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仿东方古式建筑,据导览小姐的说词,是参考南方的官宦人家。本来园
主打算砸银子盖个小巧的紫禁城,但自古为官进可攻退可守,却没听说王朝覆灭
旧朝君主安在。建筑商努力用历史混入风水说,才劝退财主的蠢念头。
他对古时的大宅子还算熟悉,邻居家就有一栋,只是那个可做为一级古蹟的
老房子经历三百年岁月摧残,近来又人丁凋零没余力修剪院子花草,看上去就是
栋骇人的鬼屋,也真的有鬼。
“不好意思,我们需要各位贵宾的身分证,登记住宿资料。”柜台小姐笑容
满面向客人福了福身子。
这么一个保险起见的动作却惹得不少人不快,众人脸上躁郁感就像到药局买
保险套不想被店员发现。会联想到这个例子只是女朋友在她生日当天送了一盒给
他,他不知道该当成玩笑还是用力当真下去。
气氛很憋,终于有人打破死寂,排在他们社团之前的男子向柜台小姐吵闹起
来。
“身分证?看清楚,妳知不知道我是谁?”
男子身子瘦高,穿着立领西装,为了加强威势而摘下墨镜,露出白粉打底过
的面容,享受众所瞩目的感觉。
“谁啊?”福德社长站在男友身后眨眼。
“妳不是才看过他演的连续剧?”流丹戳戳福德的后脑,福德才想起这阵子
热情收看深宫大戏那个饰演斯文太医的男配角。没办法,有些人卸妆后就变得很
普通,认不出来。
“哦,原来是那个海伦洗发精。”福德听流丹抱怨过,那是个取了女人英名
当艺名,却在宣传记者会上拼不出英文名字的笨蛋。
“先生,请别这样。”柜台小姐不知所措。
他看不下去女孩子被欺负,挺身制止大明星无理取闹,身后的社团伙伴忍不
住为他摇旗呐喊。
海伦老不客气打量这个遮头遮脸的年轻人。
“室内戴什么帽子?哪里生得见不得人啊?”
“请见谅,我长相有点问题。”他不以为意,轻轻带过。
“哦,难怪。”海伦非常得意,他最自豪就是这张未动过刀的俊脸,放眼华
人影星之中,还没有人能胜过他的相貌。“咦,这不是丹吗?我们上个月才合作
过新刊封面。”
自诩为当红明星的海伦认出流丹大美女,态度好转许多。
流丹不讳言,她就是讨厌男人,尤其是这种粉面油头没有内在的草包,根本
不该活在世上,海伦还没靠近就赏他两颗大白眼。
“别过来,我对白痴过敏。”流丹从出生就不知道何谓表面工夫,遇到白目
直接钉下去就是了。
“妳脾气还是那么差呀?小心丢了工作机会。”海伦昂起脸,皮笑肉不笑威
胁起数次惹恼他的流丹。
海伦想再靠近,却被那个长相有问题的年轻人拉住,气急败坏甩开他的手,
奈何对方手劲奇大,海伦反而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你这丑男!丑八怪!”
他听了,着实怔住。
海伦愤怒去掀他的帽子,就要得逞,福德突然鼓掌起来,不一会,社员们都
跟着她起哄。
“大明星,能遇见你真是太荣幸了,请帮我签名!”福德递出用过的手帕和
签字笔,成功转移海伦的注意力。
小事化无,等海伦沾沾自喜离开,被亦心拦住的流丹不时抱怨遇到疯子,而
福德晃着海伦签名的手帕,忍不住纳闷为什么他漏掉洗发精的称号。
神经病闹场过后,终于轮到他们这团大学生登记房间。
他收齐六人的证件交给柜台小姐,和气地慰问几声,柜台小姐露出感激的微
笑。
“丧门?”她对证件皱了下眉,随即意识到这不礼貌,赶紧道歉。
“别在意。父母给的名字,没办法。”他摸摸鼻子,小姐见他不生气,倒是
笑了起来,一片明媚。
柜台小姐将证件和入场名牌递给丧门时,不由得顿了下,视线定在证件大头
照,往他帽沿下的脸望来。
她见他们后头没有等待的宾客,忍不住唐突:“可以请你拿下帽子吗?”
“抱歉,我朋友临走前交代我把脸遮一下。人家要是问起,就说我秃头。”
丧门呼口长息,天晓得他才十九岁就得背负这个污名。
社长突然卡位进来,用力勾住丧门手臂,对柜台小姐嘿嘿笑着,吓得人家赶
紧起身,九十度鞠躬,社长也理所当然受下了。
丧门不懂女朋友在宣示主权,社长就一脸甜蜜挽着他的手离开大厅,带大伙
往西厢前进。
西厢自古就是幽会的好去处,布景也格外别致,一出大厅就闻见水的气味,
泛著碧色的鲤鱼池子几乎占满建筑以外的空间。
厢房外廊半悬空在池水边,仅供两人并肩行走,从廊柱望去,这面山景十分
开阔,人工庭园更衬出自然景观的壮丽。夕阳把山壁染成一片金华。他们这群大
学生旅游团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各自站着或倚在雕栏上,安静欣赏山水之美。
“对了,阿丧,刚才那个男的叫你丑男欵……”
本来只有微小的嗤笑,后来整团人大笑起来,惟独当事人闷著脸。丧门每次
说笑话都被以为是鬼故事,大家觉得有趣的事,他又想不通好笑在哪。
“这没什么,我长得真的满怪的,高中毕业典礼都没有人想跟我合照。”
“因为你唸男校吧?”
“对,有关系吗?”丧门反问,认真无比。
大伙沉默一阵,没人回答丧门的疑惑,反正跟他讲他也不承认,随社长吆喝
继续上路。
他们寝居在廊道最底,照房间门卡,男孩子分配到一栋春香楼,女孩子也一
栋秋月阁,楼阁比邻而立。据社长昂着鼻孔表示,她拿到的房间可是VIP中的VIP
,全园区最高级寝居。
林然然表示,这别墅名字取得可真好,真像青楼和南馆。
福德听得大乐,兴冲冲摘下丧门的贵宾证,诏告天下这名男子的名牌她要去
了,今晚都是她阿福大爷的人,被丧门揪耳朵教训。
“这是团体活动,妳和小榆不准乱来。”丧门就像个随行教官,严禁不纯洁
男女交往,福德好生遗憾。
“阿丧,你可以不要波及到我这里吗?”上官榆觉得非常无辜。
男女各自带开,到房间安置行李。
春香楼虽然外观看起来古气,里面却完全是现代设计,内装白青色的透明板
,未开灯前能看见四周散著微光,像是薄雾弥漫的夜空。整栋楼仅上下两层,一
楼是挑高的大客厅和与容得下七人戏水的石砌浴室,二楼才是房间,木造旋转梯
旁有小电梯。
因为丧门哥哥一路辛苦了,林然然和上官榆一致鼓掌通过请他先用浴室。
丧门摘下帽子,仔细挂在墙边的帽勾。一般人通常从行李抽出衣物就走,他
却长跪在像是礼仪师专用的黑色皮箱,把箱中的物件一一整理出来。即使走出人
群来到世外别墅,他的宫廷修养还是尽职运作著。
上官榆他们虽然开心吃著饼干看着电视,但视线总不时瞄向丧门修长的背影
。林然然察觉到他动作慢下,出声询问怎么了。
“我拿到祈安的内裤。”丧门不能接受此等严重的失误。
“这样很好啊,也就是小陆正穿着你的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林然然
巧笑安抚,上官榆受不了地叹口气,总有一天被小室友洗脑成功。
丧门接受这个说法,端着衣裤走进浴室。
他们听见水声,不一会,丧门打开琉璃门板出来,前额的发湿漉一片,应该
是刚洗过脸。
“小然、小榆,你们要一起洗吗?要的话,我就先放水下去。”
他双眸带着水光望向室友们,诚恳询问他们的意愿。即使他们在宿舍同居一
年有余,还是不免像现在被定住魂魄,无法思考。
“呃,这栋虽然号称家庭式温馨小居,可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上官榆干
笑回绝,感情再好,一群男人洗澡也太奇怪了。
“好,丧,你要给我刷背还有脚底按摩喔!”林然然毫不犹豫背叛上官公子
。
“啊啊,我也要!”上官榆不甘示弱,就是个小孩子。
于是丧门把热水放到七分满,仔细看过温泉粉说明书,亲手搅拌均匀,确认
两人都冲过身子,才扶着他们进浴池。
“资本主义万岁!”林然然在车上才讽刺过财团恣意破坏水土,但身在其中
又能厚著脸皮享乐。“丧、丧,我右手为了帮店里写讣闻好酸喔,你快给我按按
。”
“阿丧,我也是,山路晃得我头好晕,好不舒服!”上官榆几乎屡战屡败,
但还是锲而不舍跟林然然争宠。
“你们真是,女孩子一不在就原形毕露。”丧门就像个老妈子,嘴巴囉嗦著
,但刷背的手劲可是非常温柔。
“因为你是我们的夏天哥哥呀!”两个室友完美合音,逗得丧门笑出声来。
他的名字音近夏日的英文,系上老教授点名都故意叫他“夏天”,害同学们
一起跟进,成为他大学最有名的绰号,挤下过去蝉联十八年的代表“丧门”词意
的“扫把星”。
“阿丧,你不是独子吗?为什么这么会照顾人?”上官榆被揉着脑袋瓜,卸
了妆的痘痘脸显露出这年纪该有的青涩。林然然则是半靠在池边,像个老头子合
眼吐息著。
丧门回想起什么,神情格外柔和。
“因为祈安就是个生活废物吧?我们两个自小长大,若是没有我看着他,他
早不知道死在哪条沟了。”
丧门嘴上嫌弃得半死,却也突显出他和他的好兄弟感情融洽,他一个谦谦君
子才会毫无顾忌数落人。这对好哥们就算丧门交了女朋友也一样形影不离,吃饭
一起吃,洗澡一起洗,有时候还会挤在寝室同一张木板床睡觉。福德社长因此被
流丹称作“炮灰福”。
“丧,小陆没来,你很寂寞吧?”林然然抬高手,轻拍丧门的脑袋。
丧门按摩的动作停下,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祕密被揭穿,
但大家都看在眼里。
“对呀,你在车上不时想跟旁座说话,看到位子空着又闷头转过脸,下车还
一直对社长摆脸色。少了你心爱的祈安弟弟,明显水土不服。”
“我有凶她吗?”
“有。”
丧门深感抱歉。寡言的他总给人沉稳的错觉,但其实常耍小性子,交往后反
而都是女朋友在包容他。
洗完澡,丧门披上外套,交代室友们几句,打算出去一趟。白天他感觉到几
道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担心女生那边出状况。
林然然像名贤妻起身送他到门口,偷塞一道护身符到丧门外套里。
“丧,在这个敌友不明的地方,小心为上。”林然然以相对于娇小外形的老
成口吻劝说道。
“小然,你别担心。”丧门宽慰笑了笑,“祈安那张乌鸦嘴说过我会衰就是
会衰,怎么防也没用,就不用太在意了。”
每当丧门想要安慰别人,总是让人烦恼加乘。林然然隐约看见天边劈下青雷
,心头窜起不好的预感。
夜晚阴云无星,更加增添出事的机率。
丧门往秋月阁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主办单位派来与贵宾交涉的人员。他们
穿着非公会制式的道袍,拎着莲花灯笼,怀里攒著红木匣子,形状像是船棺。
“你好。”丧门上前打照面,他们吓了一跳,眼神惴惴不安。
那是一对已届中年的男女,男的戴着清代小童的瓜皮帽,女的梳双髻,白面
粉扑,看上去像是舞台小丑,不觉得有趣,反而有种毛骨悚然的怪异感。
虽然他们的妆容几乎看不清真面目,但那个圈子本就不大,丧门认出男女是
对夫妻档,开过葬仪社,身兼师公和尪姨。现在丧事多是全权委托给葬仪社再发
包给认识的法师、棺材店和仪队,他们收了款目却没把钱发出去,大概跑路跑了
半年了,原来是来这里兼差。
“阿笑师、阿好姨,下湳那次法事多亏你们夫妻帮忙。”丧门微微欠身。
夫妻俩听得一惊,没想到会碰上认识的人,只是丧门被鸭舌帽遮著脸,一时
没认出这个后辈。
“免客气啦……”他们讪讪应道。
“借问你们在忙些什么?”
“给各位先生大德祈福。”阿好姨惯有的尖锐嗓音有些发颤。
“需要我帮忙吗?”丧门诚恳问道。
“不用,这、这里是最后两站,弄好就能休息了。”阿笑师紧张兮兮,被妻
子推两下,使眼色叫他干脆把怀中的烫手山芋交给这个年轻人。“呃嘿,小兄弟
,还是请你帮个忙好了。把这个给贵宾,叫他们分著吃,最后一个人一定要全部
吃完。”
说完便把怀中的红木匣子塞到丧门手上,夫妻俩便拎着灯笼跑开,随着他们
远去,火光跟着暗下。
丧门感到手中匣子一动,以为里面放著活物,从右侧抽开匣盖,却是一块猪
肝色的生肉,不时透过匣子传来脉动,显示它的生命力。
丧门看了有些晕眩,长满蛆虫霉菌的肉块他没少见过,鲜少像这块生肉给他
这么强烈的不适感。
这时,白天见到的明星海伦抓着手机走来,视线昏暗,他没注意到发怔的丧
门,不巧迎面撞上,匣子的肉块也因此翻覆在地,被海伦一脚踩烂。
“恶,这是什么?”
丧门没回应,赶紧掏出手帕,低身把肉沫捡回匣中,连肉汁都没放过。海伦
顺势抬脚在丧门蹲低的背上抹了抹,嗤了声:“丑人多作怪。”
心头的怔忡还没散去,丧门没有理会大明星。
海伦却来了兴致,本来邀约他见面的金主失联,他郁闷无处发,而丧门正是
个合适的出气包。
“你出身不怎么样吧?”
丧门想了下,的确是不好启齿的家世。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以为人人平等,光凭努力就能成功,脑中尽是天真的
梦想。”
“是又如何?”丧门淡然回嘴。
海伦哈哈大笑。
“我告诉你,人生来就不平等,背景、相貌,然后才是才能。你觉得才能是
会读书吗?拜托,读书不值钱,交际才重要!听你说话就知道不会说话,偏偏又
爱出头。你们一群人,我却只给你难堪,因为你最好欺负。”
海伦意犹未尽,打算再踹两脚,冷不防被抓住小腿,怎么挣扎都抽不回脚,
一双订作意大利男鞋被俐落脱下。
“肉块清不掉了。”丧门表示遗憾,拿出随身携带的瓦斯桶加强版打火机,
火力全开,在海伦面前烧掉他十二万的爱鞋和红木匣子。
海伦酒醒了一半,结巴地说:“你、你怎么这样?”
“这东西带邪,放心,已经没事了。”丧门把林然然给他的符一起烧了镇煞
,再拍拍海伦的肩头,“走廊靠水湿滑,你光脚回去要小心一点。”
“你、你……”海伦张嘴好一阵,说不出像样的句子。
“对了,人生不平等我同意,不过人死就平等了。”这是丧门家业的信念。
离去的阿笑师猛然想起丧门的身分。
“我知那个年轻人是谁,伊是丧家棺的传人!”
妻子阿好姨听得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有同业会来搅局,万一被看破手
脚该怎么办?这可是筹谋已久的大案子。
“要告诉上头吗?下手为强,先把他抓起来。”阿好姨提议道,不怎么犹豫
去伤害他人。
阿笑师难得反驳妻子的意见:“袂使!丧家有在公会领牌,又和陆家那一位
好似兄弟,动他等同找死,咱还是紧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