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院没多久,妈就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决定带我去一趟南投。
“博博一定是学校压力太大,我带他出去走走散心。”妈这样对爸解释,帮我跟学校
请假之后便带着我坐上火车,一路向南。为了打发时间,我看着车窗外缓缓消逝的风景,
累了就瞇眼小睡,睡醒又盯着车窗发呆。
经过某处平交道时我看到站在马路与铁轨交界的一家老小,全部只剩支离破碎的上半
身,下半身若隐若现,只有朦胧形貌。面目惨白,双眼空洞地盯着经过的火车。多半是在
这里出车祸一起共赴黄泉的家庭吧。我猜。
“我们要去哪里?”火车经过台中丰原车站时我问。
“带你出来透透气,别想太多。”妈有些坐立难安,
我挪了挪僵硬发疼的屁股,旋开宝特瓶盖,灌进一大口不冰的可乐。我心里有数,这
趟出门绝非散心之旅。至于妈到底想干嘛,却是完全没底。
抵达南投,平日的车站里人迹不多,寥寥可数。南台湾的夏天尤其炎热,蝉鸣几乎令
人耳聋。妈招来出租车,报出陌生的地址。
年轻的司机再三确认,“这地方很远喔。”
妈点点头。
车厢里简直像是天堂,将盛暑的酷热隔绝在外。车里播放的音乐是周杰伦最新的专辑
八度空间,周杰伦就像颗不懂何谓坠落的流星,从窜红开始,就维持那样夸张的声势,耀
眼得很过份。每张专辑都有经典的歌,从那时开始,一路陪伴我跨越国小到高中这段苦闷
的校园生活。听到他的歌算是远行至此最让人开心的事情。
现在正好拨放到“爷爷泡的茶”,我在心里无声哼著,心情总算轻快起来。
按照妈给的地址,出租车一路驶离市区,转往偏郊,将近半小时的车程之后,车在一
座斜坡边停下。妈付清昂贵的车资,跟我重返毒辣阳光肆虐的车外。脱离冷气的瞬间汗如
雨下。
我跟妈顶着大太阳,拾阶而上,我觉得连内裤都被汗水浸湿了。登上阶梯的尽头之后
终于是平地,不远处有间看似宫庙的建筑。
“这是什么地方?”
妈解释:“这是同事介绍的,人家说这间庙很灵验,里面的济公师父很厉害,一定可
以帮你。博博,我们去试试看好不好?”
其实我是存疑的,而且很想跟妈说这庙的周围聚集一堆徘徊不去、表情又超难看的阿
飘。因为爸的铁齿,所以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注意过宫啊庙的之类的地方,况且以前也看
不到,所以不能确定有这么多阿飘是不是正常的情况。但是我感到不太对劲,这里的阴气
很重。
至少妈相信我,愿意帮忙解决问题。虽然不太信任这间庙,至少先看看再下定论。
踏入庙门的瞬间,我惊觉庙里阴凉无比,却不是冷气或电扇的那种凉快。
一个穿着褪色运动衫的肥胖大婶笑吟吟过来招呼:“两位第一次来齁?”
这大婶一开口就让人想到妓院的老鸨,这招呼的口气如果换成讲“少年仔,第一次齁
”好像也没有违和。
“我姓李,我有先打过电话。请问师父在吗?”妈战战兢兢地问,深怕错过。
“啊!原来是李小姐,师父刚忙完在休息。唉,你有所不知,早上才一堆人跑来求师
父帮忙!师父虽然疲累,但本着渡化众生的慈悲,还是每个人都帮忙看过了。唉,每个人
看完都开开心心离开,都称赞师父大慈大悲啊,就是累惨师父!”运动衫大婶连珠砲似地
说个没完。
我懒得理会大婶的废话,反正自有妈会应付,索性四处走走看看。庙里的摆设跟电视
节目看到的差不多,该有的都有,供桌的正中央是一尊大济公像,后头还有好几尊我认不
出名号的神像。桌上摆着拜拜的蔬果还有饼干零食。
背后突然一阵凉意,转头发现有几个阿飘跟在后头一起进来。其中几个大方地跳上供
桌,蛮不在乎地走来走去,还有几个盘腿坐在拜拜的水果边,抓起苹果就往嘴里扔。我注
意到祂们是从真正的苹果里抽出类似复制品般、形影稀薄的苹果,至于真正的苹果仍在原
处纹风不动。
一个老阿飘津津有味地大嚼苹果,然后又抓起一把饼干塞进嘴里。另外几个阿飘蹲在
香炉边,吸著燃烧的香枝袅袅上升的轻烟。
这不太对劲吧?这里面的阿飘数量跟我在医院见到的居然一样多。
运动衫大婶请出大名鼎鼎的师父,我还以为会跟武侠小说描绘的世外高人一样,结果
却是个肤色蜡黄、小眼睛小鼻子,看起来有些贼头贼脑的中年男人。他手摇蒲扇,还抓着
葫芦,穿着跟大婶一样款式的运动衫,不过没有褪色。
这名“师父”大摇大摆走来。上下打量妈,然后连连摇头。
“糟啦、糟啦。”师父眉头深锁。
妈着急地问:“什么糟了?”
师父掐指一算,“这个不好解啊,不好解。”
妈更加心慌,“师父,你一定要帮帮我儿子!”
师父身躯微震,经过妈的提醒终于注意到我。随着他的接近,我感到一股微妙的压迫
感,师父周边有着无形却又仿佛有实体的气场,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总之让我感到不
舒服。
师父那对略黄又混浊的眼珠子盯着我瞧,瞧得我心烦,干脆别过头去。却忽然意识到
某种类似预感的征兆,于是又转回视线。
这一回头我差点没叫出声,两个阴森的女鬼从师父左右的肩膀后缓缓探出头,恶狠狠
地盯着师父,看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那神情之怨之憎,是我前所未见的。
“小弟弟,你这个问题不好解喔,不好解。”师父装模作样地掐指乱算一通。
妈快步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连连向师父拜托,还拿出准备好的红包。那个厚度足足
有我三年来累计收到的压岁钱这么多。
高高昂起头的师父用偷瞄红包,咳了几声,“不用这么客气,是你与我有缘所以才能
找到这里。我当然会出手帮忙。”说完又咳了几声,运动衫大婶扭著肥大的屁股跑来,笑
咪咪地收走红包。
师父戴好济公帽,双手合十对供桌的济公像拜了几次,突然怪叫一声,半瞇着眼,踩
著踉跄犹如喝醉的步伐摇摇晃晃地绕着我打转。
“噫!何方妖孽,纠缠不清!”起乩的师父一声大喝,蒲扇直指过来。一阵劲风扑面
,还带着霉臭味。
“速速离开、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本济公不留情!”师父怪腔怪调,边摇扇边晃动手
中葫芦,对我胡乱比划一番。
妈紧张不已地追问:“师父,我儿子被什么缠上了?”
“你儿子在外面经过人家车祸,丧生的人心有不甘,跟在他身边!小孩子乖乖路过就
好,不要乱说话,现在惹得人家不高兴!”师父走向供桌,拿起红色的塑胶酒壶,仰头往
嘴里注入一束清澈酒液。
师父鼓著两边的腮帮子,又跨又跳,飞快来到我面前,还未来得及反应,师父立刻张
嘴猛力一喷,我满脸被吐满腥辣的米酒。
“喂!”我狼狈退开,甩掉沾身的酒水,怒瞪师父。
“小孩子不懂事,本座是在帮你驱邪!”师父哼哼一笑,很有戏弄得逞的意味。
“我没被鬼附身,你身边才跟着两个女鬼好吗!”气炸的我不甘示弱地反呛。
师父那股嚣张自得的气势忽然间荡然无存。他震惊地看着我,音调发抖地问:“两、
两个女鬼?”
他发问的同时,那两个女鬼也朝我看来,显得狂喜又不可置信。
“一个长头发,瘦瘦高高的。另一个比较娇小,有染头发是棕色的,眼睛很大。”我
随口描述两个女鬼的模样。
师父越听脸色越难看,嘴角不自然地抽搐,活像被押上刑场的囚犯。他跪地对济公像
连连磕头,又抓起香炉,往身上洒满香灰。随后头也不回,连滚带爬跑出庙,留下面面相
觑的我们。
“师父起乩的时候都会这样,常常有让人想不到的举动啦,啊今天就先这样好了,你
们先回去,之后再来!”运动衫大婶陪着心虚的笑脸说。
“啊?喔喔……”妈整个人也傻了,没多问就拉着我离开,我只好跟着她走,但是没
想到那两个原本待在师父身后的女鬼也跟了过来,更后面还跟着一群好像想看热闹的阿飘
。
我有预感,事情真的要糟。
“妈,我想上厕所。”不等妈回应,挣开她的手,我折回庙里跟大婶问清厕所的位置
。大婶看到我突然回来还吓一大跳。
穿越侧门,拐进一条狭小走道,远远可以闻到夸张的屎臭与尿骚味,我立刻打消主意
,决定换个地方。另外寻觅一处不会被轻易看到的死角,两个女鬼始终紧随在后。
确定妈没跟来,我停下,然后发问:“祢们要干嘛?”
两个女鬼的模样虽然可怕,但对我好像没有敌意。娇小女鬼突然落泪啜泣,长发女鬼
拉着祂的手,同样泪眼婆娑。
“帮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