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 13
【倪光。2010年12月12日 早上10:00。酒庄 】
“嗯,12月23日,那一天,当时的她已经身中重伤。”戴文杰一语划开那一天,十年前的
那一天,倪采消失的那一天。
“什么?”
“严格说,她已经全身瘫痪,无法行动。”他下一句开口就像对我丢掷一颗核弹一样。
我听到那一句话从声波进行震荡传达到我耳中时,像是体感时间被放大一百倍的错觉
,实际上我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实,一个最接近事实的事实,但也是血腥地令我反胃的事实
。
“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消化。”他看出我的失神,我忍着许多情绪,包括那些回忆。
“不用。”我很勉强地说:“告诉我前因后果。”这很苦,我强忍着愤怒与眼中的泪水,
在我面前的男子使我百感交集,他拥有的冷酷与冷静就像是一场玩笑。
“那夜我还在跟阿映思考如何去建立集体梦境空间的模型,我们在工地外头的宿舍搭起了
简陋的工作室,倪叔当晚就带着倪采过来,他嘴里只喊着要帮帮他女儿,并且全身处于一
种极尽的发抖状态,我赶紧联络了几名医生朋友,在讨论过后,确认她脑部及全身所受的
创伤太过严重,已经难以复原。”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去医院。”我愣愣地说。
“他说:‘一旦去了任何公共场所,那样的东西将会像是瘟疫一样’。”戴文杰呼了一口
气,他浅浅地继续说道,但却无比令人发寒。
“东西?难道是意念?”
“没错,我跟阿映透过脑波探测仪发现极高频的频率方式,并且那样的波形是过去没有的
,这使得我跟阿映都非常犹豫要如何解救倪采。毕竟一旦深陷于未知的梦境空间,或许将
会一去不复返。”他的眼神仿佛像是回到了当年,阿映原本充满朝气的气场,也因为戴文
杰提起了这件事而变得衰弱。
“所以呢?”我有些失态,因为我已经有些失去理智,这样的过去我竟然从未听闻,那份
复杂的感觉正在翻腾我的胃。
“我做了一个决定,也是最困难的决定。”戴文杰沉默几秒之后,认真地对我说。
“什么?”
“我决定试着让她成为永梦者。”
“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永梦者需要训练跟…”我想起戴文杰说过永梦者是需要大量的精
神力训练,必须能够放下所有被隐藏的记忆。
“我们非这样做不可,永梦者装置就像是维持呼吸器一样,我们维持了倪采不可能再苏醒
的生命。除此之外,我们让她的意念可以永续地存在‘集体梦境空间’。这是我对倪叔唯
一可做的交代。”戴文杰说。
“早在回台之前,我们已经在博莱大学完成了集体梦境空间的原型,只是当时还没研发出
‘脑内双转换影像视觉成像程式’。因此我们使用化学药物方式,
利用当时身边有的唯一永梦者,代号:‘黄符’的永梦者来连接倪采潜意识,
接着深入倪采的梦境结构中寻找所有事故的原因。”阿映在旁补充。
“也因为如此,我们也接触到当时将倪采侵占地体无完肤的‘意念’。”戴文杰说:“透
过黄符所提供的梦境场域,在微小的交叠处,我们隔离了那个意念跟倪采的意念,接着我
们在倪采所待的梦境空间来进行永梦者的训练,我们希望届时倪采可以利用永梦者对于梦
境结构的特质可以抓回所有意识主控权,这样才能继续保有倪采的意念,否则随着时间的
增加,那个意念很快就会渗透在倪采的所有记忆之中,互相混杂,最终倪采的意念只会被
他给蚕食殆尽。”
“你是说现在她的脑中,还存有那个意念?”这听起来非常残忍,我无法想像戴文杰所说
的体无完肤是怎样的一个形容法。
“没错,那个意念叫做‘张鑫’,讽刺的是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知识,都是透过他跟倪采
一同打造出来的。”戴文杰说。
“什么,你说什么?”这个事实难以让我接受,残害老姊的这个意念竟然能够与她一起共
存,还成为了这里所有研究知识的核心。
“我跟阿映使用黄符里头常用的囚禁审问空间来对他做了无数次的拷问,但那些他口中的
故事简直是令人无法苟同的病态故事。”戴文杰说。
“简而言之就是…”阿映看了戴文杰一下,转头对我说:“他是有意被制造出来的。”
“意念?可以被制造?”
“没错,这听起来不可思议,而他也是我们研究开始突飞猛进的原点,当时戴衍所遇见的
意念僵尸就他的描述已经是非常后期的‘产品’。很难想像吧,1990年代就有如此惊人的
产品,我已经无法想像那家伙还存在的话,还会研究出什么东西。”戴文杰微微一笑,不
知是无奈还是讶异。
“所以他是早期被制造出来的意念僵尸?”
“就他的叙述,从他有意识以来,
一切都是如此地不自然,
像是互相之间有延迟一样,
他无法流畅地做好每一件事。
即使表面上做好了,却无法像真人一样,
如流水顺遂一般把动作做得清楚。
当人死亡之后,
脑皮质及神经系统与各器官系统都呈现不可逆转之情形,
因此要让意念重新活化大体的机能,
还需要可以进行可逆工程的‘意识神经元’才可以。
这种技术就以现在医学与物理角度而言是不可能存在的。
即时拥有如此奇妙的意识神经元技术,
也不一定能让意念与大体之间的‘环境’同步,
意思是意念在控制大体进行活动时,
会存在一定的错位、延迟、不听使唤,
张鑫始终长期处于这种感觉之中。”
戴文杰继续说:“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个驾驶舱驾驶一个机器人一样,必须要忍受机
器会有故障的时候,但令人困扰的是他甚至无法去解决或者跳脱。”
“这根本已经不像是人…”戴文杰对我叙述著张鑫提供的世界观,眼前这份资讯已经足以
要把我理智线轰断。
“然而这样的意识却无法睡眠,有趣吧。”
“无法睡眠?”
“就像是诅咒一样,他无法进行有效的睡眠,实际上睡眠的感觉好像只是一个app在运行
一样,他像是第三人称从机台外俯瞰著这一切,因此他根本无法下意识地建立自身在那个
空壳中的梦境空间。最后为了能拥有‘活着’的感觉,他开始进行连续强占他人主人格的
行为,简而言之就是肆无忌惮地到处上身。”戴文杰解释。
“然后某一次强占中遇到了我姊,故事就走到了现在?”我非常愤怒又非常同情,那种感
觉无法言语,若张鑫的意识真的是被人制造出来的,永远处以一种不真实的第三人称视角
,或许角色换成我也无法忍受。
“是的。我跟他还有倪采,我们三个共事了非常久,十来年过去,就像是一眼瞬间一样。
”戴文杰发出感叹的叹息声。
“那现在呢?你说老姊出了状况?”
“我刚刚有跟你说过,当意念对于心中的执念无法放下时,最后那些执念会成为钻牛角尖
的基石。他,张鑫,永远孤独地活在这世上,永远处以一种第三人称视角看着这世界。她
,倪采,一个热衷于梦境空间,想像力超群,充满活力的意识,两者就像是天与地一样,
他们互相讨厌,却也…”戴文杰抬头看了我一下,他的停顿使我害怕。
“互相讨厌却也互相喜欢。”戴文杰露出非常苦恼的表情。
“我看你是吃醋才对吧?”一直默默无声的艾琳在旁突然答腔。
“喂,艾琳,这些都是妳的臆测啊。”戴文杰带着有些敷衍又甩态的口气让我了解眼前的
情况比我想像的复杂,简单来说,就戴文杰所说的,张鑫跟老姊在这十年来的合作中,已
经建立了无比的默契,那句‘互相喜欢’像是一根针一样,我听出他口气中的刻薄。
“不管心理情绪是如何,他们肯定打算作些什么吧?否则你不会现在让我坐在这里。”那
个可以将世间意念都操之在手的人,竟然会想把全盘故事讲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我知
道戴文杰带我讲了一圈所有故事,不代表这只是一个枕边故事说完就算了,我们得做些什
么,那个让他恐惧的后果,张鑫跟老姊一同策划的后果使他即使浪费一堆无谓的时间,也
要赌上一把试试。
“没错,实际的情形比你想像地还要棘手…”
“他们到底策划了什么?”
戴文杰深呼一口气,紧闭双眼,艾琳跟阿映的表情也沁入了无穷的沈重之中。
“她打算自行毁灭核心。”
“我已经跟她谈过数次,但是她还是决心这么做。”
“毁灭核心?那她的意念。”
“没错,她想要真正的死亡,但是由于自己无法脱身于梦境空间,因此决定用自己的方法
来毁灭自己的梦境空间。”
“她想自杀?这怎么可能。”我印象中的老姊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所以我希望你进去跟她聊聊。”戴文杰的眼神带着渴求:“我不能阻止她的意志,只能
透过外部减缓她的所作所为。这件事之所以棘手的是一旦她的梦境空间萎缩到一个程度之
后…”他吞了吞口水,仿佛下一句话已于千里之外。
“崩塌的梦境会将那些意念群解放出来,这十几年来所累积的所有意念将会淹没四处,所
有的永梦者工作室以及这里。接着所有意念将会全面失控。”
“哼,无论多么冠冕堂皇,你还是躲不了你是真的‘囚禁’他们的行为吧?”
“每个人的作法都有他的理由,我认为我做到了真的可足以让他们生活的环境。”
“但是不能否认你的确剥夺了那些意念的生活空间。”
“那我问你,难道意念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恣意随处侵占他人意念吗?”
“当然不行,那你的作法跟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我的说词似乎让戴文杰微怒爬上了眼
窝,我看见他忍住了自己想说的下一句话。我们保持了将近五秒的沉默。
“你看过那个在泉水巷的维修员吧?”
“什么?”
“你认为你有法子说服他吗?”
“…”
“不管是意念是活在人体中,还是随着死亡而漂流于世,即使我们懂得再艰深的物理或者
打造了惊人的设备,那些对于意念而言都只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他们在‘想’什么,愿
意放下一切执行逆向工程的人,其实也未必真的放下了,而这些不愿执行了,也并非放不
下了。他们的内心所存在的执念并不会消失,也难以改变,一个活了几十年的概念或者思
想,要怎么从中消除,你以为你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想法真的能改变些什么吗?”
戴文杰的话也不无道理,他算是冷却了我眼前的气焰,就像我活了二十几年的世界观,太
过年轻、太过理想、但却也太过青春。那种一直错误之中流连忘返的人似乎才想要阻止错
误。
阿映此时认真地看着我说:“倪光,你先冷静下来,我们真的并非只是要囚禁他们不
可,我们对所有被侷限的意念都做过有效的心理辅导,然而深入他们的想法越深,我们越
觉得自己也迷失得更深。实际上,那些迷失在自我错觉的人类,或许才是比较可怜的人。
就像是你我现在活着的人们,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都是死后会后悔的事情,我们听过太多死
后才后悔的意念,这一生都在追求自我错觉的肯定,所谓社会价值观的错觉肯定,最终只
要死了,那些就什么都不是了。”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复杂的情绪却无法消散。
“你怎么能确定我有法子可以说服我姊?”我问。实际上我很想看看老姊,我们之间的默
契或许真能改变些什么,过去太多太多,一时间的回忆涌上心头时,只让我心急地无法呼
吸。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色泽能力’是你们之间的默契与桥梁,我猜你们的过去可能非
常独特,这样的关系说不定可以让你说服倪采。”戴文杰或许曾经到过倪采最深的潜意识
,我们天生拥有的色泽能力一直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与游戏。
幼时的游戏浮上心头,
那是属于我跟倪采的秘密。
“所以没有任何Plan B?要是真的无法阻止倪采的话。”我问。
“这几乎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在找到一个比倪采出色的永梦者。因此储存规模一定会受到
影响。”阿映答腔:“即便是再好的永梦者,我们都会有损失。”
“我有办法成为永梦者吗?”当我说完时,在场的三人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阿光,你真的能了解永梦者这个角色吗?”阿映不解地看着我。
“我也拥有色泽能力,我很确定,因为这是我跟老姊之间一直以来的秘密。”
“但你可能忽略了‘永梦’这两个字的意义。”戴文杰回应。
“什么?”
“所谓的永梦就是不再醒来。”戴文杰认真地说:“直到这辈子结束,你的意念还会被侷
限在里头,就像是倪采现在一样,他的身体机能会受到永梦者装置的保存,你一旦真的想
成为核心,那么就是意念永远只能存于梦境空间了,无论何时都是,你的生活就只能在里
头。”
“一直以来,我们所找的永梦者都是脑部受损患者。我们试着让他们被这个世界遗弃之后
,还有办法延续自我的方式。”阿映补充。
“那就这样吧。如果我说服我不了我姊的话。”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如果戴文杰找
上我是直觉的话,那现在的我也是凭直觉说了这句话。
那样武断的决心从何而来我不确定,
我只想解救老姊,
让她离开被囚禁的寂静空间,
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来换也无所谓。
我仿佛可以听到她的无奈,
那些无奈像是飘出戴文杰的口中一样,
一丝一毫、一点一滴,袅升于天听。
也许就是一无所有吧。
那些生活中不停失败所勾勒出来的情感,像是毛笔的尾端,
不停洒在我心上。
如果今天的我,
看起来算是一个幸福的人,
满足的人,
完整的人,
还会做这个决定吗?
不,我肯定会后悔。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后悔。
我不是一个伪善者,我很清楚自己的思想。
究竟何谓放得下或者放不下?
透过这一次的谈话,我留下了一句问号。
一直以来,感受到一无所有的我,好像也不只是一无所有。
或许人们的一生都是一个稳定态吧?
任何不满或者满足都会归零,
就像此刻的我,说出那句话如此淡定的自己,
却感到这刻无比的平静与满足。
宛如悠扬在大海中,被水所完整包覆。
最后也包覆了自己那颗曾经受损的心。
“是的,就这么做吧。反正你们不是也没别的法子?”我说。
“好吧,这可不是说著玩的,你现在若有保持着任何一丝的犹豫,我会出去继续找一个能
取代倪采的永梦者。”戴文杰说。
“不用了。你现在应该想的是假设我真的说服不了我姊的话,你们的SOP该怎么做。”
“我知道了。”戴文杰用着一种很礼貌的微笑,又像是惨笑的表情,我知道这不是他预期
的状况。阿映跟艾琳都用着无法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理解他们心中的疑问。如果是我自
己,可能早一分钟前的自己或许也会有疑问。
“那就开始吧,我该怎么做。”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切才是重点。
“凡,在吗?”戴文杰站起身。
“是的,我一直都在。”
“好吧,妳也听到了我们的决定,现在我们有很多活要做。”
“我知道,我会把所有程序、知识,在最短时间内告诉倪光先生。”
“听着,阿光,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永远不要执行B计画。”戴文杰对着我说。
“我知道,你想要拆散他们这对情侣档。”我笑了一下。戴文杰听到情侣档,露出了诡异
的笑容。戴文杰的反应已经道尽了一切,我不晓得他对老姊到底产生了多少情愫,我只能
确定他的反应很真。
“我可没这么说,凡会对你一系列的训练,我们会在现实世界的三天后进入梦境空间。”
他说完后,将Offer递给了我。
我甩开钢笔盖,写意地签上大名,很丑。
彼此仍不熟识的人们,
还没赔上各自灵魂的人们,
为了同一个目标前行,
而我身在其中却仿佛用着鸟瞰的方式看着一切发生。
【倪中育。2000年12月23日 01:53。】
戴文杰思考了很久,
他打算用另一种方式解救小采。
他与他的助理在简陋的仓库里翻箱倒柜,
试图将那奇形怪状的机台组装起来。
戴文杰的医生朋友已经为小采进行最简便的急救处理,
只能维持祝生命吧?我想。
毕竟我可是拿着一把铁锤往小采的脑部挥去,
听起来如此残酷,但必须要阻止她脑中的声音才可以。
我蹲在仓库一隅,点燃了满口无奈的烟晕。
看着戴文杰努力抢救我创下的创伤,
我想起小采与小光幼时最常玩的游戏。
现在回想起来,就能理解他们是我的孩子,
血液中流着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基因。
没记错的话,是一个认颜色的游戏。
在我们最早搬家以前,
他们会跑去后山那个废墟中进行这个游戏。
两个人会靠着天生独特的眼力来找到‘那些家伙’。
可以的话,‘那些家伙’会带他们的精神四处游荡。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童言童语的故事而已。
他们画了好多‘游玩’画面,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令人感到反胃。
一个对世界还会深刻了解的孩子,
为何可以画出那些如同地狱般的画面呢?
那个事故之后,
治疗他们的医生依然点出了这一点。
小采啊,小采。
妳究竟是找到了谁?
那不仅仅只是一般的意念而已。
似乎带着无限矛盾的螺旋愤怒,
极尽想活下来的家伙。
接着,戴文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
“倪叔,你要一起进去吗?”戴文杰满身是汗。
“哪里?”我不解地含着烟说。
“令嫒的潜意识,我们去见一见那个家伙吧。”
“哼,这种事情最好要有用呢。”
“放心,我已经为此研究了八年。现在就是验证它们最好的时刻。”
“好吧,悉听尊便。”
有时我相当嫉妒戴衍跟他的儿子,
仿佛宣告着我是一个失败者。
但比起戴衍,戴文杰更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神秘。
一个喝了洋墨水的理论专家,
为何会在一夜之间决定干这些事情,
这是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