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真的是你!我在外面可瞧了你好久,好在没认错!”
她推开门,兴高采烈对他滔滔不绝说著。他只纳闷女人讲这么快,怎连大气也不喘一下?
他对她没什么印象,但见着她热切的模样,终是放下刀子。
剔到一半的牛腱,就这样搁在那。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高中同班!这样你应该记得了!”
她把浏海往上拉,露出大半个额头。
对那张瓜子脸的印象慢慢回来,高三时,女人似乎坐在末排。
“阿勇,对吧?我是小夏!没想到你竟然成了肉贩!真是超出我意料。”
“不然你觉得什么职业才是意料内?”阿勇淡淡道。
或许是察觉失言,小夏面红耳赤解释。
“我、我不是说肉贩有哪里不好!我是很意外而已!我记得你那时候校排每次都前十,你
不是考上T大中文系吗?哪像我只考了间野鸡大学。”小夏困窘笑道。
“唸到一半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索性重考。转系念了半年还是不合心意,干脆休学创业
。”阿勇维持一贯的冷漠态度。
“我们这老板,刀法好、价钱公道、肉质新鲜,缺点就是死性子,多聊一句都嫌烦!”常
客打趣道。
“阿明婶,妳是要我多跟妳讲两句,还是少算点零头?”
“唉唷!就你懂得戳我痛处!不聊啦!我赶着回家煮饭!”阿明婶推开门。
“哈哈!你的客人都这么有趣吗?她有几个小孩呀?”
“三个,老大爱吃牛腱,老二爱吃牛筋,老三爱吃牛肚,刚好做一道红烧三宝。”
“你卖牛肉应该也懂怎么料理吧?我不吃牛,又不常做菜,现在要卤牛肉真是折煞我!”
“不吃牛肉为什么还要卤牛肉?”
阿勇反问,他其实不见得想知道答案,可是小夏闪烁的眼睛仿佛在暗示他快问。
“我妈做化疗,朋友说什么牛肉铁质最多,就算不吃牛也要把它当药吃!他们说化疗做到
后来身子虚弱,要在疗程开始前先把自己吃胖一点,才有体力。”
“所以妳想卤什么?”
“咦?还有分吗?我以为卤牛肉就是牛肉。”
“看妳想吃什么地方,牛腱、牛筋、牛肚、牛肠、牛舌、牛腩都有人卤。”
“还有分那么多唷……哪种吃了比饱?”
比较饱是用什么标准?吃一片牛腱肉跟一碗牛舌能比吗?阿勇皱眉,他耐心顺着小夏的话
思考。
“妳……卤牛腱好了。”
“我连卤蛋都没卤过,牛腱要怎么卤?”
“妳把牛腱洗好,锅子加冷水、姜、米酒,再将切块的牛腱用热水烫个两到三分钟,然后
用冷水冲洗。接下来锅子里头加上姜片、卤包、酱油两杯以及一点糖,如果令堂吃辣,可
以加一点豆瓣酱或者辣椒,这些材料要盖过牛腱,小火慢炖大概四十分钟,妳也可以用电
锅做比较省事。”
“等、等一下!我拿手机记一下!”小夏连忙掏出手机。
阿勇再度将精神放在那块未处理好的牛腱。他顺着肌理缓缓剔除多余脂肪,雪白的脂肪带
点黏性,他小心翼翼地将脂肪一点一点拉离肉块。过多的脂肪影响口感,他通常会多道功
帮客人处理。
“啊!你是庖丁!庖丁解牛!”
他抬头,视线离开手边的工作。“为什么妳觉得我是庖丁?”
“因为你跟庖丁都是杀牛的呀!你有支解过一整头牛吗?”
“以前有整头进,但有些部位不好卖。后来都用批发省事。庖丁解牛……不是那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吗?难道他杀猪来着?”小夏惊呼。
“庖丁解牛……是指一个叫做丁的厨师替魏惠王杀牛,并借机讲养生之道。”
“……所以我记错了吗?我记得老师说庖丁用把小刀就把整头牛完好的支解!每次听到这
则故事,都让我想到七星刀雷恩!”小夏笑了。
“啊!卤包去哪里买?”
“一般中药行应该有他们自行配的,超市也有卖。”
“还是超市省事,天晓得我家中药行在哪?你有女朋友了吗?你那么会煮菜,简直新好男
人。”
“有。”阿勇抽出塑胶袋,将牛腱放入。“你要买几条?”
“牛腱是用条计算?”小夏瞪大眼看着阿勇手中的牛腱。“哇!真的好长一条!”
※
应付完小夏,阿勇陷入自己的回忆。
庖丁解牛,讲得确实是养生的道理。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庖丁支解牛的刀声,声声富有节奏性,甚至能与乐曲的旋律合拍。庖丁支解牛只时,崇尚
的已不是技术,他是用心神感知,以内在的意念感受,他经过反复实践,了解事物。
庖丁为了达到这境界整整花了三年,这是阿勇从业的第四年了,他是资质平庸之人吗?事
到如今,他怎么看,看到的还是完整形体,别说是追求神乎其技,他还没法挣脱肉眼的桎
梧,仍停留在形而上的层次。
他当然崇尚庖丁神乎其技的手法。他顺着生理构架,用小刀刺进筋肉相接的缝隙,慢慢照
著纹理分开骨头与肉身,他的刀可以顺畅地在缝隙挥动,他能完美的分开每一个部位,但
是,阿勇还是无法从中获得满足。
是他不够了解吗?他认识了两年,怎么会不够理解?就算是最新的这位,好歹也坦诚相见
数次,他难道真的不够了解吗?
不论阿勇怎么看,他看到的都是美惠,看到的都是小绮,他分析过每一个部位,每一根头
发、每一寸肌肤都他清楚无比。那为什么即使刀钝了、再磨了,他还是无法了解庖丁看到
什么?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庖丁支解
牛只的音律之美,听说合于旋律,甚至与经曲相互辉映。他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吗?为什么
阿勇只听得到尖叫?即使他再小心谨慎、极努力避开动脉,他听到的仍然只有尖锐刺耳的
哀嚎与液体喷溅的声音。
一定是他不够努力的关系,俗话说熟能生巧嘛!
小夏与他同窗三年,虽然关系有些生疏了,但凑合著用,说不定能让他更加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