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头:跟《寂石》有点关联,所以一起贴。
她醒了过来。
天地苍茫。
她长年追逐著的对象已然不见。
“又躲我了又躲我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原本不会拥有的双足,足上
套著的布履起先是那人不忍见她赤足行走而买的,虽然最初的那双鞋早就残破腐
烂,她连留也留不住。
追了这么多年,再怎么不经事也被磨出一身好本领。
她环视四周。看样子那人离开很久了,以往会等她睡醒的。“……总是以为
这样就是为我好。”
“五色!”
色彩斑斓的大鸟蹲踞在赤松树枝上,两丸黑水晶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我还想说妳什么时候会来呢,没想到妳也睡真久,居然让我从冬末等到春初。”
她闻言瞇起细长双眸,“发生什么事?”
“不要跟我说妳不知道妳家白君的情况。”
她怔了好一会儿,失焦的双目不知看向何方。“他……最后去哪了?”
“蛰水斋。”
※
一样是大雪日子,门外响起轻轻地敲门声。
皇甫应了门。
霜白的雪、苍白的景物以及一个粉白肤色的青年在门外。
青年神态温和,金白的发丝简单地扎在身后,血色的眸子成为一片净白之中
最醒目的颜色。他浅浅地笑道:“想必先生就是皇甫吧。”
“是的。”皇甫侧了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外头雪大,您请先进来吧。”
皇甫让青年在砖红茶桌旁坐下,沏了一壶龙井,为青年斟了一盏。
“仙君特地来找在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青年接过茶,笑了笑,“我尚未接受天帝策封,称呼我仙君委实消受不起,
先生唤我白君即可。”他啜饮一口,然后自怀中拿出一物。
皇甫看着青年递出的东西,微讶道:“这是……”
那是一颗小小的石子,边角圆润,通体莹红。
“我听五色说先生想要寂石,正巧我能给,于是过来了。”
皇甫颔首,将石子收了起来。“原来使者说的另一位要升仙的是您啊。”
“是的。”青年浅笑着点头。
皇甫替青年和自己的杯里再斟满茶水,“既然您这么大方,那么在下也不该
拐弯抹角,来谈谈正事吧。”他弯起唇角,转成生意人的口吻:“您要开什么价
呢?”
青年露出疑惑的表情,“没有,我没要开价。”
皇甫闻言傻了一下,问道:“您不是来跟我做生意的?”五色当时叫他自己
看着办时,他还以为会来个漫天开价的家伙,没想到居然是个来做善事的。不成
,照五色的话意,这背后一定有麻烦,还是问个清楚。
“风姨信使当时的确说寂石这几日会到我这儿,不过她也说了后果要我自行
负责,您又不是来做生意的。敢问,您知道使者所指为何吗?”
“知道。”青年一直都是温柔轻浅地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笑意却有点淡了。
他垂了眸,长长的白色睫羽颤了颤。“有个孩子的缘份一直无法切断。”
青年歉疚地道,“如果她找上门,我会处理的。”
“您不能先处理好吗?”皇甫揉揉眉心,叹道。
青年摇摇头,“这是她睡眠的时节,我不愿惊扰她。而且……我不见她比较
好,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时间不一定会冲淡一切。她若是寻来,就会是血淋淋的例证。”皇甫挑了
眉,对青年的想法不以为然。“也罢,既然您作了保证,那么万一她找上门,就
交您善后了。”
青年沉入自己的思绪,好半晌才轻轻地开了口,“我会的。”
※
大旱不雨,田地开始龟裂,黄沙纷飞,他行经此地,看着村庄的天候,心知
有异,决定留下来尽点棉薄之力。
村里的人虽然贫穷但很好客,对于他这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也是热忱招待。更
在他只靠一碗煎煮的草药就让李家三愣子退了烧了两天的高烧,村里的人已经几
乎要将他当成神人来供奉,还替他搭了个草屋。
他没有推却也无法推却村民的热忱以待,只是村民太过热心,对他来说也是
个困扰。
“白大夫啊,你当真了不起,才一碗药就救了李家小三,刑大叔痛了那么多
年的腰也是让你看几回就好了许多。我看你孤身一人,没人替你照料身边是也怪
麻烦的,我们村里还有好几个姑娘正巧是出嫁的年纪,就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
蔡二叔挖完了树根就来他的草屋串门子,顺便让他把把脉。
那头走来李大娘,端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草根粥,才踏了进门就忙着点头附
和:
“哎哟哟,蔡叔说的对,白大夫还是赶紧找个人帮你打点身边事才好啊。别
说大娘我多嘴,咱村里那几个姑娘看到你在村里待下来可都乐着呢。”
他只是笑笑,温和但慎重地拒绝。“我知道大叔大娘是为我好,但我是修道
者,就别忙着替我作媒了。”
过不了几日,他就发现这村庄大旱的原因。
一群孩子拿着石头扔一条姿态奇异的蛇。
那尾蛇色青而背生四翼,被綑吊在枯树上,给孩童用石子砸了个遍体鳞伤,
细细的哀鸣如同磬石互击一般。
“妖怪,怎么还不死啊?”小童一面丢石一面叫道,可惜准头不够,五颗倒
是有三颗砸到同伴。
“怪蛇怪蛇!哎哟,狗子你丢我做啥!”另一个小童正要丢出去的石头就转
了向。
“我没要丢你嘛!”狗子大叫。“痛耶!怎么打我了?”
一旁三两个孩子停了手,皱了皱眉就要拉开两人。“你们别砸了别砸了,不
是说要丢蛇的吗,怎么互打起来了?”
这头纠缠得正火,分也分不开,也不知谁一个错手就波及到来劝解的孩子。
“好哇,好心来劝居然连我也打了!”当下就变成一团混战。
白君一旁路过,轻叹了口气,止了几个孩子的混战。
孩子们见了来劝架的是奉若活菩萨的白大夫,都停了手,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是谁的错,最后把责任推给吊在树上的怪蛇。
“你们说,是这蛇引起的?”白君弯著身子问道。
“是啊是啊!”“就是牠啊。”“说不定这旱灾也是牠引起的!”
他抬头看牠,眼底充满怜悯与关爱。“我想旱灾与牠无关,牠不会害人,让
我放牠走吧。”
孩子们踌躇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他抱着蛇回自己的草屋,替牠上了药。“鸣蛇现,其邑大旱,难怪这里久不
见雨。我会带你离开这儿,放心,我不害你。”
鸣蛇仰头看着他,仿佛听懂他的话意,安安静静地盘踞在床上。
隔日,他辞别村子,只说了不出数日必会降雨,然后任村民怎么挽留也不回
头地走了。
他脚程不慢,不出一日就来到渺无人迹的燹山。他将蛇放下,“去吧。”
鸣蛇不离开,反而游走到他脚旁,撑直了半身。“同伴。”声音如磬。
他倒是笑了,笑意温和。蹲下身与牠平视,他道:“看得出我原身?”
“白色的、化蛇。”
“看来道行有些根柢……”他思索了下,然后道:“既然如此,也许与我一
道,领着你修仙,修去旱气是个办法。”
“一起?”
“是啊,你要不要?”他笑着。
牠贪图那份温暖,于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那么,叫你什么好呢?”他瞧着牠,牠望着他。“青色的,就叫青青吧。”
一开始只是想着牠孤身无援,既然道行已有根基,领着牠一块修行也不是坏
事。
事情却难预料。感情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他并不知晓,也许是百数年之后
、也许数十寒暑之后,更或者一开始就不如他所想,等到发现之际已无可挽回。
割吧、舍吧,如果相伴会相爱,那是否不见就不会有期待?
牠总是追了上来,一次一次。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
青青从未想过修仙,就算她修成人身,幻化出双足,去除了旱气,也没有想
过要升仙。
但她知道白君想,他修道就是为了升仙。六道仙家冷眼旁观的多,对众生伸
出援手的少,多他一个肯分享同情关爱的飞仙也没什么不好。
是尊长是同伴也许还期望他是什么,她说不上来,但她从不吝于表达她对他
的喜爱之情。
“成不了仙也挺好的,何必苦口婆心地劝我呢?”她歪著头看他,不太明白
为何他总是劝她,正如他也总不理解为何她甘愿追逐着他,而不愿再求道升仙。
“是不是因为我,让妳功亏一篑呢?”他轻叹。
“哪有什么篑不篑的,本来就没打算要堆起来的啊,倒还不如说是你才让我
有修到这程度的一天。”
“那为什么停了呢?”
“因为没有必要了嘛。”
“果然还是我的缘故吧……”
“你想太多了,就让我陪着你到你升仙的时候,那不挺好的?”
“那之后呢?”
“嗯……你敕封之后可以收我当你底下的小妖啊,你总是需要帮忙的吧?”
“那就是没有想要再进步的意思了,是不?”
她跳进他臂弯里,勾着他手臂。“哎呀,我肚子饿了,找点吃的要紧。”
他叹了气,停止这个话题。
而后不久,他悄然离开,期望她能潜心修道,她花了十一个寒暑踏遍天涯海
角寻他回来,那是他第一次躲她。
她总想着,如果被不假颜色地训斥了、讨厌了,她就不再追逐,但他总是诧
异之后微微苦笑,继续如以往宠溺她,也如往昔一般要求她潜心修道升仙。
她不懂他的态度,一直都不懂。
※
“你那叫自私。”
敕封之后,他造访好友──厉江之主的府洞,那尾大鱼摆着尾巴泡在江水里
嗤了他一声,那么道。
他看向厉江之主,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感到疑惑。
“青青前阵子找你找到这来了,真是锲而不舍。小妮子还是一样,我还想着
呢,就玩坏了我洞府里大半的东西。”江鱼看也没看他,仍然在水里悠游自得。
“你这样真的是对她好?”
他沉默没有回应。
“她不愿升仙又有何关系?你现已领了仙职,收了她当侍从也可以,你执著
什么?”
“她资质甚好,不修道委实可惜。”
“得了吧,收了她她也能修啊。这答案我听腻了,能不能换一个?”江鱼挥
了挥鱼鳍,摆明不信。
“……我无法回应她的情爱。”
江鱼翻了翻白眼,“我瞧你一直都在回应她。”
这话无疑是一道惊雷,他怔愕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
浅青色衣裙的少女拍著大门。“喂,里头那个叫皇甫的在吗?”
皇甫尚未开门,木雕门扉就被拍飞,他惊险万分地闪过门板和少女收煞不及
的一掌。“请问有事吗?”他看着摇摇欲坠的门扉,冷汗微流。
少女瞇起眼,瞳色透朱而泛金,“五色说白君来过,他来这儿干嘛?”
……白君?这名字似曾相识。皇甫略一沉吟,这才想起去年仲冬有这么一号
人物来过。“妳找白君?”
“对,他来这儿干嘛?搁了什么东西在你这儿?”她问,摆明了不问到不罢
休。
“就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皇甫叹道,“他卖了寂石给我。”
“……所以他真的升仙了。”她叹。“那为什么躲我嘛,我又碍不着他。”
她抹了抹脸,又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听说仙君受封白临元君,其余的事情我就不甚清楚了。”
她遂又想起一事,道:“那我可不可以买回他的寂石?”
“抱歉,已转卖。”
她一脸失望,不过转眼之间又换成好奇的神情。“听说这儿有很多稀奇古怪
的玩意儿,我能看看吗?”
皇甫一笑,“请进。”
少女踏进斋里没多久,皇甫就后悔了。
少女的手伸向何物,该物便损坏。她拿起一只石刻的虎,一不当心就拧坏它
的头,她赶忙道歉放下。皇甫暗道不妙,对自家商品的品质他是心知肚明,那只
石虎可不是随便一拧就会坏的东西,这少女的气力与粗心大意超乎寻常妖物。
眼看着少女伸手触上养在水盆里的紫蓝色花朵,皇甫忙请她一旁坐下,招呼
她喝茶。心里嘀咕著需要人手时,怎么那只三不五时来串门子的白狐这时偏偏不
来,想要找白君来兑现他的诺言,却又不敢放少女一人在蛰水斋里。
才想着要不要燃个血烟招只小妖来传讯时,白狐来了。
“你可终于来了。”皇甫迎上前去。
白狐化成的少年看看少女又看看他,咂嘴道:“平常都没有这般殷勤盼我的。
怎么?应付不来?”
皇甫苦笑了下,“帮我寻白临元君来吧,就说事态紧急,请他过来一趟。”
“啧,缺跑腿的才想到我。”白狐啐了一声,依言而去。
不出半个时辰,白狐就领了白发粉肤的青年回来。
青年一来就道了歉。“造成先生困扰了,真是万分抱歉。”
“先别急着道歉,当务之急是这姑娘的事。”皇甫将两人带到另一间小房,
远离斋里的商品。“你们慢聊。”他关上门,退了出去。
房里静默了下来,最先打破沉寂的是青青。她笑道:“恭喜你。”诚心诚意
地。
他看着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长久以来都认为修道之路即是要斩情断爱,
没想到其实他从来没有做到。
半晌,他启唇。
※
“要不要赌赌看那两个家伙会不会继续纠缠下去?”白狐勾唇奸笑,语甚挑
衅。
“好啊,我赌会。”
“哎,一面倒的赌局玩不起来啊。”
“你可以多找几个爱看热闹的来玩。”皇甫如斯建议。
“不赌了,我看就算有得玩也是稳赔不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