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鬼 后篇
王钟带着阿大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访过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
但随着踏入踏出,阿大心头的无力也越来越沉重,他诊著一只只冰冷的手,却等不到
任何有起伏的脉象。
为了不泄漏太多情绪,阿大一路上总是保持着沉默,但村民们长久累积的压力却无法
不溃堤,流言蜚语搅和著低迷的气氛齐齐进了他的耳里。
他一字不漏地听着,连同著王钟原来不愿告诉他的事。
“鬼怪之说,何惧之有?”阿大踏出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槛,痛心问道。
“连师傅都苦寻不得的病源,若非妖异所为,能有其他?”王钟铁铮铮地应。
阿大看着那双丝毫不带怀疑的眼睛,他深知当人们将迷信的力量促合在一起时,能有
多么坚毅及不可摧毁。
他改变不了。
要一个拥有满腹经论的文盲去唸写在纸上的经,那一字也吐不出的郁结,如同此刻难
耐。
钻紧了拳头,阿大明白自己的无力,远远的感受那直刺心头的视线,他不得不淡定思
痛。
“……恕贫僧无能为力。”他垂下双肩。
伴随着失望的眼神,当晚,阿大含着痛心叩首于村前,别过此村。
※
蝉儿低鸣,阿大拨开层层的树丛,再次回到与花白相遇的森林。
找到了那棵老树,他扶著树干轻唤着花白。
‘说过你治不了的。’
隐隐的,花白从一处角落显现,月光照亮了她黝黑却皎洁的双眼,正直直地看着阿大
,“你甚至不会完成带我走的约定。”
“我正是来带妳走的。”阿大苦笑,他总还是有些能做的事。
像是,教导花白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明显的怔了一会,花白睁圆眼,“当真?”
“真。”阿大拍拍她的头,看着她克制的嘴角,知道她是欢愉的。
“那……在走之前,我能去看看爹爹吗?”
这回换阿大愣了,“花白,妳爹爹还活着?”
“也许,一点点。”花白摇摇头。
面对花白的答非所问,阿大心里揣著个底,也没多问。
花白粗鲁的拔下一撮头发,有些笨拙地绑上阿大的草鞋。
“这是?”
“躲。”
很快的,阿大便明白了花白的意思。
他们明明在树林里前进,却安静的连一点落叶的声响也没有。跟在花白后头,阿大看
见路上的花草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微风轻抚过,齐齐的向反面弯了弯腰,自动自发的让出
一条小径来。
“谢谢。”在移动的路上,花白不断喃喃道。
明明应该是诡异不过的场景,此时在月光的照映下,却显得如此自然。
也许,花白不完全能够称作人类,但她终究是自然的孩子,和世上万物拥有一样的根
源,她也能够选择当个人。
不知为何的,阿大心中的郁结似乎解了一些,还好在白花被夜色染黑前,就遇见了她
。
他们走得很快,快的甚至让阿大有些怀疑是怎么“走”过来的;只是花白领着阿大在
村子外围徘徊许久,最后才选了一条崎岖的小道进到村里。
“要快。”花白揪著阿大的袖子,不断的往村里的荒僻处走去。
其实这时的村子里各个紧闭门户,街上魅暗不见人影,只剩下微微渗入的月光有些光
亮,但阿大明白花白避的并不单只是村民。
随后,果不其然的,花白领着阿大来到村子深处。沿着充满杂草的弯坡向上,一间破
旧的土房便在眼前──那是阿大今日唯一没去访过的门户,也是村民们议论的“病源地”
。
传闻,那原来的家主是村子里少有的外商,虽然并非本地人,也在村子里传了三四代
,可谓子孙满堂、进进出出起来好不热闹,算村里颇为富裕的一户人家。
只是好景不常,传不过百年,第四代家主才刚接管了生意,家中的老长辈突然一个个
的长辞,仅剩下的妻小一个孱弱多病一个仍未出世。
如同天要你亡,你无以为抗。在那月夜风高的夜晚,家主冲忙的赶进家门,却一鼻子
的撞上抱着发紫死婴的产婆与之无言的叹息。产婆快手快脚的把死婴塞进家主怀里,钱也
不敢要了,直直的往门外走去,不愿去多听背后那凄厉的哭喊。
传言那位最后的家主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哭瞎了眼,就在再也掉不出泪后,把妻小的
尸身一齐埋在前院后就紧闭大门,再也没出现在村里过。
但时日一久,总有会关心的村民前去查看,谁知几个上去几个下来都摇摇头说疯了、
可怜呐,却没有谁敢再靠近,也不许家里的孩子在那附近游荡。
只是村里的人们都遥传着那外商一家的家主何止是疯了,那哭瞎的双眼不知道为何地
只剩下两个血洞,里里外外早发臭流脓,又见他不知觉似的趴在地上掘土傻笑,十只指头
都扒黑了,看上去几乎成了活尸。
又过了不久,更加厉害的传言从一串惊叫中流开,说那男人不知为何自断了三肢,身
上的肉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妻小葬身的土堆都成了血红,却不见碎肉踪影。
‘他要把自己埋了啊!’
这让村民们无不惊愕,但在这偏僻的乡野间又该如何解?只见让时日拖了去,也没
真的发生什么骇人的事,唯有在人们心中铸下了些许不安,再也没有胆大的人敢去探看,
默契地想就此淡忘。
很快过了五年,就在这场悲剧几乎成了奇谈,一名面白的陌生长者来到村里预言了灾
厄,迅速的将村民们的不安重新点燃。
长者同样受到王钟的接待,也不过三个月前,那长者一坐下来便直指王钟表示知道汝
所寻之人在何方。
语未休,王钟因为女儿失踪已经焦头烂耳了好些时日,激动的跪求眼前的长者指点,
却没料到长者接下来的话更是惊人:
‘此地约莫五年前,遭了妖异侵入。’长者转动着混浊的黄珠,看似轻蔑又带着浓重
的威严,他沾了沾墨,重新在黄纸上写道:‘此妖即出土,所带非病即祸。’
‘老夫寻味而来,为了就是拿下此妖。’
王钟无措的面对眼前的长者,心头雪亮着。
果然,那长者随后重重下了五字:‘商家,潘氏居。’
※
拨开层层的杂草,映入阿大眼帘的,是一间倾倒的荒废平房,这让他不禁联想起村里
怪异的高耸土墙,有些好笑的反倒觉得眼前的景色看起来比这些日子所见的还正常些。
花白松开了他的袖子,突然地又回到相遇时笨拙的模样,跌跌撞撞的走向前,在一片
散乱的土地上伫足,看似没有要进屋里的打算。
那破屋前的空地好像被谁胡乱掘过了一遍,再加上山中湿气深染,到处都成了坑坑巴
巴的烂泥坑,唯有一处奇怪的茂盛着一丛小白花,花白在那块地上蹲踞了下来,小小的双
手在土里摸寻着什么。
“找到了,爹爹跟阿娘。”花白眷恋的将满手泥泞握在胸前。
阿大走向前,花白便摊开了手心,让他从沾著湿土的手中认出了一小块白骨和一片指
甲。
“妳是爹爹和阿娘最珍贵的孩子啊,爹爹会为你成就一切。”花白喃喃自语着,“等
著、等著啊,先别走啊,阿爹就要为你准备好了啊──”
“我的花儿白,我的小白花,今夜又开了更美了呢──
花儿白花儿白,准备好了没啊?别像妳娘亲一样睡的那么沉啊──
花儿白啊──要不要出生了呢?爹爹等的好苦啊──”
晚风轻起,明月更添亮了那抹白皙,像是在回应着花白的呓语,土堆上的白花丛摇曳
了起来,像是夜也在一同细语。
但渐渐的,花白的声调开始变得低沉,眼神逐渐失去了清明转而呆滞,口中却不曾停
下的持续低语着:“花儿白学会走路了,爹爹和妳娘亲都好欢喜啊──”
“我的花儿白呀──是村里最美丽的女孩儿啊。
但是花儿白啊,要选个好人家啊,爹娘好舍不得妳出嫁啊──
爹爹会为妳找最好的嫁裳,我的好花儿白啊──”
原来的低语声似乎越来越张狂,一个男人的嗓音从花白嘴里不断的倾泻出,带着浓厚
的痛苦与疯狂,边哭边笑着,摆动。
“食吧,食吧──我美丽的花儿白,快快食饱些啊,快快长大啊。”
从土里挖出一把带着铁锈的钝刀,花白举起手中的刀刃──
“够了。”阿大颤颤地握住花白高举的手,抢下她手中的刀,“已经够了。”
花白无法对焦的双眼仰望了上来。来到故地,她无法控制地被体内的回忆和假想袭卷
和淹没,而这些,正是成就她的术。
但这位最后的家主,或许根本不晓得自己的所做为何,只是在悲痛欲绝中凭借著执念
完成了这项恶咒。
根脉断绝、六亲皆亡,以日夜无尽的苦处为丝编网成的执念,世间再也无人能毁。
阿大颤动着,读着花白口中的呢喃,他完全明白了这项恶咒的根源。
原来,那来自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
为了再一次孕育出自己的孩子,失去一切的父亲毫无留恋和偏执的将自身以及自身外
的所有投入其中,浑然不知的日夜咏著恶咒,夺取著村里成年女子所拥有的“孕育”能力
,并将这一切投注在一颗带着妖异的种子上。
他要让孩子醒来,醒来完成他所梦寐以求的梦境。
当空气中的压抑到了一个极限,阿大面色有些艰难的牵着走魂的花白想要离开,却惊
觉花白像生了根一般,怎么拖也拖不动脚步,此时的呢喃早已扩大到发疯似的哭闹和尖叫
,沉重的悲痛压的阿大几乎窒息。这让他没有时间去细想那颗妖异的种子是从何而来。
如何解?这该如何解?
饶是原本心性淡定的阿大只能手心不断沁著汗,对于只当过人子、未做过人父的他手
中毫无头绪如何去面对一位悲痛欲绝的“父亲”。即便只剩下了一抹发狂的残魂,也足够
让他手足无措。
但在一念之间,阿大夺下花白手中的残骸,终于让花白有了一丝反应:“爹爹……阿
娘?”
“你要做什么?谁都不能分开我们,谁都不许带走我的花儿白!”回来的只有一夕,
花白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不属于她的狂躁,男性的尖嚎从她嘴里大嚷出,对阿大透露出阴
冷的愤怒。
在阿大稍微习惯了那股悲痛的窒息,他定了定神,看向花白涣散却愤怒的脸庞。
“花儿白,她是个好孩子。”闭上双眼,阿大说著。
现在在他眼前的并非花白,而是一抹痛苦发狂的亡魂。
他必须看的更深,也许他操纵不了眼前,但他能往更深的地方看去。
“我见到她在溪边,光着脚丫踏着溪水,温柔的抚触枝上的绿叶──
她淘气的嫌著野菇没味儿,却食欲很好的扫光了好多食材。
皎洁的月光印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看起来分外美丽;清透的双眼仿佛不像是世间俗
物,白色的发丝让她如同黑暗里唯一光亮的方向。”
请你倾听、请你倾听我为你编织的咒,我来告诉你,关于她的美好。
停顿了一会,阿大终于找回淡然,脸上又重新挂上微笑。
“我问如此美好的人儿会是谁?她应我为花白──
她巧笑地卧在阿娘怀中,回眸一亮见到爹爹回。
美好的绫罗绸缎布了开,只为了美好的人做嫁裳;
村里的勇士们慕名而来,潘家的门槛都给人踏了个平──”
缓缓的,有道声音迟迟地回:“花儿白呀花儿白,爹爹和阿娘都为妳准备好了嫁,妳
可选好了没有?”
睁开了眼,阿大看着眼前的花白泪未干,却已露出恍惚的笑。
他悠然的解下花白先前为他绑上草鞋的银白发丝,用双手奉上,“花儿白已经允我,
愿今后与我同行,赠此发为证。”
“这样啊、这样啊。
我的花儿白已成人,被采花贼采走了啊──”
花白空洞却温柔的抚著奉上来的发丝,嘴角噙著不舍的微笑,“我说花儿白,妳得好
好和妳娘亲好好说说,她最舍不下妳了,待妳出嫁那日,一定哭得泪都干了才罢休……”
无语了一会,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年轻的孩子啊,你当真不负我家花儿白?”
“如有负,定当此木。”语毕,阿大跨出一脚,蹬碎了脚边的一节断木。
“这样啊,花儿白呀……这男儿甚好、甚好……”语音渐弱,此时的花白神色已然清
明,“那么爹爹就放心了,爹爹要和阿娘走了……”
“保重了,我们的……花儿白。”
在残魂吐露出最后一句话语时,天边开始流出一丝金黄。
他解开了,他解开了恶咒的源头。
残魂已离,花白掌回了自己的神智,却泣不成声。
阿大静静的在她身旁轻拍着花白的背脊,疲倦但温柔的笑着。
‘花白,已学得了亲情与哀伤。’一面轻拍,他淡淡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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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富坚了的作者:对不起,这篇可能会有些难懂,我去跪完算盘再回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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