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带着旅人、货物和海洋那一端的消息入港了。
关于对岸史卡莱特家族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传说中会吞噬人类灵魂的斧头出现在海那一边的城镇之中,至少有两人已经因为它而死,目前斧头落入了那个城镇的警卫队长的手里,他与其余包含副队长的三人失去了行踪。
那是......我们家族的东西。
用斗篷遮住面容的汉斯站在港口旁边的街道上,停泊在港边的船只灯火在黑夜中一闪一闪。
几个水手站在港口沿岸的建筑物旁边一边聊天一边将货物装到推车上面,天还没亮,在寒冷的冬夜里,他们唇边泛出的白烟向天空飘去,接着融化在黑暗之中。
汉斯踏着急促又细碎的步伐走了过去,他用力抓住其中一个水手的肩膀,对方吓了一跳,想要把汉斯的手从肩膀上挥掉,但汉斯抓得很紧,就像要把他的肩膀握穿一般。
“喂,你,”汉斯急促地问,“你是那艘从对面来的船上的水手吧。”
水手迟疑地点点头,“呃,是、是的。”
“你们的船什么时候会开回对面?”汉斯问。
“明、明天傍晚。”
“谢谢。”汉斯松开了他的肩膀,迅速地往回家的方向前进。
一脸困惑的水手揉着肩膀,几个水手一面看着汉斯走远,一面开始窃窃私语。
茹丝将蜡烛点燃,她把针线盒从抽屉中拿出来,试图在一件已经不要的旧衣服上面绣上包著匕首的紫色绫罗上头的华丽图案。
其实,茹丝并不擅长女红,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自己就与父亲一同在墓园之中挖掘泥土。
父亲曾经教过她简单的格斗术,也曾经在她面前示范把动物的皮剥下来的技术。
那天,他们逮住了家中偷吃食物已久的老鼠,父亲用小刀划破牠的喉咙,老鼠发出凄惨的尖叫,生命随着颈部流出的鲜血逐渐流逝,当老鼠不再奋力扭动而仅只微弱抽搐之后,父亲从牠的腹部划了一刀,将老鼠的皮剥了下来。
虽然年幼的茹丝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父亲仍然沿着老鼠的肌肉纹路把肉割了下来,然后从牠的体内取出了仍然微微颤动的心脏。
父亲一直在教导自己面对残忍时活下来的方法,只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就能够更加坚强,但是,若是这样继续压抑下去,不就和棺木里的那些眼窝空洞的骷髅一样了吗?
对于父亲来说,白天的市集果然还是太遥远了吧,那里流窜的各种情绪明明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也许,无法依赖感情的父亲才是最脆弱的也说不定。
茹丝一边思考着,一边在衣服上别扭的绣上图案。
就在这时,房门被父亲猛然打开了。
“欢、欢迎回来,”茹丝迅速地将刺绣藏到身后,“父亲。”
汉斯扫视了一下茹丝的房间,最后视线又回到茹丝身上。
父亲用没有色素的眼睛又上下扫视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茹丝,现在把妳的工具全部装到背袋里,衣服也是。”
父亲只丢下这几句话后便走进了书房,他四处在书堆中翻找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将自己的工具和几本书放入自己的背袋中。
“父亲......我们这是在做什么?”茹丝将自己的衣服折叠好,收进背袋之中。
汉斯从书房中探出头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出现了,我们必须马上收拾才能赶上明天的船。”他说完之后拿着背袋走了出来,走进自己的房间。
船?意思是说,父亲和自己的“猎物”不在这片大陆上囉?
在自己的梦中,那位神秘的老太太曾经预言自己的生命中将有两次旅程,这趟旅程,肯定是在她预料之中的第一趟旅程吧?
茹丝打开抽屉,那把紫色绫罗包著的匕首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如果这把匕首在梦中出现,那么它在这趟旅程中肯定也有存在的意义,她将匕首放进外套内里的口袋,然后将工具袋装进了背袋之中。
“对了,”父亲提着背袋走进她的房间,“明天早上我们得把马匹牵到市场上卖掉,我们在旅程中是没有办法照顾牠们的。”
茹丝有点舍不得,那两匹马每天晚上都从茹丝的手中咬过苹果,牠们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即便自己在马背上有着那种说不出的恐慌,但牠们的背强壮而宽广,在抱着牠们的时候,柔软的鬃毛总是让人感到心安。
“我们会去很久吗?”茹丝背过身子,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眼底深处的那一种无助。
“大概吧,或许不会回来也说不定。”父亲只是轻声这么说,茹丝听见父亲的脚步声远离了房间,忍不住细声啜泣起来。
那两匹马,或许比父亲还有人性也说不定。
茹丝用袖子把泪水抹掉,继续收拾自己在旅程上需要的东西。
在经过那么多年之后,那东西居然又从时间这条急流之中浮出水面。
汉斯原以为除了他以外,已经没有人还记得那东西的存在了。
那把斧头,他今天听人们说那是把“会吞噬人类灵魂的斧头”,其实并不尽正确,但是倒也没错。
那把斧头是在遥远的、充满传说的时代诞生,原本,它是英雄的战斧,但沾染在上面的鲜血禁锢了那些怀着未竟欲望而逝的冤魂。
在战乱时代,漫天的烽火牺牲了绿色的田野,无论战士、商人或是一般的平民都深受饥饿之苦,甚至连持有这把斧头的英雄也是如此。
在饥饿之中而亡之灵魂的集合体负在了斧头之上,它们使持有斧头的人永有力量,在挥动斧头的时候,被砍杀的无论人类或是生物都会因饥饿而发狂,无论见到什么东西都会无差别的攻击、吞噬。
那个英雄靠着斧头战胜了敌人,敌方的军队最后在互相吞噬之下逐渐崩解,最后,所有人都成为了白骨。
在这片大陆之上,从遥远之处来的英雄占据了汉斯所居住的这个地方,成为这个地的王,在时间的轮转之下,那把斧头在百年前已经在世上蒸发,而英雄的血脉流传至今,如今只剩下汉斯一人了。
而且还是最脆弱不堪、充满缺陷的一人,汉斯忍不住打自心底嘲笑着自己。
自己对于那个东西的执著难以用言语解释,连汉斯也不知道为何自己那么执著于那个东西,只是自从只剩下独自一人时,就一直抱持着就算这个家族灭亡也得与那东西一同逝去的想法。
至于茹丝......与其让她成为自己的陪葬品,还不如在找到那东西时跟她坦白一切,然后放她自由。
她从来都不属于自己,汉斯在最近逐渐认知到这件事情,从她在睡梦中突然醒来时用来说服自己的呓语,他就已经知道了。
茹丝已经快要恢复那段失去的记忆了吧?当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汉斯的女儿时会作何感想?她还会愿意继续待在汉斯身边吗?
汉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他愿意一直拥抱着她直到世界的末日,但是,如果茹丝发现了事实之后再也不将他当作父亲看待的话,汉斯就会放她走,放她从黑暗之中逃离,迎向她所爱着的白日。
汉斯将背带上的束带拉紧,为了明日能够有足够的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旅程,他坐在床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那两匹马非常健康、强壮,很快就被人买去了,沈甸甸的钱袋里装着银币。
汉斯和茹丝两人走进市集看看还有什么疏漏的东西,汉斯用几枚银币购买了几把廉价的小刀和一把剑,他把小刀收进外套的口袋里,剑则系在刚刚一并购买的皮带上。
为了避免船上没有提供饮食,两人又买了一些能够存放较久的醃制食物,茹丝将包著油纸的食物放进背袋里收好,两人继续在市集中前进。
汉斯是第一次光明正大的与茹丝进到市集里头,这在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被这个城镇所认可了,在黑暗中隐逸多年之后,终于成为这个城镇正式的居民。
只是,自己与身旁的女孩就要离开这里了。
在夺回那个东西之前,自己是不会回来的,而就算自己能够回到这个城镇,可能也是孤单一人。
茹丝知道他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是她出生的地方吗?
在成为自己的女儿之前,她曾经也是那块土地上某个家庭中备受疼爱的小女孩,她有亲生父母和哥哥,那些东西,早已在他的生命中逝去,而汉斯没有资格再次将那些东西从茹丝的生命中夺走。
也许自己不该再叫她茹丝,而该叫她艾莉,那是她出生时被赋予的名字。
艾莉的翅膀在自己的养育之下成长、茁壮成羽毛丰盈的模样,但是候鸟终究会迁移,艾莉不是自己的女儿,将来也不会是他的女儿。
在黑暗中孤独而终,这就是他的宿命,他像婴儿一样吸吮着生命暂时带来的美好,但婴儿会成长,而母乳会消竭,自己生命中的那盏亮光也会熄灭。
在时间这条长长的河流中,所有的火焰都会熄灭。
汉斯与茹丝两人背着身上的行李登上了前往遥远彼岸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