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与天狐的战斗原始野蛮并且变化难测,同样是天地间独一无二
且属性相反的异物,一朝碰面打得你死我活并不奇怪。
蛱蝶已经分不出那是扑抓还是撕咬,只见黑与白混在一起快速卷动
,云海被打上半空,变成一缕一缕羽毛状的发光淡痕。
势均力敌。
一波波热浪不断冲刷著大椿,不周山山脚冲出许多黑气,魔物发出
各式各样的哀叫声企图爬上神树,大多却避难不及就被“日”烤熟
了。蛱蝶也被热风吹得站不稳,长发乱舞,睁不开眼。
蛱蝶只知道这样下去侜张不会赢,因为他不像天狗吃了许多“日”
,即使侜张没有输,恐怕也只能和天狗无穷尽地打下去。才一会儿
功夫,侜张的型态已经连狐狸都不太像了,变成某种更适合与天狗
缠斗的怪异形状,如电如虹。
“你们帮帮他啊!”蛱蝶对那只“日”喊道。
金色翼蛇迟疑了一下,才深深吸气朝天狗吐去,一颗火球不断旋转
,到了天狗前方已近乎半座不周山大小,扎实击中目标。
问题是,天狐和天狗正纠缠不清。
“为什么是无差别攻击?”蛱蝶又朝“日”怒叫。
“日”尴尬地转开头,有如在说它只会这招。
幸好天狐看似没受重伤,反而天狗的动作变慢了。
一道无影无形的攻击伴随恶意冷不防砍向大椿,连带掀起蒸腾耀眼
的滔天云浪,看来是天狗对“日”的偷袭生气了,蛱蝶首当其冲。
蛱蝶抱紧长剑站在原地,云啸蔽日,被阴影笼罩,蝶精下意识抬起
脸,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冒出他会死在这里的预感。
和底下那些弱小魔物一样承受不起幻兽争斗的余威,理所当然的灭
亡。
白衣男孩忽然闪现在蛱蝶身前,以冰雾之阵及时挡下冲击。
“噢,紫天大人来了。”
“你这妖精,口不对心,双重标准。”神人后裔指的是蛱蝶逼他发
誓战斗时要做到自保,自个儿却傻傻站着等死。
“我相信侜张的长剑结界。”蛱蝶心虚的说。
“剑不会坏,但是你会。”
紫天的意思是蛱蝶连当剑的支架都太烂了,蛱蝶则想到侜张没直接
叫他逃回去,则是太了解蛱蝶素来不听话,索性给他选择撤退时机
的空间。
岂料,蛱蝶迟迟不退。
“我必须待在这里。”战况瞬息变化,蛱蝶只想确认侜张安危。
“你不够强,便连旁观的资格也没有。”紫天淡淡说出事实,随即
抚摸蛱蝶身前的枝叶。“母亲大人,请将这只虫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
一阵香风将蛱蝶往下卷,回神后他已经掉在天狐的巢穴里。
蛱蝶仍然抱着侜张托付给他的武器,愣愣地站在草地上,头顶天光
漏洞也被不知何时生出的枝枒遮起,大椿内部仍然日夜不分,一旁
的木屋透出烛光,,更显得周遭静谧无比,浑然不觉外面恶战正酣
。
他是某种雪白明亮的力量化身,蛱蝶忽然懂了侜张说以人身死时是
人,狐身死时是狐的意思,那个存在不能切割,一体两面,非得要
赋予形体时,才会变成蛱蝶熟悉的轮廓。
侜张的真面目让蛱蝶比目睹金汤沸腾的“日”还要喘不过气来,和
众生相较,那个家伙更接近神灵。
可望而不可及。
可恶的白狐狸和更可恶的白衣青年都像是虚幻雾气。
过往蛱蝶从来不明白哭泣的感觉,忽然间,那股巨大压力就在心中
爆开,他紧紧抱住长剑痛苦地弯下腰,品尝仿佛破茧而出的刺痛瞬
间。
但他不曾让泪水落下,只是睁著萤萤发亮的眼睛,蛱蝶终究没有钻
出那个无形的茧壳,一如往常恢复冷静,只是那条裂缝还是出现了
。
不要注视会令他哭泣的东西。蛱蝶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柔弱的妖
精为了不被束缚也不染上杀戮,必须快乐潇洒地度过每一天,执著
无法到手的宝物对整个世界失去兴趣,蛱蝶的生命就结束了。
枯竭狂乱而死,就像许许多多纵欲贪情的妖精下场一样,毫无特别
之处。
蛱蝶仍旧坐在屋簷下仰望,等著,等著,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实际
上还不到一天一夜,只是蛱蝶感觉仿佛等了好几个月,侜张回来了
。
他看上去毫发无伤,但彼此都知道表象做不得准。
“打完了。”
“赢了吗?”
“既然我还在这边,天狗跑回无明海,自然是算我赢,那玩意杀不
死。”侜张坐在蛱蝶身畔,用力伸了个大懒腰。
“剑还你!”蛱蝶猛然起身,将长剑扔到天狐头上,跑到水缸边趴
在青苔石头上,舔了两口露水后假寐。
“我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天狐踱到蛱蝶旁边摸摸他的头。“
总是这样任性伤势何时才能好?”
“很快就会好,我不出去玩了,要专心养伤。”
“小蝶儿这么认真也很好,但不用勉强赶进度,就是带你来大椿这
边玩的嘛!”
幸好蛱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睡醒以后便又主动找侜张聊天了,
但他再也没碰只差一笔就能完成的花纹画,侜张也不催他完工,就
这样闲置著,蛱蝶之后不曾吵著无聊,更无踏出天狐巢穴一步。
侜张因此明白,这只蛱蝶异常地顽固。
侜张有时装睡不理他,想逗蛱蝶主动,蝶精却迳自找地方呆坐着,
天狐以眼角余光偷瞄,发现那道单薄的背影就这样动也不动好几个
时辰,那身红衣使他俨然一朵坠落的大桩之花。
蛱蝶的伤势的确飞快痊愈中。
“小蝶儿,你真的没有和我赌气吗?总觉得你最近有点闷。”
“平常一个人就是这样过,再说疗伤要专心消化大椿灵力,我在这
边已经待了不少时间,侜张应该也有其他事情要办,我们总不能一
直在大椿住下去吧?”蛱蝶一脸疑惑地反问。
“走是会走,但不是现在,过来。”天狐朝他招手。
蛱蝶不疑有他走近,却被侜张冷不防按在走廊上剥掉花瓣长衣,蝶
精还来不及叫骂,就被侜张撇了一嘴颜料,只见天狐拿着一管毛笔
,黑眸笑成弯月,漾著满满的邪气。
“我帮小蝶儿设计了一款花纹,你以后变回原形务必参考,保证精
彩。”
“去你的,我不要!”
“别客气,我也有喜欢的花色,只是放在自己身上不适合,就便宜
你了。”天狐笔尖一转瞬间在蛱蝶额头留下星状印记。
“涂你自己啊!丑死了!这什么烂配色!”蛱蝶见侜张意犹未尽拼
命画他的背,终于爆炸了,怒吼一声将满袖颜料全糊到作恶的天狐
身上,之后累了半天才将身体洗干净。
侜张仍带着那些糟透了的染色,托腮懒洋洋地斜躺在走廊上。
“再过来一次。”
“你当我傻子吗?”
“帮你吹干,怕你着凉唷!”
蛱蝶白了他一眼,迳自进屋端出好几根蜡烛,排成一个圈,变回原
形就在侜张眼前藉烛火烘起翅膀。
“这么聪明真不愧是我的小蝶儿。”
就当蛱蝶被暖意包围昏昏欲睡时,手指无声靠近。
“上来,你快被蜡淹到了。”侜张说。
蛱蝶攀上侜张的手指,被他举到胸前,接着变回人形站在走廊上,
一只手搭著天狐指尖。
“小蝶儿来不周山后,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或许是他说这句话的语调太温柔,蛱蝶暂时忘了追究他乱画自己的
仇,在侜张面前跪坐思考。
“照理说应该是你跟天狗打的那场架,但我没看完也看不懂,这边
的风景不消说一定刻骨铭心,但我最难忘的大概还是干掉一只土蜘
蛛的事。”蛱蝶歪著头说。
“舍身战斗的成就感?”
“不,是杀戮的狂喜。”蛱蝶垂下透明睫毛。“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会上瘾。”
“说得也是,小蝶儿不适合打架。”侜张用手指刮了下蝶精的脸颊
,很轻佻。
蛱蝶往前凑,搥了天狐肩膀一拳,他果然完全不痛,却说了声有点
痒。
“本来就没办法打,只能杀掉对方,不然就得被占便宜求敌人饶命
,这什么讨厌的体质啦!”蛱蝶怒道。
“真可怜。”天狐听起来不是很在乎,幸好蛱蝶也不需要他的同情
。
就这样,天狐和蛱蝶又恢复平常的互动。
蛱蝶的伤势顺利痊愈,头发眼眸恢复原先颜色,能吃的食物都吃光
了,肚子有点饿,开始幻想新鲜的花蜜。
“侜张,你几时要送我回去?”蝶精主动问起离开的事。
“你很想走?”天狐反问。
“你不是说没空陪我吗?”
“现在有空了。”
“怎么反反复复?”
“因为当时我们不熟,现在相熟矣。”
蛱蝶仔细想了他的话,感到微微心慌,不懂为何会冒出那种感觉,
于是压下懒得在意。
“如果我说不走了,你我就住在这里,我找东西给你吃,你陪我聊
天解闷如何?”天狐询问躺在大腿上的蛱蝶。
“这怎么可以?不行。”蛱蝶吓了一跳就要站起,却被侜张按了回
去,大掌压在他喉咙上,令蝶精无法动弹,很温暖却霸道无比。
“若我坚持呢?”天狐慢条斯理道。
“那我就算一个人也要走。”事已至此,蛱蝶反而放弃挣扎,冷冷
望着他。
“开开玩笑,这就生气了?我只是想给小蝶儿一个忠告。”
“忠告?”
“愈是你害怕的事情,愈该去尝试看看,累积经验,才不会有一天
完全栽在上头。”
“我害怕啥了?”
“被强者束缚。”侜张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
“……闭嘴,侜张。”
“试试吧!等你真的受不了,我再放你走。你不能遇到无法跨越的
难关就一死了之。这可是坏习惯,小蝶儿,我认为你该善用天赋。
”他轻轻抚过蛱蝶忧郁的眉眼。“不懂吗?我在教你竭尽所能活下
去。”
“我真的不懂,侜张,这样活碍著谁了?当初也不是我愿意当一只
妖精,还生成这副德性,至少我想自由自在,不管时间有多短暂。
我要离开,我现在就想走。”蛱蝶伸出双手触摸他的脸,发自内心
哀求。
天狐叹息,这只蛱蝶还是无意识地发挥天分诱惑他,而且他买帐了
。
“我答应过带你回去就不会食言,但是,再留一天,我们来玩个游
戏,当作给大桩的临别礼物。”
想起大椿母子对自己的照顾,蛱蝶无法拒绝。
“游戏怎么玩?”
“我与你一起来说些故事,假设我们一起旅行可能会发生什么?”
“故事难道不是指已经发生过的事?”
“谛听还未发生或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也是一种情趣。”侜张这样
教育蛱蝶。
“原来如此。”
于是他们一起假设了各式各样的故事,唯独轮到蛱蝶收尾时,他总
是给出一样的结局。
“某天,我在花里醒过来,侜张不见了,他可能去找其他朋友或敌
人玩,虽然很想念他,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侜张的结局却是:小蝶儿吃饱睡着了,天狐带着蛱蝶到另一个有趣
的地方冒险,他们越过无明海,甚至抵达许许多多奇怪的世界。
“但我不可能活那么久,也没足够的体力陪你到那么多地方,再说
侜张你其实很容易对同样对象感到腻味不是吗?还有,你编的故事
地点太高难度,我只能当你的跟班,但我也有自己的目标!”蛱蝶
出乎意料看重现实。
若非事先约好不许干涉对方编故事的喜好,天狐真想揍他。
后来天狐还是带蛱蝶离开不周山,两人在当初侜张攻击鸟妖救起蛱
蝶的地点告别。
蛱蝶恢复原形停在天狐额头上,用鳞粉为他画了朵大桩之花,侜张
任其施为,不以为忤。
“下次见面,小蝶儿可别忘了我。”侜张朝蛱蝶笑了笑,笑容却像
涟漪般短暂。
“知道啦!白狐狸,你笑起来很好看。”蛱蝶喜欢美丽的事物,否
则也不会被天狐吸引了。
“表情这种事总是随着心思变化,没事不会想笑。”
“你变女人时就很爱笑骗人。”蛱蝶嘟囔。“这样好了,以后见面
我来逗你多笑笑。”
“那就这么约定了。”
侜张凝视著蛱蝶翩翩飞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故事里天狐经常不告而别,现实中每次主动离开的却不是侜张,而
是嚷嚷着有事赶时间的蛱蝶,尽管他们罕有事先商量再会之期,天
狐却总是能在某时某地逮住这只蝶精,这是他们的游戏。
蛱蝶独自旅行赶路时,总是选择山上最高那棵树的枝枒栖息,望着
月亮发呆,想得最多的是天狐在故事里常常说的两句话。
‘要跟我一起走吗?’
‘没出息。’
每当天狐这样说时,眼中淡淡的无奈与纵容总是让蛱蝶感到满足。
真的是很没出息,但是蛱蝶乐了。只要不勉强在一起,蛱蝶就不会
因自己弱小无能而怨恨侜张,反而能坦然怀念一切,期待下次相遇
的契机。
侜张,跟着你,我就没有自己的故事了。
但你的重要是故事无法形容的,所以我的自由即是你的自由。
这些话蛱蝶相信不说出来侜张也能明白。
有生之年,蛱蝶不时会梦见年轻时和天狐在不周山居住那段往事,
梦里天狐亲手制作的小柜子放在角落,上头的彩绘里停著一只黑翼
蛱蝶,翅上有处空白还未涂满。
那份静谧一直盈满蛱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