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专供自杀、他杀或意外身故者暂居,直至达命定阳寿,才能赴地府衙门,
依生前是非功过受审或受刑,之后再发往轮回。
城内亡者多哀怨、愤恨,搞得城内气氛总是很低靡阴森,不如善终城那般和谐悠闲。
有些居民对人事尚存挂念,妄想出城返回阳间报仇、与亲人聚首;
或是不愿枯等命定岁数的到来,一厢情愿地以为逃出城外,便能找机会偷偷泅渡忘川河转世。
等到这些亡者逃出城,发现自己受限于结界,被困在山区间哪都出不去,就只能坐困愁城,等著被巡逻的阴差抓拿;
或遭明令通缉,只得无止尽地躲藏在深山中,直到魂神俱灭。
穴隐在此的逃犯大多心怀怨恨、不满,日久便性情乖张邪戾,就连阴差也不敢单独一人巡山。
而城郊有座如荒冢坟丘般的山坡,名为“禁丘”。专门关押擅自出城者。
这些亡灵,除非甘愿下地狱受惩,否则不得再发往投胎,将被铁链所缚,直至魂散。
不少逃犯会来此劫走囚徒,以聚众结伙在山区谋生。阴差之间才会时常互相告诫:
此处邪物环伺,不可久待。若非奉命捉拿逃犯,万万不可偏离官道。
所以枉死城本身并不恐怖,恐怖的是枉死城外的周遭山区!也正是我现在身处之地!
幸好,我恰巧就是摔在官道上,暂时没有急迫的危险。
官道是阴间受刑劳役者所开辟、修筑出来的公路。专供阴司差吏与一般亡者通行。
中途设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关口,亡魂经过都须出示路引,经确认才会放行。沿途也都有阴差定时巡逻。
对于鬼魂来说,官道是最为安全、快速的往来路径。
官道以外,幅员广阔的区域则属化外之境,荆棘、邪物丛生,一般亡者不会冒险涉足。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目的,就这么仓促地进到阴间,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一边加紧脚步,想赶快越过这山区,又同时想着: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回阳间了?
虽然我不能控制入阴间时的地点,但每次返回阳间时,都能出现在消失时的位置。
会不会一回去又刚好遇到时空重置,或恰巧被流弹打中之类的?我不安地想道。
正在犹豫不决之时,我望着山棱线上,如极光般浮动飘移的幽光,忽然灵光一闪:
对啊!枉死城!陈府灭门血案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会不会有人还在城里?
可是,那已经是六十几年前的事了…等等,还有那个陈小环啊!祂应该有可能还在城里吧?
唉,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要进枉死城找线索呢!
这么一想,我精神大振,甩开仍十分疼痛的双腿,往那抹青光的方向跑去。
行未数步,前方山脚下,崎岖不平的官道尽头,陡地出现两个晃悠悠的青光。
我暗叫不好,这应该是来巡逻的鬼差!
阴间官员与普通亡魂不同,不论大官小吏都能一眼看出眼前来者的魂肉组成、心术正邪、言行真伪、姓名、寿辰…等“基本个资”。
除此之外,在深山野林间逃窜的野鬼,也能藉修鬼道而逐渐练成此种异能。
所以过去进阴间时,我都会随身带着几张老师父给我的隐身符,以免遇到阴差与恶鬼。
只是现在身上根本什么法宝都没有,该如何是好?
脑袋才转了几圈,那两团青光便明显靠近许多。虽然跑出官道很危险,但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立刻凭著刚才记忆中,最靠近的左侧山腰奔跑,心里想着:
反正禁丘上的逃犯都是被刑具铐住的,应该不会这么衰刚好遇到几个来偷囚的吧?
我一路上被阴间常见的鬼爪草绊倒好几次,急忙将枝枝鬼爪踹开,奋力爬起,跌跌撞撞地猛冲,
才得以赶在阴差走近前,摸黑躲进满山遍野囚禁逃犯的木箱群之中。
鬼爪草是外型与干枯人掌相似的妖草。
听老师父说,阴间土壤贫瘠,大部份的野草都有灵敏的感知力,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反射性地胡乱扑抓一通。
一旦捉到东西,便会将猎物往泥土下扯。供根部吸尽能量之前,绝对不会松手。
一般来说,这类低矮野草力道捕灵魂绰绰有余,实体肉身挣脱却不太困难。
我正想藏身在一堆木匣后方,背心一角却忽然被人揪住!
我急着闪躲官兵,猛然抽出刺刀,下意识将鬼爪草给斩断,低声咒骂:“滚开啦!”
只听得被卸下的手掌啪嗒落地的声音,以及男鬼哼哼唧唧地喊疼,背心被抓住的感觉马上就消失了。
这才知道我刚才割断的不是鬼爪草,是亡灵的手掌!
姑且不论祂抓我的动机,连问都不问就将别人的手斩断,这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啊。
于是我立刻急急忙忙轻声道歉认错。实在没想到,阳间的刀还真能伤这些亡魂。
随着这两簇青火接近,来者也渐渐清晰。是两位提着青灯飘来的官吏。
不料,祂们乍地停下脚步,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
躲在木箱后的我,反射性地双手摀住嘴,将探出的头缩得更里面,只留双眼睛继续打量。
接着,鬼差像是感应到我的存在一般,竟也提着两盏摆荡不停的灯笼,果断地步出官道,直直朝我这靠近!
怎么可能!我心里大叫。
普通官员怎么会没事突然偏离官道!就算是剿匪也不会只有两个啊!难不成,那么好兴致来禁丘上野餐郊游?
我瞇着眼,想将祂们的穿着看仔细,藉以辨其身份。
等到双方距离拉的够近时,我猛地倒抽一口气,肺部感到一阵冰冷,忍不住颤抖了几下:
这下惨了!什么不来,偏偏来了两个判官!我会不会被直接打下十八层地狱啊?
阴曹二十四司,各有所掌。一般负责阴间巡逻的是巡察司小吏。
祂们都是身着黑色合身翻领胡服,系白色腰带,偶有外套一层甲胄。
眼前官吏身穿一蓝一红圆领宽大官袍,头顶乌纱帽,帽上各自别了颗夜明珠。
其珠洁白莹亮,令人目眩,一眼便能轻易瞧出两位显贵的身份。
就在祂们距离我约莫几十公尺时,我的背心又再次被轻扯了几下,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姊姊,你身上有个甜味。是糖吗?”
我吓得立刻往旁摔去,幸好嘴巴摀住了,不然这一尖叫肯定马上曝光位置。
因为周围黑暗,我也看不清是谁在说话,只能猜测是有个早夭的小孩因逃跑被捕,受囚禁于此。
这么一想,忽然觉得祂好可怜,便小声对祂说:“是啊。小妹妹乖,等下官兵走了,我再给祢吃糖好吗?”
“我不要我不要!现在就给我!我现在就要吃!”小女孩吵闹著说。
“嘘…”我怕祂会引起判官的注意,双手慌张地在背心上乱翻著口袋找糖果。
正当我伸手要将找到的糖果给祂时,旁边突然出现温柔的男性嗓音:“千万不能给!”
“啊———”我被这突然其来的声音吓得猝不及防,一个重心不稳,马上又滚下山坡!
还好我躲的位置不高,没两下就止住了势。脑袋虽给摔的七荤八素的,但也很快就恢复了。
满地的鬼爪草又再次扑抓而来,我正要挥手甩开,冷不防双臂先被架了起来,身躯随之离开地面,免于妖草的袭击。
我抬头看向左右,逮着我的正是刚才看到的那两位判官!
身穿蓝袍者还将一群鬼爪抢著的那颗糖果取回,放进我背心口袋之中。
“吴常!”我对着蓝袍判官喊道,又对着红袍者大叫:“睫毛!”
两位判官一个脸极似吴常,另一位则根本是戴着乌纱帽的柴犬头!
不会吧!难道吴常跟睫毛…我心里大受打击,震惊不已。
“奇了,我可从没听过有人挂念睫毛的!”犬头红袍判官惊奇地说道。其声音粗壮响亮犹如号角。
“听闻阳间最近流行戴假睫毛,莫不是娃儿如此钟爱此物?”蓝袍判官认真地酌思道。
其谈吐明显与吴常不同,睫毛又根本不会说话,是以祂们一开口,我便知道眼前这两位绝对不可能是吴常和睫毛。
只是我仍被祂们的长相吓得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看着祂们:
我的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长这么像啊!
“还有黑白无常!”红袍判官一打响指,提议道:
“干脆咱俩把这小娃拐去给祂们当老婆可好?祢说该给老谢还是老范好?”
蓝袍判官莞尔一笑,说道:“祢就别吓孩子了!她还阳寿未尽呢!”
我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摇摇头:“死了也不嫁!”
这句话不知为何逗得两位判官哈哈大笑,我却一头雾水。
犬头红袍判官指着我的鼻尖,语调嘲讽地说:“她居然当真了!”
我不知道祂们到底在笑什么,便又连忙解释道:“吴常是我朋友的名字,睫毛是我家的狗。”
这下换红袍判官笑不出来了,只臭著一张狗脸瞪着我。
蓝袍判官敛起笑容,将祂的手按下,温柔地看着我:
“你别大惊小怪。阴间官员只有彼此看得清真面目,对其余生人、亡者而言都没有固定面貌、形象,
一切都依观者心定。吴常和睫毛必定是你心中最为挂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