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聊过在非洲留尼旺岛遇到的两三件事之后,一直想把一些其他琐碎经历也整理出一个
头绪。我从来没有遇过什么非常离奇或精彩的经历,因此这篇文章也和之前的一样飘点薄
弱。
因为兴趣、工作以及各种机缘下,我踏进过很多一般人没有机会、或者根本不会想接近的
地方。某方面来说,这之中的许多地方--譬如说废墟--实在不是应该拿出来聊的题材
。要知道到了今天,基本上所有的“地方”都有法律上的主人,而都市探险(Urban
Exploration)说穿了就只是一种非法入侵的行为。废墟探索毕竟不是个可以摊在阳光下
的活动。
“就算是实话,讲给怀疑的人听也没有用,”正如同在这些事情背后给我许多建议的那位
好友所说:“因此谎言当然是要讲给相信的人听。”包括这句话在内,以下都是希望你能
相信的谎言。
※ 请注意:文中有大量废墟与少量动物残骸的照片。
§ 序 §
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到过废墟。所谓废墟,就是人盖出来的建筑,交还给大自然之后,被完
全抹消之前的一种中间状态。虽然到处都是人存在过的痕迹,却没有任何人存在,而大自
然则缓慢而持续地入侵著,终有一天会把人类的痕迹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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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就是这样独特的场域,如果你曾经踏进过废墟,因定会感受到其中的气氛。即使是车
水马龙大马路边的废墟,一踏进去会马上感受到某种近乎于结界的力量,将外界的人气隔
绝。我并不讨厌这个感觉,应该说就是特别喜欢这种异世界的氛围,才会十几年来一路逛
过几十个废墟,甚至还去过几个国外的废墟,就像上次那篇留尼旺的两三事里面提到的一
样。
会开始拍废墟是因为读媒设系时,上了一位姚老师的课。课堂提到在90年代,台湾艺术家
在废墟里所做的各种活动。无论是华山或是松山菸厂,在那个时代都是先被艺术家发掘、
擅用,以至于后来被政府收编、成为各种艺术替代空间。这一辈的艺术家还很喜欢占据废
墟举行各种艺术祭,进行各种行为艺术、表演艺术或是视觉艺术的创作。从老师的口中我
得知了北海岸一系列独特废墟,成了我开始探索废墟的开端。
§ 童装 §
1990年代,一个叫做“天打那实验体”的艺术团体,曾经以水湳洞的水湳洞选炼厂废墟当
作背景,拍摄《哈姆雷特机器》这出戏的剧照。我没有看过这出戏,但剧照上的废墟让我
印象深刻。水湳洞选炼厂是位在水湳洞(金瓜石下面的海边)的一个大型矿业废墟,是从
日治时代就开始运转的一个炼铜厂,可能是大台北地区最大规模的一个工业废墟。因为沿
著山一层层盖上去,被暱称为“十三层”。
这也是我的第一个废墟。
那是一个多雾的清晨,从山坡边找到了可以入侵的地方。一进入废墟,就被巨大的厂房震
慑。四五层楼高的屋顶因为破败的关系,屋瓦满是破洞,而山里的雾就这样从上风处的破
洞飘了进来,又被下风处的破洞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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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道一提,厂房的屋顶在这两年已经崩塌,因此这个景色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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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就像把脚步声吸收掉一样,整栋厂房就像穿越到了异世界,连窗户看出去都只有质均
而浓郁的白雾。我走到了厂房边缘的房间,穿过了两扇门之后,看到了打从心底不太舒服
的景色。
那是一大批童装,就像是想要爬到门口一样,一件接着一件以很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当
然,这也只是一种想像,但当下真的觉得有点奇怪。在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废墟已经
荒废十年以上了。整个厂房的机具和杂物几乎都早已经被搬光。水湳洞是一个潮湿的地方
,既在山谷里、也靠近海边,因此再怎么样也没有理由把衣服存放在这里。更何况这是一
个炼铜厂,为什么会出现童装呢?
http://i.imgur.com/6rYwteu.jpg
带着些许疑惑离开之后,下一次我到这个废墟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虽然带着更好的相机
,但大晴天的没机会再见到雾飘进厂房的风景。故地重游有种特别的心情,后来许多其他
废墟我也喜欢隔一段时间后再去,拍摄同样的角度来比较时间对废墟的改变。
到了那个充满童装的房间,我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我随手拍了一张和上次差不多的角度,带着照片回家比较之后才发现,最前面的几件童装
消失了。最奇怪的是,后面的衣服完全没有被动过的迹象,附近的摆设也没看到任何一点
点的改变。究竟是谁那么无聊,拿走潮湿发霉的童装又是要做什么?
http://i.imgur.com/6rYwteu.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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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是爬到哪里去了吗?”看过照片之后,友人脱口而出。我脑海中想像著,或许有几
件童装,至今仍趴在台2线滨海公路的某处,朝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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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歪一边 §
虽然自称艺术家,但基本上我主要的工具还是摄影,而能靠一种技能赚到活下去所需的钱
,可以算是“专业”的最低限度,因此我再怎么样都至少能算得上是一个专业摄影师--
讲出来时会带点心虚的那种。
在废墟里。我做的事情就是拍照。与其说是纪录,我更相信这影像传达的是我所感受的废
墟。曾经有位摄影师朋友说,我拍的废墟都带种崇敬感。或许正是因为废墟是我的圣地,
而我总是带着朝圣的心情踏进这个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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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一踏进在某个现在已经不存在的废墟,就觉得有那里不对劲。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
感受,就像身体里有一口无法畅通的气一般,虽然无妨行动、却有些许窒碍。这个废墟是
个校舍群,包含一些实验教室与一些宿舍的建筑。最精彩的是有着一间礼堂和阶梯教室(
这部分我只拍到一点点照片,这件事始终令我感到遗憾)
走在一间间实验室以及宿舍当中,那种身体上奇怪的违和感始终挥之不去。我近乎机械性
地拍下一个个觉得触动自己的场景,但随着越深入废墟,觉得身上不断冒出冷汗。那是一
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实际上太阳甚至大到困扰了我,因为我最喜欢的其实是阴天的天幕洒
下的柔和光线。然而当我踏进最里面的那栋宿舍时,却觉得像开了冷气一般吹来了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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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一楼走廊尽头的交谊厅其实是一个看起来很棒的空间,即使已经废弃了,但阳光透过
树荫洒进来,而有点过凉的微风穿过走廊也吹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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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满身冷汗的我也无法停留下来,不知为何心里只有想继续前进的念头。转了个弯爬上楼
梯,却突然感受到。有点像睡到落枕一样,一种冰凉的麻感从颈项延伸到左手臂与无名指
和小指。我仍然一路拍照,拍完整个校舍就没再遇到其他奇怪的事了。
一直到回去整理照片,才感受到某种不协调感。为什么每张照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歪斜?
我只好调整了整批照片的水平,才上传到了网络相簿
不久之后某次和友人通电话,他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了一句话。
“别担心,已经没有东西坐在你的肩上了。”
想再追问下去,但他却好像没说过那句话似的回到了原本的话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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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寒 §
我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很具像化的异像。更多时候是像上面讲的那种,身体上的
、或者情绪上的,无以名状的感受。然而这种感受写出来其实很无聊,这边也只能简单地
描述事情经过。
其实我知道这个废墟很久了。因为离当时的住处不远,在山边的水泥骨架高楼废墟非常地
显眼。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进去拍过。
更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傍晚会非常急迫地想要进去。
我一直有着一个原则,就是绝不在废墟待到日落。一方面摄影是我进入废墟的主要目的,
没有了自然光能拍的就受限了。另一方面,日落时分其实比夜晚更邪门。日落之后到余晖
结束之间,在摄影上被叫做“魔幻时刻(Magic Hour)”,因为此时的光线色温变化多端,
用相机来曝光可以拍到人眼看不到的蓝紫色气氛。然而同样的时间,在日本的神道教信仰
下被称作“逢魔ヶ时”,因为万物的轮廓变得暧昧不清,而现实与非现实之物的界线也开
始变得模糊。因此平时我绝对不会傍晚时才进入废墟。
但那天虽然已经接近傍晚了,内心却非常渴望着想要进去拍照。恰巧平时锁著的铁栏大门
,不知为何却敞开着。我在门口观察了一阵子,就偷偷钻了进去。
这栋废墟高楼只有水泥骨架,我没有事先调查过(其实平时我也不在意、因为我在意的是
废墟给我的直接感受而非它的历史),也不知道它的时代或为何被废弃。在夕阳的斜光下
,柱子拖着长长的影子、而面光处发出橘黄的光芒,是极为动人的景色。然而当我走到了
废墟中央的瞬间,心底突然传来了一股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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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完全没来由的一股感受。不管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没有一种我描述得
出的一种感官,有接受到任何威胁或线索。就像是一种念头凭空长出,然后一瞬间就占据
了我整个内心。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寒意窜过背脊爬上全身以至于整个人发抖不止,眼
睁睁看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渐渐消减,我只能努力打起精神,赶紧逃离废墟。
事后稍微调查了一下,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应该是那栋没错。
那栋废墟并不是因为还没盖好就废弃,才呈现只有骨架的样子;而是因为夺命的大火,将
装潢甚至墙面都烧光了。火灾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除了骨架以外,火灾的痕迹已经什么
都不剩了。
§ 遗骸 §
我不敢说自己是大胆的人,但比起一般人可能神经比较大条一点。曾经读过昆虫系,并不
怕虫;又读过畜产系,不是很怕尸体或血。事实上我也在废墟里遇过许多次尸体,不过都
是动物的。
废墟基本上就是建筑,而当建筑仍被人使用着时,误闯的动物通常都会获得处理,或至少
在尸体发臭时被清扫掉。然而变成废墟之后,许多误闯的猫狗或鸟类如果找不到出口出去
,就会饿死在其中。我在汐止某个也已经不存在(严格说来是“不再一样了”)的废墟里
用外套捕捉救出过一只受困的喜鹊,却遇过更多已成木乃伊的猫狗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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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i.imgur.com/xex1PMq.jpg
“如果找不到路出去,就会变成这样。”这件简单的道理,我却在很多年后才深刻地体会
过。
§ 恐惧 §
澎湖本岛的东南岸有个不会被放在旅游行程上的小渔港,在港口旁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
。它虽然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长满林投树的山丘,但其实这个山丘底下,藏着复杂
的坑道系统。它原来是国军的一个已经废弃的地下指挥所,据说坑道总长有700公尺,有
各种房间、设施、枪眼、碉堡、砲座。
然而当我一个人从山顶的入口踏进去之后,才真的能体会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尺度。宽度只
有约略两手打开的坑道,用1000流明的战术手电筒往前照却照不到尽头。等我意识到的时
候,已经随兴弯过太多个记不得的岔路了。
我迷路了,但我发现我无法停止脚步。
因为坑道很深远的关系,所有细小的声响都会被回音放大成扭曲的轰鸣。我心里非常清楚
,如果我不继续制造脚步声盖满我的听觉,一旦停了下来,再听到任何听起来不是我发出
的声音时,我就会被恐惧给追上。我只能不断前进试图逃离这个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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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就是一种一旦出现了就无法从心底驱逐的怪物。
除了一些蓄水池以外,坑道里其实并不潮溼,也完全没有看到任何生物的踪迹。我不敢想
像要是听到我以外的事物发出的声音会有多可怕。我完全无法架起脚架认真拍照,也因此
只能很简单的拿手电筒照明、拍下一些仓促的照片,然后不断朝着感受到风的方向往下走
。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决定继续往下而不是回头往上,也许心里仍然有着想把整个
废墟走完的想法,但更多的部份可能是不想被什么给“追上”的概念,而想逃离吧。
经过了许多岔路与死路,很幸运的,最后我从海岸边的一个砲座碉堡找到出口,而且更幸
运的是刚好退潮所以还出得去。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在某种半梦半醒的
状态度过,记忆十分晦涩不明。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离开当下转到手机里上传
Instagram的几张照片以外,其他照片的原始档都在事后跟着记忆卡一起失踪了。
也因此那段地底的时间更像梦了。
§ 跋 §
最近因为一个手机摄影的联展,我又开始寻找地底空间的废墟。上礼拜跑了一趟澎湖,发
现渔港边小山丘里的坑道,我所知道的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被封了起来,旁边放上了一个
没有观光客会为之而来的解说牌。我再也无法再次确认这段经历,除非能再找到另一个地
下的入口。
回到台湾之后,友人知道我在找地下坑道,突然传了一个地点给我。那是在台北郊区的一
个罕为人知的防空洞,我甚至在Google上也查不到这个地点的任何资料。
防空洞入口虽然就在路边,但被崩塌的土石和植物给覆蓋,只看得到深邃的黑色。澎湖坑
道的回忆突然爬上心头,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鼓起勇气,钻进植物之中,钻进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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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道前段因为崩塌的关系,形成很奇幻的景色。而深处传来吱吱喳喳的声音,想必有老鼠
或蝙蝠栖息。整个坑道的空间比起澎湖那个来说开阔许多、却也潮湿许多。往里面走之后
,突然出现了水泥的洞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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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i.imgur.com/OpVpDMV.png
我找了想拍的角度,架起了脚架。因为是手机摄影联展,当然是用手机来拍。在把手机固
定在脚架上之后,我低着头点开了手机的相机。
画面上一瞬间显像出一个苍白的人脸,以及背后许多双眼睛般的亮点。
在我理解是怎么回事之前,背后的天花板上传了一阵阵拍翅的声音。原来手机不知为何调
成了自拍镜头,而镜头除了拍到我被手电筒照亮的脸,同时也拍到了天花板上倒吊著的蝙
蝠群,蝙蝠的眼睛在微光下闪闪发亮着。
我甩了甩头,把那个几年前一路从澎湖带着的恐惧给甩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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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