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在校内被学生围殴，对林维授课的学校而言，不是新鲜事。
学校就像个小型社会，有明显的贫富贱贵，只要够有钱，把老师打个半死，再向法官
与学校塞点钱，就能平安了事。
林维很早就放弃与班上的臭小子计较这件事，当其他老师带着教官、保全来拯救他的
第一时间，他想说的不是学生多可恶，而是这间学校的美术教室太破旧，几个学生闹一闹
就碎的七七八八。
“哼，少诬赖别人，这全是那个转学生干的。”
“是啊！那个转学生有象腿，随便使个力，地板就坏了！”
“就是说嘛，我们这么纯正善良、怎么可能破坏学校……”
闭嘴！还不是你们这群臭小子惹人家生气！温驯的草食性恐龙被惹怒破坏力也会勘比
酷斯拉好吗！
“小林，你说说看，这是真的吗？”
“我……”惨了！他实在不擅长说谎。
“不要紧张，无论说什么，我们都相信你，反正这几个笨蛋一天到晚闯祸，也不是一
天两天的事。”
前辈关爱的眼神让他打从心底过意不去，若是回答得不好，他在学校的日子肯定会更
难过，说出实话，又可能害一个可怜的年轻人被当作外星生物抓去解剖，该怎么办？
“哎，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林维痛苦地揉着脸上的瘀青，决定利用伤患的优势
回避问题，“当时班上状况很乱，这么多人，地板忽然就裂开了……真的、真的不干这些
学生的事，可能只是刚好今天就坏掉……”
“小林……到了这个节骨眼，你真的没必要替这帮小崽子说话……”
“前辈……”林维回握前辈的手，眼角挤出兴许泪光，“不管真相为何，他们都还是
学生，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你好、我好、代理校长为了侄子也会说好，有何不可？
终于说动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又在同事间获得圣母教师光环。林维决定在闹出更大的
风波之前，好好矫正家中那头怪兽的生活习性。
‘你看你，长得人模人样、只要好好伪装，异常之处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林维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偏偏他忽略百密总有一疏，到头来还是做错了。
※
“步伐要再放轻一点。”
“嗯。”
“关门要再小力一点。”
“好。”
“打开开关不要这么用力。”
“是。”
“就算害怕弄坏食器、餐具，也不能偷懒用手抓饭吃。”
“知道了。”
“做很好，到学校也要好好保持，吃完早餐就快点出门……”
新的一天正要开始，林维勉强打起精神，挤出安心的笑容。
“你先去上课，我晚点就到。”
“好，老师掰掰。”
小粉丝挥挥手，兴高采烈地上学去。
喀地一声，大门阖上了。
垮下硬撑的好脸色，林维转身走到阳台，将昨晚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上晒衣架。
虽然是每日例行家事，但他今天特别不高兴，尤其晾到戚和平的制服，他还特意看了
上头昨晚刷了好久的污渍，即使洗到变得清浅，依然非常容易激怒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戚和平穿着脏兮兮的制服裤子回家。虽然原主人曾试图洗过，但
每次都会把制服刷破，到了由林维经手的时候，他只剩下满腹脏话问候不把小孩教好的家
长。
但他没想到，教育失败的家长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你被欺负多久了？”
“……忘了。”
“……你就这样任凭他们又踢、又踹，都没跟我讲？”他刷白了脸，理智线几乎断光
，分贝失态地飙高，“你可以跟我说啊！我替你教训那群死小孩，我记他们大过、把他们
家长通通叫到学校来、我可以打电话……”
“老师。”和平轻巧地喊了他一声，声音听起来格外高兴，“不用担心，我没有受伤
、也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觉得这样很好，有顾全大局……”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呢？
看着对方心满意足的表情，林维很快地意识到“顾全大局”的涵义。当初说过的话被
丢回来，犹如在他脸上被重重掴了一掌，又痛、又热、又辣。
和平、不是那样，你误会了、不是那样，老师不是这个意思、老师只是希望……
事实上就是──老师根本帮不上忙。
林维想到小时候在乡间听过的谬论，曾有个天真的长辈说过，只要蚊子一多，派出牺
牲者打赤膊喂饱蚊子，就能避免其他人受害。
同等道理，牺牲者会是谁？
那时的他，一遍遍刷著制服上的鞋印，多余的水份不甘心地在眼底中打转。
作为只能任由学生被其他孩子欺负的老师，他深刻体悟到自己的教育真是天大的失败
， 为此受挫好几天，至今依然是带伤上战场。
结束晨起的家务，林维提着公事包走到办公室，身影摇摇欲坠，同事们见他脸色不佳
，总忍不住关心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饭当然有吃，只是没心情上课，他只要每天看到那群有不良纪录的学生嘻嘻哈哈地在
和平旁边兜来晃去，就会很想抽苍蝇拍把这些画面拍烂......
如此焦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无论教职工作被排多满，林维只要一有空档，就会利用职务之便，把和平叫到自己的
视线范围，指导课业也好、当个倒茶小弟也行，起码办公室有其他老师，班上的小混混比
较不敢轻举妄动。
今天中午也不例外。
林维如常吩咐戚同学午休时间要带着午餐到办公室课辅，但他左等右等，等到便当吃
完同事们进入梦乡，那抹白白净净的身影依然没出现。
他向前辈借一支防身用的藤条前往教室，教室没有人，课桌椅排得乱七八糟，小粉丝
的书包被丢在地上，课本四散。
“这群混帐东西……”林维恨恨地咬著牙根，踹了其中一张桌子发泄。
一定是被带走了。
按照他对班上死小孩的了解，这时间集体不在，肯定是去找乐子，可能恐吓其他同学
收保护费、把同学拖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痛揍一顿，或者集体到校外干些见不得人的坏勾当
。
所幸他有先见之明，早就强迫小粉丝手机不离身，就为了在紧要关头，能利用GPS阻
止悲剧发生。
林维呼了一口气调整失控的脸部肌肉，在第一时间滑开手机搜寻戚和平的所在位置，
一发现人还在校园内，马上以学生抽菸的祕密地点展开搜寻。
找了十几分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靠着上楼丢下来的啤酒罐，意外发现臭小
子们的聚集地。
掐紧啤酒罐来到楼顶，林维推开一道门缝，不出所料，代理校长的侄子与一帮小弟群
聚在这里，戚和平就淡定地的坐在人群之间，无视旁人的攻击，专心练习用竹筷吃便当。
……这样就算有顾及大局吗？一面吃便当一面挨揍，这算哪门子的顾全大局！
“再来、再来，让我试试看前天练的黄金右脚！”
“哈哈哈哈，什么黄金右脚，我还天马流星拳咧！”
“之前不是试过了？这家伙用拳脚根本行不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揍他老半天
连点瘀青都没有，换开山刀看看啦。”
“白痴喔！万一砍下去死人怎么办？你要负责吗？”
心脏怦咚怦咚地跳着，林维的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长期怀疑学生智能测验有没有突破八十，今日得以验证，这些学生比他预估的更聪
明。
这不是单纯的霸凌，学生们拿着那把银亮的开山刀，拿捏力度做恐怖实验，想想上次
美术教室的事件，恐怕就是学生心生疑窦的理由。
为什么没料到这点呢？以为不同造型的棋子换个颜色就不会被发现，他终究还是下错
这一步棋，害和平走进死胡同里。
“砍下去不会死人啦！”
王祺一面说道，一面将菸蒂捻在戚和平那张清秀的脸上。
“你看这么烫，他一点伤都没有，上次拿酒瓶砸过也没事、电击棒也没用，区区开山
刀哪算什么？”
“不然老大今天要实验什么？”
“我想要实验什么？你们这群猪脑袋来到这里还不明白吗？”王祺嘻嘻笑着，抢过和平
的便当盒向外扔。兴奋地叫道：
“我想把他从六楼推下去！”
这个提议非常不妙。
你看我、我看你，共犯们犹疑地看着彼此，没人想承担一条命的责任。
得不到回应，王祺倒也不生气，他笑笑地来到和平面前，跟着席地而坐，仔细打量对方
的表情。
“就算说了把你从六楼推下去，你也不害怕，你是真的不会死还是根本不怕死？和平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类。”戚和平简短的回答，拍拍衣服站起，“跟你们同个物种，只是我特别强大
。”
“……你说什么？”王祺表情活像被人搧了一巴掌，嘴角渐渐沈下来，“你在耍我吗
？”
“耍你做什么？我对你根本没兴趣。”戚和平绕过眼前人形路障，嘴边忡忡唸著：“
我要回去了，午休没去办公室吃饭，老师一定很生气。”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想着那个废物老师！”王祺从伙伴手里抢过开山刀，气急败坏地
大吼：“戚和平！你是不想活了吗？”
“没有不想活，只是觉得你很烦而已。”
气氛凝滞了。戚和平淡淡地笑着转过身，每前进一步、王祺就后退一步，没了刚才嚣
张的气焰，抖的像只被丢进水里的老鼠。
“我已经不想陪你继续闹下去，还以为让你攻击会明白我们之间的差异，结果山里的
野生动物还比你还聪明，每只都逃得很远，只有你这个笨蛋没有回避。”
“你、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喔……”
王祺被逼到围墙边，六楼的风吹乱他的发，他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再抬头看过脚下的
景色，忽然涌出坚强的求生意志，死命地挥刀防身。
和平继续前进，轻松夺过开山刀折了又折，把对方说过的话丢回去：
“王祺，你是真的不会死还是根本不怕死？”
王祺双腿一软，歪斜的倚著墙跪下，失去行动力。
“不回答也没关系，今后要是再玩些无聊的把戏、弄脏我的衣服或欺负老师，我再亲
自来找答案。”
王祺颤抖著目送对方离去，终于领悟到的生命价值──
原来所谓的人类，在压倒性的强大面前不过是只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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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楼，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