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鬼门关前。
抬头看着那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我想我的脸看起来应该是二的不能再二、傻的不能
再傻,才会导致两旁的鬼差看不下去出口提醒。
“小妹妹,妳已经死了。”
蛤?什么?
我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会死?我怎么死的?
我错愕地盯着说话的鬼差,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也有看北斗神拳?
”
那鬼差听后也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句,不过他也很坦然的点点头,“我还
找个道士帮我烧了全套下来。”另外一个鬼差笑着打了他一下,“好家伙,下班后借我啊
!”
大概是因为这样不正常的死后开头,才会导致往后我有不正常的地府生活。
虽然死的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可是当我准备来个一哭二闹三上--上酆都找阎罗王
喊“冤枉啊!”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没什么好冤枉的。
活了二十三年,做过的事不算多,但真要说有没有什么遗憾倒也没有,一般人死后所
牵挂的亲友情感对我而言也还好,反正活着的人终究要继续过下去,我对自己的轻重清楚
的很,大概过几年后也没多少人会再记得我忌日是什么时候。
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英年早逝似乎也没那么多该恨的。
我随着鬼潮向前走去,两侧路旁大片的红色花海映入眼帘,从前只在网络看过照片的
曼朱沙华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一望无际。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脚下踏的是黄泉路,路的尽头便是忘川河,河上正是奈何桥。
我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很快的过了奈何桥后一座小亭子立在旁边,另一边则是一块
大石,上头刻着“三生石”。
这就是三生石啊,真是久仰久仰。
我内心赞叹,想着人世间有多少小说电影传说故事都有这三生石的出现,对人而言,
它是情爱见证的守护者,对鬼而言,它则是前世今生的记录者。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照一下三生石,照理来讲看了也不吃亏,可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告
诉我“看又有什么用?前尘往事已然过去,今生因果也是经历,来世缘分更成定局,看与
不看,又有何差别?”
心思至此,脚下一转,我便直接走到了亭前,亭上的牌子写着“醧忘台”,我仔细想
了想,这里便是喝孟婆汤的地方。
果然一个老婆婆站在亭中,望着台前三个长的极美,穿着艳红香云纱裙、垂著锦绿衣
袖的年轻女子在分别负责熬汤、舀汤、递汤的动作。
也不知道怎么,我走到了那老婆婆旁边,和她一起看着那三个女子有条不紊的工作著
。
许多生魂来到这里,总会不愿意喝下那碗孟婆汤,那三名女子便轻声细语的开始劝他
们,仍然固执坚持不喝的话,便会受钩刀铜管之刑的强灌下去;又有不少鬼,毅然决然地
投入忘川,甘受千年蚀骨之痛,看着今生挚爱一遍遍走过桥上,一遍遍喝下孟婆汤,直到
千年后自己终于可入来生时,仍记今生事,去寻今生人。
当然绝大多数的生魂,还是会领走那碗孟婆汤,安安份份的投入轮回。
有趣的是,我看到很多种穿着不一样服装的鬼,若要细分的话可以用朝代来分,可惜
我历史不好,简单来说就是现代和古代。
原来不分年代,地府都只有一个啊。
我突然笑了出来。
“笑什么?”老婆婆蓦地开口,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好听,不若年轻女子般细软,却也
不是老者的沉哑。
靠憋,想吓死鬼啊!
已经不需要呼吸的我突然被这一句吓的硬是到抽了口冷气,胸中传来一股刺痛感。
老婆婆侧歪著头看着我,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脑中浮现出画面,从她眼中发出红色的
光芒,犹如扫描器一样将我扫瞄了一遍。
“不叹无可奈何,不照前世今生,不喝忘忧黄汤,不见望乡泪垂。”
她喃喃念出这四句,我还没搞清楚,下一秒又听见她说,“二十三年还没碰过男人阿
。”
……
搞屁啊老婆婆妳的目瞅真的是扫描器啊!还是X光啊!怎么扫我一遍就能看出这点呢
!
做为一个面不瘫的鬼,我想我的表情应该是充分表达了我内心的惊愕,只见 她淡淡
一笑,牵动了脸上的皱纹,那隐约透露出的满意让我不禁怀疑--失去了体温的我,居然
还能感到寒意?
因为那四句话加上一句掀了我老底的重点,老婆婆二话不说拖着我上了酆都阎罗王大
人祂老人家的办公室。
虽然知道其实各时代的鬼魂是共同存在于一个地府,但我看见阎罗王大人的办公室时
,忍不住要说一声--真是失败的古今融合装潢风格啊。
“阎王,我找到接班人了,明天她便可接任于我。”老婆婆笑嘻嘻的推了我一把,我
一不留神便踉跄地跌在厅前,无言抬头看着现代感十足的办公桌立在厅上。
“这样啊,那孟婆妳便去好好享受这几千年来积攒的特休假吧。”阎罗王大人仅仅瞥
了我一眼后,便将眼神移回他的iPad上,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萤幕,但从清晰入耳的音效,
我忍不住在心底暗骂。
有没有搞错,居然在玩愤怒鸟!而且这iPad是要烧真的还是纸做的啊?!
当老孟婆把汤勺交到我手上时,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孟婆的工作可以换人?”
“谁说不可以?”
我一噎,仍不死心,“据说孟婆在世不问过去,不求来生,那为什么妳现在又丢下这
工作?”
老孟婆背起她的后背包,身上穿的衣服风格我非常熟悉,“正因不问过去、不求来生
,才要尽情此生。”
我被这句话轰的脑袋空白,待我清醒后老孟婆早就走了,孟姜、孟庸和孟戈--也就
是那三个美女--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目光怜悯地告知我每天要上班二十个小时,因为她
们有远大的事业目标要发展,希望我可以成全。
我呆呆的应诺后,才反应老孟婆临走前的话。
尽情此生?老孟婆妳明明此生早就死了,身为非人的妳尽情此生要尽情到什么时候阿
!
于是,我这个家族无人姓孟,年纪不到婆岁的人接过了老孟婆的汤勺,开始站在醧忘
台日复一日的熬汤、舀汤、递碗。
※ ※ ※
“孟姑娘未曾想过也将工作交予他人?”小清新替我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的茶杯里再
斟上茶水。
“没有。”我一口将茶喝光,砸吧咂吧的舔舔嘴,伸了伸懒腰活动筋骨,才看清周遭
竟围绕了一圈鬼魂。
“靠,鬼吓鬼也会吓死鬼的啊!”哪里冒出这么多鬼在听我回忆过去啊?
“呜……孟婆姐,原先我以为我已经很衰了,原来没有最衰,只有更衰……”一个我
记不起来编号第几号的黑无常紧紧握住我的手,语带哽咽。
“呃,小黑?”既然不知道几号,我就一律通称小黑。
“当年招生的学长看我长的黑,说我当黑无常比当白无常适合,硬是将我调组,原本
我觉得这已经是人身攻击,听到孟婆姐的遭遇,才知道我根本不算什么!”
我忍住想对他进行实体人身攻击的冲动,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直接忽略他仍在旁边不
断对我的遭遇发出的同情,迳自朝着我家…咳咳,我眼前的小清新说话。
“孟婆的工作看来简单,似乎人人都能做,但其实不是人人都能做孟婆的。”我伸出
食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叹无可奈何,不照前世今生,不喝忘忧黄汤,不见望乡泪垂。’这四句便是当
孟婆的基本要素。”
“……在下以为,基本要素是未尝情爱?”
我的天,小清新在试图讲笑话吗?身为小清新的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
想必我的表情再度出卖了我,他突然微睁双眼后又迅速垂下,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
握紧。
这般可爱的模样我若不调戏他我就枉为人!
可惜我还真不是人,所以我乖乖地收起我内心挣扎着要萌芽的小恶魔,扬起我三百年
来最真诚坦荡正气的笑容,“不,那是老孟婆个人的偏好。”
大概是我充满正气的笑容太有杀伤力,周遭的鬼魂一溜烟地飘得一干二净。
“大多数人死后对世间仍有牵挂,不管是对感情、名利又或钱财,可是终得了解,这
些都得放下,今生事需得今生结。如果魂魄带着今生的记忆轮回,那么天道便会大乱,这
是万万不可的。”
“无情不似多情苦……当一人走过奈何桥时,他又何曾留意到桥下有一个生魂为了他
甘愿忍受千年痛苦?当一人饮下孟婆汤时,他又何曾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生魂殷盼着他能记
住他们的三世承诺?”
我向老板再要了一壶新茶,替我们俩都重新斟上。
“尤其恨,它最轻易累积而生,它能毁灭世间一切,但它终该有个尽头,因此喝下了
孟婆汤,今生所恨烟飞云散,来世形同陌路,相逢亦不识。”
所以我说,孟婆是个慈善事业,却也是最残酷的慈善事业。
小清新不知何时又抬起头望着我,我突然发觉讲了这么多话后心情不错,所以笑咪咪
的边喝茶边回望他。
一时间两人无语,却胜千言万语。
而后他跟着我走回醧忘台,一路彼此依旧沉默不语,他走在我身后一点点,我感觉的
到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我不是个会强迫别人的人,所以他不说,我也不问。
醧忘台中,我从三姐妹手上接过我再熟悉不过的汤勺,他看着我从桌下拿出一碗早已
盛好的孟婆汤,俐落往旁边一倒。
我爽快的对他一笑,“本来想让你直接喝你早先放下的那碗冷汤,不过看在你陪我吃
了顿饭又听我说了故事的交情上,重新帮你熬碗新的吧。”
唉呀呀,你看看,你的脸又抽了。
我心情大好的重新为他熬了一碗新的孟婆汤,“喏,你的。”我看着他的脸,将碗递
给他。
他接过碗的瞬间,冰冷的手指和我托著碗的手轻轻接触,我脸上笑容不减,他仰头一
口喝尽孟婆汤。
他站在望乡台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仍是那一袭浅蓝锦衣,在如焰如血的
彼岸花海中守着自己的清明。
可我知道,喝了孟婆汤又站上望乡台的人,没有人能不望乡落泪的。
我手上熬汤的动作慢了下来,前面的鬼魂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半晌,他缓缓地转过头来,脸颊上两行清泪痕未干,神情却没有太多悲伤,更多让我
觉得像是如释重担。
我想起不久前的第一次见面,他的表情也是这样,虽然此时有段距离,我仍可以清楚
感觉到他在看我,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时幽远。
他轻启双唇,喑哑的声音悠悠地传入我耳中。
“妳会记得我吗?”
我手中舀著孟婆汤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许在他眼中有些僵硬。
当百年时光不过弹指,我可还会记住一缕与我有一饭之缘的生魂?
“不会。”也就那么一瞬,我便继续将碗递给排队领汤的鬼魂。
“会记住你一切的是三生石,我只会抹煞你的一切。”
那身着淡蓝衣袍有点傲娇的小清新,终究不敌厚厚白雾的掩盖,艳艳红花的惹眼。
黄泉路上刮起了冷冽刺骨的阴风,忘川河上浓稠氤氲的雾气被吹卷经过醧忘台到了望
乡台,终是吹干了他的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笑。
他笑的如盛开的曼朱沙华,那样美,那样深刻,却也那样的释然。
“那就好……毕竟……”
随着他转身走下望乡台的另一端,我听不清楚他那被阴风搅散的呢喃。
望乡台皆是低声呜咽啜泣的断肠魂,忘川河上的深怨雾气又重新凝聚,醧忘台前依旧
排著长长的生魂,三生石上映着各自的命,奈何桥传来止不住的声声叹息,彼岸花开不见
叶,黄泉路途与人别。
我拈起一缕被风吹散迷住了眼睛的头发,勾到耳后,回过头托起一碗孟婆汤。
“下一位。”
毕竟,无情不似多情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