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成员无一例外，毕生都在追捕著某物。那是一出生即被赋
予的使命，至死方休。
家族成员之一的亚特，今年刚满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与成年的家族成员相比
，亚特过于瘦弱，总是不能好好扣下手枪板机。
没错，他们使用枪，从手枪到猎枪到狙击枪、步枪，只要是能够弄到手的武器都不会
放过，毕竟追捕的对象太危险。
虽然拿不稳最基本的手枪，亚特依然参与每次的猎捕行动，不以年纪跟体力作为逃避
借口。他虽然青涩却已自认是个男人，可惜总是被留在最后方待命，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比起这些，真正困扰的他还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困惑，不是针对追捕对象，而是家族自
身。
“为什么我们要穷尽一生去追捕‘它’？”亚特问。
“瞧，你看见那片废墟了吗？那是‘它’干的好事，所有的动乱都因‘它’而起。”
手扛步枪，嘴巴叼著雪茄的叔叔指著不远处，那倒塌的水泥墙与清楚可见的干涸血迹的确
触目惊心。
据线报，目标几天前曾在此活动。
凭著亚特丰富的想像力的确是不难描绘出当时的惨况。但他依然不明白。
“抓到之后会怎样？一切就会归于平静吗？”亚特追问。
叔叔不自然地别开目光，瞪着远方，啐道：“这件事等抓到就明白了。别废话。”
亚特并不就此放弃，逮到机会就向每个家族成员询问，从祖父、父亲、兄长，几乎每
个男性成员都被亚特纠缠过，给予的回应却跟叔叔的相差无几。
并非是亚特刻意忽略母亲或其他女亲属，而是家族里没有女性成员。嫁入家族的女性
在结婚产子后就会被迫离婚，虽然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金钱当报酬，但她们多半舍不得刚
出生的孩子，可是亚特的家族势力庞大，这些柔弱的女人别无选择，只能含泪与还在襁褓
里的孩子道别。
至于生出女儿会怎么处理？亚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族人亦对此噤声。
总之，亚特没有对于母亲的印象。相对的，他成为一个不曾撒娇的孩子。因为根本没
有可以撒娇的对象，况且他更想知道真相：家族为什么拥有这样的使命？
他的疑问尚未得到解答，又是一次追捕行动的到来。
这次的行动经过长期策划，因为其他的族人好不容易得到“它”的确切位置，历经过
无数次的失败及被“它”的分身所误导的行动后，这次家族中所有成员倾巢而出，决定彻
底作个了结。
亚特终于得到亲上前线的机会，不再是被命令待在安全的后方作后勤补给。
地点在荒郊的一座废弃农场。藉著黑夜还有与人齐高的芒草掩护，穿戴全套配备的众
人就著红外线夜视镜前进。
闷热的盛夏夜诡异无风，汗水不断从亚特的鼻尖滑落，此行就属他年纪最小。因紧张
而口干舌燥的他压低身体，抓着好不容易可以稳稳扣下板机的手枪，跟在兄长身后缓缓前
进，与族人们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农场。
亚特忍不住偷偷探头，从芒草丛的隙缝间观察那间阴森诡异的农场。
残破的风车突然缓慢转动起来。
同时，阵列左翼的族人们率先开火，刺眼的火光接连闪烁，枪声不止，呼喝声此起彼
落。亚特的视线因此残留着点点火光，嗅到难闻的硝烟气味。
目标出现。
兄长们迈步狂奔，支援正在交战的族人。亚特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但身强体壮的兄
长实在跑得太快，没多久就消失在亚特的视线里，他惊慌地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有火光
，族人们各自遭遇不同的敌人。
难道“它”不只一个？
密集如雨的机关枪声连发不断，夹杂猎枪的轰天巨响，还有散弹枪的杂声。亚特却找
不到开枪的目标，家族成员们究竟在和什么战斗？
一道高高窜起的黑影夺去亚特的所有注意力，他终于明白至今仍在追捕的对象竟是如
此骇人。只见一条漆黑大蛇昂首而起，几乎有整栋民宅那样巨大。大蛇发出尖啸，巨尾一
扫，被扫飞的族人在半空中哀号。
紧接着，无数滑溜的反光出现在亚特四周。
数以百计的蛇纠缠在一块，从芒草丛中钻出，如成片色彩斑斓的地毯。眼看亚特将要
被蛇群淹没，但他干举着手枪没有扣下扳机，蛇群也无视他而迳自穿梭过他的裤管与靴子
，消失在芒草丛的另一端。
“全部趴下！”有人高喊，被群蛇吓得惊魂未定的亚特认出是叔叔的声音，立刻抱头
趴地。
一枚火箭弹拖着烟屁股划过天空，在大蛇的头颅炸开。血肉糢糊的大蛇仰天哀鸣，轰
然倒地。
“集中开火，攻击！”有人下令，密集的枪声如雨，交织成致命的火网。族人们以优
势的火力步步进逼，大蛇痛苦地扭动。就当众人以为胜利在即，那只大蛇却凭空消失，转
眼间又有数只巨蛇窜起，因急躁而过于站前的族人全被巨蛇扫飞。
“是幻觉！所有人后撤，火箭筒！”
数枚火箭弹冲天而起，其中一枚却偏了弹道，向亚特坠落。
会死。这是亚特心中唯一的念头，不知所措的他高举手枪，呆呆地瞄准朝自己飞近的
火箭炮，连逃跑都忘了。
“呜啊！”亚特脚踝忽然一阵紧，给莫名的怪力给拉倒，紧接着被飞快地拖行。火箭
弹不偏不倚落在他原先呆站的位置，炸开激烈飞散的土屑跟杂草。逃过一劫的亚当扭头一
看，只见一条手臂粗的蛇尾消失在草间。
沙沙。惊慌的亚特赶紧将枪口对准声源处。
从阴影里踏出的却非是蛇，而是一名披着黑纱的女人。雪般的赤足踩过断折的芒草，
她走近亚特。亚特感觉手掌一阵冰凉，女人将他举枪的手按下。完全无法解读眼前状况的
他始终没有开枪的念头。
女人与亚特擦肩而过，消失在后方的阴影。亚特回头才发现地上一道鲜红的血迹。
忽然几名族人冲出芒草丛，其中一个是叔叔，他凶狠地大吼：“是血，这次不是幻象
！它往这里逃了！”说罢率著几名杀红眼的族人追去，如嗜血猎犬的他们对亚特完全视若
无睹。
被独自留下的亚特搁下手枪，紧张跟战意全失，只剩困惑。
＊
最终，家族顺利抓到“它”了，并为此大肆庆祝。
无动于衷的亚特没有参加聚会，独自待在楼上看着大厅的众人狂饮喧闹。尽管他每次
都尽可能参与追捕行动，但驱使他的动力全是因为想弄清楚真相。可是真相令亚特吃惊，
却也失落。
讨伐结束之后，他从终于肯松口的祖父那里知道详情，一直以来家族所追捕的，是蛇
。但并非普通的蛇，而是引诱亚当与夏娃吃下禁忌苹果，那条罪孽深重的蛇。原因与家族
的起源密不可分，虽然说人类都是亚当与夏娃的后代，但亚特的家族继承了亚当的执念，
成为亚当的真正传人。
现在，家族终于一圆宿愿。
“原来是为了复仇？”亚特不解。
“不是的，孩子，你要知道蛇是邪恶的象征，牠是最狡猾的生物。消灭蛇是必须的，
我们都能因此得到褒奖，神终将赋予我们荣耀。”白发苍苍的祖父开怀大笑，在他苦苦追
猎的一生里，从未如此开心过。
庆祝的族人们亦是手舞足蹈，欢呼声与酒瓶干杯的碰撞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只有亚特开心不起来。
＊
趁著族人酩酊大醉，亚特悄悄前往地牢。
他开启地窖入口，里头黑暗无光，于是燃起火把，就着火光的照明步下台阶。这里静
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亚特孤独的脚步声。
蛇被关在这里。
地窖尽头，在冰冷的铁牢之后，亚特看见行动时的那名女人。
隔着铁牢栏杆，亚特与女人对视。比起在芒草田里，现在亚特可以更仔细地看清她，
即“蛇”的真正容貌。她的身上似乎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半遮面的黑长发与深邃的黑
瞳，以及一袭黑纱。白则来自雪似的肌肤。
“亚当的后人，你是来处决我的？”蛇很平静，毫无恐惧或怨愤。
“那时候你救了我。为什么？”亚特有自己的问题。
“我没有要与你们为敌，但也必须自保。当时的你很困惑，现在依然如此。”
“你可以解答我的疑惑吗？”
蛇疲惫地点头，看起来有些虚弱。亚特移近火把，才发现石榴色的鲜血在黑纱下蔓延
。“别担心，你的族人只是想就此削弱我，但我不会因此而死。因为我是第一条蛇，正如
亚当是第一个人类，他可是活了九百多年才死呢。”
“为什么族人要追猎你？”
“或许你曾经听过这个故事？一条狡猾的蛇引诱上帝初造的人尝食禁忌之果，最终害
得亚当被逐出。你的族人之所以追杀我，是以为能够因此赎罪，重返伊甸。可是他们错了
，一旦被放逐，就再也无法回归。像我。”蛇微笑。
亚特恍然大悟，这才是族人奋力一战的主因。
“我还有太多的事情不明白。族人说你掀起动乱，所有混乱的源头都是你。”
莞尔的蛇说起未曾被人询问的故事：“我被放逐后四处流浪。经过好久以后，多亏亚
当与他的妻子夏娃卖力繁衍，人类渐多，最后遍及整个世界，但他们并不视彼此为手足，
甚至不当成同类对待。握有力量的人恣意妄为，于是我就像说服夏娃吃下能够分辨善恶的
禁忌果实，说服被奴役与身处困境的人们挺身反抗，但不是每次都能和平收场，动乱因此
而生。”
蛇不舒服地挪动身体，好倚靠背后石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家族里没有女性吗？最
初我尝试说服的对象其实是夏娃，亚当是因为妻子才吃了果实，所以他始终恨着她。这份
恨意同样被你的家族继承，所以容不下女人。当然了，亚当更恨我，这是你们千方百计要
抓到我的另一个原因。”
亚特无言以对，真是可笑。
“我实在太小看人了，他们凶残的程度不亚于豺狼。其实比起你的族人惧怕我的程度
，我更害怕你们。”蛇忽然发颤，亚特注意到血的颜色更深了。
“好冷。是这里太冷或是我失血过多？作为一个变温动物好不方便，温度都是靠外界
给予呢。你的族人决定在破晓处决我，这将会是我所经历过最寒冷的黎明。可能也是最后
的。”
疲累的蛇阖上眼，低声的呢喃像歌：“我给予你解答了吗？”
回应蛇的却是牢门被打开的声响。亚特挨着蛇坐下，因此蛇有了他的体温。
“我还有太多的事不明白。”
亚特握住蛇冰冷而柔软的手，她的手指轻轻地刮着他的掌心。
＊
天际将明。
族人们将奄奄一息的蛇从地牢里拖出来，在第一道晨光落下的同时，行刑者将浸泡过
圣水与经文祈祷的短匕刺进她的胸口。
蛇没有哀号，只是应声跪倒。死了。
族人们欢呼不断，相拥而泣，仿佛梦寐以求的伊甸园近在眼前。
谁都没有发现亚特不见了。
＊
距离亚特的家族据地两公里远的公共汽车站牌处，迟到的首班公共汽车在路旁停下。睡眼惺忪
的司机看着今日的第一位乘客，是个将鸭舌帽压得很低的男孩。
男孩看起来有些羞涩，但跨出的步伐很坚定。他穿越无人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坐下。
稍微等待一会之后，男孩确定没有多余的人上车，便拉开上衣领口，一条蛇缓缓钻出
，顺着胸膛滑下，爬梭到一旁的座位。但落在椅上的并非是蛇，而是身披黑纱的女人。
“蛇会蜕皮，而且人们容易被完好的蛇皮所欺骗。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女人像个
亲切的导师，温柔地叮咛。男孩点头，他会逐渐理解所不明白的一切。
盛夏早晨的金色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正确来说，是一人一蛇。那蛇就著暖阳作起日光
浴，头枕着男孩的肩膀舒服地打盹。在他俩的秘密被发现之前，打了个大呵欠的司机终于
踏下油门，公共汽车驶离。
亚特看着车窗外再也无法回溯的景色，就此与家族告别。
与属于他的禁忌之果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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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御姊不小心诱拐正太的故事，完。
不对，或者该说正太倒追御姊成功？
备注：
“后来蛇引诱人，说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你们不一定死’，而不是如神所吩咐的
那样‘你吃的日子必定死’，亚当与夏娃选择了相信蛇。这之后亚当和夏娃就被神逐出了
伊甸园，最后死去。”by维基百科
若对这段神话有兴趣，可以在维基百科搜寻“亚当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