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夜幕低垂,下人在门外挂起,写着领日国公主府的灯笼,府内外灯火通明,六名顶尖裁缝
聚在偏厅,为了十倍酬劳,不眠不休地赶工。
用完膳,长公主和我到厅里察看进度,慰问了一番,然后回到房里说话。
刚谈起三公主,又来了访客。
管家神色紧张通报当朝太子驾到。
“殿下性子比较直率,言语中若有冒犯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公主海涵。”
管家提前致歉,间接暗示这位太子鲁莽无礼。
暗夜造访女眷,已失体统,长公主身为希有国上宾,此举更有损国格。
“无妨,还请转告太子殿下稍候片刻,等我和妹妹更好衣,即刻前去面见。”
晚了,我和长公主身上穿着夜衣,不适宜见客。
“多谢两位公主。”
管家如释重负离开。
“等不及新衣服做好,妳先去换上白天的朝服,缀点胭脂水粉,我在这里候着。”
长公主并不生气,交代我去打扮一番,我懂她的意思,对要见未来可能的夫婿人选感到不
安。
躁乱的心很快平息。
为我上妆,整饰头发的绣绿、香柳是最大功臣。
“早料到太子会过来,没想到会那么快。”
绣绿揶揄地说著。
“听说那个钦差是太子党,看见长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还不摇头摆尾跑去献宝。”
香柳尖酸地把钦差比喻成狗,直指太子为长公主而来。
“陛下律己甚严,多少年没充实后宫,太子怎么会这副德行?”
绣绿以当今皇上为荣,瞧不起太子。
“慈母多败儿,说到底是皇后的问题。”
香柳说出因由。
“真奇怪一样是自己的孩子,大皇子文德兼备,为何皇后如此偏心,策立二皇子为太子?
”
宫廷事复杂难解,绣绿区区一个女奴哪能看透。
不久前我和她一样,如今已是贵为皇家人,有朝一日牵涉其中,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妆成,才要往长公主居所去,耳边传来异动,太子耐不住久候,带着几名亲信直闯长公主
香闺。
“走快点。”
为防不测,我催促绣绿、香柳,边赶路,边听着房里动静。
“这才配叫天香国色。”
太子大赞长公主貌美。
“美得让人心痒难耐。”
轻浮调戏长公主。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长公主是国宾,皇上知道了,怕是会怪罪。”
管家出言拦阻,不让太子做出有失体统的错事。
“你是哪根葱哪棵蒜,敢管本太子的闲事。”
巴掌声响,管家被掌掴。
礼部主事官职卑微,仍是朝廷命官,太子当众殴打朝臣,目无法纪,再做出什么失格的事
也不会令人讶异。
“拖出去,看见他,我就心烦。”
太子下令,管家再无力阻挡。
“美人,妳叫什么名字?”
没人碍事,太子慢慢问长公主话。
“羿婧。”
长公主压抑内心厌恶,尽量维持平淡说。
“几岁?”
太子往下追问。
“十七。”
长公主的十七岁生日,是在海上,在一场足堪所有人灭顶的飓风中度过,船几乎要翻覆时
,当时我们互换遗言,魏珩的一句婧儿生辰快乐,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长公主流泪。
“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还小。”
太子调笑说。
“以后就跟着本太子,我不会亏待妳。”
大言不惭把长公主当作囊中物。
“羿婧曾许下一个誓言,为我复国,杀灭赤凶者,无论丑胖老残,羿婧愿终生侍奉,贡献
一切毫无怨尤,若太子做得到,随时能拿走羿婧的心和身子。”
长公主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条件。
“区区化外蛮族,挡得住我希有国百万雄兵,明日早朝,我马上向父皇请旨派兵将赤凶杀
得一个不留。”
太子狂妄地说。
“羿婧会天天翘首盼望,等到功成那日,羿婧便是太子的人。”
赤凶若是易舆之辈,不会纵横海外数十年,长公主何须以献身换取兵力。
“本太子说行就行,等个什么劲,春宵苦短,咱们先把事情给办了。”
无耻的小人竟想轻薄长公主。
“大胆狂徒,放下你的脏手。”
我及时赶到,喊住强搂长公主的太子。
“五公主不可无礼,这位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绣绿出言警告。
“希有国为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当今陛下文德英明,福泽万千臣民,哪会有这种只会欺
负非礼女子的子嗣。”
我出言讥讽,盼望能吓退太子。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不愧是一家人,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地如此标致。”
太子放开长公主,把那双充满淫欲的贼眼移到我身上。
“本太子吃点亏,连妳一块要了。”
这人舔不知耻到了极点。
他和长公主一般高,身穿淡蓝色的袍子,手指戴着玛瑙戒,饱满天庭,褐色浓眉紧接着微
微上钩的浑圆双眼,尖鼻、薄唇,算得上相貌堂堂,人却充盈著狡诈,看着我的时候,眼
神黏滑像是钻进衣裳深处,让人发毛作恶。
“误会了,太子只是多喝了几杯,请两位公主见谅。”
一个满头灰发,双颊瘦若骷髅,鼻尖有块拇指大,暗绿色痕记的男人,从暗处走到太子身
后,用那仿佛扯著嗓子的高尖音调说。
用这种声音说话的男人,多半是去了势的宦官。
太子并没有酒气,灰发男人是在替他的失态找理由。
“绿头苍蝇你不在母后身边绕,跑来这里做啥?”
太子不买他的帐,粗鄙地反唇相讥。
“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请太子回宫一趟。”
灰发太监似笑非笑传达皇后的话。
“说,谁去跟母后告的状?”
太子要问出泄漏他行踪的人。
“殿下最好去问皇后娘娘,奴才只是奉命传话。”
灰发太监冰冷地说。
忌惮皇后威严,太子不悦啧了一声。
“回宫。”
一声令下,随从们开始往外走。
“泱泱、礼仪是吧?说得好,明日妳等著接旨,本太子按皇仪接妳入宫。”
太子铁了心要长公主。
“尺土小国的破亡公主,能成为希有国太子妃,妳父皇在九泉底下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极尽羞辱之能事,太子的人品远比绣绿她们说得还差。
长廊回荡太子嚣狂笑声一散去,我支开下人,等门一关,我立马握住长公主的手,她的手
冰冷沁著汗水,不停颤抖,在太子面前的处之泰然,全是硬撑出的伪装。
先前打的如意算盘化做一场空,太子真求得圣旨,陛下一赐婚,长公主人在屋簷下,又有
求于人,势必得答应下嫁。
偏偏太子是个没有实学才干,满口大话,不得民心,只会贪图女人美貌的色中饿鬼,长公
主委身于他,一无所得便罢,白白葬送大好青春。
“魏大哥还在皇城里,船未起锚,我们到别的地方投奔。”
悬崖勒马,犹时未晚。
“与二公主会合,终究是亲戚可靠,先到那里再来思考下一步。”
我给了一个风险最低的建议。
“希有国不出面号召,谁愿意耗损国力与赤凶开战?”
长公主有不能走的理由。
国主计画是以希有国为主, 三位公主及王子策动四国响应,八国中超过五国赞成,其余
三国便得听从公决发兵,中土联军定能踏平赤凶。
“父皇说过,鹏帝雄才大略,思虑深远,善谋能断。既然是一代明君,不会听信太子一面
之词,任他为所欲为。”
长公主要赌。
“最坏的情况,我也会是太子妃,有了名分,便有说话的余地。”
第一选择是皇妃,太子妃其次,虽然太子不如人意,仍是达成目的。
“恕奴婢多嘴,太子只是把公主当成玩物,不会真心以对。”
我必须说实话。
“叫我姐姐。”
长公主纠正我。
“姐姐三思。”
我请长公主仔细考虑。
“我要的是手拥万千雄兵的君王,不是恩爱偕老的如意郎君。”
仇怨蒙蔽长公主的眼睛。
“妳觉得鲁莽暴躁,还是深谋远虑的人好操弄?”
太子的缺点,在长公主眼中是契机。
“但是……”
朝政瞬息万变,朝廷、后宫之事错综复杂,数不尽的勾心斗角,说不完的居心叵测,一个
受尽宠溺,没受过半点委屈的公主,不知世事险恶,竟以为能摆布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太
天真,想得过于美好。
“别说了,我自有主张,晚了,去休息吧!”
自负令她一意孤行。
名为姐妹,实为主仆,哪有奴才教训主子的道理?长公主要错,我就陪她错到底。
“您也早点睡,明儿见。”
道过晚安,我推开房门走出,绣绿、香柳提灯站在不远处等候。
一见到我,两人快步靠近替我引光。
回到湘雨楼,让她们为我宽衣解带,躺在暖房红帐中,翻了好一会儿才入睡。
睡眠中,操劳的耳力进入休憩中,仅能听见自己周遭的声响,过度使用能力,疲累倍于常
人,我容易睡得深沉,不受打扰,最久能到大半天。
醒时,天色已大白。
“公主万安,奴婢进来伺候您梳洗。”
过往这些话是由我来说,想不到会换我开口准允的一天。
入内的奴婢不是琶儿、绣绿、萍蕙、香柳,是全新,我没见过的生面孔。
“绣绿、香柳呢?”
我问。
“奴婢今早才到府里上任,不知她们去向。”
新来的婢女回话。
“我是菁襄,她是甯秋,以后就由我俩服侍公主。”
相隔一晚,又换了一批奴仆。
“请郭姨娘来湘雨楼一趟。”
我有种不安预感,想问明白。
“敢问公主郭姨娘是?”
甯秋狐疑地问。
“湘雨楼总管。”
不认识顶头上司,未免太过离谱。
“总管姓胡,是个嬷嬷。”
菁襄更正我。
“琶儿、萍蕙呢?”
我再问。
“不认识。”
两人异口同声说。
一觉醒来,人事全非,胸口猛然一缩,我压抑内心惊骇,在盥洗时,倾听长公主那的情况
,和长公主说话的全是陌生声音,我们碰上相同的怪事。
换上裁缝连夜赶工的新衣,我以请安为名,走至长公主居所,一路上尽是初见面的人。
“我要跟姐姐说几句话,妳们都出去。”
屏退闲杂人等,向长公主示警。
“八成为了替太子掩饰过错,换光府里的人。”
长公主说话时带着畏惧。
“七八十个人他们要怎么封口?”
悠悠之口难杜。
“难道把人全杀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可能在无意间道出残忍事实。
惊恐地看着长公主,说不出半句话。
“已经没有回头路,这条路是福是祸都得走完它。”
仿佛将决心付诸于话语之上,长公主用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听着长公主的话,同一时间搜寻魏珩的下落。
不管长公主答应与否,我要去找魏珩,求他带我们离开希有国,哪怕得敲昏长公主。
此起彼落的海鸥声,风刮过船帆猎猎作响,魏珩人在船上,出了希有国,现今在茫茫汪洋
大海中,断了我的盼望。
“就算是通往全是妖魔鬼怪的阴曹地府,姐姐身边一定会有蝶观在。”
我与长公主同舟共济过,尔后亦要生死与共。
或为忠,或为义,最多的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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