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隔天一早,大明陪筱真去上班之后,便到公园去找那位借他发条的人。
大明很快找到当初那张公园椅,由于时间还早的关系,公园几乎都是老人在运
动,没有他/她的踪影,他没有联络的方式,只能碰碰运气等等看。
一整晚没睡,大明坐在椅子上,瞪着一群跳土风舞的老人们,困意很快就出现
。可是一想到早上发生的事,他又苦恼地睡不着。
早上大明去接筱真的时候,筱真一下楼就在他车前走过去,他还得特地摇下车
窗唤她,她才犹豫地走回来。
“你是昨天那位……”
这句话让大明的心一整个都凉了。没想到经过一晚的时间,筱真的记忆竟然没
有恢复,他才再次向她说明。
很显然,只要发条停止再启动,两人之前发生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而且筱
真的个性也不若之前孩子气,感觉像是从女孩成为女人一样,变得拘谨许多。
“开什么玩笑?难道又要重新再来一次吗?”大明喃喃地抱怨。
“难道不好吗?”
听到他/她的声音,大明先是吓一跳,转过头去又发现他已经坐在另一边,身
上一样是暗紫色的西装,正低头看书。
“当然不好啊,感觉就像做白工一样,谁会喜欢这样呀?”大概是太困的关系
,反应变得迟钝,大明并没有因为他/她突然出现而吓到。
“据我所知,人类所有的情感里,爱情是最常让人愿意做白工的情感。难道你
不爱她吗?”说完,他/她翻了一页。
“当然爱,但这是两回事吧?”大明两手一摊。
“并不是两回事。假设她今天不是被装上万能发条,而是得了失智症,情况比
你现在遇到的还糟糕,你会放弃她吗?”
大明无法反驳。
“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要是你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互动,重来一次也挺好
的,不是吗?”他/她阖上书,抬起头看大明。
大明有点被说服,望着他/她那棱线分明的侧脸。
“那可以告诉我,每一次发条的时间是多久?”
“我不知道,你目前遇过多久,大概就是那样的期限吧,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能再久一点吗?”
“那你希望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他/她抬起脸,深远的眼神
看着他。“这世间又有多少爱情可以维持一辈子?我没有限制你能借多久,光
是这点你就该感激了。”
“谁说不能维持一辈子?”听完他的话,他就有气。
他/她看着大明,不打算答腔。
“好吧,抱歉,打扰了,我先走了。”大明豁然开朗,站了起来。“对了,我
该怎么联络你?”
“来这里,想见我时,我就会出现。”他/她又翻开书阅读。
下午,筱真下班的时间,大明在家小憩几个小时,如往常一样来接她。但他这
一次,准备了一朵玫瑰花,在车上送给她。
“很抱歉。我知道妳可能还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但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可以
让我们重新再来?”
筱真收下玫瑰花,怔怔然看着手中的花。
“怎么了吗?”大明见筱真的反应不如他所料,有些疑惑。
“玫瑰花对我来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意义,我喜欢它,但看着它却有一种心痛
的感觉。”筱真慢慢转动玫瑰花说道。
“这大概是为什么玫瑰花如此美丽,却又带着刺吧?”
听完大明的话,筱真莞尔一笑。
两人又重新恋情,大明还是跟上一段一样,重头带筱真去两人上一段去的地方
,希望筱真多少可以想起他俩相处的时光。
其实情况并不如大明所想那么糟,两人在一起的光景让他很乐意再带她到处去
玩,互动也跟上一段一样融恰。
不过,大明发现筱真的话比之前还少一点,比方说,上一段的筱真会主动说一
堆话题,或跟着大明话题一路聊下去,还会对他恶作剧;这一次的筱真变得拘
谨很多,有时还会莫名客气起来。大明猜想这应该是筱真对他的记忆空白,又
重新再来的影响。虽然他不以为意,却暗暗担心,下一次发条停止的时候,该
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
两人在面馆吃饭,筱真见他想事情想到出神,出言询问。
“没事。”大明收起严肃的神情,笑着回答。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我的记忆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时候,竟然不觉得害怕。
”
“怎样说?”大明好奇起来。
“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我本来一直害怕的事情,突然间忘了我为什么要害怕,
这好像是一种重生的感觉。”筱真一边回想一边试着说明。
“这样呀。”大明点头,即使他不太能理解。“那应该是好事。”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你在我身边的关系。你给我的感觉,好像当初第
一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筱真浅浅一笑,把头发拨到耳后,微微侧头把面放
入口中。
大明欣赏她吃面的样子,觉得这样的她有一种女人味。
同时,他发现一件事情。他想起之前筱真吃面的时候,是不管头发的,等低头
吃面的时候,头发落在她脸上,才会拨开。
“干嘛看我?”筱真发现他的视线,忍不住问。
“嗯……看妳美啊。”
“不要说这种油腔滑调的话,笨蛋。”筱真笑着骂他,羞得低下头去,一会儿
又抬眼知道他还在看,头又更低了。
像是发现新大陆,大明觉得有趣。果然有些不一样。他心想。
不知道下一次她又是怎样的人?
然而,就在他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变化出现了。
“今天可以不要出去吗?”
两个星期又过去。这一日,大明依照惯例接她下班,下午打算带她到基隆庙口
逛街,顺便在夜市吃晚餐。在车上的时候,正嚷着想吃什么时,却被她拒绝。
“为什么?”大明一头雾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却像吃错药一样。
“我发现我准备高普高的进度落后很多。”筱真苦着一张脸。
“可是,妳这个考试不是可有可无吗?反正你有房子,也有工作,更还有我,
不考应该没关系了吧?”
“都准备那么久,不考感觉好可惜。”
“这样啊……”大明抓抓头皮,感到有点为难。
“还是算了,我们走吧?”筱真看他有点闷,改变主意。
“不,没关系,这是妳想要的,去吧。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关系而一直迁就我
。”
“谢谢你,大明,你人真好。”筱真在他脸颊啄一下。
尽管心里是多么不愿意,但大明知道只能这样。
大明万万没想到,他与筱真相处的时间缩短很多。每天,大明载筱真上班,下
班之后又得载她去补习班,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两人会一起吃晚餐,一直到晚
上十点多,大明才又载她回家,日复一日。
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在车上和偶尔为之的晚餐。
如此过了两个礼拜,大明终于按捺不住,请求筱真拨一两天的空给他。
“可是,我要准备的科目很多,每天都唸不完。”筱真有点对不起大明,又不
得不这么说。
“可是!可是!这两个星期我都当司机接你上下班上下课,我每天只能在车上
跟你说说话,你就不能体谅我吗?”大明越说越火大,用力拍著方向盘,吓著
筱真。
“对……对不起。”筱真怯懦地说,伸出手拉他的袖口。“不然你想去哪,我
们就去哪吧,今天我不去上课了,好吗?”
经筱真这么一说,反而让大明的火气全消,甚至愧疚起来:“该说对不起的是
我,你每天上班还要唸书,而我却像白目一样只想着跟妳出去玩,都是我不好
。我只是太想妳了。”
筱真摇摇头,握著大明的手,聊表歉意。
“好了,我还是送妳去上课吧。”大明苦笑。“山不转路转,总有办法可以解
决的。”
瞧着大明,筱真本来想说什么只好又住嘴。
一路上,两人陷入沉默,大明一直在思索怎样才可以两人时常相处,又不会影
响筱真唸书的进度。想了半天,驶到补习班门口,大明就马上得到答案,忍不
住哈哈大笑。
“我知道了。”
筱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跟你一起唸啊!”大明咧开嘴笑。
9.
那一天起,大明与筱真牵着手进去补习班报名,开始与筱真一起唸书,当然考
取公务员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只要与筱真在一块就够了。
为了不要让筱真以为他只是为了陪她才去唸书,他也认真读起来,时常与筱真
一起讨论功课,亦或交换唸书的心得,又或者互相出考题给对方,既可以增加
实力,也可以培养感情。
大明知道接下来的某个日子,发条将停止转动,而筱真又得回到不认识自己的
筱真,两人的关系又得重新再来,他并不后悔。因为筱真对他的笑容已经不如
以往,那是一种感情很深的感觉,他知道可能在她的心里某个部份,正累积她
对自己的感情。
因此,他打算试一个方法。
“我告诉妳一件事。”时节已入冬,是食欲旺盛的季节,大明特地带筱真去吃
麻辣火锅,顺便暖暖身子。
“嗯?”筱真正把一盘牛肉倒进沸腾的汤里涮。
“其实……妳可能不知道,只要过一段时间,妳就会忘记我。”
“怎么可能?”筱真原以为大明是在开玩笑,但见大明一本正经,她停下筷子
。
“是真的。”
“怎么会?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忘记?”筱真不知是在说服大明,还是
说服自己。
“我说的是真的。”大明严肃地说:“妳忘了吗?上一次我在你家时,妳见到
我的时候,根本就不认识我。”
“对耶……难道我有失忆症吗?怎么会这样?”筱真越想越不对,开始察觉这
个事实。
“应该不是,妳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忘掉我,忘掉我们曾在一起的事实。”大
明没有打算提发条的真相。
“那这样你一定很痛苦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那么多苦……”筱真握着他
的手,真诚地说。“那上一次是第几次了?”
“才第二次,不用紧张。”大明微笑。“不过我想试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现在我每天都会送你一朵玫瑰花,让妳看到玫瑰花就会想到我。”
“这样会让我成功记得你吗?”
“只是让妳可以看到花就联想到我,像是电视广告一样,只要密集播出,观众
不用记起内容,就可以想到那是什么广告。至少妳看到我的时候,不会再赏我
巴掌。”
“讨厌!我不是故意的。”筱真笑着打他一下。
“我知道,所以当妳又忘掉我的时候,我会拿出玫瑰花,这样妳会知道我不是
陌生人,不会对我突然发脾气,我可以争取时间对妳说明整个经过。”
“我知道了。”筱真点点头。“我会认真记住玫瑰花,一想起玫瑰花就会想到
你的。”
就这样,大明与筱真一起唸书。白天筱真上班的时候,大明就在自己租赁的家
里唸书,追筱真的进度,下午两人则一起到补习班唸。送筱真回家的时候,大
明会跟她稍微再唸一些,但大都是聊天居多。过这种简单的日子,大明反而有
一种充实的感觉,宛如回到学生时代一样,在一起唸书的时候交换微笑,或靠
著小纸条忙里偷闲,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在一直在心里漾著。
筱真也很努力地记着玫瑰花与大明的关联性。在上班的时候,她会在片刻的闲
暇想着玫瑰花与大明;与大明一起唸书时,唸累了她会看看大明对着课本的苦
恼神情,再看看躺在包包里,大明每天都会送她的玫瑰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
,深怕万一自己又忘了他,再次伤他的心。
不知不觉,两个月悄悄过去。
“大明,谢谢你。”两人在筱真家唸书,又到了大明离开的时间。在大明临走
前,筱真说。
“不会啦,身为妳的男朋友,这是应该的。”大明搔著头傻笑。“好啦,我该
走了。”
大明说到一半,筱真拉着他的手。
“怎……怎么了?”
筱真捧着他的脸,柔情万千地看着他,大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闭上眼睛
,脸迎了上去──
啪!仍然是一道热辣的巴掌。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大明也不急着喊痛,先是把眼睛睁开,看看筱真颈后的发
条。
果然又停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筱真变得又气又恼,快要歇斯底里起来。
大明表示没有侵犯的意思,见筱真慢慢退缩,他想跟上去却又没办法。他瞄一
眼和式桌上的玫瑰花,这个方法是针对上发条后才用上的,但他已经没时间想
那么多,抄起玫瑰花,举在她面前。
筱真看到玫瑰花,先是征一下,眼角渐渐垂下,不再是恶狠狠的样子,反而变
得很忧伤。
“我喜欢妳。”大概是之前太常拿玫瑰花对她说这句话,大明反射性地说,自
己也被自己的反应给吓一跳。
筱真的眼眶慢慢蓄满泪水,泪汪汪地凝视他,慢慢摇头,然后抱起膝盖,低头
哭泣。
大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玫瑰花有那么点效果。现在他眼
里只有她后颈的发条,他慢慢接近她,缓慢地、轻声地,犹如接近猎物中的猎
豹。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大明接近,筱真抬起头,大明不等她反应,眼明手快地上起
发条,筱真很快又进入恍惚状态。
筱真的眼神由无神慢慢恢复,她意识到大明在她面前,倒抽一口气,大明见情
况不对,再次把手中的玫瑰花举在她面前。
筱真看到玫瑰花,原本急速凝聚的惊恐瞬间溃散,她像是再确认什么似地注视
著,再看看大明。
大明知道时机对了,开始解释:“我想妳一定是在想我是谁对不对?而且怎么
会出现在妳家?我是大明,是妳男友。妳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忘掉我,忘掉我
们之间的事情。所以,我们曾在妳忘记以前,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让妳记住玫
瑰花和我的关联,只要妳看到玫瑰花,就会慢慢记住我和妳以前相处的感觉…
……”
大明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说明他和她的关系,一起到过哪里,聊过什么事情
,筱真也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不吵也不闹,像个安静的孩童在听老师讲解似的
。
说完一个段落,大明见她始终安安静静的,停下来看她的反应。
“怎么不继续说?”筱真见他停下来,终于开口。
“我只是为了证明我跟妳的关系,但我不清楚妳相信了没?”
“我相信。”筱真浅浅一笑。“虽然你说过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但总觉得曾经
发生过。”
“那妳是相信囉?”
筱真摇头。
“那我该怎么做妳才会相信?”大明有些错愕。
“什么都不用做。”
“啥?”
“我相信之前的我不是因为相信你才爱上你的。”筱真站起来,牵起大明的手
,大明也跟着站起来。
她惦起脚在他脸上留下吻。
“晚安。”
大明终于放心一笑:“晚安。”
两人又恢复关系,大明却发现筱真比以前更加文静,沉默的时间比以往还来得
多。大明没有因此感到任何不安,因为筱真看他的眼神尽管只是一个眼神,但
却蕴含很多话在里面,而大明竟也可以理解她的意思,那种感觉像是在水面上
缓缓移动的船,但水面下却是充满力道的水流使之前进。
不需要语言,两人的默契已经可以藉着眼神和小动作心领神会,他们相视而笑
的笑容大都是“原来你明白我的意思”的眼神。
他们还是继续准备高普考。尽管大明同意他与筱真的默契已经到达心灵契合的
程序,举手投足都能了解对方的心意,相对的,以往互动之间已经轻淡如水。
他明白这样的感觉并不坏,可也开始怀念以前带她出去四处游玩的时光。
又一日,大明与筱真又到面馆吃面,这一次他留意她吃面的样子。筱真夹起一
小口量左右的面,放入口中,多余的面没有咬断,而是慢慢地吸起来。
她吸到一半的时候,瞥他一眼,用眼神问他,“看我看嘛?”。
“看妳漂亮啊。”他还是这么回答。
筱真没有说话,定定看他一眼,浅浅一笑,把最后的部份吸进口中。
看在眼里,他回想一开始的筱真,从天真可爱,到成熟风韵,再到现在的含蓄
婉约,每一回都不一样。
实在是很好奇,为什么每次重上发条都使筱真的个性有所不同?趁著一日上午
,他特地到公园去找他/她,并把到目前为止的经过都告诉他/她。
“这表示你越来越爱她吧?在每次重上发条时,等同于修正一样,令她原本的
个性在你理想的个性里的比例上多增加一点。”他/她一贯翻著书页,头也不
抬地说。
“照这样说,前两次她的个性不算是她原本的个性?”
“还是有,只是比例上的关系罢了。我说过,用发条的对象和发条的主人有某
种程度的奴役关系。前两次她的个性,都是你理想中比例比较高,现在看起来
,我想我该恭喜你终于越来越接触到真正的她了。”
听到这样的话,大明反而更加高兴。
“但也别太高兴,你不过只是用了发条。”
大明的心情由天堂瞬间打到地狱。
10.
筱真五岁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凝视远方。
这也是她到现在唯二记得的事情。
在托儿所里,有别于其他急着想探索世界的孩童,她总是静静的,静静望着窗
外,窗外只有绿绿的地板和五颜六色的游乐设施,以及上课时紧闭的大门口,
如此而已。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一直看,但对她来说,那是可以第一眼看到父亲的地方
。
她很喜欢父亲,因为父亲是她的白马王子、是她的大力士,亦是她的好朋友。
每到放学时间,她会在大门口看到父亲温暖的笑容,然后他会摸摸她的头,用
大大的手牵着她的小手,一起走回家。
这天又到放学时间,同学都回家了,只剩她在教室外面,坐着荡秋千等著父亲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公公都已经下班,父亲才姗姗来迟。
她本来很生气,不过这一天是父亲节,她画了父亲的画像要送父亲。当画纸拿
到父亲的手上时,她就不气了。
父亲称赞她的画,她好高兴。父亲一只手拿着她的画,一只手牵着她,慢慢地
走回家,吃妈妈做的菜。
回家路上,筱真告诉父亲今天的趣事,父亲默默地听着。两人走过一个路口,
突然间,一阵风吹来,把爸爸手中的画像吹走,落在马路中央。
筱真差点哭出来,因为她很用心地画,不希望它消失,也不希望被车碾过去。
父亲看到女儿欲哭的表情,明白她的心意:“等我,我去捡。”
筱真留在马路的一端,看着父亲走过去。
没想到父亲还没走到画纸的地方,竟被一台车狠狠地撞过去。
在那一瞬间,她依稀看到父的脸孔,转换为大明的脸孔──
──“你怎么了?”
筱真家里,大明柔声问著在桌上趴着休息的筱真,因为她睡到一半竟然尖叫起
来,开始痛哭,把大明吓一大跳。
筱真抬起头,发现是梦以后,冷静很多,但还是止不住眼泪。
“怎么了?梦到什么了?”大明拍拍她的背。
筱真把刚刚的梦境说出来,因为父亲就是这样死的。
“都是我害了我爸……”筱真越说越伤心。这样的梦境像是惩罚一样,常常出
现,让她一直带着罪恶感活着。
“不要这样想,妳爸要是知道会不开心的。”大明皱着眉头,摸摸她头发。
“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我好像都会害到我最喜欢的人,因为……他也在我
面前出了出祸……头流好多血……我好害怕……”
大明想起莉文曾说过的阴霾,大概就是这件事,也知道这个人应该也是她初恋
的情人。一位是疼爱她的父亲,一位是她的初恋情人,两者都曾出过车祸,换
做是他,恐怕也有某种程度的心灵创伤吧?
“那他也……死了吗?”大明小心翼翼地问。
筱真只是摇头。
“那他现在在干嘛?”
“我不知道……”
大明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但他突然想起什么,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
谁。“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陈大明”说完她笑着哭了。
“妳……妳说什么?”
“很巧吧?他的名字跟你一样。”由于发条的作用,遮蔽她心里的认知,她并
不知道,其实她说的就是同一个人。
大明睁大眼睛,倒抽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她就是当年因为车祸失忆而想不起的
女孩子,更没想到原来她一直挂念著自己。原来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就是
筱真。他心里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但为什么当时在便利商店相遇的时候,不肯认出自己?当初自己向她告白,为
什么她不愿接受?
这恐怕是,原来筱真早就知道是他。当初在便利商店追她的时候,她因为过去
无法释怀的阴霾,而无法接受自己。难怪他一直追求她,她却一直拒绝他。不
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臆测到这个可能性,大明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他
越想不不明白,看着筱真颈后的发条,想要立刻摘下来与真正的她对质,却又
没有勇气。他根本就不确定真正的筱真愿不愿意跟他谈。
就在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明明很难过,为什么我却是笑着的?”筱真看起来很高兴,但眼泪却一直滚
下来,看不起不像是喜极而泣,而是一种浓郁的悲伤,只是嘴角像是被人控制
一样拉起,显出一股诡异的滑稽感和违合感。他知道那也许是发条的作用,因
为内心深处的抗拒与发条驱动的作用,这让大明明白令她悲痛的是他,使她微
笑的也是他。
“怎么……会这样?”筱真感到自己脸颊肌肉有点不对劲,捧著自己的脸,不
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大明看了于心不忍,抱住了她。
他不忍心看她这样子,但又舍不得拿掉发条,两种念头在心里化为双头蛇,相
互撕咬对方,令他痛不欲生。
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的筱真,只能靠在大明的肩膀上啜泣。
翌日上午,送筱真去便利商店以后,大明想要弄清楚整件事情,却仍旧还是想
不起当年车祸时发生的事。但无论怎么想,他只记得,当他车祸醒来后,曾询
问母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母亲没有告诉他任何关于筱真的事。如果昨晚筱真
所言不假,没道理母亲当初支字未提。
越想越觉得事有跷蹊,他回到阳明山的老家向母亲问个究竟。
母亲本来三缄其口,但他提到筱真的时候,母亲轻蹙一下眉头,他立即知道母
亲果然有事情瞒他。
“为什么你不提筱真的事?”大明向来很敬爱他的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母
亲发脾气。
“为什么要提?”母亲冷冷地说:“那女孩有什么好?害你出车祸,差点丢了
一条命,我还提她做什么?”
“可是我喜欢她啊!而且我出车祸,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怎么会与她有关?
”
母亲听完他的话,冷哼一声:“你到现在根本就想不起出车祸前到底发生什么
事,怎么会那么肯定?”
“因为她也喜欢我!她不可能会害我!”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你跟她交往。你当年为了追她,饭吃不下,睡也睡
不好,成天在家里像游魂似的,最后还出车祸。依我看,这女孩八成是生来折
磨你的,在一起恐怕有更多灾难,不在一起也好。”
“就算我跟她在一起有更多灾难会怎样?如果没在一起的话,对我来说才是真
正的灾难!”
“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大明气到说不出话,用无法理喻的眼神看着母亲。
“难道你……”母亲似乎猜到他此行的原因。
大明连话也不想说,一声不响地离开。
离开老家,大明交代筱真他可能有事,要她自己去补习班。他暂时想一个人静
一静。
想起昨晚的事,他曾犹豫是否该把发条拿掉,向筱真确认所有事情的经过。尤
其是为什么在便利商店追求她时,她一直无法答应自己?他相信她对自己仍然
有情份在,经过一再被拒绝以后,他也没有信心去面对真正的她。他已经深深
爱上发条的魔力,就算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至少他可以确定她不会拒自己于
千里之外。
有缘无份的爱情,还底还算什么?藉著发条让筱真爱上自己,这样的爱情又算
什么?注定不会发生的爱情,发生了又能是什么?大明在心底问自己。越想越
痛苦,他不愿再想这些事情,也越来越不想面对真正的筱真。晚上,他买一手
啤酒想麻痺自己,在开车途中,筱真打电话来,他本来没有打算接,第二通还
是接了。
“大明……”筱真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
“怎么了?”难道是昨天的恶梦影响到现在?他心想。
“今天的考试我发现都不会。怎么办?我以前的东西都忘光光了。”
“这很正常呀,如果没复习的话,前面唸的就有可能会忘,不是吗?”
“不是这样。考完以后我特地看考试的出处,都是我以前唸过的地方,我有用
笔划过,所以我知道。而且不只一科,好几科都这样。”
“妳人在哪?”大明知道这事情不搞清楚不行,深怕又是发条的关系。
“补习班外面,准备坐车回去。”
“不用了,妳等我,我去找你,马上到。”
大明一挂掉手机,火速前往补习班。
一到补习班,大明要筱真拿考卷来看,又拿她的课本比对,由于他也有跟她一
起唸的的关系,他记得那是上一轮的发条期间与她一起唸的。
“怎样办?我好像都白唸了。”筱真难过地说。
大明的脑袋一片空白,额头冒出冷汗。他几乎认为是发条的关系,不过还无法
确定。如果是对人的记忆也就算了,怎么连唸书的记忆也会一并洗去?
大明先载筱真回她家,两人在房间里比对一下,大明发现这确实是他们曾一起
唸的部份,半年来的努力付之一炬。
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多的时间,短时间根本补救不回来,更何况再加上这一次唸
的部份,如果发条又停止,那么记忆又会少得更多。
算算时间,发条也差不多快停止了。
大明又惭愧又畏惧地看着筱真颈后的发条,巴不得想马上取下来,用力丢到窗
外。但往好处想,或许筱真就可以就此放弃,两人可以不用那么急着唸书,一
天到晚都紧张兮兮,放松步调,当作明年再考也未尝不是坏事。
他突然灵机一动,倒不如就这样一直与筱真在一起吧?反正他/她并没有限制
期限,而且他觉得可以应付每隔一段时间,发条停止的状况,只要筱真在他身
边,这种问题不算什么。这么做或许会违背自己的良心,然而他也明白他已经
离不开筱真,驼鸟心态般地说服自己忘记昨晚的事。
“我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吧?反正录取率那么低,那干脆今年先放弃好
了,如果明年还想考的话,到时再说吧?妳觉得如何?”大明试探地问道。
筱真张大眼睛看着他,紧皱眉头,低下头沉思起来。
“或许妳其实都还记得,只是一时忘掉,我想这可能是妳自己给自己太大的压
力才会这样,我们应该放慢步调,把今年当做练习,明年再一次定江山,做好
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准备,不,百分之两百的准备!搞不好就成功了。”
筱真紧闭双唇,没有开口的打算。
“而且,我们好像很久没有散散心了。搞不好我们放几天假散散心,妳的记忆
又好了也不一定。”大明不确定是不是这样,姑且哄哄她。
“好吧。”筱真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
大明带筱真去宜兰玩上两天,本想重温过去的甜蜜滋味,不料,筱真一路上虽
然是迎合著他,但他还是感受得到她的闷闷不乐。
筱真的记忆还是没有好转,大明已经不在乎这种事情,只想说服她,然后再戴
她去走一走。他甚至想到,反正发条迟早也会停止,下一次筱真又会忘了这件
事,这件事也渐渐不放在心上。这么做或许很自私,但在爱情里,有谁不是自
私地想占有对方?他用这样的观点说服自己。
然而,他并不知道,筱真后来都偷偷自己唸书,在他送她回家之后,她几乎每
天都挑灯苦读,努力想要把遗忘的部分给补回来。当大明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是她在工作到一半累倒,送到医院去探望她时。
晚上,筱真在病床上转醒,大明急切地看着她。
“这里是……”发现四周不太对劲,筱真缓慢地问道。
“医院,妳上班上到一半昏倒,店里的人把妳送到这里。”大明继续补充:“
工作的事妳不用担心,店长已经帮妳调好班,妳可以好好休息。”
“现在几点?”
“晚上九点多。对了,妳应该饿了吧?要吃点什么我帮妳买。”
“我想唸书。”
“现在不是唸书的时候,妳需要多休息。”大明的脸一垮,耐著性子说。
“我现在可以出院吗?”
“妳为什么一定要考公务员?”大明在医院里对她咆哮起来。
躺在病床上的筱真,脸色苍白,病恹恹地看着他,没打算回答。
“不就是为了公务员不愁吃穿的薪水吗?大不了……大不了我养妳,我们结婚
,但妳可以不要再唸下去,好吗?”一想到筱真瞒他唸书到天亮,十几天竟然
还睡不到八小时,他相当自责。这几天他以为筱真突然爱美起来,开始化浓厚
的妆,没想到那是为了遮蔽连日未眠的气色。
筱真还是没有回答。
“为什么?”大明苦苦哀求筱真给他答案。
筱真依然没有打算回答,他开始联想,要是发条重新开始,下一回的筱真是不
是又过没多久又想唸书?如果又像这次一样,恐怕她的身体没多久就会拖垮。
他无法接受事情走这种地步。
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大明仔细想一下,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得问他/她才
行。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请原谅我,好吗?”大明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筱真终于开口。“我气得是我自己,为什么忘记了。
”
大明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想的,内疚起来。
“妳等我,我去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相信我。”
“没关系啦。”筱真挤出一个笑容。“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太紧绷才会这样。
”
“答应我,妳先休息,出院之后我一定给你好消息。”
筱真点头答应。
大明一出医院,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公园找他/她。
此时夜深人静,公园里万籁俱寂,只剩虫鸣与鸟叫。大明一路跑向两人见面的
公园椅,远远的,就看到他/她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
“你知道我要来?”大明气喘呼呼地看着他。
他/她没有回答,意味深长地瞧他。
大明调匀呼吸,说:“为什么她连准备考试的记忆也跟着消失?”
“在上发条的期间里,被安置的对象会忘记之间发生的事情,消失也是正常的
。你没想清楚就随便在人身上重置发条,这是你的错。”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犯的错辩解。我来是要问你,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
“解决的办法?”
“至少,可以把以前准备考试记忆拿回来。”
他/她换个很有兴趣的眼神看大明。
“拜托你!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只要我给的起的话。”
他/她轻蔑地望着他。
“我是说真的!你应该是天使吧?天使不是会帮助人们吗?我拜托你了!”大
明对他/她鞠躬再三。
“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天使?”
“因为你借我万能发条,这发条装在人身上谁都看不见,这么神奇的东西,八
成只有神明才做得出来,不是吗?”
“很遗憾,我并不是天使,也不是什么神。”
“你不是天使,也不是神……”大明的眼神害怕起来。“那就是妖魔鬼怪,你
是来害我的吧?”
“我害你做什么?我若想害你,用得着让你一直享受恋爱的滋味吗?”
“那可能就是你的陷阱?等到时机成熟,就会……”
他/她期待大明接下来的话。
“反正、反正下场一定很惨。”想不到什么结果,大明只好这么说。
“很有意思的想法。”他/她不以为然。“严格来说,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观察。如此而已。”
“观察?为什么要观察?”
“有趣罢了。”
“那……那你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他/她冷笑。“不论我是否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发条还我之后
,就会忘记所有的事。”
“你……你说什么?”大明惊恐地看着他/她。
“事实就是如此。”
“那我用发条用一辈子,用到我死为止。反正你说我借多久都没关系的。”
“你以为你的一辈子有多长?”
大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再过不久,就死了?”
他/她开始感到不耐,不打算再回答,拿起书开始阅读。
“不会吧……”大明不敢置信,开始胡思乱想:“我竟然就要死了……该不会
这都是我用发条的关系?果然是这样,我早该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当初怎么
会相信你的话?喔!天呐!这就是你的目的对吧?”
“不是。”他/她没想到不解释,大明会开始聒噪起来,只好回答。
“咦?那为什么……?”
“对我来说,你们人类的生命都很短。区区数十年的生命,在我眼里,不过就
是几个月的感觉。”
“这么说来,我还会活很久?”
“天晓得?你什么时候死都跟我没关系。”
“好吧。”明白他/她的话,大明松一口气,作了投降的动作:“那言归正传
,你到底帮不帮我?”
他/她倏地阖上书本,严肃地看着大明,不怒自威。大明感觉他/她似乎随时像
猛兽般地扑过来,反射性地抖一下肩膀,为了不甘示弱,他挺起胸膛,直直地
瞪回去。
一阵沉默之后,他/她又开口。
“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拿你对她的记忆作为交换吧。所有你对她的记忆。”
像是下达最后通碟,他/她厌倦地说:“愿意的话,就把发条拿给我。”
“那这样我不就会忘记她了?”
“不,你不会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怎么算是忘记?这等同于从来没发生过。
”他/她又打开书本。
“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这是唯一的方法,别想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我必须考虑一下。”
“你当然得考虑一下。”
大明垂头丧气地回去。
他始终没有注意到,他/她的影子很长,蝙蝠般的大翅膀在影子里张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