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狐回来巢穴时,看见他的午睡位置多了一团红色馒头。
蛱蝶不懂如何穿好花瓣长衣,索性将侜张送的红衣当成被子,趴在
金色丝草中凌乱而疲惫地睡着。
“我离开时怎么啦?伤成这样。”侜张掀开花瓣长衣,发现蛱蝶的
人形颜色变了。
蛱蝶简单扼要描述遇见紫天与协助菌人的经过,此刻的他已经痛到
没力气像平常那样聒噪了,瞬间强行拿出体内的毒一口气洒光,不
啻掏出内脏。
“看来你身上的颜色和健康程度以及行动意图有关系。”天狐评估
道。
蛱蝶的人形化身长发已褪为透明冰白,就连瞳色也仅剩下淡淡的红
,整个人染上一抹凄艳。
“虽然颜色本来就是你欺敌的手段,五颜六色也不保证是最佳状态
,但这副样子看起来还真是……啧啧!”
“喂!‘啧啧’是什么意思?”
“比你上次沾满口水瘫在地上的模样更倒楣的感觉,某种意义上也
可以说是精彩了。”始作俑者笑嘻嘻的说。
“但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还有你就是那个楣!”蛱蝶还是忍不
住回嘴了。
“不就是因为小蝶儿还没死正高兴著吗?好不容易认识的新朋友要
是太快死掉,侜张我可是会很遗憾。”天狐在蛱蝶身边盘腿坐下,
将蝶精挪到怀中看护。“多管闲事的小蝶儿,神人可不希罕你帮忙
。”
“我只是举手之劳。”蛱蝶嘴硬道。
“你这新添的伤势相当于人类将手掌拔下来,说重不重,说轻也不
轻,伤口倒是很深,毕竟是要害嘛,可谓举到掉了手的举手之劳。
”天狐瞄著蛱蝶乍看只是缺了一块的衣袖轻快地嘲讽,妖精的伪装
本能照例会让表面上看起来干净漂亮。
“死不了,大不了多躺一阵子。”妖精满不在乎。
浓雾从外侧淹没大椿枝丛,花香被雾气稀释了,蛱蝶不用问天狐也
能明白,大桩的力量正在消失,雾里渗着令人不安的恍惚深邃感,
那是来自深渊另一边的无明海气息,天地边缘仿佛即将颓倾。
“侜张,大桩快死了吗?”蛱蝶虽不喜欢被侜张抱着,但巢穴里恐
怕没有其他位置比他身边舒适,遑论巢穴外的地方,其实侜张自己
应该也清楚,大桩内部比他预估得还要危险。
“嗯。”
“为什么?神人不是能活很久很久吗?”
“她的确活了很久很久,只是,任务太艰钜了,撑到现在,也算到
了极限。”
“任务?”
“大桩是为了修补天柱才被投进不周山,但她虽然长得很高,仍旧
无法与天比齐,顶多是看守着破碎天柱的残余力量,让此地不致于
变成新魔或魔物大军登陆的缺口。在她死后,不周山与这一带大概
会崩毁落入深渊,‘日’也不会再从这里爬升。”侜张道。
“她真的不能动?”蛱蝶问。
“古神的职责是滋养万物,那些最强大的纯种神人,尤其是‘长子
’或‘长女’,往往也和古神一样不会随意行动,天性如此。”
“是古神将大桩的种子投在这儿吗?”
“小蝶儿,你问问题的方式总有一天会给自己惹麻烦,不过侜张我
倒是很喜欢呐!古神不会出现有目的性的行动,若要我猜,是天界
在大椿刚出生时将她拿过来放置于不周山。”
“听上去天界不是个好地方。”蛱蝶撇嘴。
“这个世界在若干劫难后迟早要毁灭,天界只是做出他们认为有利
的计划,不过种因得果,是延迟抑或加速毁灭就不得而知了,我只
是带你来看看即将结束的美景。”侜张让蛱蝶靠在他胸膛上,捞起
蝶精的手打量伤势。
“我喜欢大桩,可惜我不是在大桩出生,否则就在这里度过生老病
死也不坏。”蝶精作梦般的说。
“假设你在大桩出生,我看你多半不会成精,就是一条花斑懒虫。
”侜张捏了捏他的脸颊。
蛱蝶抗议几句无果,只好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养伤。
又过了数天,侜张带来的食粮已经快吃完了,天狐更是打从抵达不
周山第一天开始就没进食,却毫无衰弱不满的迹象,难道一只鸟妖
就能让他撑那么久?或者他其实不需要吃东西,烤鸟妖来吃只是接
近蛱蝶的借口?这部分想太多也没意义,蛱蝶自认等粮食吃完还能
撑一阵子,心情完全不受影响。
走廊上无声无息多出一小袋以青苔种子和花瓣汁液制成的发酵薄饼
,心知是菌人的谢礼,大概是紫天替他们送过来的。
蛱蝶观察侜张用一套特别工具切割打磨木料制作小柜子,也领了份
描绘花纹的工作,他最擅长创作各种花纹,一旦投入其中,时间飞
逝。
有时雾气过浓成了雾雨,天狐便和蛱蝶住到木造房子里,点起更多
灯火,屋外仿佛永夜,两人便在屋内天南地北闲聊,蛱蝶喜欢听故
事并发问,侜张也反问了不少蛱蝶的经历。
有次话题又回到关于紫天与魔物之战,蛱蝶终于能够口沫横飞描述
他在那场战斗中扮演的角色和各种心情,天狐挑眉看着他道:“你
还真是憋了不少时间。”
“被我吃到嘴里那时怎不用毒?你其实能伤到我。”天狐还刻意将
蛱蝶含了一阵子,好奇蛱蝶会如何反应,岂料他只是一味哭叫抗议
,最后侜张也不好意思闹人家,只好把蛱蝶吐出来。
一只不用人形魅惑众生的羽虫,以原形出现却终究不肯放毒的剧毒
蛱蝶。
侜张一眼看出种种不合理的明显矛盾,这只蛱蝶放弃武力后如何活
下来?为何这般别扭地活着?蝶精在天狐眼中成了自动送上门的有
趣谜题。
“我坚持不在任何动物嘴里做出排泄行为。”蛱蝶严肃的说。
“你是虫类,这不是本能吗?”侜张也很正经地回他。
“我是变态。”蛱蝶自己承认了。
“禁欲吗……也很好。”天狐眼神晦暗不清,脸上倒是笑得很开心
。
蛱蝶总觉得天狐难得一见的开怀大笑让人发毛。
“我期待小蝶儿独树一格的修行方式,不知最后是何种结果?”
“这也算修行?总之,我要按照自己开心的方式过日子,死掉就算
了。”蛱蝶抱住膝盖望着侜张强调。
就在蛱蝶低头凑近柜面作画,只差几笔就要完工时,侜张忽然过来
拍肩,要他放下画笔。
“走,我们去等日出。”
侜张带蛱蝶飞出大桩树顶,坐在最高的枝枒上,罡风凛冽,将混著
尘埃的灰雾从深渊刮上半空,纵使有天狐的灵力保护,蛱蝶还是冷
到骨子里。
侜张让蛱蝶坐在臂弯中揽住他的脖子,这个姿势很像抱小孩子,蛱
蝶意外地不排斥,大概这样做让他比天狐高了一点。
汤谷还是一片漆黑,侜张却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侜张,你在乐啥?”
“小蝶儿,我很强吗?”
“不然咧?”
“我遇过的生灵,不是讨厌我,就是崇拜我,要不就是比我更强的
存在,懒得里我。”
“这种际遇很正常呗?”蛱蝶不太清楚他想表达什么。
“只有你,无时无刻都在和我较劲儿。”
“哪有?”蛱蝶马上否认。
“举个例子,你总是侜张侜张地叫我,称呼紫天却会加声大人,我
还比那小鬼强许多呢!”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喜欢我叫你大人?”
“不喜欢。但想想也很有意思。不如你假装叫我一声?要魅惑些。
”
“滚。”
侜张却轻笑着将蝶精揽得更紧,在他耳畔低语:“仔细看,别错过
了。”
前方泥淖夜色中忽然浮现金色小点,随即扩大,迅速染出一片纯金
云海,顿时汤谷出现了,沸腾的云雾,发烫的水气,眼前一切都在
发光震动,大椿枝叶泛出一层晶莹剔透的光芒。
蛱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本以为“日”是颗圆球,岂料这只日
像一只金色火焰形成的长翅膀的蛇,环绕全身的光轮在翼蛇一跃出
云海就迅速扩大照亮整片天空,但远方还是有一层黑色始终没有变
化。
于是蛱蝶知道,那就是无明海。
空气跟着苏醒的汤谷一并充满高热,若无侜张保护,蛱蝶恐怕一瞬
间就变成灰屑了。蛱蝶感觉这段时间的阴冷虚弱都因这片日光一扫
而空。
那只日并不急着巡视大地,反而在大桩附近上下跳跃,似乎想吸引
大桩注意。
蛱蝶正沉醉这幅美景中目不转睛,颊边却传来奇妙的触感,他不明
就里转头,天狐以鼻尖碰著蝶精的脸,貌似在闻他,蛱蝶刚转过头
,正好迎上侜张更近一步靠过来的动作,侜张的嘴唇便贴在妖精脸
颊上动也不动。
“侜张?”
“你身上的蜜香被阳光晒过后很可口的感觉。”
“真的吗?好像是耶。”蛱蝶闻了闻衣袖,“不准再吃我!”
“真可惜。”侜张夸张地将上半身往后挪,欣赏著沐浴在晨曦中的
蛱蝶。
远空中飘着一条黑色卷曲的线头,蛱蝶刚指著黑线问侜张那是什么
,天狐便皱眉将不知从哪抽出的长剑塞进蛱蝶怀中,确定他有好好
拿着,才将蝶精放在下方较密集的枝枒间。
“那就是天狗,可能在无明海那边看见我和‘日’同时出现,因此
冲过来了。”
天狐语速很快,有别他平常不慌不忙的态度,蛱蝶明白他立刻要战
斗了,而且无法带着拖油瓶。
“了解,你去忙,不用担心我。”
侜张好似蛱蝶说了某种笑话般,用指尖点着蛱蝶额头,按出一个红
印,感到挺痛的蛱蝶不满地叫了声。
“抱着这把剑,上面有我的气形成的结界,绝不能松手,情况不对
就往大桩里面跑,躲得愈下面愈好。”侜张的语气不是安抚而是警
告。
“把武器给我你怎么办?”
“那不是用剑能对付的敌人,我打算徒手打比较保险,再说这边有
‘日’和大桩当我的后盾。没事的,在这边的世界战斗对我方有利
。”
蛱蝶勉强朝侜张扯扯嘴角,不知现在他露出的笑脸该有多难看?
侜张跳入浓雾中,云海再度破开,跃出一头小山大的裂尾白狐,天
狐仍不断变形,愈发庞大闪耀,甚至连那头“日”也戒慎地让到了
一旁,黑云同时抵达汤谷中央,钻出一头不亚于天狐的漆黑巨兽,
两者同样有着长牙长爪,天狗那深渊火石般的血红大眼镶满整个头
部,无明海怪物的眼睛比土蜘蛛还多。
蛱蝶无来由地猜测,那些血红眼睛都是吞食“日”之后长出来的器
官,让天狗变得更加强大。
天狗仿佛意识到蛱蝶正在观察自己,一道锐利无比的视线扫中蛱蝶
,令他浑身战栗。下一瞬天狐便蛮横地撞上天狗,将黑兽往后推出
一段距离,两方在汤谷中开始缠斗,滚烫云浪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