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零之章(下)高天原之绊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25 18:3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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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之章(下),高天原之绊
一五九零年,大和日向国(日本宫崎)
出师未捷身先死,幽怨而凄楚的武将神灵,犹然不断在战地与家乡之间迂回徘徊。
过往的家徽与军旗全数为后人取代,故闾的景致或许依旧,权势与都城皆尽易主。无论在
世时的光芒如何耀眼逼人,现时的他,不过是具空渺孤寂的游魂。
这里是东北方的越后国,距离我所生长居住的青岛,不知有几千几万里远。
今夜的我再次于睡梦之中,被自称是我母舅的男人唤醒。男人姓“八十濑”,并非我妈妈
的旧姓“鸟羽”,我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妈妈也不识得这么一位远房亲戚。
男人唤醒我的方式与他人很是不同,他待我先睡下,再蹭到我的床沿与耳际边,摇响黄铜
色的小铃,将我的灵魂吵醒。
是的,是灵魂没错,我的肉身尚在酣睡。我的魂魄与意志,至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音响起时
,便似被人以一弯看不见却深入面颊之下的吊钩,从两眼与鼻梁的中心处拖拉而出,离开
原先所寄宿的躯体。
这种态样的我,不但无法触碰到阳世间的任何物品和生物,人们也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
纵使张口疾呼,也没有人能听得我的声音。
“先生,这次我们要去哪里?”我不习惯唤这男人舅舅,便呼他为先生。八十濑道次先生
自藤叶婆婆倒下、村塾关闭之后,即身兼青岛神社的神主与塾里的先生二职。除了负责主
办、司掌神社里的大小祭仪与活动外,也让村里未成年的孩子聚到集会所旁的塾堂里,教
授大家读书习字、侍奉神明的礼仪和知识。
八十濑先生无论寒暑都把自身包裹在厚重扎实的布疋之下,只露出半张脸和两丸浊绿色的
眼珠。我猜不透他的年岁,但料想应该也不小了,否则,他不会急于找上门来,要求爸妈
让我成为他的后继。
先生对我与他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但并非出于亲暱或关切的表现。无论剑、射、书、数、
骑,他都要求我做到最好,却不管别人家的小子如何。别人求教,他都是一派慵懒不予理
会,或遣年岁较大的孩子指导。但对于我,他总要特别督促提点,甚至让我在课堂后留下
,教授不外传的阴阳法术。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青岛,为了大和的未来着想。”先生说。
对此我感到很是不解。“为什么?婆婆已经属意由健悟继承衣钵。”
“我是我,我不用我看不惯的人。况且,直村另有其他人教导。”
“其他人?”我疑惑著。
“其他人,就是其他可能对你有害的存在。而你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与直村健悟决裂,将
是你今生莫大的幸运。”
先生很讨厌提及健悟的事情,当年更是毫不容情地将他逐出塾堂。先生秘传我阴阳术时,
健悟不过在门外张望,呼唤我一道回家,便引得他大为不悦,要健悟来日起别再到塾里上
课。健悟本来就憎恶这一类目高于顶、难以亲近的长辈,无论是过往那两位先生,还是如
今取代婆婆入主神社的此人。此后,健悟无论习剑练字都由爸爸一手包办。过了月余,我
提出了想返家自修的请求,然不但被厉声驳回,还遭到一顿训斥。
“你是青岛神社未来的神主,自然非由我亲自教导不可!”
先生不仅要求塾里的学生,亦要全体岛民对我恭敬礼让,因我是神社日后的主人,当与地
方领主享有同等尊荣的地位。
九年前的“海啸”之夜过后,大家早对我与健悟多有忌惮。后来婆婆倒下,加藤夫人因自
身诅咒成了废人,加藤氏举家迁出青岛后,八十濑先生不知用什么法子打通关节,取得青
岛的实质支配权。他的话语,岛民莫敢不从,就怕自己落得与加藤夫人同般下场。反之,
只要在先生容忍的范围内安分虔敬地过活,就能常保安泰无忧。
我无法违逆先生,我同样担心爸妈受害、担心健悟遭劫。健悟的妈妈在直村先生过世后的
第五年也因病辞世了,健悟没有其他近亲,爸爸便把他接到家中,像亲生子一样对待。这
样和乐融洽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半年前入秋时,我十六岁生日,换下女性和服的那天为止。
当天晚上,妈妈做了难得吃上的红豆饭,我们四人在桌边围成一圈,正打算大快朵颐的时
候,木门发出叩叩叩的轻响,是塾里的先生来访。
“真夜已经十六岁,我想和你们谈谈他的出路。”面无表情的先生,用平淡无波的语调说
话。
健悟一见到先生,连招呼也不想打,就避到房间里去了。
妈妈请先生坐下,正想为他呈上一碗饭时,先生推却了。
爸爸说:“您的想法,我已听两位小儿说过。但真夜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会尊重孩子自
身的意愿。”
“神明不会给深具灵知灵能的人们第二条路走,若要抵抗这样的宿命,必须支付不小的代
价。”
先生撇下这么一句话后,连蓆子都不及坐暖就离开了。
打从我八岁复学后开始,他便时常在暗地里授予一些不为外人所知闻的知识和技能,也不
给我任何置喙和推拒的余地。这些事,爸妈早已有所耳闻,但比起一味的拦阻排斥,他们
更想知道我的心意。但说实在的,我的心意……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在这泱泱乱世之中,
该做些什么才好,要成为守护世人的巫咸之流,还是单纯为一家一己奋斗的男子,我还无
法下定决心。
男子……对了,是该回复男子之身的时候了。此后,我将歛去过往的阴柔婉约,展现前所
未有的强悍刚毅。
而且,总不能让健悟一直守护着我,为我奔走、受伤、遭人猜忌。要是健悟没遇上我的话
,老早迎娶村里适龄的姑娘为妻了,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被人惧怕、憎恶、排挤。“海啸”
的事也好,加藤一家的事也好,若不是我,健悟现在肯定过得颇为幸福。
所以,这点是先生说反了。远离我,对健悟来说才会是莫大的幸运。
用过红豆饭后,爸爸从竹编的箱子中拿出一件物事,作为我的成年礼物。那是一件给年轻
男子穿的浅灰色和服,并以蓝黑色的腰带作为搭配。
我谢过他,将礼物接过来的瞬间,健悟俊逸的一张脸都垮了。
我们三人都以为他应当知道的事,无奈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还以为箱中所呈的是女孩
子在成年式时所穿的振袖和服。
走入房内,我卸下女孩的衣装,换上新裁制的衣裳。把原先垂落于腰际的长发用系带绑成
高耸的马尾,并将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防身短刃系于腰带左侧。
“我家的男孩还真是俊俏,转眼间,已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爸爸跟着入房,帮我理了
理衣襟和束发。
那夜,健悟没再多说任何一句话。隔日稍早,他对爸爸说想离开青岛,到外地随意找个差
事做,并赶在我起床梳洗之前就离开了。
任凭爸妈再怎么好言相劝,都没能将他留住。
我以为,我俩会从此形同陌路,再也没有重聚的一天。
一周前的某日夜里,我才方睡下不久,即被黄铜色的摇铃惊醒。
灵魂脱体飞出后,我罩上先生给我的雪色纱棉外挂,只身前往集会所旁的塾堂里听从他的
指令。这件外衣,先生说是我真正的母亲─濑织津姬独留于人世的神物,可用以隐身、幻
化或迷惑他人,是不可多得的珍宝。他要我飘身到神社的拜殿前方,看他将什么东西搁置
在广场上,再返回村塾回答他。途中,若发现海面上有任何异状,或神社的主神─海女豊
玉姬夫妇有任何动静,便立即向他回报。
这时先生要求我修练的功夫,是在不经过他的施法协助或看管下,独力驾驭自我的灵魂穿
梭飞驰于四方之境。他想测试我是否已能在肉体寸步不挪的情况下,得知青岛内部所有动
静。
我想快些歇息,便以最快的速度在空中疾行着。越过夜间寂凉的市街、茂密的树林、河岸
的浅滩,尚差几呎路就能看见伫立在白砂地上的鸟居时,一位枯朽苍老的女灵、青蓝色宽
袍的长须老者、以及一名年届弱冠的美青年吸引了我的目光。
是健悟哪,半年前不辞而别的他竟尔在这里出现,除惊讶外,窃喜和忧虑的情绪也同时涌
上心头。
健悟的轮廓多了几分深邃与成熟,眼神也增长出坚毅和斗志,他不再是那个毛躁妄动的孩
童,而是出色挺拔的男子。
但这样的我是无法前去向他问安道好的,别说他见到灵体姿态的我,肯定会感到大为惊骇
,就算是平时的模样,我也不清楚他是否仍为长年以来隐瞒着男子之躯一事生气。更何况
,现时他身边还有仙逝多时的藤叶婆婆,以及幼时我一直唤作海神叔叔的豊玉彦大人。
藤叶婆婆于去年冬天辞世,先生说她之所以年迈不衰,完全是仰仗豊玉彦大人施展的延命
术。修行有成的她,肉身虽囿于昏厥僵化的咒缚无法行动,但灵魂却能来去自如,也可在
暗中传授健悟法术。后来,豊玉彦大人解除延命之术,好让婆婆的肉体能从紧箍的咒术中
获得解放。由于婆婆生前为青岛诸民做了不少善事,先生遣人厚葬她,算是有为继任者应
尽的道义,加诸婆婆又是由大直日神的分灵体所转生,自然不该草率行事。
先生所不知道的是,他以为暗授健悟法术的只有婆婆一人。万没料到,一向不愿插手人间
诸事的豊玉彦大人竟然也厕足其间。
─我绝不会泄漏你的秘密,尽管我俩的感情已然生变,或日后必须反目为敌也一样。─我
在心中如此思忖著。
我裹着外挂,距离三位又尚有百呎之远,一般的凡魂应该见不着我。但豊玉彦大人每一次
的抬眸扬首,究竟是不是往这方打量,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每当灵魂与意识脱离肉躯时,我的视力与听力都会不同以往,连极远极微的物体和声音都
能尽数网罗。我秉气凝神,想知道他们究竟有何盘算,健悟习得这些凡人难以体会的神知
技能后又将如何应用。
藤叶婆婆说:“如今你已经熟习召唤大直日神的方法,今后,要更加着力于四象和道法的
运用。”
“是。”健悟回答。
“我能助你的,仅有‘水象’的部分。”豊玉彦大人说道:“地象的话,我会请道俉女神
前来相助。而风与火,怕是较难以用力。”
“这两点,老朽自当会竭力相授。”藤叶婆婆应道。
但见健悟跟着豊玉彦大人依样画葫芦,任水波和泡沫在手上来回翻滚攀爬,一开始还有些
像杂耍的戏码,渐渐地水势愈来愈快、愈猛愈烈,就似刀剑和暗器在四周碰撞激荡,若是
碰著了凡人的肉躯,恐就会割裂出几道惊悚喷溅的血花。
我看得痴了,不知不觉忘却时间,亦忘了先生还在塾堂里等我回去。
“不错,不愧是大直日神的‘幸魂’转生,潜力和悟性可谓一流。”豊玉彦大人说,并命
健悟停下引水、趋水的举动。
“豊玉彦大人赞谬了,健悟只是一介凡驱,丝毫感受不到太古神灵的灵力和神识。这些日
子以来能承蒙您亲自指点,真是……真是……”健悟戳着手掌,不断想着要用些什么说词
表达较好。
“感激不尽。”藤叶婆婆接续他的话。
“你不用谢我,我是在守护女儿和女婿的神社,以及大和海域周遭的安宁。大绫真夜是由
人类女子产出,八十濑道次则是为了寻求神力,将身心都交付给鬼神的邪僧。最终,他的
肉体和灵魂尽然遭八十枉津日神所夺,再也无由恢复。碍于他俩皆是人类,高天原诸神无
法介入人类之争,我只有暗授法力于你,寄望你能为人间驱除迫在眉睫的灾厄。”
一闻及我的名字,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多希望他们三人不要发现我。
健悟叹道:“如果我辛苦修练,最后必须歼除的人却是真夜……那么,我干脆灭亡自己好
了。”
若不是已为灵体,藤叶婆婆肯定上前搧他一个巴掌,豊玉彦大人则是气得连胡子都蜷曲了

而我,我感到腮边冰冰凉凉的,不知灵魂有没有办法落下眼泪。
“身为大直日神的幸魂,是不能为了私情抛却自我的使命的。”豊玉彦大人的声音有些儿
颤抖,连呼息都显得急促。“你若不想对付他,便要想个法子把他从八十濑道次身边带开
。为此,务须找出狙杀或封印八十枉津日神的手段,最快的方法,便是召唤你的前世兄长
─神直日神出面相助。”
“我会设法和真夜说说看的。”健悟环手于胸,蹙著英挺霸气的眉,他们三位都是一脸愁
容。
─叮铃叮铃!
远在十里之外,黄铜色的摇铃响了,是先生在催促我。虽然不舍,但也只好先行抽身,用
全速飞腾回去。要是先生起了疑心,健悟可能就有危险,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
一坏泥土。
先生所交付给我,说是召唤母神的重要媒介,用白绢和丝缎小心地包裹住的布包,内装的
东西竟是一团黑褐色、混杂着石砾和杂质的秽土。
“这是太白山神社主殿周遭的土壤,用以借喻冥间的泥土。人类想与高天原的神灵交流,
必须透过媒介或御神体,最能代表濑织津姬的,便是这种腐植的泥土。”先生说。
九年前的“海啸”之夜,自称我母亲的大绫津日神把我从青岛神社的斋馆里带出,当时她
曾以自身咒力幻化出一只灯笼,授予我召唤她的咒语和窍门。那夜过后,我不曾再唸诵出
那串咒语,那怕遭受村人或塾里前辈的攻讦辱骂,都尽量隐忍着不出手。若要出手,便以
爸爸传授的剑术或拳脚应对。
先生命我幻出灯笼,并唤出母神濑织津姬。在他过去的严格督导下,我已练习过多次化出
其上绘有濑织津姬像的灯笼之法,现已完全不成问题。
“你虽是神之御魂,却透过人类的躯体诞生。因此,你没有无尽量的神寿和神能,要壮大
自我的能力,除了靠后天的努力修行以外,最快的方式便是掠夺。”先生说。
“掠夺?”我讨厌这个词汇背后所代表的涵义。
“见到那武将了吗?他已经死了十二年了,由于壮志未酬,灵魂迄今犹不断地在现世之中
徘徊,甚是可惜。这样的魂,如果能收为己用,并增长自己于冥世间的灵寿,最是再好不
过。”
“先生的意思是?”
“将他夺过来!”
我握住灯笼的右掌已沁出涔涔冰凉的汗水,除却濑织津姬的那只灯笼,灯面上的武将画像
时而清晰,时而呈现模糊的残影,全是因为我的心念不够坚定所致。
人称“越后之龙”,兼具刚毅与纤柔两面的将士之魂,是武神毘沙门天诞化于人世的二十
四名分灵体之一,如果这人的阴寿和能力,能完全变成我的东西……
“还发愣什么?!精神集中、气提起来,召唤你母亲出来对付他!”先生怒吼。
“但是,这样的话这人不就无法再转生了……”
“浮游灵本来就无法转生,你这么做,是在帮助他安息!”先生又喊。
“好……好吧。”我把手伸入怀中,掏出先生给我的布包,抽掉缎带,倒出其内的尘土,
任它随风飞扬。“真神显世,冥土转生,祸津日神濑织津姬,急急如律令!”
本应随风飘散的沙尘渐而汇聚成型,一开始还是一团灰土色的泥球,后来竟化出玲珑有致
的曲线,并有了颜色和形貌。是名女性,美丽而傲然、冷若冰霜的白衣女郎,她的模样,
就同我九年前在神社后方见着的那位一样。
“濑织津姬?母亲……?”我傻住了,没想到会有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打一坨黑褐色的
沙土中化生而出。
“她不是你母亲本尊,而是你用媒介和咒术做出来的化身。快使唤她攻击武将,待武将的
元灵耗弱不振时,再照我先前教你的方式去做。”
先生的沙哑嗓音割得我耳膜生疼,即便我仍有所顾忌,也想快些结束这一切,返回青岛的
身躯里休息。
“去吧,去制伏‘毘沙门天神’。”我一令下,那女人周身旋即变化出数以百计的冰锥和
光点,如箭矢与弹丸,不由分说地往武将之魂猛攻。
武将也不遑多让,不愧曾是驰骋沙场的壮士,急将手上战戟旋成一圈圈闪动的银花,把飞
射过去的冰柱一一打下。
随着武将之魂的体力逐渐耗损,我亦感到疲乏倦怠,若不是先生在旁催促,我也不愿如此
费心。况且,九年前海啸之夜的梦魇,至今犹不时折腾着我。早夭的加藤前辈、千贺君和
当年的孩子们,似乎尽死于濑织津姬与我的咒力之下。要是在降伏武将的过程中波及到其
他人的话,那可就不好了。
“心无旁鹜,莫让他压倒了你!如失败了,往后我每晚都会唤你醒来,每晚都会遣你收拾
一名小灵小妖,直到你的本事足以降伏这名武将为止。”
由于先生再三吆喝,我只能勉强自己提振精神、竭力而为。为使路旁的小妖小怪得以幸免
,我只好牺牲祢了,毘沙门天神。祢拥有二十四位分灵,又有不少人类仰赖祢所钦赐的神
能纵横于世,分我这百中其一,应该不足为过。
貌同濑织津姬的美貌女子挪动轻巧迅捷的莲步,唤出漫天疾风暴雪。人类或许感知不到,
但对于没有实躯的灵体却是一大迫害。
武将的手冻得厉害,战戟也在冰晶的一再攻击下断裂成三截。他将其中两截做短棍使,卖
力的姿态让我好生敬畏,也令我想起了爸爸。
同样是出师未捷的壮士,转生的武尊倭建命竟穿越遥久的时空长河,至人世与由弟橘姬转
生的妈妈再度结缘。
若不是爸妈的寿年未罄,恐怕先生也会拿他们要胁我,要我将两人之能收为己用吧。
一支细狭的冰椎,没入武将微弯的右膝之中。武将吃疼,稍一迟疑,又让后至的数支紧接
著埋入左右腿里。他左膝跪下,以断裂的战戟支撑身体。
“就是现在!”先生大叫。
“毘沙门天王在世分灵上杉谦信,完纳劫数吧!万众归心,初一始元!”
武将将战戟插入地面,万般抗拒我手上这只灯笼的引力,然而受创的灵魂不敌咒法摧残,
土化的女子是不会感到疲累的,要使她倒下,必须攻击操纵她的我。然而我罩着外挂,寻
常灵魂见不着我,自然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灯灭后,我将收纳著武将之魂的方形纸灯小心地藏入袖中。一入袖袋内,灯笼即刻消失无
踪。先生说,来日需要遣祂帮助时,便按照唤出濑织津姬的法子,将咒语内的名姓替换成
武将生前的名即可。名字,亦是咒缚的一种。人生来便为咒所缚,死后该咒缚仍如影随形
。若非必要,绝不可轻易透漏自己的名字予他人知晓,尤其是道术有成的人。
“那么,八十濑道次呢?”我问先生。
“那不过是在人世间行走时所用的浑名,八十枉津日神的名字,只有父亲伊邪那歧知晓!

“那么,您自己也不知道?”
先生默然无语,或许他深怕总有一天会遭我暗算或反噬。也或许,高天原内的诸神,并非
每一位都乐于让人知其名姓,可以想见的便是神明之间亦是互有心结。
当先生头一遭提起,我于现世中的父母是武尊夫妇的转生,而真正的母亲其实是大祸津日
神濑织津姬时,我内心着实震撼不已,良久才得以平复。
当然,这个秘密只能偷偷地埋藏在心底,无法与任何人诉说。
仔细回想自小到大发生在我周遭的怪事,从最初误杀座敷童子、到孩童们昏厥在烧成一片
废墟的米仓家里、及九年前的海啸之夜,都不出濑织津姬的干预。
然一味地抗拒和忽视是无法成就任何事物的,不如花些心思弄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向先生询问母神濑织津姬的下落,以及之所以化生出我、化生出“大绫真夜”的理由。
先生问我清不清楚创世之初、诸神诞生的旧事,我点点头,这类的神话故事我老早便从母
亲与外婆、藤叶婆婆那儿听得。
“上古时期的巫咸或以手记、或口耳相传下来的创世传说于事实虽有所讹误,但大致上还
算正确。那个时候,人心纯朴、民风淳善,与今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执掌祸津的
神祇,就只有太初的八十枉津日神与大绫津日神两位。后来,由人类心中所滋长的邪念,
不断地召唤灾厄、也就是引渡两位神祇的威能降临到地上来,以致战祸不断、天灾多有。

“先生的意思是……”
“福祸自取,咎由心生。并不是祸津神的力量将人间变得乌烟瘴气,而是人们心中的欲念
,呼唤祸津之力降世。”
“是人们自己……”我不自觉将先生的话复诵一遍。
“不错,如今赤县神州、十四列岛境内战事频传,诸方割据争夺,每日都有难以计量的死
灵涌入冥间,即使以你母亲的御死之力,也逐渐感到难以负荷。所以,祂需要足以分担和
制衡的‘阳性’神灵的力量。”
“可是,我是人类啊。”
“不错,你是人类,所以无论高天原诸神再如何忌惮、忧虑祸津日神逐日增长的神力,以
及安插在人间界的分灵,都不能贸然出手。这正是濑织津姬为何大费周章地透过转生成人
的神女之腹诞下你,还得冒上遭你憎恶、忘却的风险。”
“因为……神祇不能擅自增减人们的福寿,这是有违天上规律的事?”我猜想道。
“不错,你甚是聪明,想必你母亲会感到欣慰。其次,亦有不少神祇透过在人间界安排分
灵的方式,间接干涉人间的事务,同时也透过这些在人间界走动的分灵体,壮大自己的力
量、巩固人类对自己的信仰。”
“竟有这种事……”
“只有少数神祇握有更改人类吉凶祸福的权柄,如众神的长兄豊玉彦的‘延命术’,与镇
守赤县神州东方的东岳大帝独有的神术‘泰山府君祭仪’等。此外,就是透过与人类订下
‘契约’,来改变人既定的宿命。订约的方式和话术,我日后会慢慢教你。最简单的契约
就是‘御守、神符’一类的求许,代表‘我信仰祢,祢必须保护或降福于我’的对价关系
。”
至于延命术与泰山府君祭,先生没打算细说,我也不是颇感兴趣,便问起濑织津姬当前的
下落。
“你母亲目前被软禁在天岩屋户里,由天守力男命看守着。”
天岩屋户?那不正是传说中天照大御神过去因羞愤闭关,导致天地晦暗无光的场所吗?若
没祂的谕令,任何人都无法自由出入。
“你母亲的力量一旦启动,就会直接赋予人类重灾或死亡的后果,并非她有意违背天规,
而是出自不得已。有的时候……更是为了守护你。然而这一点却被有心之人利用,直接面
谕天照大神降下裁决。”
“有心之人?”
“除了豊玉彦之外,尚有冥府中的八雷神或大物主等人,几个见不得他人强大的家伙。总
之,来日你离开阳世,取得神格之后,我会再次提点你务须留心这几位。”
“嗯。”我微颔首。
先生话锋一转,提及了两个久未听闻,却再也熟悉不过的名字。
“当前你首要提防的不是他们,而是大直日神与神直日神,尤其是由前者化生出的雾崎藤
叶和直村健悟。雾崎藤叶的危害较小,加上辞世已久,料想早被鬼差接回冥世里去。但大
直日神安插到武尊夫妇身边的幸魂,除了监管你以外,怕是还有其他用意。”
半年前,健悟辞别大绫家后并没有离开青岛,而是一直待在海边的雾崎家帮忙。青岛之外
的南日向国已在过去战火的侵蚀下满目疮痍,并不是个适合谋事立命的地方。
爸爸外出捕猎时偶尔会遇上健悟,健悟除了鞠躬深揖、感谢他长久以来的照顾指导外,两
人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上。
自我收伏了武将上杉,得到毘沙门天王的分灵以后,先生有几分信赖我的本事,他不想事
必躬亲,也不想总是在旁提点催促,便要我自个将灵魂出窍,到远地收伏其他的神灵后,
再带回来让他查验。
我并不愿意遵从先生这般的指令,代替被软禁的母神执掌祸津之力,为此必须夺取他位神
灵的能力和阴寿什么的,对我而言过于勉强,也太过残忍。
我想仅留一两位强大非常的灵在身边就好,剩下的全数放走,遂向先生请教解放灯笼内灵
魂的方法。
“座敷妖童散魄田中千寻,现我以母神濑织津姬真名将妳解放,魂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小巧的橙色圆柱型纸灯,是九年前盂兰盆节时我为了帮死于箭下的座敷小童祈福,请妈妈
画了一个娃娃在灯面上代替不知名的她。
后来,我请先生代为超渡。先生见我执拗,便将她散失不全的魂魄集中起来,收入这只小
灯之中。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所乐见的啊。多希望她能像过去一样,踩着悄然无声的木屐,飞快
地在某户人家的屋角长廊间奔驰。
灯灭的一瞬,灵魂残骸如粉樱的碎片般被风拂入夜色之中,再也不复看见。对不起,最后
还是没能救妳,没能让妳安然无损地回归冥世里去,对不起。
先生的一句话,将我拉出忧怨悲怜的情绪之中。“真夜,你该不会想将过往收伏的妖异神
灵尽数放走吧?你的眼神早就暴露了心思,一点也瞒我不得。”
“没有的事,先生。”至少“尽数”两字,先生猜得不对。
“听好,我随时有办法诱使倭建命和弟橘姬与我订下契约,大幅削减两人在世的福寿。你
如果想保全人间的父母,就卖力点为真正的母亲办事。”先生的浊绿色眼瞳幽暗骇人,即
使不发怒,也予人沉重窒闷的压力。我知道,这不单是要胁,他早已计议良久。
“这我知道,先生。”
“有个长年镇守在青岛南端的道俉神,今晚,你把祂带来给我。用上毘沙门天王的话,根
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道俉神一直以来都和豊玉姬夫妇一起守护着青岛,如果没有祂……”
“打从我入主神社以后,青岛的守护神就变作‘八十枉津日神’了,难道你还不懂?!”
“我懂……”神力远不及太初大神的豊玉姬夫妇,自从母神濑织津姬出现在妈妈梦境的那
一夜开始,便似被人囚禁在无垠无际的睡牢之中,不但无法显灵于世人之前,连神识和意
志也不知飘忽到何方,即便是海神豊玉彦也无法解救。
而道俉神是阻挡瘟病与恶灵入侵村落的守护神,常被人们供俸于大和各地的道路叉口和边
界处。藤叶婆婆在世的时候,祂俩曾一起驱逐在林间捣蛋作乱的山怪、惩戒喜欢把船只木
筏弄翻的水妖。或许爸爸与直村先生的木筏翻覆并漂流至此,便与当时的水妖有关。
先生的目的并不在于道俉神不甚突出的灵能和寿命,只是为了考验我的能耐和顺从罢了。
如今我也只能先造个灯笼收伏祂,等哪天先生淡忘了,再偷偷解放掉就是。
唉,如果我可以不用服从先生的话就好了。
我披上雪色外挂,本意沿着南路笔直前进。但这回先生没在身后监视叮嘱,我索性绕了远
路,先到海边搜寻健悟身影。如果与他商量的话,可有办法阻止得了先生吗?此外,已然
仙逝的藤叶婆婆和豊玉彦大人可愿意协助我脱离他的箝制?
健悟就站在滨海处,对着拍岸的波涛挥舞一柄细如针锋的长剑。我从未见过健悟使用木剑
以外的兵刃,他今时所施展的剑术,也与爸爸教授的有所不同。
藤叶婆婆不在,豊玉彦大人同样不见踪迹,要与他重修旧好,现在是极佳的时刻。
唯见健悟专心致志,将手中细剑作一綑迅捷灵动的鞭子使,一会儿把漫天巨浪砍劈成几个
细碎的浪花,一会又将高耸的尖石击破成碎裂的小石子。他把驭水之咒融入狭长的剑身之
中,先是以水灭水,紧接着引水破土,着实是门超凡入圣的绝技。
比之于我,这些日子以来先生教授的不外乎夺人之魂、以为己用的本事,要说我自己本身
,根本一点儿能耐也没有。
这样的我,会不会令他感到嫌恶呢?
我往前走了一些,想把他的动作和力量瞧个分明。在离他尚余三十步之遥的距离时,我的
身子僵滞住了,无法再望前跨越一步。
我停下步伐,仔细打量健悟的模样。现在的他不只是健悟,他将自身一部分的神识和肉躯
托管给远方的神灵,借由神的牵引和指点,正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威能。
这就叫作“合灵”,与将全副身心让渡予神灵使用的降乩术截然不同,只需出借一部分的
肉体和意志,让神灵暂时入住其中,过程中自己犹然是清醒的,并可以同时使用神灵与自
身的力量。
健悟此时所召唤的,肯定便是他的守护神祇─大直日神吧,也因如此,我才会感到胸闷气
滞、寸步难行。
先生说过,合灵之术并非可以任意选召世间诸神,必须拣择与自己气场和调性相近的,并
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和修练才能成功,而这类的法术并不适合我。
祸津神本为高天原内不受欢迎的存在,比之与冥府内的其他神祇合灵,倒不如直接施用母
神濑织津姬的力量。而健悟本为大直日神的幸魂转生,召唤元灵过来助己一臂之力,是最
为简单易行的咒术。
健悟没感觉到我的接近,迳将海上波澜全都提拨到自个身边去,形成一道扎实密闭的水盾
,感觉上可以抵御得了任何刀箭硝石、更甚是术法的攻势。
下一瞬,健悟解开包裹在自个周边的圆柱型水墙,让激流的水花化作一柄柄高速往四周飞
溅的夺命暗刃,我心下大骇,忙脱下并舞动身上的罩袍抵御。我并不擅长以自身咒力和武
勇来抵挡对手的术法,雪色外挂虽能将水刀挥落,但也使我的身型和行踪暴露出来。要我
与健悟的距离不只这三十步、而是百步或者更远,也许还可以即时唤出毘沙门天王或其他
擅战的神只帮忙挡驾,自己再趁隙脱逃。但现在,我完全没有缓下来喘息的余力,初时还
能抵挡,后来的劲势更加猛烈,我猝不及防,左右两腿和胸部各没入一柄水刃,左胸的这
柄,距离心窝只剩分毫。
“呃!”喉头一甜,我呕出一口腥红的血水。双膝瘫软坐下,正如武将上杉败倒在由土壤
化生出来的濑织津姬身前的模样。
健悟因我的惨叫声分了神,刹那间,大直日神的意识脱体而出,“完整”而纯然的健悟回
来了。甫一回眸,便看见浑身血污的我。
“谁?!”健悟跑了过来。“施法之前我明明确认过,没有游灵和精怪在附近活动的……

“健悟……”我轻声唤他的名。真不愧是大直日神,果然是命定的克星,不过是数只飞溅
的水刃,就弄得我如此狼狈。
“真夜?”他怔愣住,想搀扶我起身时,才赫然发现我竟以灵体的姿态行动着。“你怎么
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痛得很,想张口说话,却被喉间一股血腥恶心的气味搅得难受。健悟急忙从怀中掏出一
只螺纹尖塔状的小贝壳,朝那顶端大口呼气。
“呜─”如泣如咽的声音骤然从那米白色的物事中传出,伴随着远方的海涛声,一块进入
我愈渐聋聩的耳朵。只见冰凉且略带咸味的浪花将我团团包覆后,我的灵魂与意志如陷在
五里云雾里,并跌入幽深绵长的睡眠之境。
我在自己的房内醒来,昏睡了三个晨昏,把爸妈和健悟都给吓出一身冷汗。
早在先生前来探视之前,豊玉彦大人和婆婆已先为我诊治过灵身上的伤口。婆婆仅是诊断
,却不施法救治,她与健悟同样都属于大直日神的在世分灵,害我容易,救我却异常艰险
。最后,还是由豊玉彦大人惠赐精炼多年的丹药,我才得以安然无恙。
待我气力恢复,得以下床走动时,健悟把我拉到后院,说有些话想单独对我说。我也一样
,关于先生的事、母神的事、过去的歉疚和未来的打算,有好多好多的事也想说予健悟知
悉。
“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不待健悟开口,这会由我先行提问。
健悟侧着身子,并不正视着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离开,可是难保不会发生像今天这
样的事。我说过会保护你的,可是基于宿命,可能只会一再地伤害到你。日后与八十濑道
次对决时,说不定也会让你无端遭受波及……”
“与先生对决?为什么?!”我不禁大叫出来,一时间忘却爸妈还在屋内,要是被他们听
见,肯定以为我们又要像年少时那样打架生事了,况且对象还是塾堂里的先生,这可不好
解释。
“真夜,不要再听先生的话了,也不要再向他学那种邪门妖道的咒术。”健悟央求道。
“我也不想,可是……他以爸妈和你的性命要胁我服从命令,别人怎么样,我都可以不管
,但我必须保全你们三人。被你击昏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要到南端的海岸边收伏道俉神
的,但我一心挂念着你的修行,于是绕道到神社周边,恰巧看见你正在修炼驭水之术。”
“唉,没料到要用来狙杀敌人的法术,竟然先伤及最想保护的人。”健悟垂首,以眼角余
光斜觑着我。
“哪,健悟……”换做以往,我肯定已让不争气的眼泪爬满腮边,但已然回复男儿身的我
是不该如此窝囊的。“你知道先生的元魂是谁吧,八十濑道次的肉躯,不过是在人间活动
时使用的幌子……”
“我知道,知道所有先生的事、你我的事、大绫夫妇和藤叶婆婆的前生的事。”
“既然如此,你还是决心与太初之神为敌吗?你会丧命的!搞不好灵魂也会就此坠入万劫
不复的深渊,再也没办法转生!”顾不得屋内的爸妈,我又大嚷了起来。
“不会的,真夜。八十枉津日神不会罔顾天规取我性命,顶多……就像婆婆当年那般,睡
到阳寿竭尽为止。”健悟苦笑着。
“开什么玩笑!你是人类呢,神明的纷争、神明的夙愿,都放手让神明解决就好了。豊玉
彦大人呢?这里是祂女儿和女婿的神社啊,为什么祂不出面对抗,只选择牵制和拖延?濑
织津姬危害孩童的夜晚也是如此,都因为祂不肯正面与两人对峙,以致我俩,不,是健悟
你无端遭受岛民憎恨,迄今还是无法洗刷冤屈。”
“真夜,我……我没关系的。”健悟拍拍我发颤不已的双肩。“天上诸神本互有心结,这
是可以想见的。豊玉彦大人不愿与八十枉津日神斗个两败俱伤,为卖人情给祂,这才选择
救你。但同时,祂也授予我神力和水术,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才不至于生出大祸端,直
接造成青岛的覆灭。”
“我……我不大懂。”
“天上诸神各司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压制八十枉津日神与大祸津日神,本属神直
日神与大直日神的职分。但观今之世,遍地战火、祸乱丛生,这对兄弟神分出了太多元灵
,遍布在大和境域里,所以,祂们或许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就单一地区的祸事分神。”
“那么,就该由身为人类的你来代行其分吗?可是,你并不是‘神直日神’啊。”或许健
悟与婆婆并不知情,该由他们对付的濑织津姬目前被关在名为天岩屋户的牢狱之中。
“我确实不是,但召唤前生的孪生兄长过来相助,却是义不容辞的义务。而且,下个月就
是‘神无月’了,得赶在那之前成功才行。”健悟说。
一般而言,神祇即使分化出千千万万个分灵,仍会将最纯最强的部分精元保留在天上,不
会全数散播出去。阴历十月时,高天原诸神会离开天上,降临到人世间的“出云”之国,
去向母亲伊邪那美问安。届时,要施行降神、唤神的仪式可就难了,因为神祇皆尽不在天
上,因此十月才被人们称为“神无月”。
同理可断,先生应该也会暂离青岛片刻,去向我真正的“祖母”请安。回想过去数年来的
十月,先生都会消失个一两周左右再回来。若我想到因幡国境内主祀兄弟二神的伊苏乃佐
只神社向神直日神告状,也只能利用这个时刻。
我无法阻止健悟的决心,也无法逃脱先生的羁束,只能运用自己有限的灵能为我们辟出一
条生路。
“我了解了。那么,万一在神无月开始后还是无法成功的话,就请你让我放手一搏吧。”
我也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健悟。
健悟变了,在我仍少不更事的时候,变得英勇果敢,兼具慈爱与威仪,彷如翩然以降的大
直日神本尊,不知是否与豊玉彦大人、藤叶婆婆的教导之功有关。
幸魂是神祇心中司掌“爱”的一环,引申到健悟身上,成为对友人、尊长、家园,以及世
人的兼容并蓄的爱。
纵使遭到众人的猜忌排拒,健悟还是想守护大家,守护生长十八年的家乡,这片令直村夫
妇热爱的土地。与我不同的,我只在乎咱们四人的性命。于此,我可以横渡千山万水,到
未曾涉及的地域求取我的心愿。
出云─据说就位于当年伊邪那歧与伊邪那美生死分离的地点─黄泉比良阪正上方数百、数
千万尺处,是天上神祇在地上所建立的神之国度。
而伊苏乃佐只神社所在的因幡之国,约在出云以东四百余里。我从未涉足如此遥远的地域
,不知当如何估算此行所需耗费的灵力、精神以及时间。健悟曾问过豊玉彦大人,若要避
免迷途,同时避开前去出云的路径、与诸神碰面的风险,最好的方式便是由青岛出发,顺
著海岸线北上,至大和国度的极北之境时改以西进,返程亦循着海路归来。
日前收伏武将上杉,之所以能在一夜之间往返越后与日向二国,完全是仰仗先生的咒力。
如今我必须只身前往因幡,若不是道俉神愿意鼎力相助,我只想托豊玉彦大人为咱们报个
信,若在出云遇见除厄二神,便把先生的事说予他二人知晓即可。
但天上的事,实在不是凡间的人所能参详的,豊玉彦大人心里究竟在盘算踌躇著什么,健
悟和我都不甚明白。
十月初一,先生果真不告而别,塾里的事务都暂由神社里的其他巫咸们代为打点。
无月的朔夜里,我悄悄躲入一向乏人问津的末社之后,小心地藏身于参天林木之间。爸妈
那里,我只能先胡诌个理由,道我到神社里帮忙张罗月中举行的神尝祭,晚些时日才会回
家。
自我熟悉自行将灵、识二者脱体的法门后,先生便很少在夜间唤我醒来了。后来,他总是
命我在月上中天时以灵魄之姿去见他,交付待办的事项或完成某项试炼。如今,我的灵身
已能自由来去,于青岛与近海处往返游走,连续飘移数个时辰也不觉得疲累。
阖眼冥想,将杂思与妄念全数排空,灵魂自然能与四周同调,达到天人和谐的境地。此刻
,两眼与人中之间会略有一股灼热的压迫感,睁眼挺身时,就会发现当前所操纵的不再是
外有的躯壳,而是无比轻盈的灵身。
道俉神在鸟居前等我,为感念先前的不杀之情,祂决定为我指引海路,待到达伊苏乃佐只
神社后,祂再继续往西前往出云,我则沿着海岸线飘身回去。
浑身散发湛蓝色清辉,长发白袍的道俉女神,祂的身型和躯干仿佛都与周边的海水陆地同
化,呈现一种灰白藻绿的色调。
还不及说出“有劳祢了”这番客套的话语,女神执起了我的右手,我俩的脚尖才稍微点碰
到海边被白砂覆蓋的参道时,我便像被人抛入漆黑的夜色之中,感觉星光和山岳在身下快
速游走,猜想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目的地。
我紧圈住祂的臂膀,深怕一个不留神,分开了可就得费神寻找。女神的胳膊,一边是粗糙
凹突的砂砾,另边则是冰凉平滑的海岸质感,十分诡谲奇特。
不知我真正的母亲─濑织津姬肌肤的触感,会不会正如黄泉河岸的泥土?
“就是这里了,我们就此别过。”
往下观望,淡黄色的稻作歪歪斜斜地插在干涸贫脊的土地上。一旁,不知名的矮树矗立在
农田四方,也不怎么合群地,东边站个三两棵、西边站个四五棵,配上一座爬满青苔蕈菇
的水井,这就是鸟居外的风景。
我放开手,至那石灰色的鸟居前站好身子,再向道俉女神深揖道别。
“万分感谢祢的帮助。”
目送祂走远后,我旋过身子,开始打量健悟前生,不,是“大直日神”与其兄长在人世间
的居所。
鸟居的名牌下,稻草编成的注连绳被风吹得歪斜,随时都有断落的可能,两旁不知是石狮
或石象的神使或神兽亦然覆满青绿色的苔癣。我不知因幡国是否亦遭受战火波及,但无论
如何,这座神社也未免太不受人们重视。执掌除祸去厄的神祇,应是人们于战火饥贫中的
心灵倚靠,之所以荒凉颓圮,必然事出有因。
我沿着由黄叶铺展而成的小径,穿过神门,走到古朴的拜殿前方。由于是灵身的姿态,我
无法洗手、也无法朝奉纳箱投掷硬币、摇铃将神明唤醒,只有拍掌向二神的御神体─比我
的脸再大上一圈的石铸钱币拜上几拜,诉说我的愿望。
“神直日神、大直日神,请祢们不辞千里劳苦,远赴日向国东南,正在青岛上受苦难的诸
民和大直日神的分灵体正迫切需要协助。
请祢们帮助健悟,使他拥有不挠的勇气、不屈的精神、不败的灵力,得以破除世间万恶万
难,也请护佑我的父母毕生安泰无恙,日后也能再度返回高天原的国度里。”
至于我自己……我还没什么具体想法,只要能脱离先生和母神的箝制干涉,就是极大的幸
福。
尽管以全速奔腾,回到青岛神社时已是隔日的黄昏了。但我很惊讶,要是以过往的本事绝
不可能如此迅速,多亏去程有道俉神引路。
不打正门进入,我直接穿越山间林木,到达一天前搁置肉身的末社后方。魂魄回归后,我
打算先到海边寻找健悟,再返家吃个晚饭。
相信很快地,恶人与灾神都会伏诛,一切会迎来最完美纯善的结果。
不在。
我的身躯不在末社后方。
这个十七年前濑织津姬与我妈妈鸟羽千岁首次见面缔约的地方。
我飞过山径、参道、跨过各个末社和摄社,社务所、斋堂、拜殿,甚至连平时禁止进入的
本殿圣域都找过一遍,犹然见不到我的肉身。
要是被人当作尸体处理掉的话……
可是,不对!尽管灵魂脱离,呼息和脉搏都属正常,肯定是被人移入哪个房间了吧。但是
,在这么偏僻静谧的地方,竟然有人能发现我,可真是怪哉哪。
目前还未寻找的地方尚有─藤叶婆婆生前、也就是现今八十濑先生的卧房,位于广场左侧
的斋馆。
“真夜,你可回来了,因幡国的风光可好?此时应该正值萧条凄凉的秋末吧。”
沙哑的音色、平淡的音调、冷漠的目光,在在是令人窒息的颤栗。
“怎么可以睡在那么冷清又肮脏的地方呢?对了,我们本都是由地狱的秽土中生出的。可
是,我还是怕你着凉,就把自己的睡床让给你了。
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出云多待数日?你这孩子真是不受教,我不是告诉过你,祸津神在
高天原里是不受欢迎的存在,我只向母亲问个安,很快地就归来了。至于濑织津姬的下场
,我也已经打听到,大抵再过个旬年,也就是八十濑道次的阳寿将近,我将一切都交付给
你的时候,祂们便会放她自由了。”
说著,先生将一团圆球状、纸扎的物品丢入我怀中。
“来自出云的礼物,这便送给你。”
是灯笼,其内的青蓝色火光熠熠闪动,灯面的道俉女神满面忧容,像落着藏青色的泪。
“!”
“有了祂,放诸四海各地,你都不会迷途失道。”
“先生……我、我不要这样的东西……”
“我施了咒力,你再也无法将祂解放。还有,对于你忤逆长上、悖乱道义的行为,也必须
给予适度的惩戒才行。”
如果先生施加的是肉体的痛楚或言语的训诫,我还可以承受得住,偏偏他选择的刑罚是幽
禁,但并不是将我侷限在某一个空间里,而是让我的灵魂进不到身体里面,只能用灵体的
方式行动。
而且,由于他随时看顾着我,我无法外出向健悟求助、向豊玉彦大人或藤叶婆婆说明,爸
妈感知不到灵魂的存在,更别说向他们两人请求。
滴水未进、一味昏睡的身躯日渐显得憔悴消瘦,同时灵身虽亦感到难以忍受的饥饿倦怠,
我却一点解脱的办法也没有。
十月十六日,家家户户将新收成的谷物和农作集中到神社里来,一同参与答谢天照大御神
与农耕之神恩惠的神尝祭。
爸妈跟着村民前来,参与祭典的同时,也想见我实习司祭的样子。
先生要他们稍安勿躁,待晚间仪式结束,大伙把供桌和祭品都给撤了,就会在斋馆里迎接
他们的到来。
先生的如意算盘,我怎么也点拨不著,只怕有常人难以抗拒的凶险会降临在爸妈身上。
“说出你的条件吧,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儿?”
略去了客套和礼仪,爸爸开门见山的问话让我大感诧异。其次,妈妈呢,妈妈到哪里去了

“健悟来找过我们,用说的太费神,他索性帮我们夫妇俩的天眼都开启了。同时有些记忆
朦朦胧胧的,也一起涌入脑海里。”爸爸说。
天眼?这么说,爸爸现在看得到我,也听得见我了?
“就你一人,弟橘姬呢?没陪同丈夫一起前来?”坐在蓆上从容饮用麦茶的先生,十足地
怡然自若。
与之相反,爸的眼瞳充血发红,像刚杀过人似的。
“怕她乱来,我击昏她,叫健悟揹她回去。”爸爸回答,右掌按住了悬于左方腰际的草薙

“那也无妨,反正我要的是倭建命的灵,其妻只是增色罢了。”先生起身,把饮尽的瓷杯
罩在壶嘴上。“这就是你的草薙之剑,我虽没见过天上的真品,但据说其剑通体釉绿、削
铁如泥,抵约八九不离十了。”
“莫说废话!”剑不知在何时出了鞘,发出碧色釉亮的光芒。
“我并不是军武之神,并不擅长武刀弄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铺排真夜的未来,由衷
希望你们夫妇俩能够理解。”先生说。
我欲张口呼喊,要爸爸别著了先生的道。但或许是体力不济,胸口郁塞、喉间干哑,我竟
发不出任何一个字音,只能猛力地摇著头。
“跟我订定契约,让你的魂与剑都成为真夜尔后的力量。这样的话,我就放他的灵魂回到
身体里,让他得以回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你在说些什么?我的灵魂与剑,本来就是为了真夜母子施展,是他们的力量!”
“不对!”先生右指一弹,化出一盏八方型的提灯。其中一面绘著一位英明武勇的神将,
与之正对的另一面则出现草薙剑的形貌。“人类是无法成事的,只有灵体能成为神祇们运
用自如的力量。由于你本是武尊之灵,缔约不过是提前返回天界而已,根本丝毫无损。”
不是这样的!你会被收入灯中,成为一缕意识失却、情感沦没,没有思想的丧尸,我不要
你与妈妈变成这个样子!
“我答应你,但是,同时我也有条件。”
“区区人类,可有和神明谈判的筹码?算了,说来听听吧。”咒布之下,笑意由先生的眼
里并射而出。
“不许对真夜、千岁、健悟出手。”
“可以,但若是这三人先对我出手,我只好基于自我保护的立场施力反扑。”
“那是自然。”
“把手放上灯面。”先生令下,爸依言伸出了手。
我上前去,想奋力将他的手拨开。然而我的手却直接穿越过爸爸的身体和灯笼,触不及一
分一毫。
“真夜,很抱歉,没有其他办法了呢。”爸转头过来,对我投以一抹凄苦悲凉的笑。
眼泪扑簌簌淌下,我再次违背了不可轻易落泪的承诺。
若无此道誓约,爸爸的寿年约余下三十。立誓之后,生命周期即与天上诸神同步。人间一
年,约仅为高天原内的一天,再过一个月,便是我们生死告别的时刻。
先生解开缚灵之术,好让我的魂魄能返回身体里去。仅管灵肉合一了,半个月以来未尝进
食,还是令我虚弱地几欲昏厥。爸将我驼在肩上,返家的路上,他没说上任何一句责怪的
话,只怨自己醒悟得太晚,没即早发觉先生的居心,以及自己与妈妈真正的态样和归属。
妈妈为我熬煮稀粥,我饿了这许久,身体或多或少有所损伤,不可贸然进食。
健悟则住了进来,除了帮忙照顾我,也协助爸妈留意先生的动态,不再让他过来为难。
这几天下来,爸更加勤于工作,把攒节的钱全数交给妈妈。我们都知道,有他扶持相伴的
日子已经所剩无多。
一日夜间,他把我们三人全召到饭桌前,嘱托最后的心愿。
“最近,我常梦见一些从未见得的景象。我带着天人所赐的天丛云剑与打火石,沿着出云
之国向东征战,途中遭遇到敌人引火断路,我以剑砍草,辟出了道路,使我军得以逃过一
劫。”
“那是您前生的记忆,因此,天丛云剑后来也被人称作‘草薙’。”健悟说。
“不,我不只轮回这么一次。上古时期、飞鸟时代、平安时代,有时我是京城中的商贾,
有时是风雅的贵族,最多的时候,则是披荆斩棘的武将。”爸爸扶著额头,汗水至他闭合
的双眼旁滑落。“愈接近死期,我就愈能领会到过去所不曾触及的东西。现在,我甚至只
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高天原的景象,雄伟气派的殿堂、一望无际的云海和远山、幽深阴
暗的天岩洞穴等等。”
“孝广……”妈妈呜咽著:“不要丢下我们母子。”
“我不会离去的,基于契约也好,是我自己的信念也好,我会永远陪着你们,成为你们最
坚实的剑与盾牌。所以……”爸爸用右手执起健悟的左掌,左手则提起我的右掌,将两者
交叠在一起。“你们要答应我,无论自己过去是谁、来自哪里、死后又将往何处去,今后
,都不会再背弃彼此,同心同德,抵御日后的外侮与种种劫难。”
“我知道,我永远都会保护真夜、保护大绫一家,尽我可能地保护苍天黎民免于灾妄疾厄
。”健悟承诺。
我的眼眶又逐渐湿润起来。“我也一样,我会保护妈妈,保护健悟与我自己。”
“很好。”爸展开双手,将我们三人圈入怀中。“此外,你们也要答应我,比起天下众生
的祈愿、天上诸神的私心、或者前生的执掌,首要成全的还是自己当前的心愿。”
“是……”健悟答允。爸这番话,应是说予他听的吧?豊玉彦大人为求夺回女儿与女婿的
神社及东海的平静安泰,才传授健悟御水之术。为完成大直日神厄除的使命,健悟必须置
私利和生命于度外,与先生决一死战。
“真夜,你也一样。尽管你并非倭建命生前之子,也不是天孙或武尊一脉,你还是我的孩
子,我会永远守护你。”爸的温热手心贴上我的面颊。“所以,别再听从先生的话……不
,请你从此和两位祸津大神断绝关系吧。”
爸爸的丧礼很是简单,为避免先生对大体施作邪术,我们将裹着尸身的草蓆运到海边,让
点燃的火炬瞬间将之吞没烧灭。一时辰后,我们三人蹲在白色砂地上捡拾散落的骨灰,再
让健悟乘上小船,把船划向视线远方,顺着风势洒到海面上。
“豊玉彦大人,我的师尊就拜托祢了。”
没有现身的豊玉彦大人,以数个细碎的白浪作为回应。
一年多前,健悟离开大绫家后,用茅草和浮流木在藤叶婆婆海边的老家旁随兴搭建了幢简
易的草屋。天晴,跟着渔家一起捕猎鱼获;天阴,则入山林摘采野果;天雨,躲在屋内习
剑练咒,就这样过著怡然自得的日子。
寒露之后,彼岸花在河岸边盛开,绽放其妖娆鲜艳的色彩。我和妈妈把为数不多的家当收
拾好,一起挤进健悟所住的小屋里。今后,妈妈可靠着编织和采集过活,我则决心跟着健
悟一同学习捕鱼和狩猎。
草屋的木门之外有一条以藏青色细线编织而成的注连绳,绳下系著一枚螺纹的贝壳,和八
十濑先生给予其他岛民的很是不同。
健悟见我注意到绳子,便说:“门外的注连绳,其实是用豊玉彦大人的头发所编制成的,
这是为了避免我在睡梦中或灵魂脱体时遭到邪灵的侵犯。”
我很清楚,他所谓的邪灵指的就是八十濑先生。
村民见我们母子到来,惊忧的心情远大于欢迎。九年前的“海啸”事故、藤叶婆婆昏厥不
振、健悟父母仙逝、健悟避世修行,加之我又深得在婆婆之后入主神社的八十濑先生的厚
爱等等,所有与我有关的不祥讹文多少都传入这些人耳里。大家虽没把事情挑明著说,但
心里难免都生出了几分芥蒂。
妈妈压根儿不去在意,她照样吃饭睡觉,还利用屋子后方的空地种植豆苗和蔬菜,不怕没
有商家愿意出售食物给我们。
天眼开启后,她开始看得见许多东西—地精、树灵、海边的虾兵蟹将等等,我得更加小心
地把过往收伏的神灵藏好,才不会被她发现。
晚间,健悟通常会到海边修习法术,现在我都会请求和他一起前去,即使到深夜才返家也
无所谓,以免先生又在猝不及防之际硬是将我带开。自从爸爸过世,我与妈妈迁徙到海边
之后,我惯于接受健悟的保护,便不再到神社和塾堂里与先生碰面,他现在应是又急又怒
地到处寻我。
健悟曾误伤我一次,本不愿意让我跟随,但总拗不过我的万般请求,加上妈妈也有事情想
请教豊玉彦大人,便同意让我们母子一同前往。
夜晚,海天连成一线,宛若没有边际,像个漆黑深邃的洞穴,随时都要将人吞没。
健悟吹响怀中的螺贝,召唤豊玉彦大人前来。我在心里数数,还没算到二十时,一位青袍
卷发、道貌岸然的老者,缓缓自海下探出水面。
“您来了,豊玉彦大人。”健悟望祂深深鞠躬,再扬起头。“怎不见藤叶婆婆身影?她不
是和祢一起上来的吗?”
“健悟,情势变了。”豊玉彦把目光撇向我与妈妈,似乎有所顾忌,不敢尽数吐露。“你
带了客人来吗?”
“不要紧的,真夜也已经下定决心与八十濑道次一刀两断了。”健悟说。
“那就好。听着,两位除厄之神已经开始回收散落在人间的分灵了,所以,雾崎藤叶的灵
魂被收回天上,做为日后之用。”
“日后是……什么意思?”健悟紧蹙著眉心。
“这只是我的猜想:如今放眼天地之间,战争乱事频传,以致太初两位大神的祸津之力过
于膨胀,借此机会,他俩打算联手肃清整顿这个世界,将一切回归到纯元无瑕的状态。”
“纯元无瑕的状态……又是什么意思?”
健悟瞠著一双充血大眼,豊玉彦大人的神情也比之前更加狰狞可布。
“就是太初之时,苇原中津国与十四列岛尚未成形之时。”
“!”
原来,这才是先生真正盘算的事。指导我御魂之术、进而统御青岛和大和、用恐惧和威仪
来震慑人心什么的,都只能算是前置作业。
豊玉彦大人继续说:“你们可知道,长远下来两位祸津日神虽为大多数人们所敬畏远离,
但在大和的某些国度里,他俩也被奉为除厄之神,是世人参拜祈福的对象。”
“我知道,八十濑先生所出生的东北能登国即是如此。”健悟回答。
“同样是除厄去祸,两者不过手段不同罢了,人们会拣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神祇作为信仰奉
纳的对象,而排斥有害的那方。这也是为何天上诸民与我并不想多加干涉,还是要由身为
人类的你亲手终结这一切。”
换言之,神直、大直二神是以维持现状的基准来净化世界,而濑织津姬与八十濑先生,则
希望将天地倒退回太初时期的模样。大绫津日神虽赋予人类死亡与重灾的恶果,但伴随这
两者的则是随后到来的新生和复苏,然而这样的结果,并不被高天原众神与人类欣然接受
。就连众神的父亲伊邪那歧,也赐与除厄神们高于祸津诸神的灵力和神通。
纵有满腹疑惑,我依然不敢迳自向前走去,还是妈妈胆大非凡,直接来到豊玉彦大人跟前

妈妈伏地拜倒,也不等祂开口示下,便自己站起身子。
“愚妇大绫千岁,拜见豊玉彦大人。关于天地诸神,愚妇心中仍有诸多困惑,还望大人不
吝赐教。”
“弟橘姬……”
“现下的愚妇,不过是大绫千岁。外子与八十濑先生初定契约时,愚妇曾多次前往摄社恳
请豊玉彦大人以延命之术延展外子寿命,即使减损我的年寿也无妨。但为何祢一再相应不
理,甚至连健悟也不见,直待外子辞世过后,才愿意再度现身于吾等面前?”
“弟橘姬……”满面愁容的豊玉彦大人,恳切的语气里有着不安和歉然。“我一点也不想
……再杀妳第二次了。”
传说于上古时期,弟橘姬随同丈夫东征经过走水之海时,遭汹涌巨浪阻挡船只前进。其不
惜以身殉海平息海神盛怒,使波涛狂澜归于平静,战船得以通行。
“妳可知道,延命术除须以活人的年岁作为交换代价外,献命与受命双方还必须承担万一
术法失败时的庞大风险。”豊玉彦大人道。
“愚妇略知一二,为了成就藤叶婆婆的高寿,雾崎家的子孙辈亦多有耗损。”
“一者,我并不想明著与八十枉津日神作对,二来也不想再次夺妳性命。日后,健悟与妳
家小儿注定要与祸津之神正面对决,若妳怀抱着济世救人之志,想以有尽年岁成就无尽的
功业的话,就暂且留着这条命吧。”
豊玉彦大人并非好战的军武之神,与祸津二神交锋怕只会对自个不利,且伤及目前仍沉眠
于神社内的女儿与女婿。
比起救助爸爸,豊玉彦大人或许更希望妈妈把寿命让渡给能与八十濑先生抗衡的人。观诸
此世,大抵也只有健悟可以胜任这番重责大任。
不知祂是否知悉东岳大帝与泰山府君祭的事蹟,行此仪式,即使是死去多时的人类也能复
活。只是这又更高豊玉彦大人一筹,赤县神州的神只,或许与咱们大和国度内的老死不相
往来。为避免妈妈胡思乱想,我还是待来日她不在身边时,再请健悟陪我前来讨教。
【小视窗】
苇原中津国,即整个日本国。十四列岛,太古时期的日本列岛,包含大八岛与后来生出的
六座岛屿,当时并未包含北海道。
【渣作碎唸】
1.健悟(KENGO)一名,成书后的四修版、第二部将更改为晴良(HAYUYOSHI)。
2.收伏的过程像极神奇宝贝或库洛牌,各位觉得呢XD
3.上杉谦信与毘沙门天王、田中千寻与座敷童子之后的故事,待来日有闲有梗的时候会以
专章补叙。
4.待续,请继续支持零(终)与后话。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25 21:06:00
作者: arnus (星狼)   2017-06-26 10:58:00
真的有像库洛牌XD
作者: zara1048 (快乐是容易的)   2017-06-27 06:07:00
觉得写的很好怎么很少人推呢?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30 20:11:00
呜呜非常感谢支持!其实我这个代PO也很疑惑推文数...(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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