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菸卖酒卖冰卖点心和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
是矿工们每天进出矿坑的必经之地,所以早晨、黄昏各热闹一次。
早晨当他们习惯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
一边听某人转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闻内容,一边清点入坑的工具和炸药。
黄昏再度聚集的时候,他们则是习惯边吃东西边聊天,
顺便让风吹干一整天都泡在水里的胶鞋和脚掌。
矿工们的脚掌好像都很容易长鸡眼或累积厚厚的一层角质,
所以每隔一阵子总有人会跟小店的老板借剃刀,
把正好被水泡软了的鸡眼和角质层给削掉。
做这种事容易“传染”,只要有人拿出剃刀开始削,
之后总是一个接一个削,削到到处都是厚厚的脚皮才罢休。
那天他们边削边感叹,说村子里恐怕又要少了个人,
因为阿溪他已经弥留状态的娘昨天从医院抬回来,摆在厅边等断气。
也许话讲得够久,有人发现地上那些脚皮都干了,
已变成褐黄色还略带透明的脚皮像极了切片的高丽参,连软硬度都像。
也不知道谁起哄,有人竟然去小店里拿来半截装线香的红色包装袋,
把那堆脚皮一片片装进去,然后在上头认真地写了字:“正老山高丽足五两。”
他们说“足”有另一个意思,就是脚。
笑声还没停,村子里的喇叭急躁地响起来,说某人家的厨房起火了,要大家去救火;
矿工听完一哄而散,脚皮没人理,之后也没人记得这件无聊事。
几个月后某个黄昏的小店前,阿溪邀大家过几天一起来喝他母亲的寿酒;
老人家奇蹟似地逃过六十九岁传说中的关卡,反而比以前健壮地准备迎接七十大寿。
阿溪说“棺材装死不装老”真的有道理,
多少年轻力壮的矿工可能就在灾变的一瞬间过往,
而自己的娘在厅边躺了那么多天,
竟然可以起死回生;“所以,神还是要信的,千万不要铁齿。”
多年后,好多人都还记得阿溪讲这句话时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
阿溪说他娘从医院抬回来的第二天,
他跑了一趟瑞芳的电信局,打电报通知南部的亲戚;
回来的路上,他忽然想到媳妇不久就要生产,自己就要当祖父,
而阿娘就要当曾祖母,如果她现在就走,岂不是憾事一桩?
于是他就合掌向天祈求,说他愿意让一年的寿命给阿娘,
让她至少可以看到第一个曾孙之后才走。
阿溪说没想到才一进村子,月光下他看到有东西在路边闪闪地泛著红光,
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包“正装老山高丽参,还足足五两重!”
他说:“这分明就是神明的恩赐!”
结果呢?……有人怯怯地问。
阿溪说他一回家,马上抓了一把,慢火炖了一碗,
然后自己含着稍稍用力地一口一口“吹”进已经无法吞咽的阿娘的嘴里。
第二天,他分两次用同样的方法喂阿娘。
阿溪说:“没有人会相信,隔天清晨我们都还在睡,
阿娘竟然进来拉我太太的脚,说:几点了,怎么还不起来煮稀饭。”
所有人看着泪光闪闪的阿溪,一片静默。
最后终于有人谦卑地出声说:“阿溪,多准备一桌素菜吧,
这一桌就算我们兄弟给你阿娘添寿的。”
阿溪感动地接受了。
之后仿佛就成了惯例,只要谁的妈妈过七十岁生日,
这些人都会出钱办一桌素菜给老人家添寿,这一桌他们就习惯称之为“脚皮桌”。
谁都知道这个典故的由来,阿溪除外。
by《这些人,那些事》吴念真
其实真的想转贴的是下面这篇
虽然没啥飘点,却比有飘点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
主角的一生精采的可以拍成一部电影了
《美满》
美满有两个丈夫,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个户口内,一个户口外。
每当有人说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她都回应人家说:“我的人生?就像遇到鬼!”
美满十八岁那年嫁给大稻埕一个商家的小儿子;
洞房之前她不知道这个丈夫长得是圆还是扁,
不过,所有亲戚都说她会很好命,因为老么比较得宠,吃、穿都占双分,
当老么的媳妇肯定吃好、穿好、责任少。
结果呢?美满说:“看到鬼!就没人跟我说他爸爸娶了四个老婆,
生了十个儿子外加七仙女,他是四房生的第十七个小孩,他爸爸连他的名字都常忘记!”
那长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门神,黑又粗,
第一晚就从瞑头把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点起不了床。”
或许是这样,结婚才三个月,先生奉召去当兵,“我肚子里的小孩也差不多三个月大。”
美满说:“一听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泪干,
他竟然还残忍地跟我说‘万一我没回来,你还年轻,有机会就找人另外嫁。’”
先生刚到海外的初期还有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叫马来亚,
后来慢慢没消息,而那时候台北也开始不平静。
“美国的B-29整天蝇蝇飞,防空壕我永远跑最后,为什么?肚子大跑不动!
好不容易躲进去,婆婆还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里,开始我不懂为什么,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的意思是万一飞机扫射的话,
我的身体至少可以挡枪子,我死没关系,孙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静,没想到家里也出大事,
听说每天都要吃一盅乌骨鸡炖巴参的公公没病没痛地忽然就死了。
“虽然是非常时期,出殡的场面还是大,
想想看,四个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个儿子、女儿还有内孙外孙……,
道士一声:哭!三条街之外的人都以为是空袭警报响。”
美满说:“之后发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为我是在讲故事。”
美满说丈夫家的祖坟在观音山,
出殡队伍浩浩荡荡才上了山,没想到空袭警报的水螺又响。
“美国仔大概以为我们的阵头是部队,从淡水那边才飞过来,机关枪就开始扫,
所有人又哭又叫到处找地方躲、找地方跑……,
老实说,我婆婆还不错,她拉着我往路的下边跳,说来也真巧,
跳下去的地方刚好有一个比肩膀宽一点的涵洞,
我就拚命往里头钻,婆婆在外头拚命推,
还大声地跟我说:‘你肚子要朝上仰著钻啦……,’
不过,她话还没讲完,外面就好像发生什么大爆炸,接着是大地震,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我是被拖出来的……,整个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盖住了,
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脚,都不知道里头还藏着我。”
美满说:“夭寿美国仔大概嫌扫射慢,竟然干脆丢炸弹。
结果呢,死一个公公还不够,那天又死了七、八个来凑,婆婆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下午真的像在演电影,大家除了忙着搬尸体、救伤患,
你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吗?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说谁也没想到炸弹会那么准,
好像刚好就炸在被搁在路边的棺木上,
于是一堆人就在那个还在冒烟的大窟窿里头找公公。
“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凄凉又好笑,
整个山上断断续续都有人这样哭喊著:阿爸啊阿爸……
啊,这里一块脚!……阿公啊阿公,这里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
势单力薄的美满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公公的遗产一点都没她的份,
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湾光复,
外头到处鞭炮声,十九岁的美满却抱着孩子看着丈夫的照片在屋子里哭,
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过日子。
或许注定有贵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医生,
街角遇到一个瞎眼的相命仙,坐下来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丢给他。
相命仙说:“从我‘有眼睛’到现在也没看过桃花这么旺的人,
一辈子交往的人拨不离、算不完。”
最后的结论是:“如果未来想有安稳的日子过,
有两种行业挺合妳的命格,第一是开酒家,第二是开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话讲给人家听,
没想到连娘家的人都说:“相命的话如果可以听,狗屎都可以吃!”
美满倒是著了魔般地下赌注,卖金饰当本钱,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装,
三个月后以儿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开幕,
当天第一个入住的客人正是那个相命仙,
而且从此一住就是十五年,不但把旅馆的房间当成相命馆,甚至当成自己的家。
“头脑巧,不如时机抓得好。”
之后美满常常跟人家这么说:“光复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
谁知道没几年却碰到唐山人往台湾逃。”
富源不仅生意好,一度还成了寻人中心、联络站、地下钱庄以及职业介绍所,
生意好,但美满难免也会有怨叹,觉得生意场应该是男人站前面,
“啊,我怎么连一个可以帮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没有?”
不过,美满果然桃花旺,才开始这么想,汉亭竟然就出现,
汉亭原本在南部制糖会社当技师,光复后国民政府来接收,他莫明奇妙地被解雇,
一气之下就跑到台北住进富源到处找头路,他有技术,可是却缺背景,也没口才,
旅馆住了两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好像连志气都没了,
每天骑着脚踏车载着美满的儿子四处逛。
美满倒觉得这个人不但老实又爱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会修,
从电灯不亮、电话不通、水龙头漏水到墙壁龟裂,
只要叫一声“汉亭,拜托一下!”就什么都免烦恼、一切都放心,
美满之后都跟人家说:“不要以为我爱他,当时,我只是想拐他留下来当长工。”
汉亭倒不这样认为,他曾经在喝醉话多的时候跟人家说:
“她都以为我很呆……,其实,我早就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头有爱意。”
总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许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心情比较放松,
美满跑去敲汉亭的门,说年关近了,工作更难找,问他有什么打算?
汉亭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坏就是回南部,种田、养猪死心当农夫。
美满说:“如果这样,倒不如就在富源帮我忙……,
你看,我连尾牙也请你,可见我早就不把你当客人……,
你南部有父母要奉养,我知道,所以每个月要多少钱……,任你说,我不会亏待你。
还有,我知道你喜欢富源,富源也喜欢你,这种缘分更是不容易……。”
回忆起这一段,汉亭说,那时候他知道美满的意思,
可是“我还是在等最后她会怎么表示”,据说美满最后是这样讲,
她说:“你现在没收入,房间钱我都收到不好意思……,
若不嫌弃,其实,你可以来我房间住,跟我挤。”
美满倒是大方承认她的确这样讲,
不过,她也说:“住进来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来不会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
人生走到透,美满常说很多事是注定的,别铁齿,
当命中的某颗星辰走到哪个位置,该遇到的事怎么也躲不掉。
二二八事件的时候,
相命仙告诉美满和汉亭说:“会平安啦,免惊惶,
只要汉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剑去拼步枪。”
隔了两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汉亭都喝醉了,
美满听见相命仙又有点大舌头地跟汉亭说:
“真奇怪,你和美满未来这一年的主运都走同样的路线,
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
也从那年秋天起,旅馆里天天挤满一大群南腔北调的唐山人,
有人携家带眷,有人妻离子散,尽管来来去去都是不同的人,
却都有同样的一种神情叫茫然。
不过,美满记得那女人抱着才出生不久的婴孩半夜出现在眼前的时候,
她在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上看到的仿佛不只是茫然,而且还有惊吓和绝望,
女中说已经告诉她没房间了,但那女人坚持不走,
说她走不动了,而且需要吃些东西,逼一点奶给婴儿喝。
美满说妈妈的心情自己当然懂,于是让她在女中的统铺上先休息,
然后下厨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线给她吃,
不过,问她叫什么?从哪来?除了微笑之外,她却什么都沉默,
一直到最后才跟美满说:“什么都不知道,对妳比较好。”
“第二天清晨的事,现在想起来啊……还是会哭。”
美满回忆说:“她才掏奶喂孩子,外头一堆军人就带枪冲进来……,
她把孩子给我抱,孩子没吃饱开始大声哭,
她倒是冷静地从破包袱里掏出一个龙银递给我,
什么也没说,就扶著墙走出房间跟那些军人说:
‘我在这里,不要动枪动刀,不要打搅人家睡觉。’
当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后押出去时,我记得她硬是挣扎地转头看了一眼……,
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满说之后她被军人带去问了好几天,祖宗八代的事都问,但就是没人问起那个孩子,
不久之后新闻登了很大一篇,说有共产党的组织被破获,几个“匪徒”都被枪杀了,
巡察的警员偷偷跟美满说,其中那个女的就是从旅馆被抓走的那一个。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美满要汉亭照着报纸上的记载,
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贯“湖南长沙”写了一张白纸贴到屋后的墙壁上,
然后抱着婴孩跟她鞠躬,烧香、烧纸钱,并且跟她说:
“妳会找到我,这是咱有缘,妳的遭遇我不清楚,
不过,现在妳安心跟着观世音菩萨去就是,
至于孩子……妳放心,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养!”
屋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祕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
才四岁多的他不懂为什么只隔了一个晚上,那个原本大家都叫她“红婴仔”的小小孩,
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说从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后还更多,那年过年前,
旅馆的门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黑又瘦、一脸沧桑的男人,
他迟疑地看着坐在柜台里头的卡桑好一会儿,开口沙哑地说:“美满,我阿哲啦。”
之后,富源记得现场所有人仿佛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般全愣住,
好像很久很久之后,才听见美满激动地说:
“富源!富源!你阿爸没死回来了!赶快叫阿爸!”
富源说当时只觉得怎么会这样?不是才刚多了一个妹妹吗?
现在……怎么又多了一个阿爸?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
美满都会说:“富源只是搞不懂怎么多了一个老爸,我是一下子有两个丈夫才尴尬!”
阿哲刚回来的时候身体很差,请中医调理了很久,精气神才慢慢恢复,
但整个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讲话,睡觉的时候却整晚讲梦话,
甚至还会惨叫、哀嚎,美满摇醒他的时候经常发现他一身汗,
好像梦境里受到什么惊吓或被追逐。
有一天美满半夜醒来,发现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着好几根人骨仔细端详,
美满吓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没想到阿哲倒是温柔地跟她说:
“免惊啦,都是好朋友,我带他们回来的。”
阿哲说早在日本投降前,他们的部队已经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
溃散到丛林里各自亡命,战友陆续因为受伤、饥饿或疟疾死了。
“没力气也没时间埋他们……,只好把他们的手剁一只下来,
生火把肉烧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继续跑……。”
阿哲说:“现在烦恼的是,当初忘了做记号,我分不清哪一只是谁的。”
美满说她还记得阿哲在讲这些历程时,那种温柔的语气和眼神,
阿哲后来逃到一个深山的村落里,帮人家砍柴、垦山。
“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后,我反而走不了,
因为……我跟那里一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总不能把人家丢下自己回来,妳说是不是?”
阿哲平静地说:“这都是命运,所以妳另外有男人,我也不会怪妳,
何况当初我也讲过,万一没回来,妳就另外找人嫁,讲过的我不会反悔。”
那个女人和小孩呢?
美满说:“很可怜……,阿哲讲的时候还一直哭,说那边每年都会烧山垦田,
那年烧山的时候,风向突然变了,大火浓烟整个扑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
阿哲说找到那母子的时候,孩子是被妈妈放在水缸里,
妈妈全身烧得大部分只剩骨头,可是手还抱着水缸不放……。”
后来呢?两个丈夫,妳怎么处理?
“老实说,这两个男人最初对我有够好……。
汉亭看阿哲身体好了,东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
要他留下来,说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关系反而还更久;
而且,富源也只认他当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经有过家庭,
回家……说起来反而像路过借住而已……,讲了一大堆。”
美满说:“两个人这么客气来、客气去,倒楣的反而是我,
明明丈夫有两个,有一段时间却活得像寡妇……,
后来我生气了,只要想让谁陪,我就拿酒去找谁喝,两个人给我轮流!”
“后来这两个都慢慢变坏了……,
阿哲大概南洋待过那么几年,知道哪里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
跟我拿了一些钱做本,和汉亭一起做木材进口,把旅馆生意丢给我自己扛……,
没几年,这两个竟然赚了不少钱,晚上经常穿得趴里趴里出去鬼混,
有一天我出去抓,两个人竟然在酒家里喝得醉醺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
看到我也不怕,两个人竟然还装蒜,彼此问:‘今天不是应该你陪她喝,我放假?’”
那是民国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经过五十年后,美满讲起来却还是一肚子火,
她说:“人间事若像水,女人的头壳就像海绵,碰到的就不会忘;
男人的头壳像‘孔固力’,泼下去转眼干。
不信你去问阿哲,看他记不记得马来亚山上的孩子和老婆?
还有,你去问汉亭,看他记不记得当初怎么‘设计我’?”
到底是谁设计谁成了美满和汉亭一辈子永无休止的争论,
有时候甚至连阿哲也会被牵拖进来,因为美满会抱怨说:
“当初要不是媒人乱设计,我这辈子也不会这么坎坷。”
不过,尽管嘴里老是这么叨念著,但他们心里各自明白,是时代设计了他们。
面对无法抵挡的命运,人们也只能逆来顺受,一如美满的口头禅:“天意!”
民国五○年代,南北二路数不清的年轻人涌进台北寻找发展的机会,
美满几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庄脚囝仔”当作自己的小孩看待,
不但帮他们介绍工作,甚至还当起媒人撮合姻缘,
美满说这辈子经过“美满作媒,保证美满”的夫妻超过两百对,
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对最后却以遗憾收场,她说的是富源和富美。
美满和汉亭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办户口登记,
阿哲回来之后,美满当然还是他的“配偶”,
汉亭只好自立门户,而富美则是他门户下的“养女”,和汉亭同姓,
因此汉亭有时候会借故哀叹自己和富美都是“户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尽管富美从小就叫富源哥哥,
但美满却始终认为这两个以后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养大的女儿成了媳妇,还有比这个更圆满、更让我放心的姻缘吗?”
美满说:“谁知道,他们两个还挺认真地以兄妹对待……,天意啦!”
富美其实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和富源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甚至还会怀疑哥哥才是“户口外”的人,因为上学之后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头,
而富源则老是吊车尾,所以被宠的是她,经常被骂的反而是哥哥;
富源勉强念完高职就跟着两个爸爸学做生意,在外吹风淋雨,
而她却一路无忧地念完大学还出国留学。
多年之后她曾经跟富源承认说,其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很着迷他那种跟好学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庄脚性格,
但是“……怎么说,你总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说当她讲起这一段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失控。
“我怎会不喜欢她呢?只是那时候……她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让自己自卑,
所以宁愿当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不过,这一段他可没告诉富美,毕竟“……过去的事了,
而那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能改变什么?跟她说……,倒不如留在心里就好。”
富源说的“那时候”是一九七○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国东岸的大学拿到博士学位,
出国还不是那么自由的年代,有商务护照的富源奉母亲和两个爸爸之命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富美的博士论文听说和台湾白色恐怖的那段历史有关,
她跟富源说:“研究这个,是因为想找到那个生我的妈妈吧?
结果……没找到她,却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样命运的妈妈。”
富源旅馆在一九八○年代中期结束营业,改建为住宅大楼,大楼的名字叫“美满人生”,
二○○六年富源帮美满办了一场盛大的八十寿筵,
富美也带了美国丈夫和三个小孩专程回来,那时候阿哲和汉亭都已于几年前往生。
美满在观音山建了一个塔位,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以后自己也要住进去,
“三个人从没睡在一起过,那种滋味……那两个死人绝对也想试试看!”
美满很有把握地这么说!
by《这些人,那些事》吴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