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了过去。
奥古斯都‧兰德尔九岁,父亲刚刚去世,亲戚伪造借据和律师联手
抢夺兰德尔家的遗产,最后男孩身边只剩下水菇街一栋老房子和旧
家具,几乎没有银行存款。
在生活变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问题前,奥古斯都只是有钱人家的任性
小孩,他讨厌被迫理解现实的残酷麻烦。
街上流浪的乞丐可能会抗议奥古斯都还有房子可住,谁知他在那栋
会漏水的老房子里过著三餐不继没钱买煤炭的饥寒生活。兰德尔家
再怎么落魄好歹也是末阶贵族,他不能真的去向人要饭,那会让他
的名字成为笑柄,日后再也不能翻身。
奥古斯都继承父亲地位成为一名绅士,却没有任何实质好处,顶多
只在孤儿收容所的人过来想带走他时可以喝退大人们少管闲事而已
。
这很矛盾,他拥有成人的部分特权,被允许独自出入许多地方,却
毫无成人的能力和人脉,也没客户上门找他办事,只能像蜘蛛一样
躲在破房子里黯淡徘徊。
绅士头衔最终让奥古斯都变成慈善机构与警察都能名正言顺遗忘这
个小麻烦的理由,反正那个顽劣小鬼也不领情。
即使年纪小小的奥古斯都也知道,只要他有钱,认识愿意帮助自己
的好心人,想办法接受良好教育,将来就有机会拿回失去的东西。
但自从父亲死后,没有一个故旧上门来照顾遗孤,好像他们都跟着
死者的灵魂一起蒸发了,奥古斯都就从那时起变成无神论者。
奥古斯都学着报童在大街小巷走动,接点帮人跑腿送信的活儿,这
些收入几乎不能让他活下去,所以他也常常在公园里发呆,捡些搬
得动的树枝回家点火,木柴虽然比煤炭便宜,但他举不动斧头劈柴
。
路灯下聚集一群飞蛾,不知何时入夜,在他饿得瘫在长椅上动弹不
得时,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他身边坐下,向男孩自我介绍他是兰
德尔家的老朋友。
奥古斯都松了口气,又立刻警戒起来,老人露出又尖又长的泛黄牙
齿。
“哇喔,你可真是‘老’朋友了。”反正跑不掉,男孩只能冷静地
盯着吸血鬼看。
才刚认为世界上没有神明存在,命运就送了一份大大的嘲笑过来。
“我在深渊降临前就已经活了很久,小朋友,我和你的祖先有过约
定,照看他的后代子孙,所以我让兰德尔家成为新贵族,作为绅士
有时方便对我提供服务。”身上散发出野兽气息的老人说。
“我可以单纯给钱养大你,或你愿意提供我需要的服务,而我额外
训练你一些谋生技艺,选择权在你,孩子。”
年幼的奥古斯都想了一会儿,貌似吸血鬼没比那些等着他死掉再抢
走遗产的大人讨厌,也没有饥饿寒冷要可怕。
“如果你吸我的血,我难道不会变成你的奴隶或同类吗?”
“我不会直接碰触你的肌肤,小朋友,只是你得忍受针筒,而且我
对同类没什么好感,奴隶也够用了。”
奥古斯都不知怎地也不怕,他第一个念头反而是,老人想要健康男
孩的鲜血,就得喂饱他,不能让他生病。
“成交。”
※※※
四月中旬连日冰冷春雨,老房子的气氛还停在冬天。
奥古斯都毫无胃口,不顾邦妮管家的叨念,迳自用热奶茶代替正餐
,缩在火炉前发呆。
‘你有个紧急任务,再不出门会错失先机。提醒你,这次任务如果
不想死就找个同伴一起。’
一阵轻微的刺痛消褪后,奥古斯都听见幽灵之声又开始唠叨了。
他拿起邦妮管家熨烫好的衬衫换上,伸了个大懒腰感受运动不足稍
嫌紧绷的肌肉,暗忖过去幽灵之声对他罕有不适影响,难道这是恶
化征兆?
“我累了,懒得陪你胡扯。”就算他这位幻想的朋友会透视眼又如
何?说不定是自己还没开发的潜在超能力。
干到处刑者这个位置也算是奇货可居,通常处刑者主动报到后才承
接新任务,工作态度也是评选标准之一,状态不好时自动休个假实
属正常,只有少数例外是像雷克斯男爵那样亲自上门,或同行因故
移交任务。
奥古斯都就这样无所事事混到傍晚,邮差上门交给他一大包牛皮纸
袋,奥古斯都回到椅子上打开发现是任务指令和参考资料。
生平第一次黑色绅士联盟的任务不是要他去暗杀某个人,而是调查
教堂路上的某栋宅邸?最让他不爽的是,新任务的预言还真让幽灵
之声说中了。
和邦妮报备他不回来用餐,奥古斯都满心不愿撑伞出门,先是到组
织的秘密据点暗蹄咖啡馆找木偶女老板询问情报,遇到前来打发时
间的毒药伯爵查士丁尼,喝了杯让人直冒冷汗的锡兰红茶,接着又
在路上偶遇站在屋簷下避雨的尼德兰验尸官。
“亲爱的朋友,看得出你还没吃晚饭,转角的牛排馆听说很不赖,
不如我们一起去试试,好吗?”奥古斯都笑嘻嘻地举高黑伞,可惜
动作有些笨拙,本想替验尸官遮雨的善意变成将雨水洒得他满头满
脸。
这混蛋又来了──验尸官在心里怒吼。近来他已经完全无法在处刑
者面前维持风度,奥古斯都的脸总是不断提醒他那件羞人的……可
耻的……
“凭什么我要陪你去吃饭!”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瘦的法国男子哑口无言。
验尸官忽然想起缠绕在兰德尔家的诡异定律,奥古斯都曾经拯救了
两名女性,她们则自愿担任他的管家与女仆,倘若处刑者心血来潮
觉得还少了个男仆,难保尼德兰身上不会多出令人丧失心智的诅咒
之类。
退而求其次,就像东方人说的“业障”,奥古斯都不会没事找他聚
餐,肯定有求于人,能用其他方法还掉这笔业障最好不过。
餐厅侍者为略显狼狈的验尸官送上热毛巾,奥古斯都这一整天都没
吃过像样的食物,感到饥肠辘辘,迳自点了份全餐。
“尼德兰,最近巴黎市有啥新消息?最好是跟鬼屋怪谈有关。”
“你又在计画什么阴谋?”验尸官将依然潮溼的短发抹到额后,皱
著眉头瞪他。
“我和你一样领人薪水,哪有那个闲工夫计划阴谋?是工──作啦
!这次你来当我的助手吧!”
“啥?”
“才三十二岁你就已经重听了吗?”奥古斯都一脸同情。
“去你的!我可没接到组织要我跟你合作的指令。”验尸官了无食
欲,只点了一杯热咖啡。
“就当这是私人委托囉!我接到一份有点棘手的任务。”
“哼,竟然也有你杀不了的人吗?”
“就是因为不用杀人我才烦恼,或许关于这次的任务你可以给些不
错的建议,我的朋友。”
“少学李小龙说话!”
热咖啡和前菜同时送到,看着处刑者大快朵颐的样子,验尸官很想
抢过刀叉,在奥古斯都脸上示范他的解剖专业。
忍耐,为了避免遭到诅咒攻击,以及终止处刑者的人情勒索,答应
他的要求,说不定还能看奥古斯都在棘手任务中出错的丑态。新咨
商师鼓励尼德兰尽量保持正面思考。
喝下半杯咖啡,验尸官终于勉为其难表态同意:“说来听听。”
“你对教堂街上的白色房子知道多少?”
“你是指深渊物种研究学会的旧址?那栋房子是新巴黎市第一批建
筑之一,最早是租给市区高中当女子宿舍,后来辗转租给不同组织
使用,屋主在日本生活,最后承租的组织就是我前面说的深渊物种
研究协会,说白了是有钱人蒐集怪物标本炫耀的聚会处。”验尸官
语带不屑。
“你怎会知道这么多?”奥古斯都被勾起兴趣了。
“你最近都活在平行世界?”
“还好啦!埋头做了两件任务,之后天气溼冷懒得出门。”
“你打听的那栋房子自从深渊物种研究学会的人匆匆离开后荒废了
五年,屋主也没整理学会物品,就那样搁置著,大概是里面还封藏
著怪物标本,被一些好事者当成冒险试胆的鬼屋。”验尸官喝完咖
啡,吐了口热气,看上去总算不那么像苍白尸体。
“然后呢?”
“历年陆陆续续传出有人在里面失踪的谣言,但警察进去地毯式搜
索却找不到人,因此那里又被称为‘吞噬之屋’,算是新巴黎的都
市传说。真正让吞噬之屋变成新闻的是一个月前市长和地主谈成买
卖,由市府收购白屋后打算拆除改建为医院,结果勘查人员走进大
门后集体失踪,前往调查的警力也一去不回,不得不紧急封锁周边
现场。”
“这些我都知道了。”奥古斯都优雅地用餐巾擦著嘴角的酱汁,准
备朝甜点进攻。
“那你还问我?”验尸官额角冒出青筋。
“我想听听旁人对事件的客观描述。”纤细青年从外套口袋中拿出
一叠照片递给验尸官。
验尸官翻开照片背面,每张照片背后皆记录著不同人物进入吞噬之
屋以及被判定失踪的时间。
“目前黑色绅士联盟总共派出专门调查员八名,约聘的著名灵能力
者和侦探更是多达十五人,这些勇敢的专业人士进入吞噬之屋后音
讯全无,组织禁不起更多牺牲,在案件转交给总部前孤注一掷派我
去看看人到底消失去了哪儿。”甜点是柳丁奶酪,奥古斯都小口挖
著吃,举起汤匙对验尸官说。
吞噬之屋怪谈闹得满城风雨,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居然赔进那么多
人马,但这些还没有奥古斯都带来的新工作让人惊讶,处刑者居然
被选中当最新一只白老鼠?
“照理说处刑者不可能被派去状况不明的现场。”
“查士丁尼伯爵私下给了我情报,新巴黎分部主任有个十九岁姪子
非常想要成为处刑者,见习成绩也不错。”
“荒谬!你不是我们这里战绩最好年纪最轻的处刑者吗?”
验尸官看见奥古斯都嘴角明显上扬,惊觉自己居然疑似赞美了死敌
。
“别、别误会了,我只是陈述事实,新巴黎的处刑者还不就五个而
已!反正私人恩怨是一回事,职业上我可不想和走后门的菜鸟合作
。”验尸官哼了一声整理领带掩饰尴尬。
好歹奥古斯都从十六岁开始担任处刑者就一鸣惊人,十九岁的实习
生再年轻都差了一截,还有个不惜因私害公的主任,让这对叔姪进
到新巴黎分部只会是一场灾难。
如果连奥古斯都都被派去接吞噬之屋的烫手山芋,经常和他搭档的
尼德兰处境岌岌可危。
“虽然听从贵族指令是绅士的义务,但我也不想这么早就退休。”
处刑者的退休意味着心跳停止。奥古斯都放下杯子起身结帐。“吃
饱了,今晚来我家吧!哪怕吞噬之屋目前内部情况不明,组织给我
相当详尽的建筑物历史纪录,后天开始行动。”
两人走出餐厅门口,验尸官忽然一把抓住处刑者手腕劝道:“你别
为了苏菲亚的事变得喜欢找死了。”
“哈!你最近连续剧看太多吗?”
验尸官本着医学知识观察奥古斯都,评定他状态不佳。
猎人给奥古斯都的重创刚痊愈,他就跑去接了两桩暗杀任务,完成
工作后又因状态不佳缩在家里,尼德兰原本以为这个人没血没泪,
偶然在街上遇到邦妮管家,听她抱怨主人的颓废态度,他才勉强相
信奥古斯都还陷在少女死去的影响中,只是从猛烈的哀痛转为慢性
侵蚀。
四个月了,连尼德兰自己都经历过被蛾人袭击的生死关头,也许是
死里逃生的刺激,他反而没有预期中走不出苏菲亚的死亡,那种漆
黑黏稠的情绪尼德兰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相信处刑者会像正常人一
样陷入低潮。
哪怕知道奥古斯都将苏菲亚看得比尼德兰想像中还重要,尼德兰依
然觉得他完全活该,更不会劝他往前看,尼德兰太了解这个人,混
蛋奥古斯都就算低潮也要拖人下水。
“组织不能容许两种人:能力不足和泄密,你是哪边?”奥古斯都
昂首揶揄道。
“你说什么?”验尸官当下又被激怒。
“我的意思是,现在新巴黎分部有人正积极地想将你我打成不适任
者。”
奥古斯都朝餐厅内侧了下头,尼德兰立刻意会有人正监视他们。
“陷害你就算了,关我何事?”他不客气地说完,右手还是下意识
摸了摸口袋里的解剖刀。
“因为我们是生死至交囉!”处刑者露出阴险的微笑。
“够了!”他在罗德镇救了奥古斯都是基于人道主义,更不齿学对
方将救命之恩挂在嘴边索讨好处,这小子还真的假装没这回事!自
从遭恐怖心理师费兰渗透多年的事情曝露,尼德兰目前在组织内部
信用等于是负数,若能越级建立大功,不失为补救的好方法。
奥古斯都带着尼德兰转进暗巷。
“你不是要回家吗?”尼德兰问。
“花个半小时不碍事,得先把老鼠处理干净才行。”奥古斯都扬扬
手掌,一张从桌面下撕来的纸型窃听器被他丢在地上用手杖戳了个
洞。“监视处刑者视为针对组织的严重间谍行为,我有权拷问可疑
人物,但今夜赶时间,等等先将人丢到你的地窖放个几天再说。”
“你这恶魔。”验尸官的地下室今天才刚放满奇形怪状的尸体,这
一点跟组织人手不足无法移交案件也有些关系,奥古斯都绝不会放
过展示蛋糕的机会。
和奥古斯都一起进入吞噬之屋已然变成势在必行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