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冒出了头,不足微道的细雨在空中飘着,天际中挂出一道美丽的虹桥。
这场横扫了近五天的大雨总算离去了,天际间一片安和美好,昨夜伴随着暴
雨的活死人暴动仿佛只是一场恶梦,并不是真的。
“哈啾!”我曝晒在阳光底下,却轻声打了个喷涕。
不会是感冒了吧?喉咙有些刺痒,身体提不起劲,我本来以为那是早晨方醒
的疲倦征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也许是昨晚那场雨,待会有时间的话
,或许该去找医生。
我在厨房准备着早饭,徐妈说我脸色很差,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逞强
著说没事,却暗恼著锅铲比以往还要来得沈重许多。
男人们整个早上都在忙碌,他们在围墙外拿着铁耙子钩开那些活死人,将怪
物一个个拖离围墙边,再扔到车上载往远处焚烧。据换班回来吃早饭的人说
,有些活死人并没有完全死透,还咿咿呀呀的混在尸群中嚎叫,那些残存的
怪物似乎没了吃食人类的欲望,蠕动着,像是贫死的动物在哀号。
他们证实了我昨晚没有听错,活死人真的发出那些类似哀号的声音。
大伙儿忙碌了整个早上才将西面铁网附近清理干净,这段期间内我几乎什么
也没做,身体觉得极端疲倦,不舒服的晕眩在脑袋里转啊转。在接近中午的
时候我终于去找了医生,他在说我没什么大碍的同时还顺便将我臭骂了一顿
:“我看你们个个都是杀活尸的好手,只是通通都会因为生病而死!”
我虚弱的笑了笑,敷衍一些以后会多注意之类的话。
吞了医生给的药后,脑袋更加昏沉,沈妈要我多多休息,于是我走回了牢舍
窝进杰中房间躺了下去。其实他的房间在整栋牢舍的最尾端,我却让自己的
脚走到了这里才停下,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不晓得为什么,这两天只有在
这里才能找到安心、才能睡得安稳,或许是因为这里还残余着他的气味?
“要不要他来抱着妳,搞不好妳会睡得更好?”小君酸溜溜的说。
这时我已几近睡去,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到的,还是脑袋瓜产生的幻觉……其
实两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都是脑子在作祟,根本不用去分别的。
无梦,也许是因为累到没有力气作梦,醒转时已是日落西山,我在广场上见
到远方一道蛇烟耸入红云,在美丽的风景上画上一条丑陋的痕迹。我晓得,
那是他们在远方焚化活死人尸体所冒出来的烟。那些曾经是人类的家伙被当
作得了瘟疫的动物一样火化,听上去有些哀凉,他们毕竟曾经是人类。
有些人已经开始在修复西面的铁网,他们说地底下的根基已经松脱,只能从
地面上去尝试着稳固。我有时候在想,为何不干脆沿着这些网子筑起一道围
墙,那不是更加的安全吗?在好久以前似乎有人提起过,是因为什么原因否
决了?
我闲晃了好一阵子才看到徐妈,她正在晒衣场上收拾衣服,本来我想帮忙,
她却从口袋中拿出一张折小到跟手掌一样大的单子让我去找丁老大报告剩余
的食物库存。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的,徐妈应该是不想我太过劳累。
典狱长室的门是关上的,也许丁老大不在这儿。或许找个人问问?正当我打
算离开时,里头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尝试性的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
丁老大的声音:“谁?”
“婷可。”我应道。
“什么事?”丁老大敞开了门,我的视线探了进去,见到小梦在里头,双腿
交叉摆出既端庄却又有一点点诱惑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她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有联想得太多,很快拿出徐妈交给我的单子,递给了丁老大:“徐妈要
来报告剩余的食物存量。”
他点点头,道:“进来,坐。”又向小梦说道:“妳说的事我全都明白了,
我会想办法处理,妳先下去吧。”
小梦对着丁老大笑了笑,在我看起来那个笑很讨厌,不过对男人来说那大概
是个非常受用的笑容。她从我身旁走过,趁著丁老大回身之际对我摆出了不
屑的表情,我回瞪了一眼。
真是讨厌的人。
在听完我简短的报告之后,丁老大的眉头纠结在了一块。
存粮的状况非常吃紧,也许他开始在考虑这一两天又要派人去寻找新的搜刮
地点,又或是在审酌减少食物的分配。无论他想要怎么做,大家应该都没什
么意见,不是因为反对无效,而是这半年多来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决策者。
“小可,”丁老大沉默了一阵以后,从办公桌后头走了出来,在侧边的沙发
上坐下。“妳想不想回到外边去做事?”这句话让我感到讶异。
讶异的点不在于我的假期结束了,而是丁老大竟是在询问我的意思,用得不
是那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虽然我对别人说出来的语句并没有那么敏感,却仍
旧意识到其中的差别。嗯……我当然愿意重新去外头出任务,纵使那伴随着
极大的危险,却总是能让我获得一些喘息。不得不说,总是待在监狱里头真
的很闷,也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需要给人照顾的废人。
我没有因为丁老大一反常态的语气而犹豫太久,很快应道:“好!”
“假如妳不愿意,还是可以继续休息,不用勉强。”我搞不清他这句话是在
试探我的真实意愿,还是单纯是一种大男人的体贴。
“不,我真的愿意去外头出任务,也许我得出去透透气!”我急忙道。
“那就这样决定了。”他点点头。那是满意我的答案?抑或只是代表这件事
就这么说定了?“不过还是得等妳身体好了些,妳似乎生病了?”他轻轻的
补上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有一点感冒……”我低下头,仿佛这是什么很羞愧的事。
也许我该道别了,这时候我就该找个借口起身离去,或是有事要做,或是身
体需要休息,什么借口都好。只是……通常丁老大通常会用手势,或是一种
几近命令的语气请人离去,他还没这么做,表示他还有话要说。
他果然说了,用的是很温柔的口吻:“那么,妳现在还好吗?喔……很抱歉
,我是说妳的情绪。”
“恩?”我一时间没有会意过来,也许是因为丁老大突然的关心让我不知所
措。而且,那不太像是他平常会用的语气。
“别觉得我说话直接,之前……叫小君对吧?在百货公司那次灾难妳失去了
最好的朋友,前阵子更因为我的督导不周而受到伤害。如今,在这里最亲近
的人依然下落不明,发生那么多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为接下
来要说的话做准备。“我担心妳现在一个人心里难受。”
担心我难受?
喔,不,这个人真的是丁老大吗?他平常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这样的话好
像一个一直以来就对妳关怀备至的大哥哥说的,又或是……或是……或是那
个什么?
“我……还好……”我显得有点侷促,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关
心。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难过时被一个认识许久却毫不熟悉的人给看破
,你没有意思跟他说心里话,觉得说什么都很怪,却又默默在心里头感激。
说谢谢。也许这是唯一一句话。
“别害怕,我不是这么可怕的人,如果妳有什么心事,可以来找我说说。”
我为他说出的这句话感觉到别扭。他又坐近了我一些,心里头有某个部分在
告诉我他亲切得不正常。他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不会大伙儿说的都是真
的吧?
“好……”我想了想方才小梦的样子,依样露出了笑容。“谢谢,我会的。
”
“不用客气。”他释出了一个我搞不清楚意思的微笑,是不是他认为我们彼
此间约定好了些什么事?“妳知不知道丁老大想得到妳?”阿洛的这句话,
让我头一次感觉到真实。阿洛......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这肯定是我跟丁老大谈话的最长记录,而他总是有意无
意的释出关心,像是个把我当成了知心好友那样,但我们不是,于是这一切
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好不容易我才将话题给重新拉回了食粮,他说会再想
想,想好之后再做决定。
趁著粮食话题告一段落,我立刻用从容不迫的姿态告辞,仓皇的逃离了典狱
长室。喔,我的天,那种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所有人一直以来都在跟我说
这件事,而直到今天我才感受到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大只是单纯关心一下妳
,是妳自己被那些言论影响了。我逼着自己相信这个念头,然而努力了整个
晚上还是宣告失败。就顺其自然吧,说不定没有这回事,而且妳又不是没被
男人追过。话虽这么说,一想到丁老大可能打算追求我,还是让我感觉十分
的……古怪?
入夜之后,几天不见的营火夜回来了,大家照常在夜晚疯狂玩乐,那些人是
这么乐在其中,仿佛死去了的那四个人从来也不存在……
也许,他们是不存在,就当他们从不存在吧!
人类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原本就慢慢变得彼此疏离,而现在我们只是更加封闭
自己对于他人的情感罢了。
下落不明。我独自在天台上,想起了丁老大的这个用语。他是很谨慎的选择
用语呢?还是真的乐观认为他们不过是遇上了一点意外,过阵子就会回来了
?莫非丁老大是个乐观主义者?不,这绝无可能!只是他好像不难过?杰中
他们也就算了,浩诚哥岂不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怎会一点难过的样子也
没有?郑婷可妳是白痴啊!他就算难过也不会在妳面前表现出来好嘛!
那我自己呢?我就算难过又能在谁面前表现出来?一浮起这个念头,整个夜
晚便无止无尽的在这个念头上上打转,其余杂七杂八的垃圾事全让我给抛诸
在了脑后。如今,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星空与我的寂寞互相辉映。
眼泪,终究不由自主的落下。
2
阳光明媚,层层棉絮在蓝天底下悠游,出外郊游的好日子。只可惜这不过是
个梦,梦里头的情节是遥远的记忆。我经常做这个梦,经常到我只要一进到
这个场景便能知道自己在做梦。有人说过如果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能够
随时醒过来,这句话显然不适合应用在我身上。
总之,这是个梦,不算太好的梦,我正在做这个梦。
我不太记得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在那个年代都在做些什么事,但每个周末只要
爸爸妈妈有空,我都会跟着他们一起出游。那天就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梦中的那个女孩是十三岁的我,国中读了一年以后才总算开始接受长发被剪
的难受,开始觉得短发也很适合自己,在学校总是跟男孩比较要好,而女孩
会莫名其妙的排挤我,也许这也就是我比较喜欢跟爸爸妈妈一起出门的原因
。
梦的一开始是我找到了在厨房弄早餐的妈妈,然后跑到他们房间把还在呼呼
大睡的父亲给拍醒,蹦蹦跳跳拉着他一起去看窗外的好天气。之后全家人一
起吃著吐司夹蛋,爸爸借口思考该去哪里玩的名义,拖到把晨间新闻看完了
才依依不舍放下遥控器。他开着那台银白色的裕隆轿车,载我们去到了海岸
边,我至今仍想不起那是哪一个海岸,只知道那时候海洋的颜色并不漂亮,
但我还是玩得很开心。
爸爸陪着我在沙滩上捡著贝壳以及奇形怪状的石头,又用他那媲美艺术家的
手艺在沙滩上堆出一座漂亮的沙堡,梦里头每一次他都会在接受我的赞叹以
后劈哩啪啦讲一大堆臭屁的话,最后总是说他可以用沙子盖出一座空中花园
。
“以后,爸爸带你住进空中花园好不好?”梦中的爸爸,看起来很模糊,但
他总是笑着这么说。
“不要,我只要跟爸爸妈妈住在家里就好。”这究竟是记忆中的回答,抑或
是梦里头的我编造出来的语句,我早已搞不清了。
在我进孤儿院以后,每天都在做这个梦,直到最后我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实
发生的事,而哪些又是梦境里头的编排。
一开始,这个梦会不断跳跃,直到我被送进孤儿院为止,在逐步努力下,我
渐渐让这个梦缩短成只到玩乐结束后,爸爸妈妈在讨论该去哪里用餐为止。
讨论完后,爸爸会走过来拍拍我的脑袋,温柔的对我笑着。
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是时候该醒过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想回忆,也不想
在梦中见到。那至今依然是我心中最深的痛苦。只是,今天无论怎么做,我
都醒不过来,不顾我的哭喊叫闹,梦里头的十三岁女孩乖乖的跟上了车。
然后,再次经历惨剧的发生……
银白色的裕隆轿车撞上了在弯道中突然翻覆的卡车,车头被挤压变形,凹凸
变形的玻璃碎成好几片,喷进了前座。昏天暗地,妈妈已经没了声音,只剩
下爸爸在呻吟,我手足无措的在后座哀号大哭,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拍打着车窗,有人敲破了车窗,爸爸用微弱不堪的嘶哑声音对着那个人
说道:“救……救我女儿。”然后我被抱出了车外。
在我的吵闹声中,救护人员赶到,将爸爸妈妈从车里救出,妈妈当下就被宣
布死亡,爸爸显然也回天乏术。如果那时候我的年纪更小一些,或许还会不
知道“死亡”是个怎样的词汇,但不论是那时候的我又或是现在寄宿在梦中
的我,都完完全全了解这是什么情况。于是,十三岁女孩跪在父亲面前嚎啕
大哭。
奄奄一息的爸爸倒在血泊当中,周遭议论纷纷的人们同时闭上了嘴,然后爸
爸开始说话,有气无力。
“花园……没办法。”。
我摇摇头,握紧了爸爸的手。
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婷……勇敢,知道?”爸爸的表情痛苦,但仍然挤出了一点笑容,“能…
…做妳爸爸……很幸福。”
“不、不、不要!!!”
我感觉到自己在尖叫,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
照道理,我该醒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尖叫,这时候自己应该已经醒了,但没
有。我躺在床上,病床上。场景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还是十三岁的我,而
意识中的我以一种近乎鬼魂的方式看着床上的女孩。这依然我的记忆没错,
但我很少梦到过这里,也许是因为在出了那场车祸以后,没有任何爸爸或妈
妈的亲戚来探视过我。其实到后来我也搞不清楚爸爸是不是还有个哥哥,或
是外婆还有没有活在世上。
不过,这是梦,虽然有着我的一部分记忆,但这还是梦。
梦里头,意外的有人来探视,小君出现在病床旁边,与杰中一起,小君依约
带他来见我了。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小君的脸色很难看,杰中的表
情却带着温柔,他们一语不发,只是就这么瞧着我,我试图说些什么,但无
论我想说些什么,梦里头的十三岁女孩始终未曾开口。
然后,毫无逻辑的,小君突然消失在梦境里头,只剩下杰中在场,他依然默
默看着我,看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他总算开口突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醒醒啊,女孩,妳躺在这里做什么?”
蛤?梦中的我以及意识中的我,都觉得这句话怪异的突兀。
病床在摇晃,然后杰中又开口说话:“醒醒,妳睡在我床上干吗?”
我睁开双眼,见到杰中蹲在床边,轻轻摇着我的手臂。这是梦?还是现实?
床边蹲著的杰中好狼狈,跟前一刻的整齐扮像大相迳庭。我又梦到哪出去了
?下一刻,是不是杰中会变成活死人张大了嘴朝我啃下去?我又闭上了眼,
想让这无聊的梦境快点过去。
“郑大小姐,乖乖回妳房间去睡好吗?不然我去睡妳那喔!”
我猛然弹起身,这个语调太真实、太像杰中,不像是梦,我楞著看眼前的这
个人好一会儿,抖着声音道:“你……你是真的?”
他摆出了那付他专有的哭笑不得表情,道:“妳还在作梦吗?”
我伸出手,抚着他的脸颊,然后用力捏了下去,他大叫出声:“妳干吗啦!
”
“你……你是真的!你没死欸!”我发现自己掩不住语气的雀跃。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没好气道:“怎么有人那么奇怪,捏别人脸颊来测试
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他摀著嘴咳了几声,又道:“还咒别人死了,超没公
德心。”
喔,我的天!这果然不是梦,梦里头的杰中才不会说这种话,他是真的!
原来一切不过是我的庸人自扰,他们根本没事,只是因为这场该死的风雨被
困在外头回不来。对啊,不过是一场台风,为什么大家会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呢?为什么我也会认为他们遭遇了不测呢?杰中可是在外头独自生活了个把
月,还有汤教官这么可靠的人保护着,怎么可能会出事呢?我居然像个白痴
一样穷担心了这么多天,真是笑死人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梦、小君的话,全
都是我的不安所造成的,只不过是不安的情绪在作祟,我简直就是个没有安
全感的小女孩,真是没救了!眼前的杰中虽然不断咳嗽,神情有些疲倦,但
他就在眼前,是真实的,他回来了!
“你感冒了?”我掩住雀跃的心情再度开口,然后注意到他头上缠着乱七八
糟的纱布:“你的头怎么了?”我试图带开话题,免得他又开始问我怎么睡
在这儿,我不想解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嘿,这几天外头可是很疯狂的。”他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多说的意思。
“不想说就算了。”我“哼”了一声,有什么好不能说的?
“我累了啦,醒来再跟妳聊好吗?”他柔声安抚,还带着疲倦的苦笑。大清
早的,累个什么劲?我在心里头低咕。对喔,他感冒了。我躲在棉被里头套
上了T-shirt才慢慢离开了他的床铺。
外头的阳光很猛烈,显然已经日出好一段时间了。徐妈没有来叫醒我去厨房
帮忙,也许是想让我再多休息一些。我也感冒了。
“那你好好休息……咳咳。”
“你也生病了?”杰中窝进了自己的被单,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在外头骨溜溜
的瞧着我看,正当我打算回些什么话的时候,他又开口呼道:“哇,床变得
好香喔!”于是乎我白了他一眼,这一切果然是真的,明杰中货真价实的白
目也随着回来了。我不懂,他怎么总是能搞砸一场对话?
我一语不吭,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不晓得是在期待我会说些什么,还是在
用眼神询问我怎么还不离开。我是打算离开了,继续待在这里感觉很怪,好
像自己想缠住他似的。缠住他做什么?说我这几天都一直在担心他?别闹了
,担心这个白目?不过在离去前我还是问了句:“阿洛也回来了吧?”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样问,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们一同出去,也该是一起回来的……吧?然后杰中闭着眼,回答的那一句
话让我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又沉了下去:“我跟他们第一天就走散了,是自
己回来的。”
“什么?”我惊讶的吼道。
但杰中说完这句话后便整个人都躲进了被窝里头,仿佛是要逃避与我继续对
话。我怒瞪着那团肿起的被窝,想说些什么,又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也许我
该过去粗暴的掀开他的被单,好好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但我没有,只是沉着一颗心静静的离开。静静的。
*
杰中回来了,只不过多数人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开心,当然,他们原本就与杰
中不熟悉,也无所谓开心不开心的。杰中不过是个过客,就好像那种突然在
学期中间转学进来的学生,他明明已经成为了团体中的一员,但大多数人都
没有太多想与他结识深交的念头……好吧,烂比喻。
不过,倒是有人对于他的归来是感到不悦的。
丁老大的手下们满腔怒意,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只有杰中从这场风暴中平安归
来而其他人却仍然下落不明,我甚至听到他们在议论杰中是不是牺牲了其他
人才得以平安,我不晓得他们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杰中才不是这么卑劣的
人!我在心里头为他辩护,却突然想起他避谈事情的态度,自己也不禁小小
怀疑了起来。
“我跟他们第一天就走散了。”杰中这么说。
这是真的吗?走散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是一同行动的,为什么会走散?
他只是累了,不是避谈事情,醒来之后就会回答所有问题的。虽然我这么告
诉自己,心里头仍是焦急得想立刻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杰中既然平
安归来了,我的脑袋里便只想着阿洛,阿洛毕竟是我在这里最亲密的朋友,
他是我的好哥哥,总是花时间在关心我、照顾我,我很担忧他现在到底身在
何方,是不是也像杰中一样幸运的活了下来,只是因为一点点的阻碍暂时无
法回来。
不得不说,杰中的平安归来,让我对一切又开始燃起希望。
只是那希望里头还带有许多、许多的害怕……
丁老大那伙手下越嚷越大声,吵得餐厅里头全是他们的声音,待我注意到的
时候,情况已经变得无法收拾,几个人从餐桌上跳了起来,口中直喊着着要
去寻杰中的麻烦。其余在餐厅里头的人全都低下头一付事不关己,没有人肯
起身去制止即将要爆发的冲突。他们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制止,这里可是丁老
大的地盘,所有人都是庇荫在丁老大这个团队之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近乎
陌生的人出头呢?
我的天,我想得太天真了,杰中的状况依然值得担忧,他只是平安的从外头
回来了,但他能平安的走出这里吗?他对我有恩,而且忽略他那很难忽略的
白目性格以后,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我想我必须为他做些什么。有人已经
怒气冲冲的准备去找他麻烦了,我该去拦下他们。只是我要说些什么?我又
有什么能力阻止他们?叫他们乐观点、给点耐心,既然杰中没事,皓诚哥他
们应该也很快就回来了?这套说词不单没有一点说服力,还只是缓兵之计。
“都没事干了是不是?吃饱了就快点出去帮忙做事。”正当我还在踌躇著,
丁老大的声音出现,暂时压下了他那群手下的鼓譟。他们三三两两散去,脸
上虽然有不情愿,但那可是他们的老大。一时之间,杰中应该还不会有什么
麻烦。然而我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而且时效性很短、很短。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没错,他继续待在这里,迟早会与那些人爆发冲突。他们
那群人原本就为了疯狗的事而仇视杰中,只不过碍于杰中是自己老大所留下
的人而不方便对他做出什么。我一直担心若是杰中与小梦走得太近,会让这
条导火线给引燃,然而那只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现在甚至不必发生那种根
本是连续剧才会出现的剧情,如果皓诚哥一天不回来、两天不回来、一辈子
再也不会回来,他们肯定就会爆发,把气全出在杰中身上。到时候他们会对
杰中怎么样?我不晓得到时候丁老大还管不管得动那群手下的怒火。得提醒
杰中,要他赶快离开这儿。
在我暗自决定这些的时候,丁老大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整个早上我都在想着阿洛,一下想着他会平安,一下又担心他并不像杰中如
此幸运,接着还要为杰中的处境感到担忧,心里头乱糟糟,压根儿忘了丁老
大前一天对我的态度转变。此刻他走了过来,已经来不及躲了,我选择假装
镇定,低头继续吃著盘子里头的早餐。
“小可,”他在我对头拉开了椅子坐下。“感冒好些了没有?”
“谢谢,好多了。”我抬起头,微微笑。其实,脑袋还是有点昏昏沉沉,不
过确实好多了,我想我应该有力气做一些事。我希望自己有些事情做,让脑
子因忙碌而不去胡思乱想。
他十指交叉弓在桌上,没开口,不晓得在等待什么,我猜是在等我把食物吃
完。当我与食物的奋战告一段落,他果然就开口了:“冒昧问一下,妳与杰
中私底下不错,对吧?”
私底下不错?好像也还好,只是若跟这里其他人比起来,的确算是与他非常
不错了。虽然我不晓得丁老大问这个做什么,但我还是礼貌的回答道:“算
是还可以,怎么了吗?”
“他今天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哪里不一样?”丁老大用他独有的话声说出了
这句话。我心头一惊,抬起头注视着他,发现他是很严肃在问这件事。
出了什么事吗?杰中有哪里不一样?除了受伤、生病以外,他并没有什么异
常的言行举止,而且,还是一样白目。其实我们也只聊了短短几分钟。我仔
细想了想那几分钟,一点儿也不觉得杰中有哪里不一样,于是我摇摇头告诉
丁老大:“他也没跟我多说些什么,只是让我知道他回来了,然后说他很累
,便回房去休息了。”我刻意隐瞒自己其实睡在他房间的事。
“恩……”他沉吟一阵,右手拇指敲打着左手虎口。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问得很随意,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着急。
丁老大没回话,只是继续做着原本的动作,看起来在思酌些什么,过了一会
儿才开口道:“他是个好人,而且救了你的命,我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但这
里并不适合他,妳最好提醒他赶快离开这儿。”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是要我提醒杰中离开。究竟怎么了?我一边疑窦
著,一边却点点头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他推开了椅子起身,我舒了一口气,还好他今天没有说出什
么让人感觉到窘迫。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离去前他却又定下身,问了句奇怪的话:“妳会跟他一起走吗?”
我很快的反问道:“为什么我会?”
他笑了笑,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餐厅。
很奇怪,他问这个做什么呢?我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该不会
……喔,我的天,他不会觉得我跟杰中之间有些什么?拜托,现在连杰中也
可以开始跟我传绯闻了是吗?要不要每个跟我说上话的男人都算上一笔?
有股火在我心中燃烧。
广场上到处都忙得不可开支,围墙的修补作业、地上落叶的扫除、农作物的
采收,昨天大家都在忙着处理那些死掉的活尸,直到今天才有空来恢复原本
的生活机能。农作物的损失情况其实没有想像中来得严重,只是被迫得提前
采收,茂春伯虽然一脸惋惜的样子,不过当他说出大部分东西都还是可以吃
的时候,大伙儿都松了一口气。约莫十点的时候,丁老大派了辆车子出去,
或许是去搜索阿洛他们的下落。奇怪,火焰呢?在广场周边,四处都见不著
杰中那台火红色重型机车的踪迹,却多了一台丑得要命的黑色马自达。
我想找点事情做,只是到了哪都碰壁,每个人都用很和善的语气婉拒掉我的
协助,这可真怪。我合理怀疑丁老大下了什么禁令,使其他人不敢将事情丢
给我做。这原本只是我的猜测,直到我偷偷听见大头与旁人在谈论丁老大对
我的照顾……我没有仔细去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讪讪离开。
妈的,就让他们说去吧。
独自窝在凉荫底下,为了那些空穴来风的事恼火了一阵子,其实我很不喜欢
这样让人在背地里给谈论,像是我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我的天
,都什么世道了,人们口中所谈论著的居然还是谁谁谁的八卦,有完没完…
…唉,算了,理那些人做什么?再度走进广场,依然是到了哪里都被善意回
绝,试了几次以后我终于放弃,懒懒地走向了牢舍打算干脆再睡一觉。
脑袋昏昏的,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好多了,但显然没有。我拖着沉沉的脚步
横过长廊,只觉得从门口走回房间这条路好像变得比以前还要长。有个身影
在我打算进房时,从眼角余光中出现,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某处,是跑进
了谁的房间吗?那里只有杰中的房间,是谁会在这时候去找杰中?我担心有
人跑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仔细想想,丁老大的手下不是在广场上就是跟着车子出去了,其他人跟
杰中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人跑来找他,也该不是来找碴的。那是谁来找杰
中?找杰中做什么?床铺离我只有三步,而他的房间却还得走到长廊的尽头
,挣扎了几秒钟,好奇心很快便成了懒惰之下的牺牲品。
一躺上床,便立刻昏沈沈睡去,或许我可以睡上一整个下午或是一整天,甚
至是一整个星期,用身体虚弱当借口,把所有醒著时会产生的烦恼通通用睡
梦来带过。我很想,真的,不过我还是在傍晚时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我怔坐床边。
想了老半天还是弄不清楚,小梦从我房前一晃而过这件事,究竟是在梦里头
所见到的,还是真的?
*
或许是真的吧。
毕竟,他们两个正卿卿我我的腻在一块。而我,躲在天台水塔旁的另一侧,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些人会交上厄运并非没有道理的,虽然厄运有时候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但
我只能说,杰中交上这条厄运根本是自找的,他根本就是个白痴!
很奇怪,我总以为杰中不是这么迟钝的人,他难道不晓得去沾染林晓梦是多
么危险的一件事?难道他以为躲到天台上来,就没人知道他跟小梦单独私会
?下面可是正在燃著营火,难道会完全没人注意到每天都会出现的林晓梦小
姐今天消失了吗?我的天,这是个很小又很八卦的团体,过不了多久,就会
有形形色色的流言传出。
我甚至能想到,那些人会说些什么。
很多人总把八卦这件事跟女人挂勾,好像八卦就是女人的天性,只有女人才
会八卦似的。但我清楚明白,八卦这件事,男人女人都是一个样。
八卦从来不需要任何真实性,人类很奇怪,多数人其实不喜欢探究真相,而
是揣测真相,事情的真相从来不是他们所在乎的,揣测出来具有爆炸性效果
的真相才是他们所喜欢的。
就算,我是说就算。
就算杰中跟小梦现在只不过是在那边聊聊今天天气真好、东面铁网后头有只
活尸长得好像萧淑慎,事情的“真相”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杰中,动了浩诚
哥的女人。
至于怎么“动”、如何“动”、“动”到了什么程度,哼哼,大家反正不需
要看见,只要揣测就好。明杰中,你这个白痴,你把自己推入了死亡深渊。
我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另一侧转角暗自发怒。
对了,我必须澄清一点,会撞见杰中与小梦上来天台完全是个意外,至于变
成现在这种窃人隐私的场面,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本来就待在天台上,听
见有人爬上铁梯时,便猜想到有可能是杰中,本来打算藉这个机会跟他好好
聊聊,却听见了小梦的声音随后传出。
我慌忙躲了起来,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是怕尴尬还是什么的。
总之,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当个窃听者,我也没有真的偷听些什么,至少不
是竖大了耳朵仔细去听,只是偶尔会有几句断断续续的句子藉著风声传递过
来,就这样。光是这样就够火大了,尤其是我还听到了疑似接吻的声音,妈
的。
我不晓得自己还得在这里待多久,或许我现在就该冲出去,看看他们一脸惊
吓与尴尬的表情。好几次我想这么做,都忍了下来,或许内心中有某处觉得
,弄得尴尬的可能是我自己。
其实想单纯些,小梦搞不好真的爱上了杰中,这么想更合理,否则我实在想
不透小梦为什么要这么做。搞上杰中,这怎么想都损人不利己,在害死杰中
的同时,也会害到自己,没道理啊!莫非她有自信能够全身而退?很有可能
,毕竟虽然我怀疑她瞒着浩诚哥私下与其他的男人勾勾搭搭,却也从没听过
任何谈论的风声。既然如此,那杰中应该也会没事才对吧?
没事个屁,假如我是小梦,我被逮到背着浩诚哥与人勾勾搭搭,我至少就能
想出三种把过错推得一干二净的办法,而且,大家肯定相信我。女人呐……
可是有很多法子挺管用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很冷,台风的尾巴或许还逗留在这座岛国,身体感到疲软,浑身的力气正一
点一点消失,事实上我不该吹那么久的风的,这时候我该烧杯热开水,甚至
问看看医生那边有没有对感冒有效的热饮,然后躲进房间窝在棉被里头读著
《暮光之城》或是其他什么能杀时间的读物,直到睡意再度找上我。身为一
个病人,这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而不是困在这天台上饱受煎熬,为了一对
狗男女呕气。
多久,到底要多久他们才离开!很冷,真的很冷!
我的天,有这么多话可以说?杰中明明就不是能说这么多话的人,干。
别亲了,要不要开始脱衣服做爱?在那些疑似亲吻的声音中,我胡思乱想。
就在我不断抱怨、气恼,再抱怨、再气恼的过程中,突然不晓得怎么浮起了
一个念头,要是杰中离开了以后顺手把铁盖给锁上,那该怎么办?
对于有可能被困住这件事,一开始我感到害怕,接着却越来越生气。凭什么
我要被困在这儿?凭什么他们在那里卿卿我我,而我得在这里饥寒受冻?越
想越没道理,一股狠劲冲了上来,使我再顾不得尴尬还是什么的,我打算冲
出去,对着他们骂一顿然后离开。我冲了出去。
楞住。
他们根本就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太专注于在恼怒与发
火,浑没注意到他们什么是时候离去的。怔了半会儿,不远处传来“磅”的
一声让我吓了一大跳,那是接通天台与牢舍的铁盖被重重盖上的声音。
我的天,不会吧!别锁,千万别锁啊!我慌张的朝着出口跑去。
再次楞住。
有个身影还逗留在天台上没有离开,我吃惊地想立刻找地方躲起来,那个人
却已经看见了我。他对我招招手,说:“来,我们找个比较没风的地方坐吧
。”
妈的,是杰中。
而他的这个语气,摆明早就知道我在这儿。
我气呼呼走过去,却不晓得该开口说些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在这儿了,却仍
大方的跟小梦腻在一块,是不会害臊,还是其实他们聊些什么、做些什么,
都不怕我听到?
“哼,我要走了!”当我走到他面前时,对他甩下了这句话。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谁知道你要说什么,神经病。”我也搞不懂自己是真的生气,还是在用生
气掩藏自己的窘迫。“反正,走开,我要走了,我不想看到你。”
“我要走了,婷可。”他这句话,说得很淡、很淡。
“蛤?”我硬生生停下了钻下天井的动作,凝望他的眼睛。
“明天我就会离开,继续我的旅程。”他说。
“怎么……怎会……”一时语塞。
本来我就要提醒他快点离开,可以说是祈求他能越快远离这里的危险越好。
只是如今他自己先提出了,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发现,自己产生的第一个
念头竟不是庆幸他没有被小梦迷昏头,而是想说些什么来挽留他。我怎么会
这么想?
我总算妥协,跟着他躲到了一个没什么风的地方坐下。
他要离开了,不该对要道别的人太过苛责,是吧?
“真抱歉,让妳吹了那么久的风。”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覆在我身上,见
鬼了他怎么突然这么体贴?而且他感冒好像全好了,完全没有虚弱的样子。
“我想说妳不喜欢小梦,所以没喊妳出来。”他说。
“哼,”我将手缩进外套袖口,好暖和。“你是怕小梦那女人生气吧!”
“哎呀,也有啦。”他笑了笑。笑屁。
“你喜欢小梦?”我承认自己有些犹豫,但还是冲口而出了。心在砰砰跳。
“嗯……”
“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甚至一点也不熟悉!”我发觉,自己有
点怒意。在怒什么?不关我的事啊!
“我也不清楚。”不清楚?说这什么鬼话?
“哼哼,也是啦。”我冷冷的道,“你们男人哪一个不是见到漂亮女人贴上
来就被迷得连魂都飞了。”
“好像很有道理,”他搔了搔头,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过你想想,我
们第一次见面,你的打扮那么诱惑,又主动贴靠在我背后,可是我的魂也没
有被你勾走啊!”
“你……”我气到一时说不出话来,“明杰中你真的有够白目,干!”
“好啦,别生气,开开玩笑。”他拉着我的手,像是很怕我会跑走……其实
我有这个念头,却没有真的打算。
他很快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喜欢妳,也喜欢她。喜欢她的感觉也许多了点
怦然心跳,不过我从来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缘故。”喜欢我?听到这句话时,
我吓了一跳。
“嘻,你以为他说什么?他是说朋友之间那种喜欢,傻子!”小君突如其来
的讪笑令我脸颊发烫。
“搞不清楚?”我急急把小君的笑声从脑海中甩掉,“不就是爱上了吗?”
“嘿,你刚刚自己也说过我跟她不熟悉,谈爱上不是很荒谬吗?”
“天啊,明杰中,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脑子还算清楚。”
他呵呵笑了一下,像个白痴一样。
“我脑子一直很清楚好吗?好啦,只是这几天厘清了一下自己的感觉,突然
发现这很不真实。”他歪著嘴笑了笑,仿佛是在自嘲。“而且,我要离开了
。”
很不真实?是因为脱离了几天所以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迷恋吗?我琢磨著这
句话。还是因为他要离开了,才觉得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你刚刚是在跟她道别?”我边想边说。
“不然还说些什么?”他疑惑著道:“妳不是在旁边听吗?”
“我才没那么没品!”所以你们没有在接吻?这句话太白痴,我没问出口。
而且,怎么会问这种问题?“那么……怎么这么突然就要走了?”
我不觉得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这里有危险。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告诉妳,妳会跟别人说吗?”
“有秘密?”我突然想起丁老大怀疑杰中哪里怪怪的,他是不是怀疑杰中隐
瞒了些什么?“我们这种人,最会隐藏秘密了!”我说。
“哪种人?”
“孤儿。”
“喔……”他把话音拖得很长,“不过我听说女人总是守不住秘密。”
“是啊,我们女人总是会把秘密说给最好的姊妹听。关于这一点……我想你
很幸运,在这里我没有任何的好姐妹。”
“听起来很悲哀。”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你到底要不要说啊?”
他犹豫了好一阵,才缓缓开口道:“其实,这几天我遇到了一票人,我这次
是要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认识的?”哪里来的一票人?
“不是,是一群大学生,原本不认识。”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这就是他们
的杰作。”
“他们打伤你?”
“没,那天风雨交接,他们车子打滑撞上我。”他笑了笑,“还好大家都没
什么事。”
“喔……”我也把尾音拖得很长。
其实我不关心哪来的一票人,只是为了杰中居然是因为另一票人而离开感到
有点情绪低落。他为什么要跟着别人离开,莫非在那里他结了个新欢?白痴
,郑婷可妳在乱想些什么?
“很抱歉,这么突然就要走了,只是他们很快就会离开,我必须要去阻止他
们干蠢事。”杰中给了一个我完全意想不到的理由。
“什么蠢事?”
“之前在外头,我遇过一些危险的事,也到过一些很危险的地方,那不是些
很好的经历。但如今他们很快就要离开,去一个我所知道很危险的地方。”
“既然危险,他们为什么还要去?”
“我告诉他们了啊,但他们不听,他们被胡乱从电台听来的消息误导了,还
以为那里是天堂。”杰中的脸色变得很暗、很暗。“这世界上没有天堂,只
有伪装成天堂的地狱。”
地狱?我想起了杰中的笔记兼日记,想起了他的小说,想起了在苗栗那个地
方有着一群会把人跟活尸关到一起决斗的坏家伙。
难道那群人要去那里?
他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误导?
一连串好几个问题,但我没有问出口,一来也许是因为我猜到了,二来是害
怕自己问了会不小心透露出自己偷看了他的东西。其实那不算偷看的,那时
候我以为他死了,只是在缅怀他……
“既然这样,你跟去了会有什么帮助?”我偏著头问,“他们不是都听不进
你的话了?”
“这一开始也许是我的错,”他搔了搔头。“他们有些人不太信任我。”
“怎么回事?”
他苦笑着,和我说了丁老大知道那票人存在的事。
那些人只不过是很单纯的大学生,黑道对他们来说是个很远很危险的词儿,
他们不信任杰中,认为杰中也是属于丁老大这一伙人,害怕、疑惑著这会是
什么诡计。毕竟,这是个谁也很难相信谁的世界,他们有着大量的存粮,而
这是个与世界争粮的世界。
“所以你不想让丁老大知道他们的位置?”原来这就是杰中让丁老大觉得哪
里怪怪的原因。“我想……我是说,丁老大并不会怎样的,你应该知道。”
“我……也许我知道吧,但不是那么肯定,何况我答应人家不会说了。”
“你还是告诉我了啊。”
“我说不会告诉丁老大那票人,我想你不是。”他狡佶的笑了一下。“而且
我信任妳。”
“好吧,为了这句话我只能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了。不过……”我提出了心里
的疑惑,“他们不相信任何人,却相信收音机里头所接收到的讯息?”
“这是个很操蛋的世界,人往往会相信包装得很完美的坏人,却不愿相信说
真话的老实人。”杰中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看透人间世事一般感叹著。
他似乎真的认为这是一件很糟的事,我却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你哪里像
个老实人?”
“嘿,我跟那些大孩子说,虽然监狱这里的人是黑社会,手头上又有强大火
力,不过没那么可怕。丁老大做事很有原则,只要好好谈,绝不会干谋财害
命的事。”他说:“这些可是老实话。”
我沉默,沉默了好大段时间来仔细看着他的眼睛,直到我确认……他是认真
的,他真的向那些人说了这些话。“你根本老实过了头,简直就是白目了!
”
“怎么,哪里说错了吗?”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谁听到黑社会、火力、可怕、谋财害命这些词还会觉
得很安全的?”我突然也很想学学他那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不是要他们感到安全啊,只是告诉他们实话。”
“说实话也要有点技巧吧!”我翻了翻白眼,决定从此以后无视他的说话技
巧,白目得如此根深蒂固,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他们愿意等你?”我换了个话题。
“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他们那些人,我不信任你,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他侧头想了想,过阵子耸耸肩道:“妳会怎么做?”
天啊,他真的没想过。“白痴,你一踏出学校,我马上后脚就跟着离开了!
”
“真的假的!”他一脸惊吓。我无言以对。
“唉,都过一整天了。”我懒懒地说,“你就祈祷他们没走吧。”
“我会追上他们,假如他们走了的话……”他一脸丧气,口气却是不如何焦
急,我搞不清楚他到底觉得这件事重不重要。“我只是想,必须回来跟妳道
别。”
好吧,这一点值得嘉奖。
我枕在他肩上,让累累的身体有个依靠,他没有躲开,缓缓伸出手,揉捏著
我的太阳穴。他有时候也会意外的很贴心,我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那之后呢?这件事情搞定以后,你会回来吗?”
“会吧,不过那要等我绕完台湾一圈,想通一些事,而且我还活着的话。”
他说,说得很轻松。
我没有问他究竟要想通什么事,事实上我知道他也不清楚自己要想通什么。
这时候我可以提醒他千万别再回来了,回来搞不好会有危险,但我没说。
也许我希望他会回来,而不会有所顾忌。
我希望他回来。
后来,我们在天台上又待了好一会儿,他告诉我阿洛会没事,一定没事的,
然后他说了台风把活死人全吹得乱七八糟跑的爆笑事情……我笑了一下,却
没有真的对阿洛的安危感到放心,反而更加担忧。最后他跟我道别,我却没
说,也许我害怕说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
既然会再见,那就不需要道别吧?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稍微改一下自己的说话风格?”离开天台前,我总算
想起了要好好跟他讲这件事。
他摆了一个很欠揍的笑容,真的很欠揍的说道:“如果我改了,那世上就会
少掉一个如此迷人的混帐啊。”
这使我发现,如果跟这个人太认真,反而会引出他更白目的一面。
我们在他房外互道了晚安,我只愿意跟他说出晚安,而不是什么离别时会开
口的伤愁语句。
晚安。
杰中,晚安。
*
隔天,天才方亮,我就离开了床铺,外头雾濛濛一片,有一种迷离的氛围。
我靠在杰中开回来的那台马自达旁,等著再见他一面,也许我又后悔了,打
算跟他说一些道别的话。其实我整晚没睡好,总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再说些什
么。
很困,后来我不知不觉缩在引擎盖旁瞇上了眼。
而让我睁开眼的,不是杰中,也不是外头喜悦的叫嚷。
当历劫归来的阿洛与浩诚哥正在将车子驶进监狱时,广场上的人却全部被另
外一件事所吸引,不约而同的止住了呼吸,抬头望着天空。
一架喷射而过的飞行机具,从我们上空飞快掠过……
很快,就不过是一瞬间,昙花一现。
在那之后,天空下起了暴雨,直到入夜后才停下。杰中,自然因为这场雨而
没能离开。我见到他时,他苦笑着对我耸耸肩,一付“真他妈倒楣”的表情
。
接下来一整天,监狱里头所有人都窝在室内讨论著那架喷射机。
似乎没人在意,汤教官永远的离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