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诸神崩殂之夜》十,畸恋

楼主: faliea2 (阿福罗头阿芙萝黛蒂)   2017-06-06 08: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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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头:本作全篇完成于通灵少女开播前(105.11),剧情若有雷同纯属巧合。章十、
十一、十二虽有提及部分宗教法人、团体之名,但与真实之人物、事件、团体均无关联。
* * *
十,畸恋
一九九九年,台湾南投
参道两侧,茂密的棕榈与槟榔枝叶掩盖了头顶上的日光,海风吹来,温润的暖意同时袭上
肌肤与心房。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不顾圣叔反对,执意花光从小到大辛苦攒节的零用钱,和兴大历史
系的同学一起飞到日本九州进行五天四夜的文化之旅。
阿苏的景色固然壮美秀丽,鹿儿岛也是万种风情,但在在都不如青岛神社带给我的震撼。
参道尽头,最内里最乏人知悉走访的末社,阳光最无法深入的神祕角落,我把一部分的灵
魂遗落在那里,再也寻不回了。
青岛神社主祀山神夫妇,单身的人求缘份、有偶的人求偕老、无子的人求赐胎、怀孕妇人
求安产,是它的四大卖点。
我也想走到主殿前向山神夫妇求取姻缘,只要一次也好,若能谈场刻骨铭心、绝无仅有的
恋爱,朝闻而夕死可矣。
多数同学知道我家境遇特殊,无论恋爱、结婚、生子皆不在我的生涯规划之中,应该说不
在照顾我长大的圣叔的安排之中,若我上前祈愿,肯定会被大家狠狠笑话一番,说不定某
些长舌妇还会向圣叔打小报告,这样我往后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白鹤童子钦点的灵乩,干嘛学人家拜日本的神啊?
─妳必须永远都是洁净的处女,神明才肯来依附妳的身,所以……不、许、谈、恋、爱!
─心要净,气才会清。俗世间的男女情爱,是养心节欲之道最要不得的乱源所在。我这么
说都是为妳好,妳不要不信邪、自毁前程!
一想起圣叔发怒和絮叨的脸孔,整个火气就上来了,玩兴也瞬时减去大半。高中时带回家
一块写研究报告的男同学,是我第一个结交的异性友人,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伯父好─
”的尾音还没落定,就被圣叔好言“请”了出门,从此我成为异性绝缘体。
唉。既然无法求缘,我索性走到一旁的摄社和末社去,向其他神明祈求其他心愿。海神豊
玉彦主打的长寿富足和渔业繁荣,不是我的心愿所在。最后,我只向地方的土地神祈求旅
程平安,随意买了个吉祥如意御守后,便迳自在附近闲晃打转。
林间小道吸引了我的目光,使我的足迹不由自主地往里头踩踏。密不透光的绿意,鲜有人
声和鸟语,在这里,我对远方不知名姓的神灵偷偷地祈求道:
“神様(神明大人),请改变我注定成为灵乩的宿命,请让我邂逅永生难忘的绝美爱恋,
我愿意以所有天赋和后天修行所积累的灵力作为代价。”
下巴顶着合十紧握的双手,我不知不觉地来到廊道尽头。已然颓圮的末社,作为神体的圆
镜蒙上灰尘,屋角也挂著蛛网和尘螨。跟华丽明亮的主殿比起,这里根本像极异世界的入
口。要是附近有口古井,往内跳的话说不定就能穿越到中世纪的日本去。
唉,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好个可悲可笑的宅女。
呼─霎时间风声变了,凄厉萧飒的音调,不冷,但有股怆然的寒意。
“妳是认真的吗?妳愿意用全数灵能交换?”
有道声音从心湖深处泛起,不是在耳边,而是在我心中。
“是谁?!”我同时在心里和体外大叫。
“我再问妳一次,愿意和我交换条件吗?”
这一次,声音更加强烈清晰了,是来自我的脑海中。
我伸出舌头舔了左右手除却拇指的八根手指指尖,轻轻地划过阖上的双眼。“幽冥开光,
真灵现身。”并在嘴里喃喃唸著。
甫睁眼,一名俊美绝伦的年轻人就站在眼前,白袖清风,长发玉颜,活像古装剧里走出来
的人物。
“我答应妳,以我母神之能彻头彻尾扭转妳的命运,但一年之后的此时,妳的一切都将归
属于我。”年轻人说。
好奇怪哪,祂所使用的明明是我仅能听懂问候语和简单字汇的日文,但我却能明白个十成
十。对了,其实祂并不是透过语言,而是用心与脑在与我交流。
“命运、还有恋爱,祢都能帮我实现吗?”我整个脸颊和耳根都发烫了,嘴巴不住涌现笑
意,再怎么使劲也无法合拢。
“恋爱……?”年轻人把头偏向一边:“那是什么?”
“就是爱情、爱情!我要在有生之年大谈一场恋爱,然后才能甘心死去。”由于是在心里
,嚷出什么羞耻万分的话也不觉得害臊。一年,一年已经够长了,要是我哪天突然失去灵
力,圣叔就算有再多怨憾和震怒也无法再主宰我的人生,届时我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想要
的生活,追随我心所爱的人。
“死去,是吧?我会想办法的……”年轻人欲言又止,“妳就先答应我吧。”
“是!”我用日文在心里大声答“HII─”。
现在回想起来,这真的是太鲁莽了。我竟在对方是何方神灵、是正是邪都浑然不知的情况
下,贸然匆促地答应这笔交易。
但,我还想再见到祢,不想一但拒绝以后,就只能将祢的面容声音锁入回忆,毕竟,这是
用相机和录音器材也无法存留的珍贵记忆。
即使牺牲所有神缘和灵力……只要能值回票价就好,美丽的亲爱的祢,请千万不要令我失
望。
为参加旅行,我先是瞒着圣叔订购昂贵的机票和旅宿,还翘掉家乡一年一度的夏季平安醮
祭典。多亏他的师弟望叔替我好言几句,说什么“旅游可以增广见闻,提高知识和灵性”
,我才不致被骂得狗血淋头,可以安然收拾行李走出家门。
六岁那年,在一个如今夏这般燠热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双亲、失去美满可爱的家、也失去
做为一位平凡女孩幸福自在的人生。
疼爱我的爸妈在参加亲友婚宴的回程中死于国道交通事故,当时平躺在后座午憩的我对于
事故发生及被送到医院急救的过程全然没有印象,只依稀记得昏迷的日子里,不断梦见一
只翻跌坠落深谷的白鹤,牠纤细的双肢和白颈好几度撞击山壁,光洁的白羽也擦出不少血
痕和脏污。
好痛的样子哪!谁来救救牠呢?
悬崖顶端伫立著一名道貌岸然的老者,其左手背于后腰,右手捻著长须。另一只成功登顶
的白鹤,双翼接过老者授予的白色道服,袍子一上身,白鹤化作一位身形娇小的少年,跟
在老者身后一同前往祂所居住的圣山。
受伤的白鹤呢?祂们不在乎牠了吗?牠不是你们珍贵的同伴吗?
这梦境就像被设定成会一再回放的电影,在昏睡的我的眼帘中反复放映着,不知播到第几
次,在某一次的结局过后,我终于脱离看似无止尽的梦魇回归到现实之中,眼角还垂著不
知为谁流淌的悲怜之泪。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爸妈已经离开,也不知道绚烂美好的人生已然结束。许久之后,我才弄
懂自己是为那只受伤濒死的白鹤哭泣。
我的近亲,只剩下在南投县集集镇从事乩身一途的叔叔,他叫钟传圣,是天师钟馗指定的
神旨代言人。许多时候,他会请钟馗的分灵降到自己身上,透过口述和肢体动作为信徒解
惑,或传达驱魔、伏鬼的圣意。六岁的我对他认识不深,过去也只有在每年年节时才会见
到他,对他的印象,就只有“乩童”两字。
圣叔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脸部表情绝大多数是爱怜与不舍,此外也有我不愿意去猜测面
对的……窃喜和愉悦的部分。
“这是命运啊,书贤……”他紧握住我包裹在纱布里的小手,我害怕的很,却死忍着不哭

“爸爸、妈妈呢?我要找他们,我要回家!”
“他们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从今以后,妳要和我一起住。”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爸爸、妈妈……”
“妳先休息,我晚点再来看妳。”
圣叔总是这样,总是不愿正面回应我的要求和期盼,要是多说一点,他不是转身回避,就
是勃然大怒。我想要什么、追求什么,最好先斩后奏,等大局抵定了再让他知道。
圣叔遣了搬家公司的人到我台中老家,把属于我的用品和可以派上用场的家俱运回南投。
不出多久,他将爸妈留下的房子脱手,换得的钱少部分作为整修宫庙之用,其余的则存作
我的教育基金。
我被他带回南投,幼稚园大班还没唸完,注音符号也认得不全,就进入宫庙附近的小学就
读。
唸不出课本上的拼音,我被同学笑蠢,哭奔回家嚷着要爸妈出面安慰的某天,圣叔动了怒
,用高分贝的台语对我大吼:
“恁老爸老母早在一年前被连结车撞死了啦!”
我惊呆了,望叔也吓了好大一跳,厉声责备着他:“这事要慢慢来,你怎么可以突然……

我的命运骤然翻转,一向养尊处优的公主,其华美富丽的城堡倾覆了。
爸妈原本希望这间“圣清宫”的一切可以与我无关,他们不只一次叮嘱我不可与神职人士
交往过密,年节的时候,也小心地不让圣叔和我有独处和对话的机会。
圣叔和望叔的师父在世时,曾为甫出世不久的我卜上一卦,他说我和天神极为有缘,是作
为乩童、灵乩或灵媒的料,甚至还赠予“怀生”一名,要爸妈择个良辰吉日到户政事务所
办理登记。
妈妈很不高兴,她早帮我选了书贤这个名字,她希望我成为老师、学者、律师或艺术家都
好,总之不要是乩童这一类“不正当”的行业。
她和圣叔大吵过不只一架,妈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每次圣叔都败下阵来,可到最后,赢
的人还是圣叔,妈输给了命运。
通灵的修行是一条极为苦闷、坎坷且艰辛的道路,而且努力不一定会得到相对的报偿,更
是让人倍感痛苦。
我才六岁,圣叔就赶我到神坛前写作业。此外,每天必须各打坐、唸经一小时,甚至将床
舖在神桌底下,要我睡在那里,看看能不能接收到什么神启或产生灵动现象。
因成绩不佳,女导师到家里访问。圣叔正在神桌前替人办事,炉内插了至少两三打点燃的
线香,弄得整个屋子里都是烟尘。法铃叮当当地鼓譟,信众哗啦啦地说话,我坐在厅堂的
角落抄写课本,导师绕过众人走到我身边,“真没想到妳都在环境这么差的地方读书!”
她指导我订正作业,等到圣叔有闲理会她时,两个小时都过去了。
“书贤成绩不好,能不能请伯父您花点时间帮她看看?才小一,不难的……”
“书贤要继承我衣钵!成绩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圣叔的话,像一桶直接往导师顶上浇灌的冰水。
导师很关心我,千方百计想把我弄到较好的环境去。可惜我的条件不符合寄养,圣叔也丝
毫没有虐待或家暴的嫌疑,再怎么费心都是徒劳。
而且,因导师大动作的奔走行动,搞得近乎全校干部、社会局和不少家长知道。别人家的
孩子,书包里装的是小叮当漫画和无敌铁金刚塑胶垫板,只有我的是注音版经书和上头印
著道德经的纸板。
知情的班上同学一一疏远,还赏了我“邪教妖女”的称号,只有少数家长是宫中信徒的同
学还愿意和我来往。
我很气,圣叔夺走我的好友、我玩乐的时间和权利,有时我也会把爸妈的死去归咎到他头
上,尽管车祸肇因根本与他无关。
打从六岁开始到升上国中以后,除了偶然梦见白鹤坠崖,白鹤拜师等等跟鹤、鸟羽、老翁
的残影或声音形象有关的梦境以外,我还是没能感知到什么特别的异相或神动。我想恳求
圣叔放我一马,但不能单刀直入,必须迂回拐弯地试探。
“圣叔,你不是说咱家的祖籍在陕西终南,是钟馗的嫡传子孙吗?你就没想过,如果钟家
绝后的话该怎么办?”
“妳放心,叔叔我都想好了!等妳二十来岁以后,我会腾出一点老本给妳做一两个试管婴
儿,好当妳的传人!”
我气得胃都抽筋了,圣叔却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一点也没领会我心里的苦涩。
一直以来,我都被圣叔控制着。吃三净肉,但不可食牛,牛肉会破坏命格与神识。只能穿
著素面、彩度较低的服装,短裙、洋装、露背、削肩的一概不可,粉红、多色混合、印花
类的也不行,太花枝招展了。
有时候,我会希望圣叔早点蒙主宠召,届时圣清宫的宫主一职会落在望叔手上。望叔心肠
软,总不忍我受苦受累,圣叔不在时,他会叫我去房内看卡通,而不是花时间默背那些硬
梆梆的经书;打坐累了,他会叫我去房内睡觉吹冷气,而不是躺在神桌下与蜘蛛和灰尘为
伍。但根据他们师父所排的命盘,圣叔会活很长很久,说不定到纪元改变时还在世。但其
实,我对圣叔的厌恶也没强烈到想咒他死的程度,差不多就落在中风或瘫痪的级别,管不
到我就好了。
灯笼,圆鼓鼓的压纹纸灯,上头绘制著一只昂首观天的白鹤。顺着牠的视线探去,左上角
有一座用淡墨勾勒出来的远山,那是牠魂牵梦萦的所在吧。
只身望远的白鹤,仅眼巴巴地瞻仰远方的圣山仙境,却不展翅翱翔,应有难以言说的苦楚
和无奈。
牠好像我梦里那只浑身血污的白鹤。
“把手放在灯面上。”年轻人说。
我伸出右手,轻轻抚在白鹤身上。
“真元显世,南极仙翁座前护法童子白鹤,魂召归来,急急如律令。”
灯身发亮了,但仅有一瞬,随即又恢复黯淡。
“这样,妳与我的契约就成立了。妳的一部份真元已垫押在我这里,即使现在反悔也不来
了。”
“嗯。”我颔首,我不会反悔的。反正除了祢,也不会有其他神灵回应我的呼唤。“祢抽
走我灵魂的一部份,那我也可以拿些什么东西当作交换的信物吗?”我问。
年轻人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妳想要什么?我没有任何属于人世的东西。”
“我叫钟书贤,请告诉我祢的名字。”
“……”年轻人陷入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我是……祸津日神濑织津姬唯一的分灵,妳只
要知道这样就够了。”
我不甘愿的摇头。“我告诉祢我的名字了,你也必须告诉我才行,等价交换。”
“妳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就随便妳称呼我吧……”
“不要啦,濑织津姬是祢母亲吧,我想知道祢真正的名字。”
年轻人又是一阵静默,隔了好久才回答:“那么,妳就叫我‘夜’吧。”
“夜……日语是唸作YORU吗?真不习惯哩。”我侧着头,有些俏皮地问:“我可以用中文
叫祢‘小夜’吗?”
“随妳吧。”
年轻人,不,小夜愠怒的模样,俊逸中带有三分可爱。不过,祂毕竟是个神,我还是不要
过于躁进才好,要祂大发雷霆,背弃契约放我自生自灭就糟了。
“哪,”我小心地问道:“祸津日神是管降祸和除厄的神祇吧,对于恋爱和结缘什么的应
该不擅长吧。”
“嗯。”
“那么,祢要怎么实现我恋爱的心愿?”
“……我会尽快想出办法。”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尽量不会麻烦到祢……”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说出这
么不得体的话。“一年、这一年就好,请祢做我的男朋友……”
白鹤童子。
成仙前是昆仑山上的一名道童,因童心未泯,某日外出嬉戏时不慎坠落深谷,适逢被云游
经过的南极仙翁救起并收为门徒。历经数十载修行后,仙翁带其返回当年坠谷的地方,并
将牠推落深不见底的崖下。
白鹤初时慌乱,随后便秉心凝神,以道功化出一双洁白光翼,载着牠向上飞腾,终于在三
日后回到崖上的师父身边。
仙翁喜极,赐与道袍一件,并变化道童的模样形相,助其登列仙班。
“若祂失败,这深谷将直通地府的轮回之道,祂将重新转生为人,受尽人世的摧折痛苦。

在确定我的通灵体质与白鹤童子最为相近后,来自台北无极神殿的道姑跟我讲述了这个故
事。
但,如果祂当初真的成功登顶了,为何我会一再重复梦到祂滚落崖下那番痛苦懊悔的景象

“妳梦到的是祂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也或许祂在下坠的时候,部分灵识脱体而出,至今山
崖边还残留着强大的念,所以才感染给身为祂在人间的代言人的妳。”
我的诠释法和道姑、圣叔他们的不一样。
白鹤被师父突如其来地推下,惊吓之余、翻滚之余,三魂七魄不但脱体,而且分散开来。
三魂中的二魂登了仙,并分作文、武二身,随时空、境遇的不同有所变化。最后的一魂失
败并落了凡,从此在人间载浮载沉,注定作为与天上二魂沟通往来、传递圣谕的媒介,永
远也翻不了身。
落尘的这魂就是我,否则,梦里的感受不会如此真实强烈。
电子花车、脱衣舞孃、八家将班里的中辍生、街头械斗等脏污弄臭了传统信仰的名声,让
升上高中后的我更显孤独。
功课严重落后,圣叔也不以为意,他在意的只有我的灵修已陷入一个难以突破的瓶颈,就
像明明所有数值都已满点,却迟迟无法转职并攻略新地图的斗士。
我请求圣叔让我上市区的补习班,我好想跟班上同学一样进入大学读书,当然还有恋爱、
玩社团、旅行和交朋友。
他被我弄得火大,好不容易才答应,只消我能在高中毕业前弄清自己可以成为哪位神明的
代言人,就随我上大学或研究所。附带条件是,必须每星期放假都回家帮忙,绝不能荒废
宫里的事务和功课。
我连声说好,以为终于跨出自由生活的第一步。
可无论我再怎么进行禅修、唸祷、打坐和冥想,就是无法感知到济公活佛、天师钟魁、太
子元帅、虎爷等神明的气息。圣叔求教于道友们的意见,有人告诉他既然男性的神明不行
,便可尝试与女神结缘。我被迫请了好多天假,走访全台各大小宫庙,举凡观音力士、妙
法莲座、瑶池金母、九天玄女都试过,就是没有一位能与我产生感应。每到一个地方,都
是匆匆来去,偶尔在嘉义尝碗鸡肉饭,台中嗑了蜜豆冰,马上就被圣叔拉上车,赶往下一
站去。
要是能停下来走走看看,寻访各地风景名胜的话能有多好。最后,我在台北的无极神殿内
崩溃大哭,好多道姑和师父们都上前安慰我。
座前的南极仙翁慈眉善目,好像一个通达天理、善解人意的老人。我看着祂,心里总觉得
应该与祂颇有仙缘。烧香诵经过后,我闭目入禅,请求仙翁降临依附,数刻过后,还是无
有所感。
好累,我真的厌倦了。学业也好、事业也好、家庭、友情、爱情一切都是零,我不知道自
己能成就什么,又能往何处去,这一路下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努力费心。
哭累后跌入梦境的我,再次见到困在深渊之中,无法展翅高飞的白鹤。但这回的梦境在祂
坠谷之后,还有其余的后续。
负伤的白鹤走在山间,自行采集白芍、干果、芝草等植物服用,一点一滴地疗愈身上的创
伤。然而,远山的仙人和同伴迟迟不来接牠回去,祂们果真放弃了牠。
日月更迭,四季递嬗。一日,白鹤有感身清气爽了许多,便试行纵上飞跃数次,但每次最
多不逾十尺。距离牠一心向往的圣山,还相距甚远。
要真回去了,仙翁还能接纳牠吗?同伴们会正视牠吗?那可是凡尘不染的神仙地域,犹然
是一介凡躯的牠,可否涉足那神圣的领域?
在一次的飞跃之中,牠的心稍起悬念,羽翼便沉重迟滞起来。一个乱流打来,牠翻转数圈
,最终竟笔直坠入那艰险莫测的轮回之道中。
梦境至此结束了。
我向圣叔、道姑和师父们描述这个梦境,大家听了,异口同声要我到侧殿里供奉白鹤童子
的座前试试。
请神降身的仪式不变,烧香、唸祷、然后入禅,别派要摇铃焚烧金纸什么的,但圣叔至他
们师父那代就省略许多繁复的枝节,只求神降的结果,而不问过程和献礼。
我的心很乱,对我而言,这极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所幸,这回对了。
还没入定,我便见到一缕素白的鸟形灵体翩然降落在眼前,我不知旁人是否也能亲见。
整个过程,我仍保有高度的意识和自我,仅有少许的肢体动作和感官被神明拖着走。白鹤
执起桌上朱笔,在宣纸上草书几个大字,事后辨形,介于金文与甲骨文之间,但勉强可认
出“白鹤真元”几字。
他们说,像我这种的叫做灵乩,跟传统的乩童有所不同。我可以透过与神明合灵,将祂们
的意念旨意传达出来,过程中自我仍有思考能力,也能保留通灵时期的记忆。
圣叔和我谢过大家,满心愉悦地返回家中。
白鹤童子有文武二身,我的向性偏文,也就是负责采药炼丹的那一位。圣叔说,既然我想
上大学,不如攻读中医系,对宫内的事业也会有所帮助。我讥讽他,过去不让我好好读书
,害我所有的自然科几乎惨当,社会科也差不多低空飞过,而今才妄想一步登天已经太迟
。就算我侥幸考上,应该也只有文学院的份。
“那么,妳就唸宗教系好了,多少凑合著用。”
“我才不要!”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自己唸什么科系,只要能摆脱这些无谓的干扰拘束,做一名平凡自在
的少女就好,其他的对我来说都是其次。
此后,我不必再到神桌下睡觉了。另方面也是为了准备联考,圣叔他们清空一间原先堆放
杂物的小房间,挪了张单人床和木桌子进去,作为我的书房和寝室。
自离开父母之后,我还是头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
但我每天仍必须拨出一至两个小时进行启灵、训灵、灵疗等修练,我必须进步到能让白鹤
童子的灵身随时随地降灵依附,且每次都能成功传示旨意的程度才行,无论开口说话或书
写都可。
如能在事后辨读出那些蝌蚪般的字体和呢喃似的发音,那更是再好不过。
我常于坐祷后不久,便陷入一种恍惚或游离的状态,事后或感晕眩、心悸、偶然还会呕吐
,但往往歇息个半刻左右就能恢复。我听说邻镇一个小子,为求关圣帝君附体,常搞得恶
心焦虑,甚至全身发热、筋骨疼痛,跟他比起来,我的状况算是非常轻微的。或许跟武身
的帝君相较,白鹤童子本属悬壶济世的治愈系属性,带给我的痛苦自然少去许多。
放榜以后,我的分数本可填上央大最冷门的科系,但圣叔万分坚持我一定得选择离家较近
的大学不可。最后,我落脚于兴大历史系,倒也还算不差。
距离成为独当一面的灵乩,尚不知得下数十年工夫。据说有人虽然得到过神启,但终其一
生都没能正式成为神明的乩身,或许是用力不对,也或许机缘总是未到。我早在高三那年
就能成功降灵,看在他人眼里算是幸运,我却不知该忧该喜,忧的是我的命运早被圣叔和
神灵决定,而喜在我不必为日后的生计烦心。
同学们在喊我,该走了。
错过飞机的话,我自己可不知道该怎么回到台湾岛上。但是,若有祢相伴,不回去……好
像也不打紧。
“我们还能再见吧?”不知怎地,层层水雾罩住我的视线,我看不清路了,也看不清祢。
“当然,很快就能再会。”
有祢一句话,我便大为放心,拨开泪水,转身迈步离开林间小径。艳阳再次炙烤著皮肤,
日光映得大地闪闪发亮,我突然想到─小夜祢所待着的地方,正和当前的景象截然相反呢
。阴暗的密林,清冷的幽径,真不像个年轻俊秀的青年会出没的场所。
其次……祢到底有几个岁数啦,神明的相貌,都是自出生以来就不会改变的吧,修行得道
后成仙的人自然是例外。
离开日本才两天,我就想念起小夜来了。
梦里的白鹤,因为过度思念师尊、文武二魂与故乡,发出一阵阵肝肠寸断般的痛苦悲鸣。
召灵术,这不是半吊子的乩身或灵媒被允许使用的禁咒,但为了成就愿望,我连禁忌的契
约都缔结了,禁忌的咒术对我而言已不算什么。
“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
我傻楞楞地读著看不懂的文言文,任凭泪水滑了满脸,也伸手不去擦。
“烦死了妳。”
俊美清丽的面容,穿越刷白的水泥墙而来,罩在祂头顶与身上的,是一袭雪色纱质的外褂
。太美了。
“这屋子里同时有着另两尊神明的气息,我得把灵力提高才不容易被祂们发现,伤神!”
我喜颜逐开,扑上前想抱住祂的腰际,却只揽到一堆空气。对了,祂没有人类的形体。
原来身上的罩衫,是类似隐身斗篷一类的东西。
“妳读的是召唤死魂的咒语,不是迎神的,就不怕引来一堆脏东西吗?”
小夜的话如雷贯顶,白痴如我竟一点也没考虑到这样的后果。
“铩羽的白鹤,只有这点程度吗?”小夜双手交叠,盛怒的样子也很是动人。
“对不起……”我只能低声道歉。
“罢了,横竖是一石三鸟,于我丝毫无损。上次妳说的事,有些我还弄不明白……”
“什么事?”我问道。什么一石三鸟,我同样也不明白,但也不好意思开口提问。
“什么是‘男朋友’?”小夜问。
我险些跌晕过去,小夜果然不是近世才诞生的神祇。
“就是恋人、情侣、爱人之类……”
“那是什么?”
“啊,啊……就是一对男女在成为夫妻之前会历经的那种……过程、过程吧,一起谈心、
出游什么的……”我试图用古代人也可以理解的语言解释。
“成为夫妻?和妳?不可能。”小夜果然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们当然不会真的结为夫妻啦,而是去体验成为夫妻之前那段甜蜜又纯真的爱恋。”
“那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吗?就……很浪漫啊,快乐啊,毕竟结婚之后,就要考虑到经济和生儿育女的层面
上了,很多事情,只有恋爱的时候可以享受呢。”说著说著,我竟不禁自我陶醉了起来。
要小夜答应了,接下来要带祂到什么地方去,做些什么才好呢?
“恋爱……的时候吗?”小夜把头撇向一边,看着窗外幽黑阒寂的暗夜。祂的目光,若是
能多落在我身上些就好了。
“一年就好了,一年以后,你可以抛弃我。”我用带着浓烈哭腔的声音央求着。这样的我
,肯定让祂反感至极吧。
“我不会抛弃妳。相反的,妳我会永远在一起,直到我被人所灭,或寿年用罄为止。”
“咦?!”
“以后妳就知道了。一年不过短如白驹过隙,我就答应妳吧。”
自小夜来了以后,我的功力大有进境,他允诺会暗地施法帮我,果真一点也不假。
圣叔见我进步神速,尔后只要我放假在家,适逢信徒为病痛一类的事情所扰时,他就会唤
我出来。燃香唸祷后,我进入禅定之境,这时,白鹤的神识会自天庭以降,前来与我归一
合灵,好为信徒书写出解惑之道或可予治愈的药方。
当我唸祷时,小夜会在我身旁,化出那只上头绘有白鹤的灯笼。灯亮时,白鹤与我合一,
灯灭时,白鹤又振翅离去。
根本全然是小夜的功劳嘛,我自己一人的话什么也无法办到,这笔交易真是太划算了。
“书贤去了一趟日本,反而整个人快活爽朗起来,连法力都进步了。”望叔很为我高兴。
“看吧,我就说旅游反而能增广见闻,心一宽,做什么都容易了。”
但圣叔不同意这样的说法。“拜了日本的神,法力反而进步?少开玩笑,鬼子国的神明正
邪莫辨、喜乐无常,一点也不像咱中土的神明个个浩然正气、光明磊落。妳不要在那个产
啤酒的神社给我求什么姻缘就好,喂!钟书贤,妳有没有在听?!”
太迟了,圣叔,我正是拜了日本的神法力才进步的,而且也向祂求许姻缘,祂也已经答应
了我。
拜小夜之赐,我也不再常梦到白鹤了,我讨厌看到牠那副孤苦可怜、一身创伤的模样,牠
会让我联想到自己。
为了增加与小夜独处的时间和机会,我常常以考试和做报告为由,假日留宿在学校里,趁
著所有室友都不在,和小夜促膝长谈整夜,虽然大半时候都只有我一人在说话。神明真好
,不用吃饭睡觉也不会觉得疲累,我恨不得自己也有这样的体质,可以多些时间陪祂。
“小夜,祢是日本的神明吧,是什么时代出生的啊?”
“战国时代。”
“哇,那祢见过织田信长等大人物吗?干脆我选修日本史好了。”
小夜没有答话,我想或许祂是见过的,只是不愿意透漏。要我知道了,肯定又会缠着祂问
上更多,我就是这样厚颜无耻、欲求不满的少女。
“明天要去哪里好呢?看电影,还是去喝下午茶,都去好了!”
“随便妳。”小夜背对我,望着天空稀稀疏疏的亮点。充满光害的城市,早让美丽的星夜
难以复见。
“哪,小夜,直觉告诉我,祢不是一出生就是神明的吧?祢是经过修行才变成神的吗?好
厉害啊……”
“啧。”小夜没有转身应答。“一半一半吧。”
“什么意思啊?”
“和妳差不多。”
“祢的意思是生来就具有神格,加上后天修炼,死后自然就被提升成神吧?不过,我没祢
那么强大啦……”我搔搔头。虽然有些时候我会产生自己是白鹤童子的三魂之一所转生的
感觉,但那不过是自我美化的幻象罢了,白鹤的神能、神识、神旨等等,我都只有参悟个
皮毛而已。
“妳不要小看自己,比起妳那两个叔叔,我对妳的能力更有兴趣,要不也不会陪妳耗时间
。”小夜说。
这是在安慰我吗?只能用这么冷漠的口吻令人感动,小夜还真是个让人揪心挂念的存在。
“谢谢祢。”
“什么?”
“陪着我,还有鼓励我。”
“我什么也没做。”
“不,祢已经帮我很多了。哪,小夜,我常常在想,我们同样是寂寞的灵魂,尽管神凡殊
途,但肯定能互相理解的。”
我挨近祂,尽管触碰不到,我还是想执起那双白皙漂亮的手掌,贴在脸颊边细细呵护。
然小夜却在此时站起身来。“能理解我的人早就不在世上了!”
祂悻悻然抛下这么一句话后,随即飘出窗外远去。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惹祂不开心了?
我跑到窗前,目送祂的身影与残月融为一体,这里是三楼,我无法爬窗追出。
“KENGO(健悟)……”
在祂完全消失不见之前,我彷若听见一个日本男生的名字,自祂口中倾泻而出。
健悟,那是谁?果然祢也有最最珍视心疼的人吧。
唯一能理解祢的那位,对祢而言最是特别的人……
不会是我。
我以为小夜会和我闹脾气,失联一阵子后才出现,不意祂隔天早上就现身了。是我自己太
小心眼,真是不好意思。
KENGO是谁?我好想问好想问哪,不行,拚死也要忍住。要小夜真的不告而别,我可不知
道该怎么请祂回来,而且也不能找圣叔和望叔商量。
“喂,还发楞吗,不是说要看什么喝什么?”小夜说。
“喔、喔!”我想起来了,是看电影喝下午茶。“等……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我打开衣柜,里面有我偷买的粉红色连身裙,还有露肩两件式短裙,要穿哪件才好呢?平
常在家时,绝不可能做这样的打扮。
“我还以为小夜不愿意在日间外出呢。”我套上粉红色连身洋装,把从药妆店买来的彩妆
品往脸上抹。
“不是不愿意,是不想。我是极阴之体,在日间活动,耗元神。”
“喔,抱歉,以后我们还是约晚上吧。”我把头发向上束拢,扎成一个大团子头。
日本战国时代的男人会喜欢这样的扮相吗?待会还是采买个几件较具和风、古意的衣服好
了。
“我好了。”拎起桌上的淑女包,正打算旋开门锁的时候,小夜喊住了我。
“别动,有东西!”
“咦?!”我迅速安定心神,用沾舔唾液的指尖抹了眼睛。
是两只小鬼。一青一红,面貌奇丑,头上有角,衣着褴褛,类似等级较低的使魔或式神。
小夜一个潇洒帅气的振袖,变出一只圆柱形的提灯,上有一张难辨雌雄、身负羽翼的美丽
画像。
“真灵显世,看守天使拿菲利,急急如律令!”
身着金色铠甲,金发如瀑的美丽天使至灯中昂然窜出,手上的巨戟一挥,便将两名小鬼消
灭殆尽,连一点粉尘也没有留下。
“可以了,回来吧。”小夜一呼,天使立即旋身回归,安分地藏入灯中。
太棒了,如此收放自如,简直比用自身血液供养的小妖们可靠!
“那两个东西是妳叔父叫来的,为了监视妳、以及回报状况。”小夜说。
“咦?那该怎么办?!”好个圣叔,我不过少回家几趟,竟然就起了疑心。
“要没回音,他肯定会派更强的过来,甚至自己亲自来看。”
“嗯,以他的性子,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开始头痛起来了。我知道圣叔绝不是小夜的对
手,但要是他认真追究,这事就无法善终了,我俩订立契约的事也会曝光。
“拿菲利,出来吧。”小夜再次唤出天使。“下次再有追兵,你就以光影化作鹤的形象,
让那些低能生物以为祢是她的守护神。”
天使的羽翼,非常适合伪装成神鸟白鹤。那天使并不回话,一个欠身后,随即抽身飞离。
“我把祂安置在你四周,成为一道阻绝的屏障,若有他人靠近,祂立刻就能赶到。”
“嗯,谢谢,好美的守护天使,我会珍惜祂的。”
这真的是场绝无仅有的美丽爱恋,守护天使耶,这可不是任何凡间男子给得起的礼物。
期中考后,我决定回家一趟,继续晃点下去只会令圣叔更生疑惑,况且未来的事,我也想
跟他好好谈谈。
小夜没同我回家,而把天使留给了我,但我尽量不去在意,只消我有需要,小夜肯定会立
时回到我身边,虽然期限只到明年仲夏而已。一想到这点,心里就涌现出无限量的落寞和
痛苦。
不管今后拥有的是怎么样的人生,失却祢的陪伴,还是令人感到索然无味的啊。祢曾说过
不会于一年后弃我不顾,但要怎样才能永生陪伴祢,是不是也得如天使一样,委身于狭小
玲珑的灯笼之中?如果必须这样,我可会欣然接受……?
我会愿意屈就吗?任祢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如果祢时常想起我,时常唤出我的话……是的,我会愿意。
“圣叔,我回来了!”
明明有手机这种东西,圣叔还是坚持每星期一定要回家让他“检视”一遍,包括气质、仪
容、灵能、智慧等有无长进,他都要一一质询、一一确认。
“书贤,来坐、来坐!”圣叔拍拍板凳,示意我坐到他跟前。每次他这个样子时,不是打
算说教,就是想说个很长很古老的故事。
“妳上星期有没有看到我派过去的两只小鬼?”
望叔递给我一杯凉茶,跟着坐到我身边。
“什么小鬼?”小夜说得不错,小鬼果然是圣叔所派。我只能装傻。
“两个很丑很小的,大概只到妳的膝盖高,头上有角的小鬼。”圣叔说。
“那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养过小鬼?”
“虽说是小鬼,但其实是用色纸裁成,再用道法让它们活动的纸偶。”望叔解释著。
“我不喜欢一天到晚都开着天眼,我喜欢保持关闭状态,有需要再唸咒打开就好。”我说
。若是被鬼怪发现自己能看得见它们,要不是时常被捉弄,就是会被托付完成生前未了的
遗愿,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呢。之所以在天眼闭合之际也看得见小夜,是基于我俩之间的契
约,要不,我们可能在离开青岛神社后就分道扬镳了。
“书贤哪……”果不其然,圣叔又要开始唠叨了:“我们可是神职人员,不只助人,也要
渡鬼。妳闭上天眼,就等于灯塔熄灭亮光,这样叫船只怎么靠岸啊……”
“我才不要!兴大文学院阴得很,每年都有情伤的学生从顶楼往天井里头跳,好像在抓交
替似的。要是哪个学长学姊的魂缠上我,要我非去向某人告白的话我可受不了!”更何况
,小时候的我就是因为常见识到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呕吐、尿床、夜啼、梦呓、失眠样
样来,妈妈不得已,只好带我到宫里交由圣叔他们的师父帮忙收惊驱邪,并施法关闭天眼

“书贤,既然是自己学校的事,妳更要费心去了解……”
没等圣叔说完,我截断了他的话:“不用操这个心了,台北有一个收鬼专家写了封正式公
文函给学校,说愿意免费帮忙驱邪、重新布置风水,却遭到校方狠狠拒绝。”
我拎起背包,起身走向房间。“圣叔你也说过啦,天助自助者,天都派专家登门了,这人
却不愿意被救,那就只能放他自生自灭吧。”肩头一耸,双掌一摊,我用力阖上房门,把
自己摊放在床上。
小夜,今夜能在梦里与祢相会吗?
有时小夜会到学生宿舍里会我,尤其在三名室友均不在的时候,虽不是天天都来,但至少
一星期一次,算是履行契约上的义务。
放假日的夜里,和我颇为要好的室友晏莹提早回来,脸色显得不大对劲。跟着登山社的学
长在山上转了两天之后,整个人彷若失了魂般,整张脸惨无血色,但印堂却黑得发紫,浑
身颤抖发软,没有一丝元气。
我扶她爬上书桌上的床铺,帮她盖上凉被,头上敷好冷水袋。
“小夜……”我微启双唇,没有发出气音。
“很典型的台湾山区里常见的妖魔,不是附体,只是邪气入侵罢了。”飘在床舖边的小夜
说。
“祢能帮帮她吗?”我在心里请求道。和小夜的对话,即使不透过言语,从心底发声也可
以。
“妖魔的魂又不在此,我要怎么消灭祂?妳是白鹤童子转生,这要由妳自己想办法。”
“就不能像在家里操乩或训乩那样,给我一点帮助吗?”
“这跟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琐事的情况不同。”
“呜……”我看着晏莹,她浑身出汗,四肢还会不由自主痉挛抽动,看起来很是痛苦。我
只能尽力试试。
手边既无线香、也无经书,只好略过烧香步骤,凭著记忆开始背诵起请神咒。紧接着,设
法令自己进入禅定之境。入定不难,我一直以来都反复进行着这项修练,以现时的功夫,
一到两刻即可完成。
最后,只能静心等待白鹤前来依附。
没有光影。没有声响。没有动静。
由于晏莹是我的好友,我无法像帮助邻家大婶那般进入无心无我的境界,心不清、魂不定
,神明自然不肯近身。
“怎么办……”已经半夜两点了,晏莹和我明早八时都还有课,必须及早完成才行。一旁
的小夜没有答复。
慌忙中我抽出手机,押了圣叔的号码。圣叔大半夜的被我扰醒,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我
抽抽咽咽地讲了大略的状况给他知晓,圣叔要我别慌,先设法联络上晏莹的父母再说。如
他们同意,便把孩子带到南投给他与望叔看看,若他们是科学至上派,那就只好求助于身
心科或精神科。
好难得这次小夜没帮上忙,我必须倚赖一直以来埋怨著的圣叔。
晏莹的父母听她提起过我─一个神祕又特别的室友,又闻圣叔愿意不取分文为女儿好友办
事,隔天便由南部北上台中,再驱车载我与晏莹一块跟我回到位于南投集集的家─圣清宫

我请求小夜先别离开,说不定圣叔会要求和我一起兴坛作法,我需要祂的力量。
车子在宫前停妥,林妈妈和我先下车,林爸爸把虚弱的女儿从后座中抱出。我指引三人直
接从正殿门口进入,圣叔和望叔早将法器和祭坛都备好,就等著林家人前来。小夜飘到大
门口前时,止步了。
“除了钟馗、道济和尚的气息外,又有其他三个……何仙姑、罗汉和土地神?”小夜小声
嘀咕著。
“拜托了,这次祢一定要帮我!”我在心里呐喊。
“妳是在增加我的风险。待会钟馗一出,要是发现了我,除了我俩的誓约可能被迫作废以
外,我很可能还会被祂强行驱逐出境,好一段日子进不了华南神祇的领域,直到妳的圣叔
寿命结束,钟馗的魂无所依附为止。”
“那该怎么办才好?!”
“除非我来硬的,直接唤出强大的神祇灭了钟馗等人,然后再收了祂!”
“不要这样!不要伤害圣叔和望叔!”我险些叫出声来。
“我当然不会这样。”小夜把手环在胸前,这是祂情绪不佳或不耐烦时必然出现的手势。
“强取寿命未绝的人身上的神灵,太莽撞也太野蛮,高天原不可能置之不理。”
“书贤!快进来啊!”我尚在消化小夜扔出的讯息,宫里的圣叔急着喊我,我只能应好。
探头一望,当年帮过我的无极神殿的师姐、师父和殿主都来了,原是为了讨论联合主办的
冬醮准备事宜而来,正巧碰上我同学有难,大家决定一起商讨解决之道,顺便也验收一下
我的修行成果。
“我家书贤现在可厉害了,召唤白鹤,几乎百发百中。”圣叔虽常在嘴里骂我少不经事、
才疏学浅,但在外人面前又十分臭屁,仿佛我是千载难逢的神童。
我本来想回他一句“去你的百发百中,昨晚就失败了啊”,但看在晏莹父母在场的份上,
我也只好竭力一试。
换上法袍法帽,将铃铛符印全戴上身,燃起线香,煞有其事地捻香在神明面前缠绕比画。
线香入炉后,便开始一大串的唸经祝祷。
在我身后,圣叔与望叔分据左、右两位,这次由我为主,他俩为辅,若我的白鹤有所差池
,还可由他俩起乩唤出的钟馗和济公递补。
这是我第一次站上主位,欲搭救者还是最要好的朋友,除却自家人,还有三名师兄师姐在
场,我的心一直静不下来,完蛋了完蛋了啊……
丢脸是不打紧,但是晏莹,妳一定得得救!
二位叔叔的守护神迅速起驾附乩,钟馗手握法剑宝镜,开始打量晏莹病体,济公操起破扇
葫芦,一颠一跛地靠上前去。
就我一人纹丝不动。
对了!小夜,小夜,祢还在吗?在的话就帮帮我啊!
心海波涛汹涌,这样是无法深入禅定之境的,我愈是着急,就愈是无法成就。
算了吧,驱魔的事就交给钟馗,治病则交给济公,有圣叔他们在,我的加入根本是多余。
不争气的眼泪就要流淌下来时,一声清亮的鸟啼忽尔充塞耳膜,响得连钟馗和济公都停下
观望,是鹤鸣。
淡黄色的柔晕温柔地包覆了我,一道白色光影提引起我的右上臂,霎时间它没有知觉了,
像有人朝我右臂的血管注射麻药进去。
但大脑仍是清醒的,所以我可以瞧得清楚─执起朱笔的右手,正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在宣纸
上飞腾,写的是药方、还是疗法?我不知道。
钟馗和济公不知何故丢下了我与晏莹,奔出宫门之外。
是小夜吧?祂们发现小夜了吗?
被白鹤控制时的我虽能保有自我的意识,却无法违抗祂的旨意擅自行动。我被固定在神坛
前,待祂书写完蝌蚪般的千字文,翩然振翅离去以后,才取回身体的支配权。
但这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钟馗、济公不知在什么时候退驾,回复为圣叔与望叔的意识,
师姐、师兄和神殿主持都在外面,五人朝西天深深叩拜,好似正在为哪位神明送行。
是小夜吗?
“书贤,是真武啊!真武大帝!真可惜,刚才妳被白鹤上了身,没能亲自叩见祂。”圣叔
起身,抖落膝上的灰尘。
“真武大帝?”
“没错啊,和天师钟馗同属伏魔三尊之一的真武大帝,没想到我们在这施法,竟吸引祂的
元灵过来观望。”望叔也说道:“虽说十之八九不是本尊,而是祂的分灵体,但既然真武
大帝都亲临了,妳的同学必然可以康复。”
“嗯!”我宽心了不少。但极目望远,四处都不见小夜的身影。小夜,刚才可是祢在帮我
?真武大帝显灵来助,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金乌西坠,天空染上一抹澄红色的晕彩,神似宣纸上的墨色。
印堂上的乌黑已然褪去,晏莹的呼吸和脉搏都回复平稳,林爸爸他们虽然放心不少,但还
是决定到竹山秀传医院作个全身检查,确定无恙后再送晏莹和我一起回学校去。
医院的气息很阴很杂,若我没封闭自己的天眼,不知会见识到什么奇妙的东西。
我没跟着进入诊疗室,而是搭上电梯,到七楼的婴儿房外走走看看。象征著希望和未来的
生命,娇弱又惹人怜爱的小家伙们,我是否也能拥有一两位属于自己的?
试管婴儿……陡然间忆起圣叔先前的承诺,哼!才不要以这种形式受孕呢!
“哟。”
丝绸的滑润触感划过我的脸颊,回眸一看,是小夜的雪色罩袍。
“太好了,祢没有消失!”我在心里欢呼。
“人类实在是矛盾的生物,一方面渴望脱离既成的宿命,一方面又仰赖着它带来的恩赐。
”小夜的语调还是那么淡漠,充满轻蔑和不耐。但无妨,只要祢再度出现在我眼前就好。
“对不起,这次是我太任性,我还以为祢已经被真武和钟馗驱逐了。”我离开婴儿房前,
走到廊间一处灯火较暗的角落。
“事实上正好相反。”小夜说:“真武是我唤出来的,钟馗和道济和尚也是在被祂的气息
惊慑之余退驾的。”
“好厉害啊,竟然有办法役使真武大帝。”这不是人类可以望其项背的能力,除了钦羡,
我只能忌妒了。
“虽然暂时蒙骗过去,但很难说完全没留下破绽。要是妳两位叔叔的守护神再次跟我照面
,说不定就会曝露了我的真身。”小夜的眼神变了,晦暗灰黑的双瞳,阴郁地令我感到心
寒。“因此,我要求缩短契约的时间。”小夜说。
“咦,不要啦!”我们相处的时间已经这么短了。
“我指的是回收妳的灵能,扭转妳命运的时间,不是我俩相处,妳所谓‘恋爱’的时间。

“咦?”我愣了一下。“喔,那有什么问题,祢就尽管拿去吧,尽快!”反正没有祢,我
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小夜一反常态,展开我无法辨别情绪的笑弧。
“别忘了妳刚才说过的话,即使没有文字落款,‘言灵’本身也是一种羁束、一种契约。

“我不会忘记的。”我在心里发誓。
“那好,冬至当天,午夜零时,我在兴大文学院顶楼等妳。”
“咦?!”文学院顶楼?!就是每年都有学长姊跳楼的地方吗?干嘛要选这种让人寒毛直
竖的阴极之地啊?
对了,我查过资料的,濑织津姬来自冥府,是掌管死亡及大灾厄的神祇,或许在那样的地
方,更有助于小夜发挥祂的力量。
手机响了,是晏莹的父母打来的,检查结果出炉,晏莹的健康状况大致良好,只要适度的
休息睡眠即可。她们待会会在医院侧门等我,大家一块赶回兴大上明日的早课。
通话结束时,已不见小夜的踪影。心里虽然不安,但我也只按照祂的话去做。解脱的那日
就要来临了,到时我只是一介平凡的女大生,白鹤和灵乩什么的,都将与我八竿子打不著
关系。
十二月二十日,是夜。
由于宿舍的门禁是十二点,我只能申请外宿,待跟小夜的幽会时间结束后,随便选一间空
教室,把桌子并起来充作床用就是了。我是白鹤代言人,加之天使、小夜都在身边陪伴,
那些孤魂野鬼不会敢近身的。
我混在夜校生里头,趁著十点放学时,假意要回教室拿东西,和大家往反方向走,之后便
待在教学大楼里不出去了。通往顶楼十三楼天台的门,平时有封条掩著,白天也有守卫在
附近监巡,要上去并不简单。但我纳闷得很,如果要找地方自尽,随便选个楼层开窗就能
往外跳,何必执意往天井里头送命,是过往死去的孤魂在抓交替吧?
电梯如期停在十三楼,据说有些时候,它会随性地停在某个楼层,甚至打开门后,外头还
是一面无法走出的墙壁。
我拿出美工刀,割开门口的纸质封条。封条不知是何人所写,黄底红字,尽是看不懂的草
书咒文。
“小夜,我来了……”我出声轻唤著。
晚风吹拂祂黛黑柔顺的发,束发的白色绢带随之飞扬舞动,真是美极,我忍不住看得痴了

小夜将双手背在后腰,并没有转身看我。
“白鹤啊……”小夜唤出上有白鹤画像的浑圆精巧的小灯,提在左手上。
我向祂走去,明明想唤的是小夜的名,我出口却是说:“师尊,弟子在此。”
“如今妳道法已成,为师要给妳一个考验。如果妳能以自身道力渡过难关,便可从此入我
麾下,并登列仙班之中;若妳失败了,这深渊直通地府的轮回之道,妳将转生为人,受百
般人间疾苦。”
“是,弟子定不负师尊教诲。”我抱拳揖身后,再行叩拜谢恩。
“那么,妳去吧。”小夜扶我起身,祂说话的声音,明明还是个年轻男子,却有着南极仙
翁似的神韵和口吻。
我背对天井,出神地望着小夜,意志虽清醒不过,身体却不像是自己的,对了,我又被白
鹤操控了。
“可惜的很,妳再也不会转生了。”
小夜说毕,伸出空着的右手,一把将我推落楼下。奇怪了,小夜明明是个灵体,此时竟然
有法触摸到我,肯定是靠咒力或法术吧。
我发不出尖叫声,甚至连闭眼祈祷也做不到,几个旋转后,我俯身亲吻了大地。
“白鹤童子归来吧……”
“白鹤童子归来吧……”
一匹白鹿,一只仙鹤,在交叉路的一方呼唤我。神圣洁净的神兽,光明万丈的大道,我却
犹豫再三、止步不前。
另一侧,阒暗漆黑的小径,彼岸花蔓延开展,直达视线的尽头。明明是那样幽暗阴深的不
归之路,却撩拨我灵魂深处最隐微峻秘的心弦,我想往这里面走去。
“白鹤,祢该和我们一起走。”白鹿的光影说话了。
“祢本是我的一部分,走吧,和我们一起回去,回原本的家。”那仙鹤也跟着出声。
“回家,去哪?”我不懂。我为何会在这里,这里又将通往何处。
“昆仑山,我们和师尊一起修行、生活的地方。”
“可是……”我徘徊不前。“我已经和人约好,祂肯定会来接我。”
“白鹤,休要执迷不悟!”白鹿嚷道。
“祢为邪神所惑,然师尊网开一面,欲助祢修练登仙。错过此刻,祢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仙鹤也接着说。
“什么?祢们是谁?祢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是怎么来到这条路上的,我实在记
不清楚了。弦月、楼顶、凉风、少年……对了,我是为了与小夜见面,为了让祂替我扭转
命运而来。
小夜小夜,祢现在究竟在哪里?
“书贤。”
暗林里的白色幽影,第一次叫唤我的名字。我甩开鹿鹤二仙,拔足狂奔,投身深不见底的
密林之中。
阳光明媚的人世,圣洁尊贵的生物,永别了。
可不可以不用通过任何试炼,可不可以不要展翅高飞?就这样,安静的……沉沦、休息就
好。
这般的幸福,尽管看在旁人眼里是莫大的不幸,我都甘之如饴。
我并没有被杀死。我只是化作使者或式神的姿态,在圆球状的小小堡垒之中延续生命,作
一场漫无止尽的梦。
除了我心心念念的人以外,请不要唤我醒来。
作者: kleinerstern   2017-06-06 13:03:00
作者: b14921447 (飘落凋零的樱花)   2017-06-07 09:15:00
好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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