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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身难由己，言难由衷
句句字字都是逼，逼得曹寅尊严溃散，低头不敢再看我，不敢再多逗留片刻。
他要我保重，羞愧地掩上门离去。
目的达到了，心才开始淌血，冷酷的脸孔冰融，化做滴滴泪珠滑落，为自己说的每句话懊
悔中。
纳兰性德血统纯正，家底雄厚，明珠是康熙雄图大业不可或缺的右臂，朝中大臣，各方势
力需要他来安抚、统合。即便犯了涛天大罪，康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
曹寅一个包衣奴才出身，全仰赖康熙信任，在朝中得到一席之地，一旦失去了君心，倾覆
就在一瞬之间。
他错失一次机会，极力想要弥补。冲动之下，顾不得后果豁了出去，若惹得龙颜大怒，下
场可想而知。
明珠、富察姑姑说得对，爱新觉罗家的人，在感情纪录上前科累累。万一哪天想起了我，
将我强要了去，甭说是江南，天涯海角都能将我召回。
纳兰性德是我的知心好友，可爱的弟弟，我便已替他的前程担忧。
曹寅是我爱的人，我怎么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
爱他便不能害他，既然我已不是自由身，又何必拉他淌这滩他淌不起的浑水？
哭声引来婆婆的注意，她摸索地来到藤椅前，发挥瞎眼人敏锐的第六感，张开手等著拥抱
心痛欲裂的我。
有宣泄出口，又是个看不见自己狼狈模样的瞎眼人，我放声地恸哭，哭到心脏像是要跳出
来似地。
“我也不想这么做。”
我向婆婆哭诉。
心痛，痛心，胸口被悲哀塞满，无法容纳赖以生存的空气，一口气换不过来后，心悸，绞
痛接踵而来，声至嚎啕时，婆婆慌乱地呼喊。
“小姐妳在哪里？”
我就在婆婆的怀里，她却像是扑空似地找不着人。
定睛一看，婆婆的手横切过我的身体，反复摆动中。
还不到月事来的时候，生理也没有征兆，我竟进入时空转移状态。
我像是烟雾似地，随着婆婆挥舞的双手而散去。
再现形时，人回到现代，在医院的病房内，身霞和匡哥正因为妈突然睁开眼睛激动不已中
。
不单身霞看见了我，匡哥当场目击我身穿宫装的模样。
身霞一时反应不及，说不出话，匡哥更是张口结舌。
我崩溃的情绪，为了妈的苏醒而紧急平复，正要趋近看个仔细，又被一股莫名力量拉回时
间漩涡里，短短不到三秒钟，我在两个时代闪光般地返往一趟。
重回海空轩，依旧站在原地，被满院子找我的婆婆摸个正著。
“小姐妳跑去哪里？快把婆婆给急死了？”
婆婆紧紧揪住我衣袖。
眼泪因为妈病情好转的喜讯而止住了，心跟着镇定。
莫非这是个讯号？等这次月事正式来临，我回到现代，就能看见妈恢复意识？
有所失去便有所得到，妈给了我期待，为了她，我得坚强地面对逆境。
告诉婆婆不用担心，进屋洗把脸，在妆台前，和缓心情，慢慢理顺头发，重绘妆容，拿出
最佳状况武装自己。
想要走走整理一下心情，我牵着红儿，一人一马漫步出胡同，曹寅人候在胡同口，像是阴
霾刚扫尽的晴朗天空，开阔，无伤地给我一个笑容。
“一起走吧。”
我心里有他，他便不是死缠不休的跟踪狂，是我想见到同行的人。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宫。”
散发冰霜般地冷，盼望他知难而退，与我保持安全距离。
这对我不好，但对他好就好。
“那不是妳的真心话。”
曹寅识破我设下的屏障。
“随你去说，再与我有所牵扯，后果请自负。”
我嘴硬地说，就是不能让他看出我心口不一。
上了马，他一和我齐驱，我便加快一步甩开，维持至少一个马身的差距，不想惹恼我，他
不再强行跟上，安静地跟着马后，尽责扮演一个陪伴、守卫的角色。
“不要再跟着我。”
快到了宫禁范围，我不想让他人看见我们出双入对。
“我知道妳是为我着想，我听妳的，但能不能也听我一句？”
这层必要顾虑，我们都想到，分开前，曹寅有话对我说。
“有什么话快说，以后在宫里别再跟我说话。”
红儿听从我的指示，顺着缰绳扯动的方向走，直到我和曹寅面对面。
“我等妳，百年为期，多一天，转身就走，死不回头。”
曹寅和我定了生死约。
“就这些？”
我强压住心中悸动，冷之又冷地说。
见我毫无反应，曹寅挫败地说了声是，从红儿身侧骑过。
可惜了，再晚一点走，便能看见他所等待的动容，不会带着挫败离去。
话与心意我全记住了，不敢奢望一一成真，不期不待，便不会有失望的可能。留待以后再
说，倘若我们之间真有着分也分不开的缘分，那么誓言自然会算数，反之，只是一段虚幻
而美丽的泡影，纵然是如此地刻骨铭心！
心绪定了，人便不乱，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还有差事在身，回到慈宁宫，将采买的绣
物呈给太皇太后观看。
“不错，这针活别出心裁，比宫里惯用的龙、凤、牡丹、菊花有趣多了。”
太皇太后拿着一只绣著东瀛扶桑花，图案充满异国风味的金线荷包说。
“妳这就送去给惠贵人，去的时候，张扬点，好让别的宫处看看，生了阿哥能得到多么大
的福份。”
皇家子嗣陆续夭折，重击了太皇太后，心中执念顿生，非要见到儿孙满堂，为康熙求得一
个身强体壮的继承人。
允禔出生后，没发过一回烧，吐过一次奶，寒气燥火不侵，太皇太后将允禔视作
带祥之人，而康熙之所以能从庶妃之子，继承大统，全赖他能安然熬过天花猛症。同理，
允禔这位阿哥在宫里上上下下眼中，几乎等于王储。
我提前知道了结局，允禔一生从未登上太子宝座，更因为觊觎权位而被终生囚禁。但在这
时，允禔的地位正水涨船高中，惠贵人在后宫中声势如日中天。
“皇后那……”
我顾虑皇后感受。
“皇后是个识大体的人，她会懂得我的用心。”
皇后，贤德、守分自是无可挑剔，太皇太后却不是个鲁莽之人。但阿哥连续夭折，已磨光
这位皇曾祖母的耐心，无暇再去理会细节。
皇后尚且被太皇太后忽略了，遑论钟粹宫的正主昭妃。
提过醒了，太皇太后命令不改，我就听命贯彻。
找了秀宁和另一名宫女姗娟，将绣物以及太皇太后另外给的赏赐搁在锦盘，一行三人挑远
路走，绕过几个宫处，高调给后宫众人瞧瞧，惠贵人是如何凭子而贵。
在钟粹宫外，我要掌事太监扯开喉咙吆喝，让内内外外全听见，慈宁宫来了恩赐。
恰巧荣答应和随身宫女经过，这时她已晋升到贵人，但所生的两位皇子承瑞、赛音察浑一
一早折，圣恩早不如先前隆盛，太皇太后便在我和苏麻姑姑面前说过，荣贵人恐是没有儿
女福份之人，不再寄希望予她，间接宣告她已失去慈宁宫的关爱。
她再受冷落，仍是宫中矜贵的小主，我带头请安，秀宁与我同声共气，我对人怎么，她便
效尤。姗娟显得势利多了，行礼敷衍，瞧不起失势的主。
荣贵人以宫女之身爬上枝头，最是晓得宫中冷暖滋味，话不多说，也不问，早早带着宫人
离去。
我瞪了姗娟一眼，要她别忘了身份，我不太爱教训底下人。但她这样无礼，回头我非向
她的顶头姑姑告状不可。
“我下次不敢了。”
姗娟向我求饶。
公务在身，我没理会她，由管事太监领着，进钟粹宫，直入惠贵人住所。
赏赐颁给前，我代表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交代，惠贵人准免谢恩。长年穿着一身红，娇
艳如枝头牡丹的惠贵人，得势中仍不忘分寸，该尽的礼数一点未减，我掀开红布，一一宣
朗赏赐细目，惠贵人手在上头摸著，拿起太皇太后亲夸过的金线荷包赏玩。
“见过我伯父了？”
惠贵人特意让我出宫见明珠，又带着蜂花绣舖的绣物前来，答案不言可喻。
“回禀小主，见过了。”
践行完宫礼，现在我只是一名小宫女，惠贵人问话，我得知无不言。
突然左脸颊一阵麻烫，惠贵人在众目睽睽下，掌了我一记巴掌。
“这巴掌是要妳记住自己身份，别仗着老祖宗宠爱，不知天高地厚，四处招蜂引蝶，淫秽
宫廷。”
这是我在宫中受到的第一次羞辱。宫里早有传闻，在入宫前，惠贵人对纳兰性德这位堂弟
，便存著超乎姊弟的感情，纳兰性德进宫见惠贵人，惠贵人总是拉着他聊个没完，因为康
熙信任纳兰性德，两人又是堂姊弟，否则瓜田李下早闹出事了。
我感觉到这一巴掌不仅是单纯为纳兰性德而打，还有着为康熙成分在，浓浓地醋意，妒心
发作的女人最是可怕。
巴掌极响，姗娟吓傻了，畏缩地动也不敢动，秀宁担心地从背后撑住我，一援手，一声姑
姑，惹得惠贵人更恼怒。
“姑什么姑，不过是个奴才。”
手再次举高就要对秀宁下手，我将脸迎了过去。
“小主要责罚便责罚我一人。”
无妄之灾我一个人承担便是。
“好，我就如妳所愿。”
惠贵人打定主意要给我好看，换做平时她得顾忌太皇太后，如今有允禔做她的靠山，不趁
此时作威作福，更待何时？
第二下掌击贴面而来，被从皇后那回来的昭妃撞个正著。
“且慢。”
昭妃出声制止。
“姐姐妳回来了啊。”
主从有分，钟粹宫的主人终究是昭妃，惠贵人寄人篱下，还得看她的脸色行事。硬生生将
手拉回，收回狰狞脸孔，好声好气地对昭妃说话。
“贝儿做错了什么事，妹妹要下如此重的手？”
昭妃头上步摇晃荡，由宫女搀扶，往厅中主位坐了下来，以一宫之主的高度问话。
“这奴才不懂规矩，以下犯上。”
惠贵人气焰不减，颐指气使朝我谩骂。
“宫里规矩准罚不准打，贝儿就算有万般错，妹妹也不该自个儿动手，更何况贝儿是老祖
宗最得力的贴身宫女，额娘的亲姪女，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妹妹可以向老祖宗告状，老
祖宗赏罚分明，一定会给妹妹一个交代。”
惠贵人口口声声奴才，昭妃却是将我的名字挂在嘴边，又搬出太皇太后与苏麻姑姑，袒护
之心昭然若揭，换做他人早识相地，就此消停。
“教一个奴才循规蹈矩，老祖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我。”
惠贵人嚣狂地不肯放过我，越说越气愤，压根不把昭妃放在眼里。
“妹妹说得是，奴才就是奴才，一如贵人就是个贵人，妃就是妃，后就是后，在翻身之前
，最好谨守本分，越矩犯上，遭罪，怨得了谁呢？”
指桑骂槐地，暗示惠贵人无视尊卑，竟没将她放在眼里，频频顶嘴。
说到这份上，照理惠贵人应该收敛，但她咬著嘴，不服昭妃的模样，有种把事情闹大在所
不惜的态势。
“姐姐说得是，我这就惩治这不长眼的ㄚ头，整整秩序。”
将气全出在我身上，昭妃的好意成了浇入火里的热油，反倒害惨了我。
“看来这事我管不著，也无法管，我去请皇后娘娘过来评评理，看她觉得妹妹这样做对是
不对？”
昭妃压不住惠贵人，便搬出六宫之首，句句威胁，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火药味，莫怪是人都
说昭妃柔中带刺，棉里藏针。
有效，昭妃才要起身，惠贵人姿态已松软了。
“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何必惊扰皇后娘娘呢？打也打过了，气也消得差不多，只要她以后
好自为之，我也不打算再追究。”
惠贵人轻咳了一声，抬了抬手，贴身宫女闻声立马靠近扶住。
“太医说了，生了阿哥，我的元气大伤，千万不能太劳动。话说得一点也不错，稍微活动
活动，筋骨像是全散开似地。”
装出弱不禁风的病态，刚刚泼辣凶猛全像是没发生过。
“姐姐对不住，妹妹得先回榻上养息，就不款待您了。”
惠贵人惺惺作态的功夫一流。
“哪的话？妹妹快去，我这不速之客马上就走。”
昭妃比谁都不想和惠贵人纠缠。
“妳们俩先回慈宁宫，老祖宗要是问起贝儿在哪，就说我留她说话。”
支走秀宁与姗娟，昭妃当着惠贵人的面，牵起我往自个居所去。
遏必隆从入狱到获释至今，昭妃低调地，除了按宫仪编制外，任何会引人非议的事物一一
避免。论排场、架势，惠贵人更像是钟粹宫的正主，送往迎来络绎不绝，
昭妃宛如空气般地无存在感，这回为了我与惠贵人正面杠上，是这几年来的头一遭。
“妳怎么会惹上她？”
昭妃要宫女拧了一条冰凉巾子，亲手帮我贴敷，消减脸颊红肿。
“娘娘，奴才自个来便行了，别人看见还得了？”
没有主子伺候奴才的道理，我想接手，昭妃将我的手按下。
“不要和我见外，这屋子里剩下的全是自己人，妳安心待着，带着伤回慈宁宫，只会惹来
更多风波。”
昭妃想得深远，我和惠贵人的嫌隙只会令太皇太后难做，到头来太皇太后同样会叫我隐忍
，惠贵人正是看透这一点，趁势头有利于她，狠狠地羞辱我一番。
涉及康熙，我更不该将始末说给昭妃听，所以保持缄默。
“为了皇上？”
无须说，昭妃也知道因由。
“皇后娘娘都没说话了，她发个什么醋劲？”
昭妃不屑地笑。
“我还真希望皇上要了妳，届时我向皇上请旨，将妳配分到钟粹宫来和我做伴，我就不用
成天看她那嚣张的嘴脸。”
皇上要皇后断了念头，明示我不会有入册受封的一天，最失望的人竟是昭妃。
“娘娘别心烦了，总有一天妳定能出这口气。”
昭妃是康熙第二个皇后，历史留名的孝昭仁皇后，惠贵人只能得意一时，再过不久，等昭
妃亲妹妹禧妃入宫，两姐妹又将显赫于后宫。
“到时我会连妳的份连本带利一块讨回来。”
昭妃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我能想见惠贵人未来的日子。
“还痛吗？”
昭妃对我关怀倍至。
“没挨打过，真挨了打才知道滋味不好受。”
一直以来我在慈宁宫过得实在太安逸，从不认为后宫有何可怕之处，人人闻之色变。
“宫规是写给不得宠的人看的，管不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
昭妃告诉我在这片脂粉丛林内，弱肉强食仍是不变的法则。
“心不残，人活不了。”
昭妃的话，听得我发冷。
随着年岁增长，康熙权力稳固，后宫嫔妃们勾心斗角渐增，我能想见等皇后病逝后，为了
争得后位，所掀起的浪潮将有多巨大，这位最后的胜利者喜欢我，我不至于被批斗整治，
但站在赢者那一边，并没给带来我半点的喜悦，我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待了快一个时辰，等脸上再看不出异状，我向昭妃告辞，独自返回慈宁宫，半声不吭，继
续做我的差事。
临睡前，秀宁跑到哑斋嘟囔。
“我一回来就跟老祖宗禀报了，老祖宗和苏麻姑姑像是没听见似地。”
秀宁为我抱不平，向太皇太后告状，得到竟是冷落的不理睬。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我再得两位老人家的欢心，但身份就是奴才，昭妃说得对，想算这笔帐，除非我和惠贵人
站在对等的地位。
“姑姑要不要跟皇上说，皇上一定会帮姑姑讨回公道。”
康熙看重我已是人尽皆知。
“别乱说话。”
我尽量制止。
“要不是姑姑太像鄂妃娘娘，皇上怕被人当作沈迷美色的昏君，老早就册封姑姑为妃了。
”
秀宁说出康熙的顾忌，顺治过去的荒唐事是一道巨大阴影，笼罩着朝野上下，因此我不见
容于后宫。
“这种话下次不准再说！出去吧，我累了。”
对秀宁三令五申要她绝口不再提，赶她出哑斋，我秉烛夜书，一字一字写下心中感慨。
之后，挨打的，当作没挨过打，知情的，当作不知情，各自装糊涂过著日常的每一天，纳
兰性德的婚期一天天地逼近，他的人再也没出现在南书房。而曹寅调适完心情后，再次调
了回来，我鲜少搭理他，他不受影响，静静等待我覆蓋著冰雪的脸孔融化。
比起以往，康熙更常找我说话了，几次拐著弯问我，需不需要找纳兰性德进宫，想为我们
制造见面，告别的机会。
“男已有娶，非我所归，再见无益。”
我切割，等身霞回清朝再说。
然后又到了月事周期，我与身霞身份交替的时刻。
我先到现代，身霞背压着门，门把急促又猛地转动中。
“宝儿，妳开门，妳今天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匡哥在门外喊叫。
身霞忘了锁门，正在闪躲匡哥的问话。
眼见门快被推开，我加入反推了回去，两个人的力量勉强能和匡哥抗衡，身霞趁这个时候
锁上门，我们同时喘了口大气，蹲坐在地上。
“匡哥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身霞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我们一块出现在病房，即便是眨眼即逝，也足够让匡哥产生合理的怀疑。
“宝儿，妳在和谁说话？”
匡哥全神贯注，敏锐地，再小的声音也听得见。
“没有，你听错了。”
身霞否认时，身子开始透白，时间已到，接下来由我来应付匡哥。
这一关比情关好过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