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的时刻众说纷纭,福兴传统是比谁都早开门欢迎飘飘,关门却
习惯拖到最后一刻,午夜过了,东边日头濛濛亮才收摊。
于新还在养病,阿渔独身来到城隍庙后的水岸,负责监看阴曹放出来
的孤魂野鬼列队回归冥土。其中一群断手破头的不良少年,经过阿渔身旁
,对他重重啧了声。
怎样?整整七月没死人你们很失落是吧?
待亡魂清空,阴曹那边会派员与福兴城隍例行交接,阿渔就是为了等
这个惯例才乖乖站整晚给露水洗脸。他一见到鬼差大人浮出水面,双膝立
刻噗通跪下。
“请放过我家小新,我愿意做牛做马,鞠躬尽瘁,效忠阴曹!”
陆判半身浸在水下,不疾不徐从西装内袋拿出记事本翻看,阿渔怀疑
本子上头写满小心眼的坏话。
“不必了。”
“别这样嘛,我很能干的!”
“你跪也白跪,我们针对他这个案子开了三次审判堂,只要他肉身活
著,就是属于人世那一边。而且,即便我们差员短缺,也不需要你这废物
死胖子来充数。”
阿渔可以从陆判言语无情的羞辱感觉到人家对福兴双宝闹出来的风风
雨雨有多不爽,但陆判既然都说会放过于新,就不会再派鬼捉人。
“那么,想必判官大人听说了,最近有道士垂涎福兴大饼──”阿渔
谄媚笑道,陆判只是顶了下眼镜。
“我记得一个半月前你说过福兴的事要自己看着办。”
“年幼无知、年幼无知,请帮帮忙,不然下次就要一打一百了。”阿
渔双手合十,牺牲尊严请求支援。“反正迟早会你们阴曹收回去,你们早
点派人来协防也是应该的。”
“我也要再次申明,城隍退位之后,阴律所有容许福兴的灰色地带都
会收归回来,死生两清。”
“我知道啦。”阿渔心想也好,于新就能回去过平凡的生活。
“你知道个屁!说起来都怪你荒怠职务,让他僭知太多幽冥的事理。
”
“我也不想,但我就是忍不住拖他下水,他太好用了!”不管是小祕
书还是打前锋,小新哥哥总是能把事务一手包办下来。
“阴律严防死生界线有其意义,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这只蠢猪。”
阿渔倔地回嘴:“时候到了,我会走啦,不会哭哭啼啼吵著留下。”
“问题不在你,白痴。”啪地一声,陆判合上记载劫数的本子。“总
之,我会再指派‘最得力’的人手过来。”
阿渔抬头瞟了陆判一眼,总觉得判官大人话中有话。
“为了一个孽子,性命、自尊什么都赔了上去,换作我绝对不生孩子
。”
曾汝团队聘请法律顾问,以维护住参选资格为底限,咨询各项犯法事
宜。
遭遇生命危险就算了,她们有保险;但一想到张仁好那女人竟粗暴地
亵玩她们心爱的男神,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们放弃听牌的温和路线,决定梭哈下去,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她们到处放话,说张仁好怕输不敢参加辩论会、张议员婚变好痛躲在
家哭哭,用很贱的口气极尽嘲讽之能事,听得自己都想呼自己巴掌。皇天
不负苦心人,叫阵有成,张仁好果真出席辩论会。
七点整,天还没完全黑,张仁好穿着鲜艳的红色套装下车,曾汝则是
一身素朴的淡黄孕妇长裙,两个女人隔着一间庙的距离,眼神交会。
庙埕来了不少镇民,也有小朋友,即使没有歌舞摸彩,仍是围着讲台
席地而坐。妮妮说,这也表示福兴镇民还没能决定投票的对象,才会耗费
时间成本与会。
比起庆典的华丽舞台,辩论会的场子很阳春,只有成双的透明讲台和
投影布幕,没有主持人,由曾汝本人彬彬开场。打光得宜,让她看起来像
会发圣光的小仙女。
“很高兴张议员参加今晚的活动,来者是客,就由张议员先阐述施政
理念。”
“什么客人?我可是城隍爷义女。”张仁好柔声纠正道,不失为一记
表明正统的下马威。
“真不好意思,我只是以黄家媳妇的立场表示欢迎。”曾汝微笑再微
笑,刻意摸了摸肚子。
张仁好拿出自带的笔记电脑,由她幕僚亲自接上投影设备。仙子在前
台晃着三角巾冷笑道:看张议员把资料保密到家,可见要对曾汝来阴的。
没关系,反正她们也是,同归于尽。
“我很鼓励年轻人出头,但也希望是像咱福兴善良热情的孩子,而不
是别有用心的投机分子。”
投影布幕放出曾汝前男友的伤害照,引得众人一阵惊呼。然后是“曾
汝、杀人未遂、判刑确定”几个血淋淋的大字。
“曾小姐,妳真是,太可怕了。”张仁好沉痛地对曾汝喊话,曾汝没
有回避她的目光。“我这里还有被害人现身说法的影片,请乡亲做个见证
。”
曾汝前男友的歪脸出现在投影布幕上,对镜头声泪俱下。
“别看她人模人样,她那个人不可理喻,情绪一上来就大吼大叫,怎
么跟她解释都没用,我差一点就死在她手上。福兴的朋友,你们千万不要
被那女人骗了!”
张仁好抿住唇角的笑,向在场观众激昂发问:“各位乡亲,试问她这
种人,能当福兴的父母官吗?”
曾汝拉过麦克风,正声回应张仁好的质疑。
“我这些年深切反省自己当年的罪行,他背叛感情固然是事实,但年
轻的我这么轻易去伤害对方是因为我很爱他吗?不是,我只是因为自尊心
受创而愤怒失控,我当时很幼稚,只想到我自己。”
妮妮要曾汝强调“年轻”而不懂事,曾汝这段彩排一次就过,因为是
事实。遇到一个相貌不错的男孩子,聊过几次天、上过床,就自以为是爱
,真是蠢到极点。
“经此一事,我不再仗着优势的外在条件等著旁人来吹捧,学习主动
为他人付出。正因为我改变了处世的心态,我才能认识于新,进而相知相
惜。也因为于新,我才会来到福兴,我对这一切无比感激。”
曾汝目光深情投注于台下的观众,心里想的都是老公。人说本性难移
,她到现在还是一样,喜欢一个人就想得到他所有,要把名字印在他身分
证上、要生他的孩子。
“张议员,妳问我能不能当福兴的大家长,我相信我做得到,因为我
经历过深渊,我深知改变才能往幸福迈进。”曾汝抚著胸口向众人宣示。
人们都喜欢浪子回头、知错悔改的戏码,但官员总是死不认错,直到
身败名裂才肯说一声“对不起”。妮妮说,这是把领导者所需的自信误以
为自傲所导致的悲惨结果,自信的人才会勇于为己身的过失负责。
曾汝其实没多大把握她是自信不是自傲,当她看到前男友的脸冒出来
还是抖了两下,但一想到她有三个会帮她挡货车的好姊妹,好像天塌下来
、于新说要另娶小胖鱼都撑得住。
她回答完问题,扬起脸,换作她向对手诘问。
“无独有偶,我也有关于私德的问题请张议员回答。”
“妳想说我离婚的事?我们已经结束关系,今后我会全心为福兴付出
。”
张仁好满不在乎地笑了,曾汝有点火大,这位阿姨出车撞人的事才几
天?竟然排不上她心头负罪感的首位。
“不,我想请张议员说明妳和王镇长儿子命案的关系。”曾汝凛凛质
问。
台下陷入一片死寂,张仁好褪下笑容,面无表情盯着曾汝。
“抱歉,我不懂妳在说什么。”
“那我重申一遍,是妳幕后指使旁人谋杀前镇长的孩子?”
“妳应该是听信妳丈夫的枕边话才会有这种可笑的念头,但福兴人都
知道,他精神状况有问题。”
“你们都误会阿新了,他跳河是场意外,因为昕宇死了才疯掉。”曾
汝固然有维护丈夫的意思,但她这番话也不失真实。“张议员,妳让福兴
长久盼来的两个囝仔一死一疯,妳的心肝怎么会如此残忍?”
“我怎么会这么做?妳切莫血口喷人。”
张仁好轻描淡写否认,曾汝就等着她否认。
“也是,妳不相信旁人,总要亲力而为,也就是说,开车撞死王昕宇
的凶手,是妳本人吗?”
人习惯趋吉避凶,对坏事总是想要不听不看。但是,连她这个外来的
陌生人都会因为一个逝去的年轻生命而喉咙发紧,更别提看着王昕宇长大
的福兴镇民,更何况于新?
“当妳振振有词指责我伤害的罪行,妳脑中有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张
仁好,是不是妳下的毒手?讲、实、话!”
张仁好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城隍庙,只见庙门半掩,门后依稀伫立一抹
白色的身影。
“议员,甘是妳撞死小胖?”管塔的东伯、开茶馆的姚姊,人们犹豫
再三后,纷纷向张议员开口询问。
张仁好拔高音反驳:“我是城隍爷义女,你们怎么可以怀疑我?”
“‘城隍爷义女’,哈哈哈。”曾汝覆诵一遍,张仁好恶目相向。“
这个词真是太妙了,城隍加义女,不就是假公主吗?”
“妳竟敢在庙前亵渎神明?”
“我不是在笑你们早已远走的‘大人’,而是在笑妳。妳以为只要攀
上神明这层关系,就能不受人的道德法律制衡吗?妳那根本不是信仰、不
是孺慕,妳亲近那人只是为了自己趋炎附势的虚荣心!”
她们团队下工夫去研究张仁好和城隍爷之间的渊源:在那重男轻女的
时代,张仁好一个女儿家因为雨中的奇遇受到家族长辈关注,得到比她兄
弟更多栽培的资源。
“抱紧叔叔大腿有糖吃”,每个精明的孩子都会这么做,无可厚非,
而她们会判定张仁好势利胜于信仰,是基于张家桩脚里长卖弄他和张家关
系无意间泄露的证词──张仁好婚前就知道男方人品不好,最后还是无异
议嫁了,可见她和她家族同样看上了男方权势。
这也是张仁好自己的选择,但这样的女人说的爱,通常也只是挂羊头
卖狗肉。
曾汝出格的嘲弄把张仁好逼得踏出公众人物儒雅的形象,她不顾幕僚
阻拦,向曾汝咆哮出声。
“妳这个外人又懂什么?”
“外人?比起妳,我可是正统的王妃,明媒正娶的黄家媳妇。妳一直
搞不清楚我们究竟在争什么,但我可是明白得很。”
“都怪祂选了妳,妳这个贱人才能在这里猖狂!”
“好笑,这是人的事,少推到神头上!我比妳年轻貌美、我有孩子,
妳没有的,我都有,妳怎么能不嫉妒死我?张仁好,照照镜子,不要逃避
现实了!”
张仁好冲上来,曾汝不甘示弱迎上去,两名候选人在台上掐成一团。
曾汝早有预备在孕妇装下穿铁甲,撞给她瘀青。
两方幕僚上台把她们拉开,说是拉开,曾汝团队更像把曾汝架到战线
后方然后三人围殴张议员。张议员的黑道手下想动作,却被阿尼哥的小弟
们人盯人架住,动弹不得。
直到警方赶来,才终于分开一群疯婆子。
曾汝被带上警车前,顺了顺发尾,拿起麦克风广播散场。
“感谢各位乡亲的热情参与,祝大家今晚有个好梦。”
镇民们只是呆傻望着她们,机车如仙子也忍不住反省:有点超过了。
她们坐警车,而张仁好那边一通电话就让警察局长鞠躬哈腰,恭送张
议员回家睡觉。张仁好临走前,曾汝朗声叫住她。
“妳从第一眼就讨厌我,外来的美人儿,我让妳联想到得祂所爱的秋
水姑娘对吧?我也是,我看到妳放任手下存心欺负我老公就对妳很不爽。
我一个素人,要向身为官员的妳争公道,也只能为官了。”
“想跟我争?就看妳能不能活着爬出福兴。”张仁好威吓以对,少了
以往的从容。
“我不会输的,因为我正代表着福兴三百年来的道统,不平则鸣。”
曾汝抚著肚子,总觉得宝宝跟着她的话蹦了一下。
“等著吧,妳加诸在我亲亲老公的种种伤害,他父亲、他挚友,一件一件
,我都会还报给妳,如同城隍庙挂的额匾,赏善、罚恶,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