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月之东(chenyu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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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琳呆住了。“我不懂,你刚刚那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关于主魂会成为封
印一部分的事……”
“什么意思?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哪,主魂会消失。”分魂眨了眨眼,无
法了解她为何要执著于这点:“耗尽魂力后,主魂剩下的那一抹魂根将成为新的
锁链,再度封住gao-chia。这次的封印会很坚固,足以再困住她数百年。”分魂
甫一说毕,张嘉琳移向抵瑶肉躯的脚步立时停了下来。
霎时间,一道劲风刮来,将她的头发吹扬起来,圣树的枝叶也沙沙作响,原
来是抵瑶跟gao-chia在高空飞掠而过。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甫一交错,然后又分开了去。两人脚踏虚空,彼此对望,
半晌,只见抵瑶凝视gao-chia,嘴里轻声哼著那曲“ai-yan”歌,歌词一样是那
么地悲凉哀伤;她微微颤动着睫毛,将左手掌搭在右手手臂上,接着手臂上的刺
青不可思议地快速旋转了起来,然后脱落成一片片羽毛似的物体,在空中飘飘晃
晃,宛如柳絮。抵瑶的额头满布汗水,一一滴落,咬著下唇,露出痛苦表情,随
著歌曲吟唱节奏加快,看起来这术法对她身体负荷很大。那几片羽毛竖成针状,
微微闪著寒光,看起来锐利无比,顺着抵瑶的手势往gao-chia的方向射去。
gao-chia浮在空中冷笑,只用一双小手便连连拍落羽毛针群,但抵瑶的身子
紧随在后,挣脱后一掌打在她的肩膀上,逼得她退了几步。
两人虽然彼此激斗,却很有共识地不靠近圣树,避免误触封印,反受其害。
黑白身影倏即倏离,交手所产生的劲风强烈无比,令得圣树枝桠上一片闪著亮光
的叶子也给吹落,缓缓坠地,掉在张嘉琳的鞋尖上。
“修复封印就意味着抵瑶的死亡,是不是?”
从刚刚分魂的话听下来,由于各自具备独立的意识,身为主魂的抵瑶与她已
可算是不同的个体,主魂一旦死亡,就代表那位曾照顾过自己的床母将不再存在。
这还是张嘉琳人生中第一次希望自己判断错误。
“没错。”分魂读到她的想法,爽快地承认了,“只不过,那不应该称为‘死
亡’──多年前,主魂为了封印gao-chia,早已将肉躯献祭出来──正确地说,
应该是魂体的消灭,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魂飞魄散’。”她接着又道:“尽管去修
复封印吧,小琳,她与我都同意这会是最好的结果;当然,若效果不尽理想,我
也会回归主魂,一同加固封印。”
“为什么……”张嘉琳垂下头。
“小琳?”
“为什么妳们可以如此轻松做出这种决定?”
“别激动,会被gao-chia发现的,先修复好封印再──”
张嘉琳的身子颤抖著,但并非因为害怕而致,她感觉胸口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浑身血液发热,使她无法继续保持镇定。
“抵瑶也是,妳也是,为什么妳们都不为自己想一想!抵瑶不是很久以前就
牺牲自己作为祭品,来封印住gao-chia了吗?为什么死后,她还要遭受这种待遇?
我不知道床仔坑社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凭什么要抵瑶一人负责,那些村民呢,那
个设下封印的人呢,为什么把责任都推给妳们?
“这太奇怪、太不公平了!抵瑶献出了自己的性命、甚至是死后的时间长久
守在封印旁,反观他们又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真的不懂,妳们何必为了这些人付出自己的一切守护封印,妳们做的已
经够多了。已经够了,也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根本不需要跟gao-chia硬拼下去,
不是吗?封印解开了又怎样,根本不用理会他们的死活。”
“不是这样的,小琳。”分魂先是摇了摇头,用清澈的目光直盯着她,“很
久以前,有人曾跟主魂说过,任何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他应尽的责任。我们之所以
作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不管做出什么选择,都要对得起自
己。”
“可是这不公平──”
“这本就不能以公不公平来衡量,而是妳自己认为值不值得追求,人的价值
并非来自于平等的对待,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我了解妳的意思,但那不是……不是……太过悲哀了吗?为什么好人没有
好报,值得称赞的人得不到掌声?天理真的昭彰吗?”
鸟仔婆的脸上浮现微笑,那笑容出现在鸟脸上,看起来有几分别扭。“天理
自然存在,否则祂怎会把妳送到我们身边呢?我知道妳在犹豫什么,毕竟妳是个
善良的女孩,但如果真为我们好,就更应该去重建封印。”
张嘉琳神色忧伤地望着她,良久说不出话。
分魂望着她艰难地移动了自己的身体,离那柄长矛只有几步的距离,无论那
几步路看来如何沉重、她走得多么慢,总算还是走到了。世事本是如此,像是一
部拍好了的电影般,我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却不是导演和编剧,注定好的结
局不因任何人的主观意见而异,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用什么想法去看结局。
她伸出指尖,在矛柄上一个小尖端划了下,指腹汩汩流出一颗血珠,沿着矛
身慢慢滴落,浸至抵瑶的胸口,濡湿了白短上衣的上半部。鲜红色的轨迹迅速扩
散,她甚至有种抵瑶恢复血色的错觉。融入张嘉琳的一滴血后,圣树、肉躯和长
矛瞬间大放光明,圣树的根须蔓延,枝条继续向外伸展,叶片绽放,本就硕大的
圣树又迅速地往上成长,几可通天,树顶呈极巨大的伞盖状。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棵圣树的存在,以它为中心闪著耀眼的金黄色光芒。
“住手──”gao-chia感应到封印有异,死白的脸庞浮出青筋,黑气一闪,
想立时遁回去阻止,却被抵瑶缠住,无法脱身,只能在彼端怒吼;抵瑶转头看了
张嘉琳一眼,面有欣慰,接着与gao-chia掌心相对,两人相持不下。
张嘉琳没理会外界动静,吸了口气长长吐气,双手握住长矛,虚幻的罗盘四
射迸裂,然后彼此相融,两个水蓝色的八卦在空中浮现,逐渐收拢,上下颠倒的
卦象终于重叠在一起,光芒四散,蔚为壮观。
她看着抵瑶熟睡的面孔,心里一痛,奋力将长矛往下扎紧。
矛身微微颤动,发出嗡嗡声响,似与血脉共鸣。
gao-chia约莫是真的绝望了,在原位浮空,双手掩面仰天长啸,声音无比刺
耳,震破云霄,令得张嘉琳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她也顿了那么片刻而已,随即继
续手上的动作。“gao-chia,觉悟吧,这次妳将再也无法醒来……”见状,抵瑶眼
神带着掩不住的决然,手掌轻拍左臂上的刺青,打算趁著这个好时机一举封印对
方,深色的鸟纹刺青自然而然地卸了下来,卫星绕着行星转似的环绕其身,时而
缩小,时而扩大。
“继续坚持住,小琳。”分魂声音又紧张又欢喜。“就要成功了!”
一根一根新芽突出,蜷曲,接着转为叶片,圣树变得越来越来茂盛,仿佛神
话中的凤凰舒展羽翅,或许自部族神话流传以来,这是圣树最具生命力的时候,
旺盛得简直要爆开一样。圣树发出的光辉宛如太阳一般刺眼,在张嘉琳脸上形成
阴影,使她看起来更加坚定。
谁都不否认这次gao-chia定会被封印起来。
也因此,谁也都没料到在亮光达到最亮的极致后,圣树竟会开始萎缩──而
且萎缩的速度比先前伸展枝叶时还要更快、更急,光芒也完全暗了下来,就像一
场绚丽灿烂的烟火晚会之后;注意到的抵瑶、分魂和张嘉琳都露出愕然的神色,
张嘉琳不由松了开手,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短短数秒间,圣树已完全枯死,叶子散落一地,亮光完全消失,为众人蒙上
一层厚重的阴影。
“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远处,一个小女孩双手捧腹,抬头放声大笑,激动地甩了甩一双小脚,正是
方才还面露惊恐的gao-chia。她一一指著三人,又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别
再逗我了,妹子,我实在是忍不住。没想到妳们竟会这么认真,真是笑死我了,
看来妳们未曾想过,若这破树上的封印真的有效,我为何要特地给妳们机会去重
建封印呢?送妳们一句忠告,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破自己设下的陷阱。
是呀,妳们想得没错,我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抵瑶脸色煞白,颤抖著问道:“妳到底做了什么,怎可能办到这种事。”
“也没什么,”gao-chia显然很享受三人的表情,瞇起眼,指著张嘉琳轻笑
道:“只不过在这小女孩进来封印前,先让她喝了一口符汤,里面还有我的一滴
血,作为媒介的她自然没事,但那棵破树可就惨了。”
“原来那时妳就已经……”
张嘉琳闻言,立即想起自己吃过的那碗粥,有一股挥散不去的腐臭味,令得
自己干呕以后,还吐出一团可怕的黑色秽物。思及此处,她有种不寒而栗的颤栗
感,对gao-chia的心计之深感到畏惧,原来在那以前,gao-chia就已设下了一重
又一重的圈套,先是用小表妹的身躯以取得进入封印的资格,再引自己与抵瑶相
见以找到封印之地,最后还透过自己为媒介设法破坏圣树,真是机关算尽。
“那破树已死,封印缺了一环,妹子不知还有什么法宝?尽管拿出来让姊姊
我瞧瞧,见识一下,好不?喔,是了,现在已经没有碍事的封印可以阻止我了,
就先拿那女娃来祭旗好了!”gao-chia笑得欢快,自高空俯冲而下,鹰隼般迎向
张嘉琳,衣裳遇风发出啪啪响声。
这次她是真的没有顾忌了。
完全失败了。
张嘉琳绝望地闭上双眼,却迟迟没等到对方的攻击,她有些疑惑,不由睁开
眼,只见抵瑶不知何时,已奋不顾身地冲到张嘉琳和gao-chia的中间,以背护着
她,硬生生吃了gao-chia一击,不知是否错觉,她的身形顿时变得模糊了些。抵
瑶面无血色,双手牢牢抓住张嘉琳的肩膀,只见那个在她身外不停环绕的刺青过
渡到了张嘉琳的身上,紧接着抵瑶后背用力,连带gao-chia一起震飞出去。
“这是……我送妳的最后的礼物……”
抵瑶静静地朝张嘉琳微笑,胸口突地穿出一只手掌,指甲冒着寒光,那是
gao-chia的手。gao-chia冷笑的面孔在抵瑶身后显现,她像是受了嘲讽,低声嘶
吼起来,那只手用力一挥,丢掉一条破抹布似地甩开抵瑶。
月光下,抵瑶给抛到了高空,接着以胸口为中心燃起萤火,十分灿烂,令她
的身躯完全瓦解成一个个亮点,轻轻地融入光线、微风、树木、流水和大地。
再不剩下半点存在。
“……周……大哥……”
张嘉琳只觉一阵天摇地动,眼前场景开始模糊,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
时候哭起来的,只是不停地落泪,缩起身子,感觉自己宛如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连gao-chia带着愤怒的表情走向她都无暇顾及。
分魂高声鸣叫示警,欲以脚爪攻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呵呵,只不过是一
丝分魂也敢放肆。她听到gao-chia这般说。
“拜托妳……不要……”
张嘉琳无助地抬头望着gao-chia,对方的表情残酷而天真,像是寻到了玩具
的幼童,嘻笑一声,手掌猛一用力。
松开,一具鸟尸落到了地面。
张嘉琳耳边传来分魂最后的虚弱话声。
“小琳,不要难过,这是我跟主魂的选择。我们部落流传的最后一首叙事歌
曲,就是描述始祖ai-yan自我牺牲,将自己化为圣树的根须和枝桠,完全困住
gao-chia的过程。死后,祂的一颗心化成太阳,一只眼是星辰,一只眼是月亮,
喉咙转为祖灵鸟,四肢是山脉,血液变为溪水,身上遍及的毛发则成了青草树
丛……我们只是回归大地、回归轮回罢了……”
gao-chia轻声道:“妹子,现在就只剩妳了。”她伸出一只手,慢慢探向张
嘉琳的头顶,眼见就要夺走她的性命。
此刻,剑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