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20 23:11:14原文网址(FB):https://goo.gl/dLLwjZ、https://goo.gl/PwB8o1、
https://goo.gl/JWQdYX
----------------
十二,诛神
二零一六年,日本和歌山
白衣怨灵头顶固定着三根蜡烛的生铁铸环,其血盆大嘴衔著一把木梳,胸口挂著一面铜镜
,脚上踩着单齿木屐,一手拿着铁锤,另一手拿着五吋钉,在阴暗无月的时刻,悄然出现
在庭院内的老樟树下。
我睡不着,跑到水井边打水抹脸,正好瞧见那女魂哀凄落魄的背影。
她将写有叔公姓名的草人钉在树上,不断往那上头追加钉子,一边钉下,一边还不断唸咒
:“不破良助,我要你不幸!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全家都不幸!我要你全家都去死!”
一开始,我的心愿很简单,仅是化解这充满瘴疠之气的女鬼为家族带来的诅咒罢了。
不破良助是我的叔公,这入魔的女人曾是他亲密的爱侣。不破家历代均诞下不少能人异士
,当时方从中学毕业的叔公还在思索人生的方向,女方却急于逼迫他成家生子。叔公出于
无奈,索性遁入空门,当起高野山上的和尚。
叔公出家不久,祖父从街坊带回那女人的讣闻。她是自缢而死的,脚边的遗书尽是仇恨和
懊恼的字眼。
女鬼登门后的数个月内,不破家相继有人染上重病或遭遇重大事故身亡,祖父被认为是劝
说叔公出家的主谋,自然无得幸免。
心碎至极的祖母,把六岁的我深深地揽入怀里:“业啊,寺里的师父曾说,你是不动明王
最为钟爱的弟子,肯定为要我们一家子复仇。”
我神话书看得太多,至小就幻想自己是悲剧命格的英雄,生来就为了要拯救家族、世人于
水火之中。
中学毕业后,我学叔公出了家,妄想作一名孤高清圣的宗师。直到年逾半百,疏狂的心态
才日渐收敛,格局也稍微放宽一些。
虽言既要超渡,便要渡天地诸灵;既要拯救,便要救举世万民。然我只是一介凡夫,只能
以有尽的神能和才识,行既定的天命而已。
变化无方的白衣妖神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以狡诈的话术和幻惑的妖法迷乱道友的心智,
迫其立下万劫不复的誓约。
我在日本关西,在群山绵延的峰峦之上,就算急如热锅上的蝼蚁,也没有前往救治的办法
。
半天后,不省人事的钟桑被送往台湾中区的中国医院学院,脉象平稳、呼吸顺畅,就是怎
样都无法清醒过来。
院方查不出原因,他的结拜兄弟同样不明究理。但自手机那方传出钟桑的叫喊声时,我便
觉得事情大有蹊跷,直觉按下录音保存键,并同时用手抄的方式记录下来。
钟桑应不谙日文,但当我按下扩音键,听筒那方传出的微小男声说的却是日文,而钟桑没
有任何迟疑和困惑,立即就以中文回应,可见神灵妖异的语言不同于凡,能与万人万物沟
通。
要是当时的科技能做到随身视讯及同步影像上传,或许后人就能凭借想像和记忆以外的资
料来还原钟桑与妖神对决的场面。录音档后来只忠实呈现钟桑的嗓音,却无法完整记录下
妖神的话语。估计使用影像传输功能的话,画面上也只会是钟桑一人的独角戏。
钟桑所叫唤的师父与书贤,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即使用影像拍摄,大概也只会捕捉到一
片空气。
单以科学的眼睛,是无法撷取异界的讯息的。
那一夜过后一星期,涂公望先生到医院载送只会呼吸的钟桑返家。失去意识和思想,就算
生理机能全属正常,进食和排泄也必须全部假手他人,着实是个可悲可叹的生命。
事后涂桑曾将钟桑的手机和书贤小姐的笔记托付给我,看能不能从中发现出什么端倪。即
使回复妖神传来的短信、或以电话号码回拨,连接的也不过是书贤小姐关闭已久的手机而
已。而她笔记的锁头已被剪坏,内里的图文简直比苏美人的楔形文字还难解读。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以不动明王降魔咒破解:“曩谟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
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摩悉底。娑摩诃。”
扭曲的符文逐一改斜归正,变成可识可读的中文汉字,另有几页是以插画的方式绘成。白
衣妖神的住所、长相、召唤出的使令和法术,都被书贤小姐以漫画的手法纪录下来。
繁体中文的阅读对我而言太过吃力,我请涂桑以口读并录音下来的方式传达,图画的部分
,我则自己翻拍保留一份。
钟桑的手机由我带着,或许经由调查当晚电磁波或灵力的脉动,可以追查出白衣妖神的下
落。笔记则留在圣清宫内,作为涂桑用来追缅书贤小姐的遗物。
愚蠢的丫头,连对方的名姓和来历都浑然不知,竟敢贸然订下翻转命数的契约,当真是害
人害己了。这本手记后来也被施了咒,好让旁人不易追查妖神行迹,要不是遇上我,还不
知会被埋没多久。
我本以为钟桑直待寿年结束为止,都会是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他的手机我一直保持开
启,就等谜样的妖神再次来讯,或涂桑那边有要事联络。意外的是,一年后手机第一回声
响晃动,传讯者竟不是妖神或涂桑,而是钟桑自己。
时间是五月五日正午,极阳之日、阳盛之时。
“釜山,十月。”
简略四个大字,没说明缘由和署名,但发讯者号码却是这个门号的拥有者。我拨给涂桑,
他正好也打算打给我,告诉我钟桑忽尔醒来,不仅满口胡言乱语,还拾起问事用的朱砂墨
笔满屋子信手乱画,不知想表达什么。
我请涂桑先别拦着他,如手边有摄影机,就把这模样给拍下。涂桑照办后,遣人用电子信
箱把拍摄的影像档寄给我。
钟桑说的话我一句也无法听懂,找了住持师父和几位师兄一块讨论,大伙都参悟不透,猜
想这或许是古中国某地方上的方言。他在墙壁上涂抹的双人形壁画,经过反复探究,我们
认为妖神这次锁定一对兄弟:短发西方人、宽布罩袍、金甲搭配骏马,若釜山附近出现这
样的人,就值得多加关注留意。
零一年十月,我前往釜山,极力搜寻市内的西方人,却没看见类似的人物。后来我发现咱
们实在蠢得离谱,釜山电影节,装扮成西方人的演员或广告工作者比比皆是,根本寻不著
妖神的目标。
零五年九月九日,中国重阳节,又是个阳气旺盛的时节,我再一次接到涂桑的来电和钟桑
的来讯。这回在中国成都山区,管制得严,禁忌又多,我人在周边,却不得其门而入。
零七年夏,这会落在西藏,钟桑的状况不大稳定,短暂地回魂后又旋即入睡,传达的讯息
既零散又片面,但总有点出“活佛”两字。依据那时点那地点,我好不容易追上那班人和
那缕气息,却又是功亏一篑。
两年前,钟桑一度抽动发语,只嚷了一短句“中环!”之后就没了动静。这会我只请在九
龙城参加交流研讨会的师兄帮忙关切一下,他随意兜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就回来了。
根据书贤小姐的手札所载,那名唤“夜”的妖神是阴极之体。由此推算,阳盛之时的灵力
最弱,对强行编入麾下的神灵的管控力也会大幅降低。这种时节,钟桑的天师神识最容易
挣脱束缚,依据自己的意志行动。这也说明了为何钟桑的来讯和清醒总发生在夏至、端午
、重阳时分,若要与妖神对决,进一步将之歼灭,最好也选在这个时点。
尽管如此,一再扑空仍让人颓然丧志。感觉上即将断了生机时,入秋前涂桑的来电再次让
我精神大为一振。
自小被八十枉津日神缠身的台湾警员方正义,正打算前往太白山神社展开寻根溯源之旅。
名唤夜的少年是祸津日神于人间游走祸世的唯一分灵,而八十枉津日神恰与这位女神关系
匪浅。不消说,我向涂桑要了方桑的联络方式,收拾简易的行囊就驱车赶往石川县津幡町
。
一来忧方桑人生地不熟,加之语言生疏,胡乱走闯也不会有所结果,另方面也害怕残余在
太白山神社的咒力会对方桑本身有害,我一刻也没敢停留,早一夜前往山下的旅店投宿。
天才方亮,我便招了辆出租车出发。此山的海拔不高,茶灰色的古朴鸟居之后,蓊郁的森
林小径和石阶铺成的廊道满布其间,吸入鼻息的除了芬多精和草木香,还有神秘和奇诡的
气味。
这个时间拨打电话并不妥当,我传了短信过去,希望方桑到时立即知会我。
在此之前,我在神社里头随意走走看看,若发现什么污秽不祥之处,便立即将它净化就是
。
没有任何异状,也感觉不到一丁点邪气和灵体的流动。
我虽在高野山上修行,是佛家的出世弟子,但对于神道教的信仰也略知一二。两位祸津日
神由冥土的污秽中诞出,是秽土神格化后的神祇。日本人自古以来认为秽气是所有重病、
意外、不祥的起因,秽气由瘟神、灾祸神释出,因此对此类神祇抱有高度的忌惮与崇敬之
心。但同时,人们也相信透过祭拜瘟神,可以使自己远离灾祸病痛,获得安逸和幸福。
但若是如此,便没有必要再生出足以抑制二神力量的孪生神祇─神直日神与大直日神了。
长发高佻的白衣巫女,蹲在拜殿旁的参道上铲著焦黑的废土,小心地收入白色布包里,不
知有什么意义。秋分之后,天地将逐渐转变为寸草不生的节气,这时候不管种下什么都是
徒然无用的吧。
高逾一米七的她,有张雌雄难辨的中性丽颜。当她起身和我对上眼的那刻,即匆匆地把目
光挪开了去,敢情是我生得太丑?
一般神社里的神主和巫女,都会带着笑意向信众与旅客问安。像她这样的家伙,我还是第
一次碰到。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不破桑吗?”脸带威容,身材壮硕的中年男子,操著一口别
扭的日语对我说话。但我也没资格笑话人家,说不定外籍人士听我说中文,就差不多是这
个模样。
“是的,您是方桑吧?我听涂公望先生说过您的事了。”
“这样啊,不知您有没有办法……”方桑停下来,思考应使用的日文单词或语法。“解决
、或者说破解、处理?”
“没关系。您可以尽管说中文,我不大会看,但会听。”我用中文说道。
“谢谢您。但既然来了,请让我先向我的守护神致个意。”
我不大熟悉参拜的礼仪和流程,原想走到告示板前看个仔细。但见方桑自行走向手水舍,
熟练地用左右手交互执起勺子洗手漱口,将五元硬币投入赛钱箱,再摇响铃当唤醒神明,
看来行前有做些功课。方桑只默祷,连气音也没发出,我无法得知他的愿望。结束后,他
朝拜殿深深一揖,再往后走了几步。
“果然没有神像呢,无论是本殿、或是这里。”方桑像对在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本来我还想对照平日如影随形的沼衣男,看看和祂本人有几成相似度。”
我说:“神社不设神像,通常以御神体代替神明本尊。神的尊容之于人,是高不可攀不可
探究的伟大存在。但我信奉的是佛教,自然是敬奉神像的了。”
太白山神社的拜殿甚至没有如明镜、宝剑那一类明确的御神体,我想如果要以一件物品来
代表这两位立于众灾祸之神顶点的神祇,那就只有冥府里的一培泥土了。
想到泥土……方才那名掘土的巫女到哪去了,她收藏拜殿前的污土,到底有什么意义?是
我多心了吗?
“不破桑,我听涂先生说,高野山上有许多高手,或许有人能解决我长期以来的困扰。”
方桑的一席话把我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或许可以吧。”但我也没有十全十的把握。“稍后我先以自身的本事试试,要我不行的
话,我师父和师兄们也会乐意替你解决的。”
我想选个安静清幽、杳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便向一位巫女探问登山的路径。和蔼的中年妇
人,指引我们一条较少人登履的步道,但步道在两年前的地震中略有损坏,迄今尚未修复
完毕,大约只能往前挺进一两公里就必须走回头路了。
我向她道谢时,不知为何心里仍念著那位阴阳莫测的巫者,于是也顺道提问。
“身高一米七以上,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巫女吗?没有喔,我们这里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妇
人家呢。”
“没有,那男性的巫咸呢?”
“男性就只有神主一人啊。”
我再次言谢,并向那巫女告别。这可真是怪了,待有空时再来探究吧。
我与方桑走入林间幽径,并不打算深入道路倾颓之处,只消拣择个稍微宽敞些,适合施咒
的地方就好。
前人砌好的石板长凳,正好被固定在标示距离登山步道口尚有一公里远的路牌下。我请方
桑先坐下,设法将意识和思绪抛到九霄云外。
我走到他身后,右手捻起法指,在背上画出驱魔圣符。明明是祸津神的领地,什么也感知
不到也未免过于奇怪。要除魔封魔,首要得看出魔在何方。
“曩谟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俱琰。参摩摩悉利。阿阇摩悉底。娑摩诃。”
一诵完降魔咒,四周的景象倏忽变换了。山精和地灵在眼前优游漫步,方桑所描述的沼衣
蒙面怪男,就潜伏在他面前不过十呎的树身之后。
有人刻意蒙蔽了我的天眼,将我的视野限缩成寻常人可见的程度。
那沼衣男虽发现我,但没有盲进,没有攻击,就只瞠目凝望着。祂在等待什么呢?祂不知
道我即将切断祂与方桑间的连系吗?封闭我天眼的正是祂吗?
不管了,我且战且走,临机应变就是。
“曩谟三曼多缚日罗赧。战拏摩诃路撒拏。萨颇咤也。哞。怛罗迦。悍漫。不动明王慈救
咒。”
咒语出口,化作光墙和护罩,层层阻隔在沼衣男与方桑之间。当祂的气息渐行微弱,几乎
就要磨灭的那一瞬,一群树妖飞快地往我身前奔驰过来,不!应该说是冲撞过来。粉色花
瓣遮掩了我的眼睛,树藤缠住我的左右手掌,捻起的剑指被硬是扳开,分神之际,光墙和
护罩逐一消散。
方桑的额上,斗大汗珠不断滴落,虽然看不见,显然他也受到这帮树妖的侵扰,无法再静
心了。
“真灵显世,银杏、山茶、樟柏诸君,急急如律令。”
“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八十枉津日神,速来跟前,速显神通,急急如律令。”
两道咒语,一种嗓音。这声音亦男亦女,似阴似阳,令我又联想起那位不苟言笑的谜样巫
女。
“方桑,不要睁眼,尽管在心中唸诵你最熟知的佛号。”我命令道,眼下除了化解方桑的
疑难,有更紧要的事得先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方桑双掌合十,不断在嘴里喃喃唸诵。我只得先抛下他,相准视线缝隙-那群树妖的司令
塔处施法攻击。那是一株生着白果黄叶的乔木,树身至少有五层楼高,相当地壮观美丽。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不动明王火界咒。”我猛力挣脱束缚,双掌推出,把双
臂假想成装填火药的炮筒,让红炽的咒术之火瞄准树妖的真元处迸射。一次未中,我便加
以追击,嘴上的火界咒未曾止歇地吟诵,直待花瓣飘落、树灵飞散、大型乔木遭火术烧灭
为止。
我的命格在五行之中属火,所有驱魔除妖的法咒,除了火术以外皆不擅长。师父抬举我,
道我与不动明王的相性最为近似,便遣我看管位于金刚峰寺根本大塔东南侧的不动堂,长
年与堂内的不动明王像相伴。
垂发披肩、愁眉瞋目的不动明王,周身围绕着青蓝色的翼型火焰,据说那是只名为迦楼罗
的巨鸟之羽,足以燃尽世间一切邪恶。左手所握金刚利锁,用以绑缚妖魔厉鬼,右手所持
之俱梨伽罗龙剑,可以斩灭天地所有祸根。
每次施咒,我都能感到一股温润暖和的能量自体内泉涌而出,宛若不动明王的真元前来与
我神合归一,助我歼除当前苦难烦恼。
乔木与群花遭受火焚,肢体拐弯扭动之间生出了缝隙,让我的视线愈加明晰可见。
一位长得极似方才那名令我挂心的巫女的少年,就兀立于这株乔木之后不逾十公尺处。振
袖和服、披肩罩衫、黛发及胸、丝缎飘扬、手持提灯,这般景象……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但却不似现世的面孔,而是书卷中的人物。
对了!是书贤小姐的随身笔记!
为了遮蔽或幻化自身气息,而披挂著以上千只冥界冰蝉之翼纺成的雪色薄纱,白色的振袖
与和服下摆,绣著几朵半绽半掩的白色幽梅。
“果然是你啊……十五年来的追寻,今天终得见上一面了。”
这里是祸津之神的地域,加之身边还有个方桑在,因此我一点也不敢疏忽怠慢。若对方真
有杀意,我首要得保全方桑性命,再设法留下讯息给师父和师兄们知晓,哪怕我不幸辞世
,或落得与钟桑同般下场,都必须为后人开辟活路才行。
妖魔神鬼不若人类,必须仰赖灯火才能照明,打从我第一眼见到少年,就十分留意他手中
数枚纸灯的用意。
眼见花魂与树妖被火焰烧得吃痛,少年平举右手,不知唸诵了什么咒,数枚纸灯内的烛火
一个个明亮起来,那群植物精怪们全数被吸束回去。烛火灭去之时,少年松开五指,原先
提在右手的七八枚小型纸灯瞬间不见,只剩下左手拎着的长方柱形那盏。
“我有话想问你,可以暂缓一下吗?”我在心底拟了好几句要求休战的说词,却没一个能
令自己满意。
稍一迟疑,火界咒即失却效力,但即使火界咒继续作用也徒然无功,少年仅凭一袭雪纱便
挡住我所有火术的攻势。
原本就要魂魄消散的沼衣男人,现时又傲然挺立,目光炯直犀利,紧紧咬定方桑的背心。
“你……究竟……”我结巴著,不知要先开口问明来意的好,还是质问钟桑和书贤小姐的
事好。西藏昙迦寺的活佛、依附于方桑身上的八十枉津日神等等,诸多疑惑在我心里翻搅
鼓荡,每一个都该摆在第一顺位。
“舅神灵力的最后桥梁,可不能坍塌了,你就留下来吧。”白衣少年并不睬我,迳对着那
沼衣男人说话。沼衣男听了,没颔首也没回话,仅僵直木然地钉在原地,好像全副心思都
只放在身前阖目唸祷的方桑身上。
少年没多交代什么,亦不想多作停留,更不打算与我交锋,一个旋身、一个瞬步,纵身跃
入蓊郁的深林之间。
“等等啊,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拔腿追入林中,人类双足不比灵体可轻松穿越于树丛乱石间,十足地窒碍难行。
我吟诵起火界咒,盼灵界幽火能阻挡白色身影的活动。乍见红炎缚住榕树后方一抹白金色
的光影,我大喜若望,立刻追击上去,遇见的却是一名金发宽袍的西洋神灵。同时间,又
有一抹灿金色的光芒在松柏间闪动,我迎上去,是另名欧洲青年,长相和刚才那位有八成
相像。他俩正是十年前出现在韩国釜山的双生兄弟吗?
我心系著方桑安危,只好循着自己施术的路径回去。所幸沼衣男除了尾随之外,倒没做什
么僭越或攻击的举动。我只好建议方桑随我回高野山一趟,让师父们推敲该怎么进行下一
步才好。
金刚峰寺内的根本大塔为我高野山真言宗的根本道场,塔内主佛为大日如来,周围十六根
梁柱上各有一尊大菩萨,四壁亦绘有传承八祖之像。住持师父坐于北面,我则坐在他对面
的南位,在我左右两方,还有六名师兄弟分别护持。方桑盘坐在如来尊像的面前,手上捧
著纯汉字版的心经。
沼衣男忌惮著如来佛威,果然不敢越雷池半步,但祂的身影犹在周边逡巡往回,就盼方桑
出塔后趋上前去。
在供奉著两位祸津大神的太白山神社旁施行绝神之术,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做法,当时只是
考虑到石川与和歌山距离稍远,为了让方桑尽快了却心愿、返回台湾罢了。但既然凭我一
己之力难以达阵,索性集合众人之力,一起高诵慈救与降魔二咒,当然方桑自己也必须秉
持强大专注的信念,一起唸诵驱魔心经才可。
前后一共经历了两个时辰,才见那沼衣神祇化为烟尘散去。但师兄弟和我并不因此就轻忽
宽心,说不定祂只是暂时告退,待方桑离开金刚峰寺时,就又阴魂不散地跟上。
为此,师父要我陪方桑到大阪的机场去,确保沼衣男没跟上来。方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自愿帮我支付行程的旅费和餐费。我请他不用挂心,若真想报恩,就多帮我留意钟桑的情
形。此外,若沼衣男又近身了,务必要让我知悉。
我俩就此别过。
白衣妖神至此没再出现,追缉的线索又断了。十五年来就只见上一面,对神祇而言或许匆
匆一瞬,但人类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
师父要我暂且稍安勿躁,降神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首先是地点,最好是位处极阳之地,要不就是佛光普泽的寺院或道场,或是供俸天照大神
或军武之神的神社。
其次是时间,端午、夏至、重阳等阳盛之时最佳,因此秋分之后即不适合,更不应选在极
寒的冷冬。
现下除了等待适当的时机到来以外,还可先邀集各方能人前来协助。包含在外地苦行修道
的高野山弟子,以及同为灵修者的阴阳道诸士。或许,亦可透过圣清宫召来台籍的道士和
法师。届时,部分人士负责以强硬的法术请神降临在事先为祂铺设好的场所,另部分术者
则全力张开结界,不让妖神趁隙逃出,最后是负责狙杀或封印的高手,三者齐聚,我们的
计画才能圆满成功。
相较于师父的用心,我过去的举动根本鲁莽之至。幸好白衣妖神从不愿认真计较,我才得
以幸存至今。
枫红枫落,转瞬枫树上又是一片郁郁苍苍的绿。一年过去了,炎夏的热潮再次袭卷大地。
当我以为今年又将平淡无奇的滑溜过去时,五月五日傍晚来自东天的一道响雷,打搅所有
异能者眼下的平静。
天候没有异常、没有台风或锋面垄罩,天空却由早到晚都是一片混沌的青紫色,连气象专
家们也都摸不出头绪。
划破天际的响雷,伴随的是数量庞大的群鬼丛出,但不全是妖邪魔魅一类不好的产物,其
中仍有几道强大而祥和的灵体,自发自主地净化着迷途的游魂。
师父拿出罗盘,比对事发地点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中国山东省,恰落在东岳泰山的座标
上。
泰山自古以来就是亡灵的汇集之地,传说死者的灵魂会没入泰山之下,由执掌生死寿年的
大神进行生前善恶的审判。这位大神名唤泰山府君,佛教传入日本之后,祂的形象与阎罗
王合二为一。总之,是个谜团重重、神秘至极的神祇。
相传大阴阳师安倍晴明曾于平安京的赤山禅院内修习泰山府君祭法,那个时代的贵族深信
能借由一位神能高强的施术者举行祭典,并以一位生者的性命作为代价,令死去的亲人或
爱侣起死回生,但术者本身亦须面临极庞大的风险。
直到今天,赤山禅院仍会在每年五月五日举行泰山府君祭,由天台宗的大阿阇梨举行端午
大护摩供仪式,但旨在祈求信众健康平安、延年添福,与过去的意义大相殊异。
我想,肯定有个灵能甚高的人在端午的逢魔之刻─也就是日夜交替,死者即将由幽冥之世
窜入阳间的黄昏时点举行意在使死者复生的泰山府君祭。
然而,这人会是谁呢?大批冥世之灵涌入阳间,登时遭周围的祥和灵气净化或牵引,又将
带给人世什么样的影响?
没有人能预料,没有人能洞悉幕后的真相。除了施术者、以及从现场散逸出去的诸灵。
我总心道著这事会不会和白衣妖神有关,但那少年向来只夺能夺命,怎可能会施行以魂换
魂的救命之术。既已是神,又是司掌“死”与“大祸”的重灾之神,压根儿没有求助于他
神的道理。
不出三天,中国的灵能论坛网上已经哗然一片了。师父也急于与各家住持、神主、修道人
士等人讨论,希望能研拟出因应的方针,并遏止民间不胫而走的末日说。
我坐在师父背后,默默看着他与其他高僧、修道者、阴阳术士的网络聊天室会议。参与者
除了在全国各地修道弘法的高野山弟子外,还有安倍晴明后人—土御门阴阳家当主、中国
方面的灵能者、台湾的法师虹济道人等。
“各位还记得‘赤山法华院’这个地名吗?”来自中国的慧达禅师率先敲出讯息:“西元
九世纪时,第三世的天台宗主于游历大唐时曾遭遇风雨之灾。当时现身相救的,是一位身
著红袍、背负白色羽箭的山岳之神,也就是泰山府君。
经过这几天的奔走和查访,我们发现有人在端午当天的丑时参刻,于当年天台宗主落脚的
地方─也就是赤山法华院旧址,施行使亡者起死回生的泰山府君祭。”
“这点大家或多或少都猜想到了,只是不清楚明确的地点。”当今日本仅存的阴阳道当主
—土御门雷藏回复。
慧达:“过去的赤山法华院,现在是一所由佛院出资的男子高校。驻校的僧侣亲见红袍黑
帽的泰山府君,果真在端午傍晚翩然以降。”
“施术者呢?目的呢?可否清楚?”这回发话的是九州岛某座滨海神社的资深巫女雾崎龙
子。
慧达:“不清楚,只知施术者用大量的异能者灵魂作为供品献祭,然而咒术却以失败告终
。原先用来作为祭品的灵魂不但一一逃窜,同时还不慎开启冥府连结阳世的门,让地狱内
的百鬼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不过……施术者用来献祭的灵魂里,似乎还包含着不得了的角
色。”
“是‘大日如来’与‘孔雀明王’吧。”回话的是师父:“即使远在高野山这里,也察觉
得到这两尊佛身的力量。”
慧达:“不错。可惜的是祂们并非佛陀本尊,力量有所穷尽。历经七天七夜的净化之后,
似乎耗光所有灵力了。现在只得由我方派出上百名术者镇守泰山周遭,以防恶鬼出世作乱
。”
师父:“贫僧们认为,施术者应该不是人类。试想有哪位凡夫之驱,能收伏大日如来与孔
雀明王?尽管只是佛识的百分之一、甚或千分之一?”
虹济道人:“喔?敢问师父有何见地?”
我师父不谙中文,加之打字又慢,便招我到萤幕前,要我把白衣妖神的事略述一遍。
于是,我把在台湾北部邂逅钟桑,到书贤小姐遇害的经过知无不尽地悉数吐露。
“这位少年是大祸津日神遗留在人间界的唯一分灵,有六百年以上的道行和寿命,还请各
位小心,不要只身应对。”我使用语音输入系统,在故事末段输入这段文字。
雾崎龙子:“战国时代日向国佚失的神话文献里好像有类似的记载……”
我回答她:“根据钟书贤小姐的笔记,这名妖神似乎就来自青岛,青岛在战国时期也包含
在南日向国的领土内。”
土御门雷藏:“我认为钟小姐的手记并不可靠。如果我是妖神,不会透漏太多讯息给缔约
的对象,在回收灵魂的当下,就会毁去与自己有关的所有纪录和痕迹。妖神若不是太过粗
心,便是刻意告诉人类─我在某处,快来找我。”
虹济道人:“或许是祂力有未逮,像钟先生偶会取回意识那样,妖神想完全抹灭,可是却
无法做到。”
师父要我帮忙打入:“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是妖神刻意留下足迹,要某人、或某神、某
位灵体前去找他。”
雾崎龙子:“那会是谁?妖神想拯救的又是谁?值得用一大票异能者的灵魂去交换?”
师父:“不知道。唯一能推测的是,他想拯救的人大概也不是个凡人。而咒法之所以失败
,在于整个程度与规模早已大幅超越泰山府君自身所能驾驭的范围。大日如来与孔雀明王
……要我是泰山府君,绝对不敢收下如此崇高贵重的祭品。”
慧达:“确实是呢。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症结点还是没弄清楚,妖神到底想救谁?”
一片沉默,没有人在下头接话。蓦然间有一个名字闪入我脑中─KENGO,“KENGO”,那是
谁?我曾在哪里听说过吗?
五分钟后,土御门雷藏抛出讯息:“我们尽把目标锁定在高野山诸位所说的妖神上,会不
会过于武断了?毕竟除了不破兄以外,谁也不曾亲见,搞不好其实 是其他神灵所为。”
土御门桑说得不无道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驳斥与答复。
师父要我打下:“是与不是,我们就唤当日的祭品们前来问问便知道,最好趁著如来与孔
雀明王的神识尚未散失之前。届时,还有请土御门流的诸君前来助我高野山一臂之力。”
师父言下之意,是想施行至少需出动十七名术士的“请神大咒”。此咒以根本大塔为中心
,一名术师坐于其内的主位,高野町地形如绽开的莲花,周遭由被称为内八叶的八峰环绕
─分别是传法院山、持明院山、中门前山、药师院山、御社山、神应丘、狮子丘、圣莲华
院山,都必须各派一位坐镇。此外,今来峰等被称为外八叶的八峰,犹需要八位能人来镇
守。
高野山弟子自然乐意倾力相助,虹济道人则愿意与无极神殿的师兄姐、圣清宫的掌事者涂
公望先生接洽,土御门桑则想再考虑一下。毕竟阴阳道与佛教有别,贸然施行佛教密宗的
法术,不知会不会引得祖灵不悦。
师父要他尽管放心,要是我等的引神入瓮大计能成,他只管烦恼封印或张开结界的手段即
可,至于要使用的是阴阳术、火药还是忍术都随意,结果远比手段重要。
半个月之后,人员和乘坐的方位大抵都决定了,施咒的时间也选定在六月十日午时。根据
以往的纪录,请神大咒得连续施行一周至十天左右才能见着功效,且每一处至少要有三名
术士轮流更替,以免有人因中途体力不支动摇了整个咒阵的根基。而六月二十一正是夏至
,是一年中日间最长,阳气最炽的时刻,这时候伏魔捉妖,最是无往不利。
现下的问题是,即使我们请来大日如来和孔雀明王,也未必能再见得了那位少年。其次,
再次见面时,真的就要大动干戈吗?
过去我总信誓旦旦地认为妖神非诛不可,今时得知他或许是为了挽救挚爱之人的性命,反
倒有几分动摇了。
天热,我倚坐在不动堂正门的木板走廊前,望着毛茸茸的黄月亮发呆痴想。
“钟桑,你的意志和你师父的关羽英灵都被拿去当作祭品了吧?那么,当咒术失败,众魂
飞散奔逃之刻,你们是否也获得了解放?”
心神愈渐困倦,眼皮也愈来愈重了,额头只差一吋就要磕上硬梆梆的木头地板时,一道如
钟磬般宏亮厚实的嗓音将我唤醒。
“不破!不破业王!”
身着红色宽袍、头戴乌沙官帽,腰上的金色令牌闪闪放茫,髯须下的朱颜神采奕奕,黑瞳
炯炯有光,是钟桑……钟桑的天师回来了!
“我乃阎王座前驱魔真君钟馗是也,今奉天上法旨,前来助你驱逐妖邪。”
口诵日文,还能道得如此流利,这人不是钟桑,而是……钟馗帝君本尊!
“夏至当日,日暮时分,我将与关帝、真武一同登临,助你完成天命。”
“钟桑!不,天师!”我挺起身,改成正襟危坐的姿势。“可那白衣妖神……真的会过来
吗?过来这个对自己充满敌意的佛山圣境?”
“会的。泰山府君祭后,妖神元气大伤,为了修补受创的真元,肯定会设法回收大日如来
与孔雀明王。你们在这里施放请神大咒,经过十日,咒法也将臻于完备。到时强大的力场
不仅会唤来二佛,连同弱势的小神和耗弱的神祇也会一并被吸引,齐聚在高野山上方。”
“那,敢问在下到底该如何是好?真要诛杀,还是封印?其次,我等真有法办到吗?”对
此,我仍感到十分不安,迟迟拿不定主意。
“身为不动明王的元灵,竟说出这等窝囊的话?!休惹老夫生气!”
天师震怒的样子,当真是吹胡子瞪眼。两丸圆瞪瞪的瞳仁,像不倒翁似地圆睁外露,简直
惊煞死人,但我一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怒祂老人家了。
“你以为那妖神每次与你擦肩而过,是特意施惠予你,好心不取你性命的吗?”天师道。
“不是的,但经过师父与师兄们的反复推敲,妖神无法随意增减凡人年岁,也无法强取活
人的灵魂,这种权限只有泰山府君有,即便是最强最元老的祸津神也无法染指。师父卜算
过,我在世阳寿共八十八年有余,除非像书贤小姐那样与妖神订立契约,自己斩断自己的
活路……”
“不错,这是其一。但妖神为何不选择拐你诓你甚至作戏骗你,而是惟恐不及的躲避?太
白山神社那次也好,约莫十年前在拉萨那次也好。”
我很惊讶,为何天师会知晓这么多事,祂一直在注目着我吗?还是神本是全知全能的?
“不动明王的凡胎小子,我来指引你一条明路吧。”天师执起我的右腕,拖着我信步走入
堂内,来到不动明王尊前。神像左右两边的透明玻璃柜里,各置有一副后人根据神话中描
述的形象所仿制出来的神兵利器,左为金刚索,右为俱梨伽罗龙剑。“起咒后的第十日,
你就别顶你师父的大位了。斋戒沐浴后,把那龙剑取出,静心入禅,让神识与灵魂脱离身
子,也好使唤那把龙剑的御灵。以凡人之躯诛神将有诸多不便,这点你在太白山上时已体
验过了。要歼灭祂,首得与祂立于同等的条件地位。”
“这……”我只深觉脑袋一阵滚烫,一时之间还难以消化如此繁复的讯息。
“老夫该离开了,再不返去,怕钟传圣是无法康复了。此外,非得去寻李亮和钟如意两人
的元魂不可……”
“钟馗帝君!”我跪坐下,朝祂伏首拜倒。再昂首时,已然不见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
天师离开后,想必钟桑会康复的吧?书贤小姐若有知,也得以含笑九泉了。
我想起身,想尽早告知师父和师兄们这个讯息,但膝下早已跪得酸麻,无法活动自如。一
声“蹦”响,额头毫不容情地亲上深褐色的木造走廊地板。
真痛哇……!痛楚过后,梦也觉醒,已是三更天了。
师父和师兄们早已入睡,只能等到五更时大伙醒来。钟桑那边,待天亮后再拨个电话过去
,向涂桑确认他是否已经安然无恙。
六月二十一日,凌晨五时。
土御门之流的咒法结界已然张设完成,范围近乎包覆住整座金刚峰寺,形成直径逾五公里
的一道完美无瑕的半圆形遮罩。
来自台湾的虹济道人、无极神殿师兄姐和各路道士分驻在高野町外八叶诸峰上,内八叶则
由我派弟子自行镇守。我被安排在根本大塔里,与师父和三名师兄交互轮替。此外,九州
的雾崎世家也前来支援、涂桑和方桑都来了,还带了尚坐在轮椅上,神智再清楚不过,但
仍必须多加静养的钟桑过来。
一年前我在关西机场与方桑道别后,三不五时都收到他寄过来的短信、贺卡及各式糕点。
这一年来,沼衣男的干预小了,出现频率也大幅缩减。另方面,或许是受到高野山的薰陶
洗礼,方桑向一位台湾师父修习佛法,闲暇时还研读起不动明王的相关文献和经咒。
建议方桑走这一趟的人正是师父。师父认为,沼衣男是八十枉津日神的咒力残骸,既非是
泰山府君祭的供品,也非失败后遭解放而无所依归的亡灵。白衣妖神若有需要,极可能会
唤回去作为自己的兵刃使用,于此,必须在方桑身上施加一层束缚咒术,阻隔沼衣男与妖
神之间的连动。
那日在太白山上匆匆别去前,少年确实搁下一句“舅神最后的桥梁”之类的话语,由此可
推想除了方桑身侧以外,此世已再无八十枉津日神的容身之所。
而雾崎世家远自战国时代起就以除厄之神─大直日神作为护家神祇,此番前来,主要任务
在于持续施展方桑身上的隔绝法术,以及确保彻底灭绝祸津日神的分灵。
我的灵魂飘挂在根本大塔顶端的尖角处,肉身则交由几位师兄弟保护看管。打黄昏到现在
,眼见无数神灵从头顶掠过,由于土御门家的结界只进不出,众多凡人之眼看不见的生命
和精魄,就囤积在金刚峰寺的上空之中。
傍晚请神大咒初成形时,便有大批灵体被吸引前来,随着时间流动,增加的数目逐渐递减
。
现在,只剩下最末两个散发温炽之火的光点正慢慢地向中天靠拢。
“来了!”
我听见塔下有人在嚷喊著,一干年轻僧侣纷纷朝祂们到来之处拜下叩首。
大日如来,以及孔雀明王。人类这方有好多好多的疑惑,都想请两位解谜示下。
两位大佛身后,跟着一位状似疲惫的白衣少年。祂左手提着两只残缺破损的灯笼,右手则
不断往天空挥拨拍打,好像在驱逐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祂是在抵御请神大咒与结界术的拉引。
“真佛显世,大日如来和魂穆朗丹津,速来跟前,速偿我愿,急急如律令!”
其中一只破灯似亮非亮地闪烁,不出几秒便灭了光芒。少年低咒了声,放手将绘有半身佛
像的那只抛出,那灯旋即变作一阵清尘,飘入空中看不见了。
少年改以双手执灯,彷若用尽全身的气力喊道:“真佛显世,孔雀明王精神洪淑媛,速来
跟前,速偿我愿,急急如律令!”
换另一只绘有女佛乘坐在孔雀身上画像的纸灯闪动光辉,窜入天际的明王止步了,祂回眸
望视少年,对其投以怜爱悲悯的目光。
“修复我耗损的精神和体力,立刻!”少年神祇命令道。
女佛伸展手臂,仿佛就要拂上少年的眼眸和侧脸。祂通体散发出如母亲般温柔慈爱的圣光
,使我的眼眶变得温热湿润,心湖也泛起层层暖意。
“不行哟,”女佛以爱莫能助的悲怜口吻说道:“我能为你做的事,已经结束了。”
“什么?!”
“同样的,你能为那少年所做的事也已经结束了。放自己一马,也放苍生自由吧。”女佛
说完,随即遁入夜空之中,身形与强大的力场一块散失之时,少年手里仅存的提灯也一并
消失了。
“我以为已经齐备所有条件,无论西天的职掌者、拥有治愈之能的佛者、人世与天府的守
护者、武身和文身的神灵、自然化生的精怪……明明都已纳入我的麾下了,六百年来的努
力,终究是一场幻梦吗?”
自怨自艾的少年,就悬在我身前目测约五百公尺远的半空中,现时浑身破绽、门户大开,
只消我仗剑攻上,说不定就能立即取下祂的首级。
不过,我不大想这么做。我想听听祂的理由,祂之所以背负著沉重的罪愆,不择手段地广
收能人异士之魂也要搭救某人的理由。
“啊啊,不破业王,由不动明王逾半真元转生的你,在动手终结我之前,可否聆听我最后
的请求?”少年妖神突然旋过身来,第一次和我四目交接,原来祂并非没有注意到后方随
时准备突击的我。
我虽怔愣,但仍努力假装成从容镇定的姿态。“不动明王真元,你在说什么?穷途末路的
你,还想要求什么吗?”
虽显疲态,笑容仍挂在少年青漫不羁的唇边。“你自己难道没有发现吗?你是由不动明王
‘元魂’所化生出的人类,那些分灵和法力残骸什么的,都远不及你的分毫。”
“这……这……怎可能?!”我试图遮掩住自己慌乱的心神,勿让缠绕于手上龙剑的圣炎
喷发消散。
“人类所能乘载的灵知灵能有限,所以你才会浑然不察。当年我的肉身虽遭焚毁,但并非
无法以道法和沙土自行重塑。然而,为了挽回父母和健悟,我不得不舍弃阳寿和神力有限
的人身,以灵体的姿态活动。哪,现在你的眼界和神识不是无比通透清朗,能识得、听得
、见得万事万物,就连刚才佛母与我的对话,都接收得一字不差。”少年说道。
不错,现在的我浑身充盈著来自宇宙八方的能量,好似真能通达万物,只要我发愿做到的
话。
“等等……你说,你是为了挽救父母与‘KENGO’……。这位KENGO,就是书贤小姐笔记里
提及的名字?”
“是的,我的人类父母分别是日本武尊倭建命、与祂的妻子弟橘姬的元灵转生。可叹祂们
一但死去,灵魂被接引回高天原后,便会完完全全地忘却我的存在。而我唯一寄望着的,
则是儿时玩伴─直村健悟的灵魂。”
语毕,少年右腕一抖,化出一只圆柱形灯笼,灯笼上绘著的是名颈戴勾玉,身穿绛红罩袍
、金色内里,同样拥有俊秀玉颜的少年神祇。
“我唯一的朋友直村健悟,是由大直日神四魂中的幸魂所降生,也是大直日神本尊为免我
真正的母亲─祸津日神濑织津姬为乱而安排在人间的终极手段。”
按源自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信仰,认为凡有灵的生命皆有四魂,神祇和精怪也不例外-奇、
荒、和、幸四者,分别代表人性中的智、勇、亲、爱四个面向。
“可惜的是,健悟的神能在尚未完全开发前即遭到八十枉津日神的狙杀。为了阻挡祸津乱
世,健悟不惜搏命一战,最后却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但……那位八十枉津日神,现在却出现在方桑的身上……”
“那是自祂体内散溢出来的力量,欲透过人类的欲念与憎恶,一点一滴地取回复原的生机
。可是啊,健悟不过是个人类,他没有这样的能耐。有鉴于人类父母在往生后不复存在对
我的记忆,我抢在大直日神回收健悟的灵魂之前,将他几近散失的元灵锁入这里。”
也就是这枚纸灯里。不是作为提供给泰山府君的祭品,而是想请之救赎的对象。
“真神显世,大直日神幸魂直村健悟,急急如律令!”少年扬手,将圆柱型的提灯抛入空
中,却不见灯火闪动,一丁点亮光都没有。提灯再次回到少年手中。
“就是这样了。我想请高野山供俸这只提灯,或许在这香火鼎盛、佛光普照的清圣之地,
更有助于复原健悟的元灵,远比我带着他东奔西走来得好。”少年说。
“那么,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只好继续带着他走,继续收集他人的精魄和元神,以光大自我的神寿与神能。直待
下一个六百年、下下一个六百年到来,相信总有一天能等到他的神识复原,完整无损地呈
现在我面前。”
“我不能让祢继续危害人类。”我将不动明王的降魔利剑─又名俱梨伽罗龙剑平举于胸前
,心下已做好迎击和防御的觉悟。“但假若我答应祢,将这名少年供俸在高野山上,而我
又杀死了祢,即使他来日清醒,也无法与祢重逢。这样的结果,会是祢想要的吗?”
“那也没有办法。”少年柳叶般俊秀的细眉微蹙。“健悟可是司长除厄安泰的大直日神,
而我是祸津之灵,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互为消长的存在。救醒他,也就代表我得牺牲自己
。”
少年将右手平举抛出,让载有朋友魂魄的提灯垂挂在我身旁的尖角上。“我们离远一些,
莫让他再受伤了。”
我先是往下垂降,再飞身到位于根本大塔东南方的不动堂上空。这里我再熟悉不过,加之
有不动明王护持,我绝对不会有事的。
“答应我,会将健悟的提灯安放在寺内最适当的位置。”少年说道,但语气与其说是请求
,倒更像下达命令。
“与其托付给我,九州的雾崎世家岂不更合适?”我在不动堂倾斜成三角柱状的屋顶上站
定,少年则飘飞到我身前十公尺处。
“雾崎藤叶的后人,我就是不喜欢,不如不动明王来得可靠。”
“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从少年提及父母与友人健悟开始,我便在脑中不断地推演着不
攻不杀,得以和平解决的手段。可叹不动明王的才识智慧一点也没留传下来,我一点儿办
法也没有。
“动手吧,为了死去的钟书贤、为了萍水相逢的好友、为了无法转生的再世活佛,以及为
他过劳而死的随从狗儿,也为了诸多与你未曾谋面的-无端遭受束缚操弄的灵魂复仇吧。
”
“祢!”这番话剿灭了方才油然而生的恻隐之心,我咬紧牙,拼命抑制愠怒和翻腾的情绪
。原来好狗儿洛桑自我离开西藏后不久就过世了,而他思慕的祖古亦再也无得转生。书贤
小姐的感情被狠心的玩弄,最后更在非出于自我意识的情况下坠楼殒命。无论出于什么理
由,这些都不是可以轻易饶恕的重罪。“好,我会动手,也会答应祢的要求。可是祢要告
诉我,为什么要四处留下迹证和记录,包括钟桑偶然复元的意志,还有书贤小姐的笔记。
”
少年沉吟了数秒,说道:“知道答案的话,你还能卯足全力击杀我吗?”
“当然!”我喊道。
“六百年来,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收入麾下的灵魂,老早全然丧失自我和意念,不过就
是僵尸而已,谁也无法取代健悟─这个由衷想保护我的存在。我很累了,希望有人能发现
我,进而阻止我、杀死我。”
“但是书贤小姐她……”
“钟书贤啊,纯真到近乎愚蠢的女孩。我也曾尝试着喜欢上她,可惜我办不到。”
我看不见此时位于根本大塔内的钟桑的表情,要他知道了,愤怒的情绪会多于嫌恶,还是
悲伤的成分居多?
钟馗帝君果真履行承诺,骑乘冥司的黑色骏马,领着另两名执掌降妖伏魔的神将落凡助阵
。
勾丹凤眼、满面飞红的关帝,左腰一綑绛红马鞭,右臂拎着青龙偃月,足下的赤血宝马亦
是神采焕发。
身长百呎、金锁甲冑的真武,眸如电光、势如雷火,脚踏五色灵龟,持剑穿越结界而来。
我与三位天将就这么在不动堂上方框成个四方型,将少年妖神包围在里面。
“如果可以的话,真不希望迎来这样的结局……”少年仰首,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所有
的蛛丝马迹,其实都是为了让大直……不,为了让健悟找到我、歼灭我而留下,而不是为
了你─不动明王,以及另外三位。”
少年高举双臂,掌心向上,目光直视天际,不知在呼唤或等待着什么降临。我很清楚这并
不是个投降的手势,看来他并不愿意就此安分认命地伏诛。
“草薙啊,到我的手上来吧!”少年叫唤。
一柄浑身釉绿、宽厚朴拙,没有任何缀饰,满布磨痕锈斑的古剑破空以降。少年倚剑护身
,举重若轻的模样,俨然也是个使剑能手。
传说中的草薙剑,是天照大神御弟素盏鸣尊用以斩杀八歧大蛇的利器,后来辗转落入日本
武尊倭建命手上。倭建命于成功征讨东国后不慎中毒身亡,伤心的姬妾将祂的佩剑供俸在
尾张氏的祭场热田之地,现今这地方则成为爱知县内的著名景点─热田神宫。
少年一扬水袖,幻化出另一只灯笼。我很是骇异,以为祂已将除了好友健悟以外的所有的
灵魂都拿去献祭给泰山府君了。
“真神显世,日本武尊元灵大绫孝广,速来跟前,归一启灵,急急如律令!”
一名威猛勇武,发垂披肩的武神,快速至那只灯笼中杳冥飘出。我以为少年妖神会役使武
尊之魂对我们四人发动攻势,不料那缕魂魄却没入少年体内,与之合二为一。
我看得痴了,明知现在不该是探究根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追问。
“这草薙剑……不是早在日本开国之前就被人供在热田?祢手上的是真货吗?”
“不动明王啊,”少年呿口短叹道:“你手上的龙剑,和身边的三位神将就都是真的吗?
那把剑是你亲自由尘封的柜子里取出,再施法化出剑灵的。你身边的三位,不过就是钟传
圣等人的精神意志尔尔,论神力和道法,就只是一介分灵的程度。这世上的一切,都是‘
咒’与‘念’的作用交织而成。我心道它是真,它就是武尊当年开疆辟土的神器。”
语毕,那少年也一点咀嚼和思考的时间也不给我,一个蹬步趋前,迳朝真武持剑的右掌挥
砍。真武挥剑挡驾,守中取攻。在我眨眼之间,不知已过上十余招。
关帝见状,忙提青龙偃月来助。赤血宝马停在少年背后十步之遥,大刀挥下,少年的又袖
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知有无伤及臂肉和筋骨,只知有数只冰晶状、玲珑剔透的水色
蝴蝶,至祂右肩处飞散涌出。
“可恶,以一敌四,还是稍显吃力。我虽不想取生,却也不愿轻易赴死。”少年往上纵跃
数尺,化解关帝的第二波攻势。其用左掌压住创口,右手仍紧按在剑上。“若是大直日神
本尊见我在这儿张扬,愿意亲自来杀,更是再好不过。”
我明白不能将事端尽交由三位神将解决,便将自己的角色从观览者调整成演出者。我驾起
火界咒,让火炎覆蓋龙剑与自个周身,也跟着冲入杀阵之中。
当我提剑砍劈时,少年虽可飞身避开,龙剑却能自行变化出九只形貌各异的炎龙,分别往
其头、颈、躯干、四肢攻去。
两头炎龙攀住少年的右踝,一者缠绕,一者大口咬下。当利齿深入白皙色的肌肤之中时,
又有数只冰蝶至伤口飞出。
“真烦!”少年挥剑斩下,两头炎龙的颈项立断。右腕轻旋,变出长方柱型的一只灯笼,
垂悬在剑身之上。“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八十枉津日神,急急如律令!”
少年嚷道,半晌,不见任何回应。
看来雾崎家的阻隔咒术起了作用,真是太好了。
“看来你们对方正义动了些手脚……”少年脸色一沉,剑身上挑,让灯笼消逝无形。背后
,真武与关帝追击上来,然不见钟魁的影。
钟桑呢?钟桑的天师到哪里去了?
少年甩开真武二神,极目搜寻钟馗神踪。我心下不安,也赶在祂身旁到处张望。
天师正在根本大塔塔顶,打量著盛装健悟之魂的纸灯。若以天师职志,决计是不愿让破碎
受创的散魄流连人世的,祂肯定想带回地府去。
“你想做什么?把健悟放开!”顾不得后方三人来势,少年逼近钟魁,欲以非持剑的左手
捞回。
但天师之手已然将圆形的纸灯取下,顺着灯身的皱褶压平后,收入红色官服的袖袋之中。
“还来!那不是你可以染指的东西!”
少年怒吼,气血腾涌之下,身下的大量冰蝶飞窜乱舞,几乎要将祂的全身淹没。
那些蝴蝶其实是……祂正在消散的精元或神力吧?
“钟桑!不,天师,请听在下一言!”
我心念著约定,赶紧追上前去。但我的叫唤声,立时被漫天落下的乱雷掩盖。
有一培沙土,打少年的胸前缓缓飘散出来。刹那间,沙土凝聚成型,渐而变作一位婀娜多
姿的女子。我想起女娲捏土造人的中国神话。
“呵呵呵……我当真糊涂得很,打一开始就这么做不是正好?”少年扔下草薙剑,将绘有
武尊画像的提灯抛得高远。“武尊御魂大绫孝广,我以濑织津姬真名,现在将祢解放。魂
遣速去,急急如律令!”
泪水与冰蝶,沿着白瓷般的姣好面颊缓缓落下。灵魂脱体后,耳朵变得无比聪敏,少年的
细语低喃,尽数落入耳畔之间。“永别了,父亲,感谢祢一直陪伴我。”
当女子的面容五官挺立、躯干四肢分明之后,有一只等同一位成人身高的圆柱型灯柱,也
慢慢自少年的胸口现出。
原来祂当日在太白山神社所掘的那培污土,是用来借喻冥界的秽土的。濑织津姬不似他神
,在人间拥有“有形”的生物或御神体作为媒介,所以施术者还需借助与祂原形最近似的
物品,灌注强大的咒力和心念,呼唤祂登临此世。
“我原本发下重愿,永生不再借助母神的力量。但那是我太傻了,要强行唤出健悟、唤出
大直日神,果然还是非祢不可啊……”纸质的灯柱上,有位面目姣好、身形曼妙的美丽女
子,乌发雪肤、白衣水袖,周身有冰晶与光蝶围绕,足下却是幽邈深邃的夜色,正如少年
自身带给我的感觉。
“真神显世,冥土转生,大绫津日神濑织津姬,速来跟前,速偿我愿,急急如律令!”
咒语方落,阖眼的女子转醒了,其身后的圆柱型灯柱散发出比夜色还来得漆黑幽暗的蓝紫
色光痕,灯面的冰晶与光蝶全数具现化出,变成索命的暗箭直取天师等人。
女子一扬双臂,万雷齐声落下,浊浪般的乌云掩去月光星芒,脚下的万家灯火也尽然熄灭
。在祂脚边,一抹沼绿色的身影至地面上腾升,其黄铜色眼珠包裹在灰绿色的咒布之下,
相当地骇人可怖。
八十枉津日神……!雾崎家的咒术失效了?是前来护驾的巫女们发生了什么事故吗?方桑
可还安好?
不,不只这样。高野山的结界崩塌了,最早由位在最外侧八叶之中的摩尼山、杨柳山开始
出现破损,不出几秒钟的功夫,缺口愈见扩大,再及于内八叶的御社山、药师院山等,最
后只剩根本大塔周遭十余公尺处还张有环形结界,但已势如危卵,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师父!师兄!还有土御门流的诸君、钟桑,大家都没事吧,能挺得过去吗?!
冰晶逐一贯穿三位神将身躯,祂们却无所动摇,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迳将手中利刃舞成一
片灿亮夺目的金光。冰晶之后,数大难以计量的光蝶泉涌而上,铺排在神将们撕裂的创口
上。神明的创口虽不流血,却渐渐化出一丝丝金澄色的霞光,不断从三位身侧溢飞消散。
不行这样下去!
我试着集中精神,念诵不动明王慈救咒。相信天地有灵,不会视苍生如刍狗。若我真为明
王转生,而明王的神识真能感知,就会亲身或派下神兵来救。
“曩谟三曼多缚日罗赧。战拏摩诃路撒拏。萨颇咤也。哞。怛罗迦。悍漫。”
或许是为了阻止我,八十枉津日神抽下蒙面的咒布,那布立即蜷曲直立起来,变成一柄青
绿的权杖。祂双手持杖,朝足下的根本大塔一顶,虽未直接打击在屋簷砖瓦上,威力却大
到足以斜削下最顶部的楼层。塔顶被掀起,尖塔上的屋瓦和水泥尽数往地下乱砸,几位坐
在塔边护阵的僧侣不及躲避,淌下殷红骇人的斑斑血污。
少年妖神见状,立即高速飞驰出去,至那断垣残壁中寻回健悟的提灯,牢牢地抱在怀中。
“健悟啊,看见了吗?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摧毁你最为钟爱的土地了,你当年殒命,拼命
守护的世界和人们,全都会一点也不剩地被抹煞掉喔。”
不知何时,天师、关帝、真武全都消失无形,三神原先站立的位置,仅余下一缕缕金色丝
线般的余晖。
钟桑、师父……!
我怕极了,失却三位神将支援的我,宛如一只落难无依的丧家之犬。
塔顶的尖柱砸下来时,不仅损坏塔边的外墙与护栏,还将一楼大门口整个堵死,塔内的师
父兄弟无由出入,非得出动大型机具才行了。
我一方面想穿入塔内查看众人是否安好,一方面更想摆脱沼衣男和美丽女子的追击,心里
虽念著大家,嘴上的慈救咒却不能偏废。现在比起关心他人伤势,或许专心吟诵咒语,盼
天地神佛有知有灵、下凡救助更为重要。
地震了,高举权杖的八十枉津日神,不停持杖振击着脚下的空气。每一次的敲落,都为大
地带来不小的震撼。起初只是幅度轻微的有感地震,接着愈渐愈大,到处都传来砖瓦剥蚀
、土墙坍方的声响。
不好!我高野山可是世界文化遗产,许多寺塔、古楼皆有悠久历史,结构或许不够耐震坚
固,一但倾塌,于日本于世界都将是莫大的损失。
原本应该待在根本大塔内、方桑身边施展隔绝咒的年迈巫女雾崎龙子,不知从哪一侧出口
跑出,对着我摇首长吁。
我在心里碎唸著:“妳这臭婆娘,不好好维持阻隔之术就算了,竟尔还丢下方桑逃出!”
雾崎龙子只哀怨地望了我一眼,登时撇头走开去了。同时,师父、涂桑、孝源师兄、墨染
师兄等人全都鱼贯走出,大伙朝我瞧了一下,也纷纷转身离开。
原来大家都没事啊,太好了。等等……你们要去哪里?
围绕在根本大塔周边唸咒护持的年轻僧侣们,一个个徒手拨开那堆倾圮的瓦墙碎片,从中
站立起来。众人手持唸珠,仍持续不断地诵唸祷告,走过我身边时,有些人漠然冷视,认
得我的便轻轻颔首。大家全背对着我,不知要往何方行进。
土御门雷藏和他的长子,原应该镇守在山脚下巩固结界的两人,现也慢悠悠地晃过我眼前
。
我一抬首,赫然发现根本大塔之上的残余结界,早在地震的当下崩裂倾毁。
我以为钟桑和方桑也会在前进的队伍之中,但我穷目搜寻,都不见他俩的踪迹。
原本应固守在外八叶的无极神殿的师兄姐也跟着来了,高野山上的弟兄、阴阳师的人们、
台湾的道士……大伙一一集合在根本大塔前的广场上,圈绕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少说也
汇聚了两百人左右。
一会儿后,人们肩并著肩、手拉手紧扣双掌。这群人的脚下,先是涌出朵朵金色浮云,随
后每个人都化成各式各色大小不一的泡沫,随着上升气流腾空浮起。
嘴边的慈救咒歇止,愕然和茫然充塞了脑袋,我连悲伤和痛苦的能力也没有了。
然四周的地震犹未结束。
纯然而深沉的绝望,在天空与脚下无尽地铺排扩展。
被扩大了的我的视线与意识,正感受到无远弗届的忧惧和恐慌在世上每个人的心中蔓延展
开。大地震、万雷、暴雨、海啸、山崩,不仅遍及高野町、和歌山、大阪、关西、日本,
还延展到日本海峡与太平洋四周的地域:两韩、中国、台湾甚至南海。
我该怎么办呢?不动明王啊,神佛不理的东北半球,是否就将迎来真正的终结?
怀抱灯笼的少年妖神,身形尽被无数的冰蝶所没,似乎也将力竭身死。沼衣男和美丽女子
好像还有余力,一人持杖、一人舞袖,仍卖力不懈地摧残著世界。
我唤出炎龙,企图给两人一点伤害,至少烧灭沼衣男手上的权杖也好。沼衣男感知到攻击
,急倏翻转权杖,周身立即出现数朵厚实茂密的雨云,骤雨急降,九龙受潮,一一化作缎
带型的残烬湮灭。
可恶啊,已经无力回天了吗?
我只能呆然无神的望天兴叹,什么也无法做到了。
时届午时,连日来隐晦不出的日阳终于自幽暗深邃的黑幕中悄然探出。不,那是一柄细长
光洁的咒剑,现正划破黑色帆布,直接将神圣灿亮的日光填入大地。
两位容颜如出一辙,颈系勾玉、身着金袍内里、外披绛红背心的俊朗青年乘坐着七彩祥云
,正以肉眼无法追及的高速登临人间。
八十枉津日神见了,忽尔浑身一振,惊骇之际,手上的动作跟着停摆。霎时间,地震终止
,惊雷不再,雨势也转小了。
其中一位青年神祇,手举金色梓弓,安上以自身咒力化出的金色镝箭后,满弦射出。箭矢
直取八十枉津日神的咽喉,祂起初还想要隐身遁形,然而却不及抽身,金箭直入那捆以暗
绿色咒布包裹的身躯之中。原本书写在咒布之上的灰黑色咒语逐一被灿金的神代文字取代
,白炽的暖芒至祂体内膨胀并射出来。祂轻叫了一声“啊”,模样也不甚痛苦,随即变作
深灰色的沙尘飘散。
那青年神祇纵身至云间跃下,追踪四散的沙尘而去。
另名仍坐在彩云之上的青年,蹙著黛青色的浓眉,探出身子对我说道:
“不动尊者,真是抱歉,这件事还是必须由我亲自做个了断。”
细柄的光剑握在右掌之上,方才拨开云雾的人正是祂。
“不动尊者,您曾经质疑过,为何天上诸神对此不闻不问,是吧?”
青年神祇试探性地询问道,我无由反驳,只能以“嗯、啊”两声回应。
“因为,这是我的使命,不容其他神祇出手干预。然而,我总是借故延宕,一再地说服自
己,道我该压制看管的人是‘濑织津姬’,而不是‘大绫真夜’。”
大绫……真夜,这便是那白衣妖神的名字?书贤小姐手记上的“夜”吗?
“健悟?”
仰躺在圮绝的大塔侧边,白衣少年奋力拨开面前的冰蝶,瞠大眼睛仔细打量当前的青年神
祇。
“是的,我在这里。”青年回眸投以笑颜,左掌贴在自己的心口之上。“我知道真夜真正
想拯救的,是身为人类的健悟。但健悟一直以来都在我这里,从未死去,也从未离去,只
是对你而言,可能有点儿不同。”
“大直日神……吗?”少年阖上双目,等待终焉的时刻到来。
“是的,我是大直日神,也是直村健悟。相信让世界满布灾祸和不祥,绝不是那个我所认
识的善良真夜所愿意实现和亲见的事。”
青年也跟着纵身下跃,在美丽女子的身前落定。女子初时吃惊,却不似八十枉津日神自乱
阵脚,她心稳气和,操作身边的冰晶与幻蝶攻击青年。
青年不避不挡,迳让尖锐的冰棱和嗜血羽蝶在身边穿梭,然其却丝毫无损、游刃有余。祂
旋身挥剑,连续几个削击砍劈,女子的躯干、面容和四肢皆有创伤,左臂也遭到斩下。左
臂一掉到地面上,变作数百只水色滑溜的光蝶,眨眼之间,牠们回身飞起,再度回到断口
之上生出新的臂膀来。
“好厉害啊,看来妳不只是真夜用咒力做出的赝品呢!”青年提高精气,手中的兵器也由
原本的细柄化作宽厚粗重的大剑。
“真神显世,祸津日神濑织津姬,魂召归来!急急如律令!”白衣少年不知在什么时候挺
起身来,以召唤出女子的圆筒形光柱稳住身躯,用仅剩的一点丁气力施展最后的咒法。
看来,过去与大直日神的羁绊和承诺,亦令祂冰封悽怆的心有所动摇。
灯柱亮起,青蓝色的幽光乍现乍隐,女子貌似不舍离去,双手在空中不断拨动抓取,好像
想攀住什么可以依附的东西,不让灯柱吸引回去。
青年见了,立即仗剑朝女子
作者: jimmonster (jdog) 2017-06-21 01:07:00
推
作者:
ownr (白九)
2017-06-21 05:06:00推
作者: celtheat (走了一颗蛋) 2017-06-21 20:31:00
推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25 00:38:00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