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坤哥非常忧郁。
据说前些年开始,台湾的小学除了原本的科目,又加入了许多“乡土课程
”,好比台语课、客家语课,甚至还有老师订下一堆与生活礼仪相关的班规。
对于这件事阿美跟我都颇不以为然。
对我们而言,“母语”本来就是家庭该教的东西,与人应对进退的礼仪也
该由家庭来教,这就是所谓的“家教”。我们都不懂怎么现在的家长连这种事
情都要老师来教?小孩子不是生下来给他吃喝就好了,把自己的文化--好比
语言、习俗、饮食等等,传承给下一代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与阿美两人对于这部份的观点非常一致,我们都觉得学校会教这些东西
是家长失职,自己的文化应该要由自己传承给下一代,而非什么都丢给学校。
我跟坤哥没有谈过这么严肃的话题,但我相信坤哥也是这么认为的,就像
坤哥也是用了他的一生在保留与传递他的族群文化。
正因为如此,坤哥这阵子才会如此纠结。
之前我原本是要带汤家三兄弟上山,被人闹了一场之后不了了之。那件事
结束之后假期就快结束了,汤政周近来已经开始在汤氏里工作,身为接班人他
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忙得没办法上山;汤政兴原本身体就不好,经过之前某
次暴力夺权的事件后就时好时坏,最近三天两头发烧根本上不了山。
最后我只带了汤政庆上山,毕竟小猎犬将来要承接坤哥的位置,他也有很
多关于族群的东西要学,这些东西大多是不可以死记硬背,而是需要大量的时
间来潜移默化,所以时间上也是非常急迫。
我趁著最后一周的假期带着小猎犬上山,一到民宿门口就见坤哥笑得一脸
花开富贵。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那么开心?”我问。
坤哥平时是个豪爽的人,但也不会没事笑成这样。
“阿仁,我一个邻居邀我去他家,我打算带阿庆去,你来不来?”坤哥道。
“邻居?”我左右张望了一圈。坤哥明明就是一个人独居在山里,哪来邻
居?
据坤哥的说法,那个人家里离这里很近,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同伴,同
时也是另一个族的族长。他们族目前只剩两户,人口不到十人……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濒危了,我听到时还以为听错了,忍不住再问坤哥一次
,“两户?不到十人?”
“对啊。”坤哥回答我。
我听到的第一个想法是,台湾真的有那么多种族吗?不会是唬烂我的吧!
而且不到十人是怎么一回事?
坤哥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过他跟我保证距离很近,而且可以喝到外面
绝对买不到,非常好喝的特产茶叶。
我觉得听起来不错,有点动心,可有件事我还是要再确认一下,“你说他
家很近是要走几天?”
我一直觉得坤哥对于远近的评断标准异于常人,这种事还是事先问清楚比
较好。
坤哥往右后方的山坡一指,“越过那个山头再走两天就到了。”
……
好吧。依坤哥的标准这样的确是“很近”没错。
我估计一下,单趟大约两天多一些,来回应该要五天,如果在他“邻居”
家住一夜,那一共是六天的时间,我还可以赶在最后一天回台北,时间上应该
来得及于是就答应了。
坤哥很开心的揹上他的猎人袋、腰上系了猎刀,而且他还为小猎犬也准备
了一份迷你版的猎人袋与猎刀,让小猎犬开心的不得了,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牙齿还很白。
看着坤哥与小猎犬一大一小相同的打扮,还有那憨憨的笑容,我不禁感叹
血源这东西还真是骗不了人,所谓龙生龙、凤生凤,二货生的……自然也是个
小二货。
事不宜迟,我们带着在山里登山过夜用的用具与一些干粮就立刻出发。坤
哥走在最前面,中间是小猎犬,而我则在最后压底。
坤哥的体力非常好,即便是个四十好几岁的人,揹著大量的行李照样可以
健步如飞,边走还边给小猎犬普科山中的知识,包括什么可以吃、什么可以做
药,地上哪个地方埋了什么动物的便便,到由便便的软硬度分析动物应该是多
久前经过这里,距离此地大约多少路程……不拉不拉连喘都不喘一下。
后来小猎犬累了,坤哥就直接把小猎犬也揹上,扛着几十斤的重量照样在
山里走得四平八稳。其实小猎犬的体力也相当不错,以他今年才十一岁的年纪
来看足以压过一海票人,只是坤哥的山中疾走实在不是一般人能轻松跟上的强
度。
我们在山里走了两三天,快到时小猎犬跑到一旁嘘嘘。坤哥这时突然“啊
”了一声。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坤哥说,“太高兴了,差点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
的事。”
“什么事?”我问。
坤哥突地压低了声音,一脸严肃地跟我说,“阿仁,这件事你听好了,很
重要。”
“嗯?”看坤哥这么正经,我也忍不住严肃起来。
“阿仁,你绝对要记住。”坤哥盯着我,非常严肃的交代道,“等一下到
了的时候主人家会奉茶,你记得一个原则‘男人倒的茶可以喝、可以拒绝;女
人倒的茶不能喝、不能拒绝。’懂吗?”
我“蛤?”了一声,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坤哥的普科教学拖延了不少时间,我们现在正在赶路。坤哥也不理会
我,招过嘘嘘完的小猎犬就催我上路,只要我记得他刚才讲的那句话。
我心想算了,就先照坤哥的话做吧,反正他没有要害我,不懂的事之后再
找时间问就好。
之后我们一路赶路,好不容易才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了坤哥朋友的家。
坤哥朋友的名字也很难发音,幸好他也不强求我,只叫我叫他一声“阿库
”就好。我心想还好他没有叫我喊他“库哥”,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喊不喊得出
口?
阿库一家只有四个人,除了阿库还有他的妻子阿燕,大女儿有兰、小女儿
有芽。阿库夫妻年纪看来跟坤哥差不多,有兰约十七八岁,平时在城市里读高
职,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有芽似乎是小学一二年级,正是在换牙的年纪,一
笑起来可以看到缺了颗门牙。
有兰有芽这对姊妹花长得真的很漂亮,两人的肤色比一般原住民浅一些,
是很漂亮的小麦色,都有一双乌黑大眼、高挺鼻子与美丽的黑色秀发。乍一看
与其说是原住民,我还比较相信是混血儿。
到达阿库家时我已经累得不行,阿库赶紧招呼我们进屋坐下,给我们一人
奉上一杯茶。茶水已经是温的,我又口正渴得不行,拿起来咕噜咕噜两三口就
喝干了。会喝这么快不是我嘴太大,而是阿库用的是我们去吃喜酒时用的那种
小玻璃杯,容量大约也就只有一百C.C.左右,坤哥与小猎犬差不多也是一下就
干了。
阿库笑瞇瞇地给我们重新添上沸水,这次我们就不敢大口灌茶,只能小心
翼翼地哈著。
刚才一口气把茶灌进肚里,一点也没有注意茶水的味道,这会儿一股茶香
从喉里倒溢出来,口水也跟着冒出,非常生津止渴。
在来的路上坤哥就跟我说过,阿库他们族的茶叶比酒更有名,别人招待贵
客是奉酒,他们招待贵客是奉茶。这次一喝确实是非常香的茶,但苦涩味有点
重,而且感觉得出来咖啡因应该颇高,多喝两杯的话今晚大概就可以不用睡了。
坤哥向阿库介绍了我与小猎犬之后他们两人就聊开了。小猎犬坐不住,倒
是对屋里的一些木雕摆设、动物标本很感兴趣,在客厅里东看西看。
我在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观察小玻璃杯里的茶叶。我发觉这茶叶非常有
趣,在热水里舒展开来居然像是刚从树上采下似的青翠鲜嫩,而且每一片茶叶
都不超过我小姆指第一节的长度。拿起来在灯下一照,发觉每一片都是一心一
叶,有些甚至只有心没有叶。
我心里一愣,第一个想法是:“这一斤茶要摘多久啊?”
我研究这茶叶研究得有些入迷,连坤哥他们在聊什么都没有细听。这时有
兰拿了另一杯茶给我,爽朗又温柔地对我说,“请用茶。”
“谢谢。”我道了一声谢,往那杯新茶一看。这一看,怪怪不得了!里面
全是芽尖。
放下第一杯、拿起第二杯,小心地捧起来往里一看……真的全都是芽尖啊
!完全没有已经长开的叶子、更没有叶梗,百分之百全是嫩尖,平均长度约一
公分。泡了热水的芽尖恢复成鲜嫩的模样,随着水流转动,像在跳舞一样好看。
把杯子凑到鼻尖一闻,香气鲜明却温和,而且完全没有第一杯的苦涩。我
不敢说懂茶,但我肯定这杯茶绝对不简单。只是……
这一斤是要摘到民国几年啊!
光是闻而已我就已经忍不住一直咽口水,要不是坤哥之前跟我提醒过女人
给的茶不能喝,我老早就动口了。
我心里正在遗憾,有兰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呀!”
我们所有人回头一看,只见小猎犬捧著一杯茶在喝,有芽在一旁笑瞇瞇的
,颊边的梨窝深深陷了下去,就跟她缺了颗牙的齿列一样明显。
坤哥呆住了,立马回头问阿库,“怎么你家这个小的也上山了吗?”
阿库震惊了,跟着转头问有兰,“有芽上山了吗?”
有兰惊慌了,抱起了有芽转身就跑得不见人影。
阿燕震怒了,咬牙切齿地从嘴缝挤出一句,“阿……库……”
我完全处在状况外,只看得出阿燕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怒气,强忍着没把
手上那两盘菜砸在阿库头上。
来个人解释一下好吗?状况外很难受啊。
坤哥、阿库、阿燕三人活像是定格了一样,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打破这
份诡异寂静的是肇祸原凶。小猎犬吃了两天的干粮与罐头,对阿燕手上那两盘
散发着肉香的菜垂涎不已。
小猎犬二归二,汤家的家教还是很好。只见他笑瞇瞇地对阿燕说,“阿姨
妳煮的菜好香哦。”不得不说,小猎犬还挺招人喜欢的,阿燕看他这模样也气
不起来,便把菜放在桌上招呼大家吃饭,连躲进房的有兰与有芽也叫了出来。
吃完饭之后阿燕去洗碗、有兰去烧洗澡水,小猎犬与有芽在看她的蝴蝶标
本,只剩坤哥、阿库跟我在客厅。这时坤哥与阿库才有时间跟我解释刚才发生
了什么事?
在阿库他们族里采茶制茶是女人的工作,男人不插手,也不能插手。女孩
大约七八岁大就会跟着家里较年长的女性上山采茶,并学习特殊的制茶手法。
女孩从第一次上山采茶开始到结婚前或满十八岁这段期间,所采的茶就是她的
私房,只要她本人不愿意,谁都不能让她把茶拿出来,因此他们这族的制茶法
只传女儿、不传儿子。
据说,他们的制茶手法非常特别,可以让茶叶不管放多久,只要热水一冲
就可以恢复成青翠鲜绿,活像刚从树上摘采下来一样。女孩若对某个男孩有兴
趣时会请对方喝自己采制的茶,这时男方绝对不可以拒绝,否则对女方而言是
极为羞辱的事。另一方面,男方若是对女方无意,这杯茶就绝对不能喝。
这茶没有中文名字,只一个方言的名称,我问若释成中文是什么意思?阿
库说是尖端、微小、一点点的意思。为了方便称呼,我擅自给它取了个名字叫
“点尖茶”。妙的是听说采茶女一但结婚或满十八,就算只采芽尖也做不出这
么高品质的茶叶,所以产量向来少到可怜。
因为他们的点尖茶还有这个涵意,女孩采摘的数量与制茶的品质甚至会影
响到她的婚姻。所以坤哥才会提醒我不可以喝女人递来的茶,但也不能拒绝。
相反的,男性或已婚女性递来的茶就可以喝,而且不想喝时可以明白拒绝。
为了表示好客与欢迎,阿库族里的未婚女性都会给第一次来家里,且与自
己年龄最接近的男性客人奉一杯茶。这只是个形式,没有人会真的喝下去。偏
偏坤哥不知道有芽已经开始上山采茶,就连阿库也没注意到这件事。
于是小猎犬就莫名奇妙地把有芽刚起锅的生平第一份茶给喝了,也就是说
……
刚刚,小猎犬把自己一口定终生了。
我都无言了。
这是怎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近二货者
必为二货吗?
小猎犬与有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人窝在一旁的地上有说有笑。这
边坤哥与阿库两人脸色凝重、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两个老爹快哭了,倒是阿燕适应最良好,一顿饭之后直接把小猎犬当女婿
看。
我一边暗自惊心,女人果然是深不可测的生物,一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忘
记也没有嘴贱去喝有兰给我的茶。
因为我还要赶回台北上班,我们只在阿库家这里待了一个晚上就起程。回
到了坤哥的小木屋时他立则就给坤嫂打了通电话。
这事关系到小猎犬的终生大事,坤哥可没种瞒着坤嫂不说,而且还有一点
很重要的是……坤哥是父系社会,但阿库是母系社会,也就是说将来阿库那里
可能会要求小猎犬入赘。
自从上次坤哥到台北见过坤嫂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明显的改善,具体
的表现在于坤嫂让人给坤哥装了一台可以视讯的卫星电话,好让他跟儿子们聊
天时可以见见孩子。
整整六十吋的超大形平版萤幕,足以把人脸上的毛孔都照出来的清晰画质
,曾经是坤哥最视若珍宝的宝物,可此时我相信坤哥还比较情愿这是台最传统
的,没有任何画面的拨盘式电话。
都说么儿总是最得娘疼的,小猎犬自然也不例外。电话另一头,人还远在
地球另一端的坤嫂彻底斯巴达了!
你们以为汤若兰会有什么反应?咒骂、斥责,还是歇斯底里?不,她都没
有。
显然对于坤哥的脱线行为已经有了一定的抗性,汤若兰只是淡淡点了个头
,说了一句“我明白了。”便将电话挂上。
怎么办?我突然有点同情汤若兰了。
至于为什么汤若兰表现得如此冷静,我却说她已经彻底斯巴达了……
各位,你觉得一个会拿斧头劈门板的女人,会用什么来表达她的情绪?
答案是:行动。
从挂上电话那一瞬间算起二点五小时后,一架直升机直接降落在坤哥的小
木屋前,机门开启,秀爷从驾驶机舱走了下来。
卧糟啊!什么时候当管家的人居然要配备驾驶直升机的能力了?
这、不、科、学。
总而言之,汤若兰让人以最快的速度带走了小猎犬,而且我相信在坤哥好
好解决这件事之前,他都见不到小猎犬。
坤哥。一个一生都在守卫传统文化的男人,这回真的苦逼了!
当守护传统与唯一的继承人只能二选一时,你要怎么选择?
为了这件事,坤哥这阵子一直很忧郁,唯一可以稍稍安慰的是,有另一个
与他立场相似的男人也同样苦逼。
十八岁的大女儿婚事八字没一撇、八岁的小女儿已经把自己订出去了。这
叫爸爸情何以堪?
开车北上时我一路在想,坤哥跟阿库这时应该都在想办法,让小猎犬与有
芽可以在不破坏传统的前题下解除婚约吧。只是这样的事办得到吗?
后来跟阿美提到这件事时,我问阿美,“如果我当时不小心喝了有兰递来
的茶,妳会怎么办?”
“怎么办?”阿美说,“把你剖成两半,一人一半吧。”
我笑说,“那妳要上半还是下半?”
“凡事总有先来后到。”阿美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跟剖鱼一样横剖,我
前半、她后半。”
“哇!这么狠?”我假装惊恐。
“要不然用绞肉机全部绞烂和在一起,用磅秤一人秤一半。”阿美面不改
色地道。
……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女人果然是深不可测的生物啊!
* * * * *
山妖小剧场--分半
阿美:其实除了上半下半、左半右半、前半后半,我们还可以有很多创意。
阿仁: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