣架吊着他的包包,上头挂著红色蝴蝶。
它再度提醒妳,这个男人就是“秘密”。
叶元祯死后,妳一开始怀疑她不是自杀,继而又怀疑她是不是被这个“秘密”
抛弃了,才绝望寻死。
于是妳翻遍了她的日记、信件、记事本、课本……寻找任何蛛丝蚂迹。
妳是个思虑缜密的人,常常能从别人说的一句话、一个小动作猜出他们亟欲
隐瞒的秘密。
但是,妳对于叶元祯的男朋友,却毫无头绪,只隐约知道,叶元祯也许已经
和这男孩发生关系。
但他们的关系怎能瞒得这么密不通风?那时候,妳觉得这人问题很大。
只是,如果陈渊不值得信任,妳又能相信谁呢?
几天后,妳又偷跑到葛郁芬家附近观望。
时序初入早秋,天气微凉,葛郁芬家的大门深锁,街上也冷冷清清,只有捡
拾回收的老人在路边整理纸箱瓶罐。
妳突然心念一动,往老人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起来,有重要的纸张丢到箱子里了,让我找一下好吗?”
妳从老人那里抱走了一箱废纸,刚刚搁在葛郁芬家门口。
把这箱东西抱回家后,妳仔细地检查。
电话帐单、信用卡帐单、发票纸本、信封……从纸箱里找到的许多零碎资料
交叉比对后,妳筛选出一个可能的地址。
看来,葛郁芬的父母一直隐瞒着女儿的行踪,但这只有更坚定了妳的决心,
一定要找到她。
站在大门外,妳踌躇著,到底要不要进去见陈渊?
理智告诉妳,他不是一个能信任的人。然而妳一再想起他凝视妳的神情,饱
含忧伤的双眼,让妳想起阿志。
妳既想离去,却又莫名渴望见他一面。
门突然打开了,妳只好困窘地跟他打了招呼。
他请妳进去坐,并且说他一直都很欢迎妳。
在屋内坐定,你们闲聊了一会儿,气氛很平和。
但妳还是按捺不住了。
妳说,关于上次的事,妳想了很久。他说的事情毫无依据,怎么说葛郁芬就
是杀害阿志的凶手?而且,如果那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去报警?
陈渊垂下视线,啜饮手中的热茶,抚弄著椅子把手上的小饰物,这个动作让
妳想起阿志,神经质的小动作,或是把抽屉开开关关地,不知在做什么。
过了良久,陈渊才问,阿志跟妳提过葛郁芬吗?
妳摇头。
那么,陈渊迟疑了一下,他跟妳提过叶元祯吗?
妳摇头。他根本不认识我姊姊,妳说。
他认识,他认识的。陈渊说,这句话更像是喃喃自语。
当年,葛郁芬把叶元祯推下楼时,阿志就在旁边,只是来不及阻止,他都看
到了。陈渊突然说。
妳睁大眼。
陈渊说出口的这句话,对于妳而言,比起之前那些,不啻是一记更强烈的震
撼弹。
其实,妳一直觉得叶元祯不会自杀。
妳了解叶元祯,她非常胆小,怕东怕西,是格外珍惜生命的那种人,绝对缺
乏自杀的勇气,况且还是爬到那种地方,她还没爬到,应该就吓死了。
所以那时她自杀,妳觉得难以接受,从情感到理智上都是。
但是每个人都告诉妳,没错,叶元祯是自杀死的。久了,妳也不得不信。
只有陈渊,说了这么句话,使妳心底尘封已久的困惑又翻搅起来。
即使如此,理智告诉妳,只凭片面之词就相信,太荒谬了。
你怎么知道我姊姊不是自杀?你看到了?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用的。陈渊说,我看到了,但是大雨把所有的证据都洗掉了。
我不相信。妳说,突然变得激动,还有点气愤,这么多年,他们都说她是自
杀,只有你说不是,没凭没据,之前讲的那些也是,你嘴里说的没有一句能信,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我有证据。陈渊说,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纱帘渗进来,将他炯炯
有神的眼眸照成极淡的褐色。
元祯。他突然说。
我姊姊?我姊姊怎么样?妳满腹疑惑,然而他只是再重复一次她的名字。
妳一时没意识到,他其实是在叫她。
叫唤妳那个已经过世十多年的姊姊。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门后浮现。
妳看到了她,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女孩,她的脸,跟妳死去的姊姊叶元祯长
得一模一样。
姊姊?妳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叶元祯,妳很清楚,叶元祯早死了十多年。
然而,这少女身上的每一吋,毫无破绽,毋庸置疑,她就是叶元祯。
她缓步朝妳走来,动作异常僵硬、迟缓。即使在心情激动的当下,妳还是注
意到了。
她走到妳面前。
“姊姊?”妳望着她,惊疑不定。
“宜…芳…”她开口叫唤妳,声音像是砂砾一般地粗糙、喑哑。
毛骨悚然的感受从妳心底升起,这不是叶元祯。
她的声音如此古怪,而且,经过这么多年,叶元祯仍然是少女的样貌,一点
都没变。
不对劲,这不对劲。妳心底升起一股抵抗的感受,拒绝相信这是叶元祯。
然后,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妳。
直到现在,妳仍然没办法精准描述,她对妳做了什么。
好像一瞬间有无数隐形的粒子穿过身体,整个人变为透明。
心底有扇门被打开。那扇关着所有不开心的、抑郁心事的门。所有情绪一涌
而出,悲伤、快乐、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妳无法自抑地痛哭起来。
第一个想到的是阿志,想到他微笑的脸,生气时抿嘴的模样,专心时闪闪发
亮的眼睛,想起自己是如何深爱过他。
这是许久未曾唤起的情感。也许内心深处,妳拒绝承认自己毫无保留爱他,
毕竟,在他死去之前,你们才刚大吵,他说他要离开妳。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葛郁芬破坏这一切,她苦苦纠缠了阿志多年,也不管有妳这人的存在,后来,
她又杀死了他。
她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
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悲伤溃堤涌出。人前,妳是天之骄女,
人们不觉得妳会痛苦或惶惑不安,叶元祯虽然笨又一无是处,却得到父母的爱,
妳众星拱月,然而孤单一人。
这世界给妳沉重的打击,而人们也只是看着,妳懂他们,在安慰的话语后面,
藏的是漠不关心,顶多再加上一点点极力掩饰的幸灾乐祸。
陈渊走到妳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拥抱着妳。
妳不知为何自己如此失控,但妳无力控制,只能闭上眼睛,感受那微弱的温
暖。妳希望那是阿志,说所有都是恶梦,他爱妳始终如一,其他都是恶梦。
如果一切都是恶梦,妳会在醒来的清晨,把梦中的一切告诉他,他会做个评
论,然后你们起床,手牵手去吃早餐。
但是,最坏的事情都是真的。
所有东西都被掏走,内在空空如也。
突然,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欲望,妳极度渴望着温暖,来自陈渊的温暖。
这种欲望来得如此强烈,以致于妳觉得脑中的一切都乱成一团。
如果陈渊想要妳,在那当下,妳完全不会拒绝。
可是他没有,他就只是静静地拥着妳。妳知道那是最纯粹的善意。
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他放开妳,妳感觉有些尴尬,于是擦了擦眼泪。
妳环顾四周,发现叶元祯已经不在现场。
“我姊姊呢?”觉得有些不对劲,妳四处寻找她。理智渐渐回复,妳开始想,
叶元祯还活着,为何这些年都没跟你们通音讯?这些年她去哪了?现在是不是要
叫她跟着妳回家,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她回房间里去了,”陈渊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不能见光的。”
“可是…”妳还想抗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脑子却钝钝的。
“妳太激动了,”陈渊说,“妳先让心情平静下来吧。”
他为妳泡了杯咖啡,妳慢慢啜饮著,心中千头万绪。
“刚刚元祯…”
等妳终于想好要怎么提问时,陈渊却直接打断妳:“时间不早了,妳该走了。”
他送妳到门口。
陈渊突然拿出一样事物,是那个红色的蝴蝶吊饰。
“妳常常盯着它看,就送给妳吧,当成是元祯的礼物。”
接过的时候,妳感到一阵微微的颤栗。
妳突然鼓起勇气,看着陈渊,望入那双忧郁的眼睛,问他,为什么看起来
这么不快乐?
陈渊淡淡地朝妳微笑,他说,他很久以前就不再活着,也没有事物会让他
觉得活着。
妳凝视着他。
“这次,妳真的该走了,如果妳有问题,欢迎随时来找我。不过,也许我们
再也见不到面了。”
正当妳疑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时,陈渊再次轻轻地拥抱了妳,这个拥抱温暖
而悲伤,跟阿志完全不同,阿志身上总是散发著冰冷的、恐惧的气息,即使如此,
妳还是爱他。
陈渊的拥抱让妳再度陷入了奇异的迷惘,以至于他在妳耳边提出的请求,妳
觉得古怪,却不知如何反应,平时敏捷的思考力,此刻异常迟钝。
“今晚,我又与和岳见面了。已经想不起是第几次了,见面的时候,我向他
提出了要求,而他,也再次讲了他的,”
翻开阿志的日记,这已经变成妳的习惯,妳所有的人生。
妳有种感觉,如果不能从这里头找到一些什么,也许是他爱妳,也许是一个
真相,那么妳的人生便永远困住,走不出去。
但要找什么?什么是解答?妳不知道,连问题都不知道,遑论解答。
“这次,他也很坦白地向我说,所有他能给我的,就是解脱。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那就是我要的东西,只要想到,就好像又重获了内心
的平静。
我再也受不了了,活在不得不掩饰真相的恐惧中,我已心力交瘁。于是,我
答应了他,我想要的东西,就只有这样而已,只要可以解脱,什么都好。”
解脱?解脱什么呢?妳不懂。
一提到“和岳”,总有许多处语焉不详。妳前后翻找,毫无头绪。
倒是渐渐翻下去,阿志一直提到“大呆”还有“顺子”。
“和大呆吃饭,他还是跟从前一样没变,见了面话匣子就打开,好像跟从前
一样。他跟顺子住一起,说顺子快受不了他生活习惯,但还是住一起;顺子有个
女朋友,交往稳定,还说顺子很久没跟芬芬联系了。说下次有机会,我们三个人
一起去喝酒。
我感觉很复杂,我想起顺子和芬芬,我们三人之间的不愉快。
我真的羡慕大呆,难道以前那些事在他心里没留下痕迹?他难道不觉得,看
到我,或是看到芬芬,就想起那些事?
他说,人不能老是看过去,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就让他算了。
他是认真的。
可是,他知道我要对他做的事吗?”
又提到芬芬。
妳忍不住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纸片,上头写着妳查到的地址,葛郁芬跟叶元
祯都读过和岳高中,也都跟陈渊认识。
妳的手指轻抚过纸面,突然察觉这页的下方有点凹凸不平。
再仔细看,发现那是铅笔字迹,只是,它们重重刻划在纸上后,又被擦掉了。
而且,笔迹密密麻麻地。
妳找来一支铅笔,轻轻地涂著,把字迹拓出来。
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
满满的,全部都是。
这是阿志的字迹,只是,为何写了又擦掉,是怕谁看到吗?
除了妳,谁会去翻呢?
妳轻抚着它们,突然灵光一现,阿志日记中的“和岳”就是陈渊吗?
这似乎是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但妳现在才想到。
这个想法令妳一整夜辗转反侧。
天刚濛濛亮,妳就动身去找陈渊。
抵达那幢房子时,妳想起陈渊的话。
“可是,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在妳眼前的,是一幢烧成焦炭的倾颓建筑,黑色砖瓦和扭曲钢梁向外冒烟。
穿着鲜黄的雨衣,坐在摩托车上,大滴雨水混著细小冰雹,落在妳身上。
机车发动,引擎隆隆作响。
妳终于还是找到了葛郁芬,只是,这一次,距离陈渊和叶元祯的死亡,已经
是三年后的事。
三年前,妳最后一次找陈渊,他死了,和妳姊姊在起火的屋里,相拥而亡。
妳不知道叶元祯怎么了,妳甚至怀疑,那真的是妳姊姊吗?
报纸用相当的篇幅报导,警方公布的调查结果中,男人疑似先被妻子或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