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想到那天的事。
那天,她跟男友吵了一架。
具体内容已不记得,但是,吵到最后,他说要跟她分手,然后夺门而出。
她还记得他的表情,神情扭曲、脸色苍白,非常不对劲。
不过在那当下,她只专注在自己的痛苦上。
听他说离开,她心如刀绞,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一般,没办法注意其它事情。
那是个阴郁的下午,细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她卧在枕头上,看水珠一颗颗划过,在玻璃上留下断续的水痕。
恶梦成真,她早有预感,回想一切,他日益冷淡、心不在焉、说话老是牛头
不对马嘴,恐怕在外头已有新欢,分手是迟早的事。
可是,她仍然舍不得,多年的感情,如同白开水,平淡无味,然不可或缺。
她以为他也一样,事实证明她错了。
她趴在枕上低声啜泣,不知不觉睡着了。
惊醒她的,是一阵敲门声。
打开门,是个女人。
“小姐,妳在顶楼洗衣机里的衣服没有收。”女人说。
她与男友合租公寓,顶楼有一台公用的洗衣机。
“我没有洗衣服。”她无精打采地说,关上了门。
过一阵子,那女人又来敲门,很客气地笑,却坚持要她上去收衣服。
“妳的衣服不拿出来,我没办法用。”那女人说。
她说衣服不是她的,女人却还是坚持,说这幢楼现在只有她一人在家,除了
她没别人,要她上顶楼看看。
心情坏透了,于是她恶声恶气地骂了那女人,把门关上。
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黑了。
这次,唤醒她的,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来自顶楼。
警察很快赶到。
后来,她才知道,有人杀害了她男友。
尸块就丢在顶楼的洗衣机里。
夜晚很冷。
妳提着袋子,看了看天空,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结果不到几秒钟,竟然下起冰雹。
冰雹耶,恐怕十年都不会遇上一次。
妳跨上摩托车,穿着雨衣,在路上独行,想着未完成的事情。
冰雹打在身上不痛,气温却陡地降低,妳胃部一阵紧缩,觉得自己犯了错。
可是妳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结局。一个结局,好让妳的人生可以前进,而
非困在这里,原地踏步。
冰雹打在雨衣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让妳想起家里的屋顶,雨水打在屋簷
铁皮,发出啪答啪答的刺耳声响。
妳的心思突然飘走,离开了这个寒冷的现实,回到了几年前。
那时,妳刚辞职回家,镇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做。
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妳辞去工作,回到父母的家里休息。
然而,即使回到家里,恶梦却不曾远离妳。
父母在楼下走动,妳听着他们拖沓的脚步声,想到他们也老了。
这声音总令妳愧疚,自己如此消沉,加重了年迈双亲的负担。
旋即妳又想,管他的,他们一向关爱比较弱小无用的孩子,反正,他们终究
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妳身上。他们唯一活着的女儿身上。
妳知道这种想法有失厚道,而且还有点邪恶,但是妳已经无力把自己从深渊
里拉起来,怎么想也不再重要了。
叶元祯死时,他们表现得如此悲痛,有时候妳会想,他们会不会宁可死去的
是妳?
人在失意时,总是更容易想起不愉快的事。
妳想起小时候考了第一名,回家跟父母讲,他们正称赞妳,叶元祯从外头哭
著回来了,原来是数学不及格。父母忙着安慰她,完全忘了妳。
拜托,谁国小六年级数学不及格?即使那么多年,妳还是想对叶元祯说。
可是叶元祯死了,死了许多年。比起平安长大的妳,她失去人生,失去一切,
她是妳姊姊,也不欠妳什么。
妳只好盯着天花板,心里郁闷,无所谓,反正人生毁了,不管妳自怨自艾,
想谁恨谁,都不会改变事实。
阿志死后,妳也崩溃了,他的尸体,切成一块块,丢进顶楼的洗衣机,妳虽
未亲眼看见,夜里仍常作恶梦。
梦里,妳变成阿志,四肢和躯干从关节处断开,头颅也被斩下,好痛、好痛,
更可怕的是寒冷,冷风灌入支离破碎的身体,冰冷原是死亡应有的滋味。
妳夜复一夜地做着这些梦,久了,连恐惧也麻木了。
可是,那天出现在门外的女人,叫妳去顶楼收衣服的,到底是谁呢?
当妳思索时,总打从骨子里感到一股寒意。假如那天真的上了顶楼,会发生
什么事?
妳跟警方提过这女人,但他们的态度令人寒心。
未审先判,打从一开始,他们就认定妳是凶手。
冰冷诘问,一再重复,好像多问几次,妳就会吐露“实情”。
令妳心力交瘁。
这就是为什么妳最后选择了逃走。
阿志死后,妳曾以为自己走得出来,继续活下去,但妳错了。
有天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挂钟,不知为何,突然喘不过气。
妳走到阳台上透透气。
公司位在8楼,阳台风有点大,平时没事不会轻易上去。
但那天,妳靠在栏杆上,往下看,考虑要不要跳下去,想得出神,足足站
了十几分钟。
结束的想法令妳轻松,异常轻松,仿佛真是某种可行的选项。
于是,从外头回来之后,妳决定辞去工作,回到家里。
然后妳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一直到现在。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妳一大跳。
很久没人打电话给妳了。
妳接起电话,一时还认不出那头的声音。
原来是房东,他吞吞吐吐地说,东西在房间里放好久了,要不要回来整理?
妳了解他的为难。
凶案发生前,妳才刚缴了未来一年的房租,然后阿志死了,妳搬回老家,在
那之后,转眼三年过去,租约不知到期多久了,妳早该处理。
于是妳答应回去一趟,然后挂上电话。
其实房东对妳不错,拖了这么久,他也没抱怨,妳突然有点愧疚。
站在房间正中央,环顾周围。
又回到这里,妳跟阿志的公寓。跟三年多前离去时相差无几,好像阿志还在。
妳深吸了口气。
刚回到这里,妳东张西望,下意识地以为会遇到警察。
他们是使妳濒临崩溃的帮凶。即使所有的事实指向妳并非凶手,但他们似乎
一心认定,妳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法,瞒过所有人,杀害阿志。
明明,妳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对待呢?
扫把拂过地板,厚厚的灰尘扬起。
花一早上的时间打扫,一直到傍晚,妳才开始动手整理公寓里的物品。
一开始架子上的光盘,叠成几叠,收进箱里。
妳在底层找到几张爵士CD,被冷落在那里很久,阿志不怎么喜欢爵士乐。
不过,妳跟阿志却是在爵士音乐社认识的。
还记得第一堂社课,妳坐在第四、五排,阿志则在第一排角落。他身形瘦高,
腿长长地伸出,倚在墙缘,清秀的脸庞带着抑郁而心不在焉的神情。
也不晓得自己喜欢他哪一点,也许是他淡然而神秘的模样吸引了妳。
妳一直认为,他实际上体贴入微,只是把炽热的情感藏在冷漠的外表下。
但是后来,阿志这种表情让妳想到妳的爸妈,叶元祯的死让他们彻底改变,
心不在焉,时常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好像一部份的他们已经被叶元祯带走了,
没办法专注在妳身上。
有时妳想,也许冷漠就只是冷漠而已。
妳把CD装箱,然后挪动柜子,清理后方死角。无意间扫到一样东西。
是支卡通表。
妳大感意外。
这支表怎会在这里?
这是叶元祯送的,妳很珍惜,妳们两人一人一支,从高中到现在,款式很孩
子气,但直到上大学,妳还把它戴在手上。
后来妳把它收起来了,因为阿志不喜欢。
这是阿志的怪癖之一。
他这人就这样,平常漫不经心,但对自己的怪癖异常坚持,例如空杯子一定
得倒扣,画直线一定得用尺……这类的习惯,妳以为讨厌卡通表是其中之一。
所以妳后来收起这支表,但总觉自己不可能把它随便丢在这种角落。
妳把它顺手放进一个纸箱。
接下来,妳把杂物一一装箱,该收的收,该丢的丢。
整理这些物品耗去许多时间,但终于也到了最后一步,只剩下阿志收藏的一
叠厚厚资料,那是他从学生时代累积起来的笔记。
阿志习惯把笔记做在活页纸上,再分门别类夹起收藏。这工夫他做得挺扎实,
一丝不苟,书架上活页簿一本本紧靠在一起。
翻开纸页,手指细细抚过阿志工整的字迹,妳意识这是妳唯一能从阿志身上
得到的东西了。
妳决定留下几本。
翻到其中的一本,令人意外,里头的内容竟然是日记。
真想不到,妳从不知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是写在活页簿上,不过,以阿
志的个性来说,也不令人意外吧。
翻开日期最早的那一本,刚好讲到阿志在社课遇到妳的事。
“今天去了爵士音乐社,听社课。进门就遇到一个女孩子,坐在离门不远处,
头发长长的,眼睛很大,长得很美。我一直在偷看她。
结果社课没花太多心思听,倒是下课找了个机会,跟她聊天,叶宜芳,还要
到msn帐号。
真是幸运的一天。”
妳想起初相识的情景,阿志表现得很平淡,好像没那么喜欢妳。
也许是聪明的人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吧,妳猜。
阿志一旦专心投入某项工作,总是废寝忘食,连妳也不存在似的。
有时觉得被冷落,但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黏腻。
妳爱阿志,也渴望碰触他,但他却对肢体接触毫不热衷,牵牵手还可以,但
有时只是圈住他手臂,靠近他身体,他便显得不大自在。
一度怀疑阿志是不是同性恋,而妳只是他的烟雾弹。但你们在一起许多年,
他从未流露一点征兆。
后来你们同居,他还是很少碰妳。为数不多的那几次经验,现在想起来,竟
是令人错愕。
只是,妳看似开放,实际上保守,这些事情,总觉得难向任何人启齿。
有时半夜醒来,发现阿志盯着妳看。
有时妳在睡梦中,感觉他的手轻轻抚过妳的黑发。
妳总觉得他渴望着妳,但是当妳靠近的时候,他却又躲开。
拿着日记,又翻了几篇。
其实现在计较这些也没意思了,这一切只是出于某著执著:阿志除了妳之外,
还曾有过别人吗?他对待妳的方式,就是他爱的方式吗?
接下来的数篇,内容没什么特别。
阿志主要的心力还是放在系上的活动,还有课业。里头写着他对人际关系的
思考和反省,这倒很符合他一向内歛的风格,什么都不说,内心却想很多。
翻著翻著,本子里突然掉出了一张照片。
是阿志和一个女孩的合照。
这女孩好眼熟,这不打紧,真正让妳在意的是,这张照片中,阿志笑得如此
灿烂,一派天真无忧的模样。
妳端详著,心想,他也曾经是这样的人吗?或者是,他的快乐只展现在这女
孩的面前?
妳不由得感到一丝嫉妒。
他从没提过这女孩,是他已经不在乎她,还是刻意隐瞒不提?
但他还收藏着她的相片,在他心中,一定有些什么吧?
妳继续翻著。
妳翻到一篇,大概是你们交往半年后的事情。
“今天芬芬来找我。
她真是坚持,死缠烂打。我都已经表达得这么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
来找我,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不愿意再想那些事,我叫她别再来找我,我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
她不愿意走,又求我,还问我,难道不记得以前有多快乐?说我们从前可以
躺在床上,聊一整天都不需要起床。
我还记得,当然不会忘记的。只是,我还是说,我不想见到她,叫她走,我
已经有我的人生,不想再回忆从前。
她走了。我从窗户看着她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转弯然后不见了,突然觉
得很痛苦,我想叫她回来,坦承一切,但是我不能,我知道我是个懦夫。没用到
极点。”
他干嘛觉得痛苦?妳皱起眉头。要结束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
况且……他跟这女孩躺在床上一整天?
即使阿志已经过世,一股气闷的酸楚还是从妳心底冒出,跟他在一起这么多
年,妳认识的阿志不是这样的。
所以她是谁?
躺在新公寓床上,妳叹了口气,经过一阵子忙乱,终于把一切打点妥当。
现在,妳又回到北部,找了一份工作。
工作的地点在妳以前高中时住家的附近,离和岳高中走路不过十分钟路程。
妳上大学后不久,父母就搬回南部老家,妳常猜想,是不是因为住在这里,
总会想起叶元祯的缘故。
新工作薪资待遇和以前完全不能比,只是比起以前在外商公司常常跑客户、
阅读处理大量资讯、半夜收发电子邮件还有出国开会,现在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处
理文书工作,小事一椿,只是薪水不高,小主管有时走过来酸言酸语,大概看妳
履历亮丽,倍感威胁,想下下马威,妳懒得搭理。
妳只是需要一份工作,既可支持生活基本需求,又有充裕的时间,让妳去探
查有关阿志的一切。
妳不是非得有什么结论不可,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不曾了解
他,好像有必要做些什么,不能就这么算了。
假如不去做,这疑问和缺憾会跟着妳,永远在夜深人静时占据脑海。
想起阿志与陌生女孩的合照,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这女孩穿着制服,虽然照片只拍到领子,却有点像和岳高中的,会不会她是
和岳高中的?
如果她和阿志同年的话,就和叶元祯同年了。
于是妳趁著假日回家时,从叶元祯的遗物中,找到高中毕册。
叶元祯过世后,同班同学为了纪念她,毕册里仍然放了她的照片,送了一本
到家里来。
妳翻了毕册,葛郁芬,这女孩果然是和岳的,还跟叶元祯同班。
不过,妳没印象听叶元祯提过。
叶元祯本来就很少提起学校的事。
偶尔叶元祯讲起自己跟同班同学出去玩,极力强调她们相处如何愉快,妳直
觉认为叶元祯不如她说的受欢迎。
她跟不太熟的人说话都低头缩肩,好像预期别人会伤害她,像受惊的兔子。
虽说如此,有时她好像觉得大家都在注意她,这种自信也不知哪来的。
有次妳们一起走在路上,她突然扯扯妳,表情不安:“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男
的一直在偷看我,妳有没有注意到?我怕他等一下过来骚扰我、偷摸我,我们快
走。”
明明就没有。
叶元祯有阵子很常这样,同样的事发生几次,妳也不免感到厌烦,有点看不
起自己的姊姊。
叶元祯大概是因为胆怯,所以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错误地解释别人的一
举一动。
可是,想到她那么早逝,又觉得她可怜。
妳又看一眼葛郁芬笑容甜美可爱的大头照,尘封的记忆突然浮现了
葛郁芬,其实,这名字没那么陌生。
妳突然想到,这女孩好像有阵子常和叶元祯在一起?隐约记得她提过这名字。
仔细想,好像真的有这么回事,只是一阵子后,叶元祯又绝口不提了。
不、不是,不只这样……
妳好像在哪里见过葛郁芬。
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亲爱的日记…”妳翻开第二本。
“今天芬芬又来找我了,我从教室的窗户看到她,从校园的另一头走过来,
正要走进这栋大楼,幸好,下课铃也在这时响起。
下一节没课,但是已经和小组约好了,要讨论报告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
推说身体不舒服,就离开了。
我不要见到她。
早说过了,我不想再跟她接触。
顺子先前一直想联络,现在已放弃,我说得很明白,不想再联络,尤其是芬
芬。
只是,上次跟大呆讲话,明明叫他别提,他还是跟芬芬讲,我不想说了。
况且,我明明暗示了大呆,再跟他们联系,只怕会害到他们。”
这篇日记的最后,阿志写下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妳感到疑惑,为什么跟朋友联络,会害到他们?
往下翻了几页,毫无头绪。
突然看见一篇,阿志和一个人会面,他写下了和那人的对话,还有他的看法。
妳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阿志称呼那个人为“和岳”。
这恐怕不是那个人真正的名字吧。
之所以用代号,是否因为阿志也不知道真名?
“今天,我遇到和岳。
和岳又再要求我一次,我没答应。
我跟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不死心,他说,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你难道不想要?不想解除你的痛苦?
我对他说,如果那就是解除痛苦的代价,我宁可继续痛苦下去。
他冷笑着说,你会继续痛苦下去,而且只会越来越痛苦。
其实我打从心里不相信他,我自己也很明白,不可能回复原状。
只是,话虽如此,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有天醒来,发现一切只是恶梦。
他像是知道我想法,他说,总有一天你会回过头来求我。
我当然想,只是,我怎么能那样做?错只要犯一次就够了,我不愿意继续错
下去。”
他在说什么?妳不懂。
当妳在翻这些日记时,总是有些不对劲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为什么。
妳皱着眉头,又翻了几篇。
后面断断续续又提到“和岳”的事,却未透露太多讯息,不外乎是和岳又再
度对他提出要求,但阿志总是拒绝。甚至还对和岳说,他已经按他的要求做了很
多事,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跟躲著葛郁芬不同,每次“和岳”和他见面,他总是坦然答应。
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即使没有清楚提及,妳还是从有关“和岳”的叙述中,嗅出了一丝恐惧。
说到和岳,妳突然想起来,上次翻叶元祯的毕册,掉出一张通讯录,葛郁芬
也在其中。
只是,妳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联络她。
即使联络上,妳要跟她说什么?
最近几天,下班时,妳会绕到和岳高中,刚好葛郁芬家就在那附近,妳有时
从她家门前经过,装作不经意地看一眼,然后又匆匆离去了。
妳甚至不确定她还是不是住在那附近,主动询问又怕突兀。
好几次,妳下定决心,走到门口,却突然失去敲门的勇气,默默地离去。
妳不知道自己要问她什么。
日子一晃眼匆匆过去了。
有天,妳在信箱里收到了一封信。
妳拆开信,是一个男人写的,署名陈渊。
信里夹了一张短笺,邀请妳与他会面,另外还附了两张照片。
两张都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合照。
这男孩真好看,妳自认不会以貌取人,但他的相貌确实极其出众。五官端正,
眼神深邃,即使只是照片,还是让妳移不开视线。
但是,重点在于两张照片的女孩。
一张是叶元祯,一张是葛郁芬。
妳对着这两张照片思索良久,猜不透这个人的意图。
经过一番挣扎,妳还是决定去见见这个人。
选了一个假日,妳搭车赴约。
约定的地点是一幢华丽的大宅,镂花大门里头有庭院,甚至还有池塘。
可是,它给妳的感觉却是阴沉、压迫,吞噬所有走进去的人。
妳走到门口,正好一个清秀的孩子走出来,他与妳四目交会,妳下意识地朝
他微笑,他害羞地把眼神转开了。
妳经过他身边,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陈渊站在门口,他确实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本人比照片更好看。
他彬彬有礼地邀请妳进屋去坐。
在屋里,妳谨慎地打量四周。
看起来是独居。
陈渊是个干干净净的英俊男人,可是妳总觉得他面有病容。
妳想起阿志。
阿志也是这样,整齐清秀、瘦巴巴的。
阿志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
事实上,他对消除体味这件事有异常坚持,有时,他神经兮兮地问妳他身上
是否有怪味。
他对发臭的恐惧,简直有点歇斯底里。
因为如此,阿志身上有时会有股刺鼻味道,妳猜是消毒剂,又有点不像。
阿志在住处摆了个柜子,里头满满的优碘、乙醇、甲醛、纱布、绷带一类的
药品和医药用品。
虽说阿志学医,但这样简直偏执。
除此之外,阿志也常有神经质的举动,例如摆弄木头书桌的抽屉,翻进翻出
的,不晓得在干嘛。
妳曾怀疑他是不是藏着什么,不给妳知道,便偷偷打开抽屉来看。但除了抽
屉很难打开以外,看不出什么古怪。
陈渊轻咳了声,唤回妳飘离现实的神智。
他说,他是妳姊姊的朋友,之所以联系妳,是为了帮助妳,厘清妳想知道的
问题。
妳知道这个人一定有古怪,例如,他怎么知道妳在查的事?
可是,他的声音莫名地有股说服力。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我根本不认识你。妳说。
他笑了笑。
妳是不是在查葛郁芬?刚好我认识她,很多年。他慢慢地说,字斟句酌。
她以前跟阿志在一起,没错,我想妳知道…后来阿志跟她分手,也是因为发
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主要是葛郁芬的问题,阿志不愿意再见到她。陈渊说。
妳充满戒心,但是,如果他能告诉妳些什么,总比妳自己原地撞墙好。
什么严重的事?妳问。
妳有没有注意过,阿志每隔一段时间就换工作,即使做得好好的,还是会离
开?陈渊说。
他想躲葛郁芬。
妳沉默了一会儿。的确,阿志明明不是没定性的人,和同事相处也没问题。
即使如此,有一阵子,他却常换工作。
而且,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说要搬家。
妳突然想起阿志的病人,被车撞了的那个。
直到现在,妳还不时想到那天的情景。
印象太深刻了,那天妳前往阿志上班的诊所,就在诊所前的马路,那人与妳
四目相对,妳正想着这人怎么有点眼熟,他就在妳眼前被车撞飞了,这一幕在心
底造成的冲击,妳一辈子都记得。
后来妳才知道这人是阿志的病人。妳跟阿志问起这人,阿志却轻描淡写带过,
说根本不熟。
可是,柜台小姐却偷偷跟妳说,这人在诊间里待了很久,跟阿志讲了许多话。
话又说回来,陈渊怎么像是对阿志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呢?
你跟阿志很熟吗?妳忍不住问。阿志从没对我提起你。
陈渊微笑,他没说的事情可多了,不过,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有联系。
他确实没提过。妳说。
陈渊盯着妳瞧。午后阳光照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上,眼珠变成半透明的琥珀
色,妳不由自主地拉拉衣角。妳应该穿得好看些的。
陈渊显然察觉到妳的侷促。他别开视线,然后说,我去泡杯咖啡吧。
咖啡香气弥漫空中,妳啜饮著,感觉一股宁静。
陈渊不再提阿志的事,而是和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着妳的人生经历,
求学过程。
他凝视妳,好像不管妳说什么,他都会专心听。
有些人似乎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对他们说出真心话。在他面前,妳不知不
觉地放松了,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或许没什么了不起,但却是妳从未向其他
人提过的内心想法。
但是,直到离去为止,陈渊都没再透露太多关于阿志和葛郁芬的事。
离去前,陈渊刚好要出门,于是他拿起了侧背包,并送妳到门口。
妳看到陈渊包包上挂著一只红色蝴蝶吊饰,忍不住多看两眼。
回忆突然涌现。
叶元祯送过妳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吊饰,不过上头用的丝绳是金色的。
那是生日礼物,她为了妳跑到街上,排了两小时的队,买一家热门蛋糕店做
的栗子蒙布朗,在那时是挺稀罕新奇的法式点心,现在很普通了,到处都有得买,
好像也不再美味了。
那只金色蝴蝶直到现在还挂在妳书桌的台灯上。
想必,陈渊就是叶元祯的“秘密”。
妳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知道姊姊的这个“秘密”究竟何许人也,但现在
事实昭然若揭。
“秘密”是叶元祯的男友。
叶元祯高三的时候,交了一个男友。这件事她只告诉妳,爸妈都不知道。
叶元祯提起他时,总不说他的名字,就说是“秘密”。
有次,妳对叶元祯说想看看这男生,叶元祯却面露为难,说他们是秘密交往,
他会不高兴。
妳因此认为那男生是个不老实的人,不喜欢他。
但一直到叶元祯过世为止,妳都不知道那是谁。
如果,陈渊就是那个“秘密”,那他是否值得信任呢?
但是,不管他是否真值得信任,他所散发出来的,那诚恳而温柔的气质,妳
从中感受到的宽容,却令妳迷惘。
比起还没到这里之前,妳已陷入更深的疑惑。
妳需要一个交代。
冰雹打在安全帽,发出轻微的辟啪声。
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是叶元祯过世时,妳看着父母崩溃时的感受;又或者是阿
志死去时,妳绝望的心情。
脚边的黑色帆布袋好像动了一下。
妳躲在雨衣底下的身躯突然颤抖起来。
突然觉得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妳翻开阿志的日记,日期是阿志毕业后五年,刚换工作不久。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岳的阴谋,前不久看诊时,我遇到那姓刘的。从他说
的话,我终于明白了,明白芬芬为什么要一直急着要找我。
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姓刘的,车祸之后似乎没大碍,撞得那么严重,竟然活着,真是奇蹟。
然而,我怕的是,芬芬会因为他找到我。
其实,虽然我一直拒绝和岳,但我内心仍有转圜的余地。”
妳又翻了几页,看到一段芬芬跟阿志的谈话。
妳心底升起一丝妒意,她还是找到了他。
重点是,那时妳对此一无所知,以为阿志对妳一心一意。
其实是他瞒得太好。
他们分享了一段过往,虽然离异,但他不曾忘记,而她,始终苦苦追寻。
这是什么,真爱吗?
妳嘲讽而苦涩地想,他们的合照,这些年藕断丝连的情形,让妳这个一心一
意的正牌女友,变成彻头彻尾的傻瓜。
“既然躲不过了,我也就只好面对。
我问她,她跟大呆、顺子是否还有联络。
她苦笑,说顺子没再理过她,所有人里面,只有大呆还有点关心她。
大呆真的是我们仅剩的朋友了。他总是坦荡荡,不像我跟顺子,总是想隐藏,
害怕别人发现,想变成自己不是的那种人,我羡慕他。
然而顺子,我不愿意再听闻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即使他尝试着联系我,也是
一样……
我对芬芬说,断绝音讯是最好的。
芬芬说,你们都一样,只有大呆同情我。
我忍不住问她,我们值得同情吗?
从她身上,我看不出一丝悔意。
她不理我。我又问她,妳后悔吗?
她对我说,后悔有什么用?后悔能当饭吃吗?
也许是怕我批判她,她对我冷嘲热讽,暗示我是伪君子。
后来我想想,或许芬芬是对的,后悔也不会挽回什么。
离开前,芬芬问我,我现在过得好吗?现在跟她在一起,我真的爱她吗?
我说,”
妳翻纸页的动作忍不住加快了,妳知道这句话的“她”指的是妳。
就连妳自己也想知道,他真正爱过妳吗?
然而,翻到下一页,语句却跟这一页完全连不起来。
有一页被抽走了。
前后翻动,都找不到那一页,妳感到有点失望,却又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也许,妳内心深处害怕,他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妳为他流的泪,又算得
上什么呢?
两天后,妳终于鼓起勇气,去敲了葛郁芬家的门。
出来应门的是葛郁芬的父母,只说她去台北工作,很少回家,然后给了妳地
址和手机号码,并没有多问什么,好像对于自己的女儿,也并不是太关心。
这么轻易要到她的联络方式,一时之间,妳反而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了。
妳回到住处,拿出那张阿志和葛郁芬的照片,看着十七岁的甜笑。妳想起自
己已经三十好几,如果妳十七岁时遇到阿志,他会这样对妳笑吗?
过了几天,妳还是拨了电话,结果是空号,地址则是一间大卖场。
为什么葛郁芬的父母要骗妳呢?
也许,他们明知有问题,只是不愿意告诉妳。
妳想找他们,问个清楚,没有爸妈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手机和住址的。
数次造访,却都没有人出来应门。
于是,妳知道葛郁芬一定是有问题,否则,他们为何要骗妳呢?
只是,他们存心躲妳,妳也无计可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