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那个女人倒抽一口气,然后是一叠沉重的资料放在桌上的声音。汤
若兰的声音动作都轻,但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很清晰。
“傅静瑞。二十四岁,台北人。单亲、父不详,母亲傅美芝二三十年前曾
化名“芝恬”在台中一带酒店上班,颇有名气。”汤若兰轻声问:“没错吧?”
傅静瑞没回答她,反问:“妳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别急孩子,沉着点气……先把前面那个袋子打开来看看。”
隔壁先是静了一会,接着便是刷刷刷地纸页翻动声。不久之后又静了下来。
“听说妳的母亲在妳十八岁那年就往生了,可在那之前她就是生活再苦也
没让妳下过海。妳怎么可以在她离去的隔天就到酒店上班?”汤若兰声色殷切
:“姑姑好伤心。”
我好恶心。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傅静瑞有些声音恍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妳也看到了,那里面有妳母亲与我大堂哥一同出游
的照片,还有我大堂哥多次汇款给妳母亲的资料……看这里,最后一次汇款时
间是在妳出生前半年,整整有一千万呢!二十五年前这个价格可是能在台北买
好几间房了。”
“不可能……不可能……妳骗我!”傅静瑞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
“姑姑怎么会骗妳呢?”汤若兰声音依旧不改慈爱:“妳上个月给孩子做
DNA报告,应该看得懂吧?这份是我托人给妳做的。”
……
“不可能……”傅静瑞的声音里夹杂了哭音,不断喃著:“不可能、不可
能……”我虽然对她们汤家没有好感,此时却也有些不忍。
虽然十之八九可以猜出来傅静瑞为何要去怀一个年近七十的男人的孩子,
也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没有野心,可她至多也就是个贪。这样的结果……只能说
是她万般没料到的吧!
“事情是怎么弄到这一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怎么补救。”茶碗
盖划过杯缘,汤若兰续道:“姑姑给妳想了几条路,妳选一个吧!或者妳有什
么好主意也不妨提出来。”
“……妳说。”欢场翻腾几年,傅静瑞是个见过世面的,原本激动的情绪
已经开始缓和。
“妳放弃回汤家认祖归宗,我给妳一千万……美金。妳肚里的娃要生下来
自己养,要不交给我,我一定帮他找一对能疼爱他的父母出养。”
“还有吗?”
“妳若是想当汤家千金,姑姑一定保妳进门,只是……”汤若兰的声音沉
了下去。
“只是我肚里这块肉就不能留了是吗?”傅静瑞冷冷地道。
我相信这两个女人肯定有血缘关系。都让我恶心、想谯粗口。
“人的手太小,要想抓点什么就得先放掉点什么。”汤若兰不置可否地道
:“还是妳有什么别的提议?”
“妳给我钱,我出国。让孩子进汤家的门。”傅静瑞提议。
“这我不能答应妳。”汤若兰一口否决。
“是妳自己问我的。”傅静瑞不满。
“是不错,只不过……这娃进了汤家的门,怕是活不过周岁。”汤若兰冷
笑着道:“妳晓得小婴儿很容易猝死的。姑姑我怎么也做不出来这么狠心的事
。”
“妳不是汤家总裁,难道还保不住他?”傅静瑞不信。
“这么小的娃,话都不会说。”汤若兰失笑道:“我是他姑姑又不是他妈
,难不成还能把他二十四小时绑在腰上看着?”
意思是妳这个亲娘都不顾了,难道叫我这个姑姑带?
我听到这里怒火不知怎的反倒消了,只觉眼前有点昏黑、头有些晕……活
了这么久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有贫血。
一个还没出生,才几个月大的胎儿被秤斤论两、讨价还价的卖,这种事我
想谁都难以忍受。
“……我要进汤家。”傅静瑞咬牙道。
“别急孩子,回去好好想想……”
“不用,我现在就可以决定。”傅静瑞打断汤若兰的话,“是不是妳保证
可以让我进汤家的门?”
“只要我还是汤氏总裁的一天,没人能否认妳‘汤家千金’的身份。”
“好,成交。”
接下来这两个女人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为什么她们可以……
我的脑中有一小段空白,不知何时秀爷来到我身旁,恭敬地请我前去汤若
兰那边谈话。
我过去的时候房里没有别人,汤若兰面前重新摆上了茶水与茶点。秀爷让
我坐在她对面,之后便迳自冲起茶。
热水注进壶中,普洱特有的醇厚茶香漫起。噜噜流水声中琥珀色茶汤被盛
在杯里,送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杯茶不知该拿还是不该拿,最后仍是端起抿了一口。我不想抬头
看就在对面的汤若兰,就算我有面瘫神功也很难阻止自己露出嫌恶的表情。
秀爷退下后汤若兰也端起茶抿著。
我们彼此沉默,像是在比赛谁可以更久不说话?最后我赢了,她先开口问
我:“吓到了?”
我瘫著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开了眼界。”
这种比蓝色玲珰眼还要八卦、血腥又狗血的剧情居然会在现实中上演,我
除了开眼界没有别的形容词了。
汤若兰轻轻哼笑了一下,继续抿茶。我不想抬头看她,自然也是抿茶。
好一段时间室内除了饮茶吃点心的声音外别无它声。汤若兰是个万事不急
不徐的主儿,不代表我沉不住气,更何况……她汤总裁一秒钟几十万上下都敢
拿来陪我喝茶了,我难不成还怕跟她耗?
“打算什么都不问吗?”不知又过了多久汤若兰道。她一秒几十万上下自
然比我经不起耗。
我听见自己答道:“汤总裁特意将我找来必有事相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
我这句话回得不算礼貌,汤若兰应该许久没听过有人对她这么说话。她不
怒反笑,“不愧是敢赏周儿一巴掌的人会说的话。”
我还是不说话。汤若兰提起那巴掌也不会是为了报仇,她要报仇没必要唱
戏给我听。
汤若兰似乎不想继续与我对峙,爽快地说明了来意:“我希望你接下来十
年能为汤氏工作……正确来说,是成为周儿的特助。”
我暗自一惊。不论我事前怎么想都不到汤若兰是这目地,不禁抬头看了她
一眼。
汤若兰见我抬头,笑了一下道:“正确来说,是作为周儿的生活辅导。我
相信这对你不会太难,你只管放心放手去做就好。待遇方面……别的我不敢说
,十年后你就是想退休也再不用担心下半辈子,这点我还能保证。”
虽然汤若兰条件开得很宽、待遇开得很大,我还是坚定地道:“我拒绝。”
“哦,理由呢?”汤若兰挑了下眉,倒没什么意外。“说来听听。”
因为拎、北、妹、送!
不论心中再怎么谯,我还没蠢到做正面对汤若兰飙粗话这种事,只道:“
在下才疏学浅,自知没有这份能耐。”我说著就想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
请恕我……”
“坐下。”汤若兰气势倏地一凛。她声音没有特别增大也未提高,我还是
不由得暗自一震,动作顿了顿。
“好歹先让我把话说完好吗?”她的声音又温柔下来,但听过之前她与傅
静瑞的交谈之后,我只觉得寒气丝丝丝地由内往外冒。
恨啊!为什么我老子不是何鸿琛?
人比人气死人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今天还是个冲动少年也许真就走了,
或是我老子若是身家跟汤家有得比,我也可以不给汤若兰半分颜面。
我压抑著内心的不满,坐下来继续与她虚与委蛇。道:“我没有任何理由
接受这份工作,汤总裁总得给我个说法。”
汤若兰没正面回我,反问:“刚才的事你都听到了吧,有什么想法?”
她一下子问得这么直,我反倒有些拿捏不住,斟酌著道:“……我会当成
没那回事。”
“既然让你看了,就不需要你当没看到。”汤若兰道:“说吧,实话实说
。”
我着实猜不出她的用意,然而汤大总裁的话还是信得过。我暗暗深吸了口
气,冷冷说出:“汤家……恶心得要死!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也许汤家黑白通吃、富可敌国,可在这无限奢华的外表下尽是叫人作恶的
腐臭!
没料到我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难听,汤若兰的脸上表情一僵。她不怒反笑
,笑得颇见真心,道:“说得好!”
被她一赞我有几分疑惑,汤若兰用手拢了拢丝毫未乱的发髻,道:“汤家
就是这么个不阴不阳的地方,专出些不人不鬼的东西。”
我怎么也没料到汤若兰会这么说。她语气很淡然,我却仿佛能由她平淡的
口气中读出那漫长而深刻的恨。
比对着刚才汤若兰与傅静瑞的话,我突然明白,汤家本身就是口井,还是
清宫里专门用来填尸的那种!成千上百,不知累积了多少怨念与恨意?
彼之蜜糖、我之毒药。不论傅静瑞再怎么心心念念想进汤家,对汤若兰而
言不见得就不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