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怡萍老家位于中部的某个农村小镇，这个小镇似乎只赶上经济起飞的尾巴，前脚大步地踏向工业化，后脚则继续深陷泥土中，好比跛脚快跑般，总找不到适合聚落发展的步调。
怡萍的亲戚们到现在仍以务农维生，不过与其说是‘维生’，长辈们看起来反而像是耕作身体健康的，一方面是身体能动，就继续劳动，另一方面则是看不惯田产闲置。每每造访怡萍老家，那三合院的门口庭内总是晒著带壳花生，花生连着茎摆在陈旧的帆布上，帆布的四个角则压上厢房拆下的砖瓦，大风吹过时便能听见满院的沙沙声。院落后方是一片杨桃园，园子里放养著十来只鸡，清晨的鸡啼老是恼人。还记得第一次拜访她家，怡萍的大伯父听闻我从没见过活鸡时，他立刻要女友拖着我去参观，那时听到满园鸡的咕咕声，以及见着雄鸡挺著胸膛踱步的姿态，心中不知为何
产生些许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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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来和怡萍认识的五年间，我总共来过她老家三次：第一次是走春拜访，第二次则是单纯陪她回老家休假，顺便体验农村生活，这一次则是受她祖母之邀，一起参加中秋烤肉活动。
天还没暗，外头的蛙鸣声已经闹腾的惊人，但比起院内热闹的景色，田埂里的这些田鸡都可以称得上是风雅。怡萍的家人们从屋内搬出板凳，一把把摆在早先时候晒花生的地方，怡萍的表弟妹们围在院子边的水泵浦，一个个将双手撑在木柄上，用自身的重量向下压，把抽出的地下水注入橘色的大塑胶桶中，大伯父早就在塑胶桶里放好了大冰块和几瓶汽水和啤酒，等到水盛到八分满，他们便在领头的孩子一声令下时，一同将手给潜入冰水中，他们压抑著笑容望向彼此，似乎连单纯的忍耐都饶富趣味。
兴许是客人的身分，亦或许是怡萍家人不相信我的烤肉技术，他们既不让我接近烤肉架，也不让我端盘子，不过每当有食材看似烤熟，第一个尝鲜的总会是我。
随着月光向上爬升，门口庭的人群开始往客厅移动，大伯父打开家庭伴唱机，并从电视柜里拿出一叠歌本，看着大伯父半跪在电视柜前重复五次同样的动作，那种大家庭的氛围便在琐碎的举动中得到应证。随着怡萍的家人们往客厅内聚集，原先搬出室内的圆凳也逐一回到客厅，但奇怪的是客厅与餐厅间始终有张圆凳“空”在那儿，没被人给搬出去，在人塞满客厅的现在，那张圆凳仿佛自我排斥出某种虚空的状态。用更精确的语言来说，打从我第一次拜访她老家，那张圆凳便摆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去坐，也没有人移动过，好似不被感知也不存在。
那是一张直径约略四十公分，高有半公尺左右的圆凳，被摆在连接厨房与客厅间的空旷处，每当怡萍的家人来往两处时都必须绕过它，作为一个横亘于走道的障碍物，这张圆凳突兀的不起眼，在她们家人眼里这张圆凳彷若是与老宅融为一体的风景，分毫没有碍事之处，反倒是我这个外人还比较惹眼。
我曾多次向怡萍打探过那张圆凳的来历，女友却耸耸肩，说那样张圆凳从她出生前便摆在那个位置，她只记得长辈再三告诫不能碰那张椅子，却没有想过有那里奇怪的。怡萍家的欢唱活动一直持续到凌晨，一早从家里出发的我还不过十一点便举白旗投降，拖着蹒跚的步伐回到怡萍表弟的房间暂作休息。在这个夜里，我便在蛙鸣与欢唱声挤压的被褥中辗转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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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巨大的黑暗笼罩斗室，外头的歌唱与交谈声已经停歇，而我膀胱里的尿亦逐渐高涨，我伸出手不停地在床头柜摸索，在几次虚空的拍击声后，我才依稀忆起自己似乎在进到房间前将手机留在客厅的茶几上。
在不熟悉的黑暗中行走，我仅能勉强沿着墙缘与印象前行，费了一番劲走到门口，转开门把，只见到满室无光，幽暗便窃居于其中蠢动。我在墙上摸了老半天，迟迟找不到电源，在胯下的泄洪警报作响下，我只能一手摸著墙壁，另一手在黑暗中挥舞，试图闪避散落在客厅各处的椅子。一步又一步，每一脚都踩得战战兢兢，没料到在靠近厨房时，一个不留神，便被厨房和客厅间的圆凳给绊倒。
那声在黑暗里的巨响，感觉特别骇人。
我忍着胫骨的痛，尝试凭触觉扶正圆凳，就在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挠着我的左肩，一下又一下，存在着某种规律，随着客厅里的钟摆一次又一次地搔着我的左肩。我仿佛在时间的流逝里听见重物悬吊在木梁上，那因重力与摆荡而发生的嘎吱声，我僵持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却发现那刮人的力道逐渐深沉。
我的心理凉了半截，却哑着声，什么话也喊不出。
“袂看，赶紧把椅子扶起来。”
（不要看，赶快把椅子扶起来。）
黑暗中有个人影逐渐从走廊靠近。
“丢，丢系遮。”
（对，就是那里。）
当我把圆凳扶正，客厅里的电灯“啪”地一声打开，圆凳上方空无一物，而怡萍的大伯父伫在电灯开关旁，表情与白日无异：“拄才我听到‘碰’欸一声，还以为厝内遭偷仔。”（刚才我听到“碰”的一声，还以为家里遭小偷。）
我继续蹲在圆凳边，双腿无力。大伯父见状，缓缓朝我走来，他将我从地上一把拉起，接着开口：“免惊啦！伊系阮祖妈啦！阮祖公少年时爱博局，甲阮祖妈欸嫁妆拢输去，哪无阮祖妈，连遮间厝拢没去。阮祖公实在毋是好人，老欸时阵勾带查某回厝内，阮祖妈气不过，丢拿绳子吊底遮。”
（不用怕！祂是我祖母啦！我祖父年轻的时候喜欢赌博，把祖母的嫁妆都赌输，如果没有祖母，连这间房子都要败光。祖父实在不是好人，老的时候还把女人带回家，祖母一时气不过，就拿什么吊在这里。）
“阮爸转来欸时阵，丢看到伊母底遮摇一咧摇一咧。”大伯父说完，眼神往梁上一瞥。
（我老爸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他妈妈在这里摇一下摇一下。）
大伯父说，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家里的人便看到垂著绳子的人影在这里晃啊晃，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怡萍的祖父，也就是大伯父的父亲一直不愿意找师公处理掉这件事，但家里的人每晚出来上洗手间都要被吓个这么一次，他们持续吵著说要搬出去。最后忘记是哪个人想到在这里放张圆凳，说是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
“做人子孙的，嘛爱攒一个所在予序大当徛 。”在把我送回房间前，大伯父这么说。
(为人后辈的，也要替长辈留个脸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