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掌柜,这个字在下不识得,恐怕帮不上忙。”李老捻著长长的胡子,摇著
头。
我一边把手中的白绢收进盒子,一边赶忙说道:“李老您说这话太客气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可李老已是我请来鉴字的第十一个读书先生了,据说现今县城老爷
正是他当年一手栽培出的弟子,学深识广绝非一般,但见他仍和前十个一样不认得这绢上
的字,心中实在难掩失望之情。
可失望归失望,礼节还是要有的,我毕恭毕敬的把李老送到客栈门口。
“话说…小掌柜,这块白绢是打哪来的?该不会是和哪家姑娘的定情之物吧?”离开
前,李老忽然这般问我,脸上还带着村妇嚼舌根时才会出现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文
人,反倒更像个在客栈买醉的老人家。
“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位贵人遗留的物品,我是想找出他的消息,待有朝一日能亲手
奉还。”
“这样阿…”李老完全无视我的话,更显兴味的追补著问:“那贵人也该是个漂亮女
子吧?”
这老人家…我在心底暗暗碎念了一番,不过李老的直觉确实有几分准,一时间,也不
知如何回应是好。
“被我说中了吧!”李老又嘻嘻笑了起来,临去前他拍拍我的肩膀,“小掌柜,祝你
早日找到贵夫…不!是贵人阿。”
无言以对。
目送他的身影在夕阳下走远,我重重叹了口长气,转身回客栈要小二替我冲壶热茶。
没多久,店小二把热茶送上,还顺道装了盘麻花卷,并用极为缓慢的速度擦拭著桌面
,摆明儿就是要赖在附近打转。
“要问什么阿?”我拿起一块麻花卷往嘴里送。
店小二干笑了几声,“掌柜阿…你到底找那么多教书先生来做什么呢?”
“我在问某个字的读法。”
“那块白布上的字?”店小二瞪大了眼,“那两个字连每天跑来串门子的隔壁小丫头
都会念,这些教书先生怎么可能不知道,掌柜你也别逗了。”
“两个字?”
我豁然开窍,扔下茶杯就往楼上房间冲去。
“请这么多先生不如先请个大夫…”店小二闲话讲的太过大声,闹起了整间客栈客人
们大笑。
唉,这该怎么解释好呢?
~~
是去年九月初秋发生的事了。
由于客栈的生意太差,简直不是个惨字了得,为了增加收入,偶尔会把店交给店里唯
一剩下的伙计看顾,独自背个小竹篓到城外的山上采些野菜草药,新鲜的野菜留在店里用
,草药则卖给中药店赚些微薄的利润。
那天下午,打踏出客栈门口开始,我便觉得有一双眼睛跟着后边咕噜噜地转,几次回
过头去没看到人影,心里虽不踏实,却也没多去想。
后来,终于在一个岔路的转弯,我从路边的水洼倒映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跟着我做什么?”趁那女孩不注意,我忽然转头大喝了一声,她来不及反应,竟傻
傻站在原地,一张嘴瘪著,两眼汪汪含满泪水。
俗话说,男人最怕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一直要求自己要做男人中的男人,当然更
见不得女孩子家掉眼泪,而且仔细一瞧,发现这女孩是客栈对街人家的孩子,之前曾见过
几次,算得上街坊邻居,再说,女孩的年龄顶多十岁出头,也不能真找出什么麻烦。
她像被吓著了,啥也没说,眼泪倒是不停。
“好了,好了,别哭,我不是故意骂妳的。”我笨手笨脚的从袖袋中找出一条手巾,
递给她揩脸。
她怯生生的瞄了我一眼,确定我没有生气,才接过手巾。
“谢谢。”她把湿透了的手巾还给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把手巾披在路旁
一块石头上,待它风干。
“妳…妳是黄家的孩子吧?怎么没事跑来跟着我,这样随便跟着人走多危险。”
不说还好,一说她又哭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这次她很自动的把晾在石头上的手巾拿起来
擦眼泪。
“好了,好了,妳不要哭,慢慢说。”
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人家遇水则发,我见泪就昏。
女孩又扎扎实实哭了一阵,才开始慢慢说明来意。
我记得没错,她确实是黄家的独生女,名唤阿静,她的父亲在城里给人做粗活,母亲
则替邻居缝补衣服,家境并不富裕。前些日子,阿静的父亲接了一个活儿,说是有户人家
要换屋梁,欠缺合适木材,虽然她父亲对木工不熟捻,但看在报酬丰厚的份上,便找几个
人一同到山上伐木去了。
谁知在中途父亲突然头胀发热,软倒后就没再醒来,跟着的其他人急忙将他扛下山,
但阿静的母亲连续请了几个大夫,全诊断不出到底生了什么病,几次来往的医药费,耗尽
了家中所有积蓄。
“欸,所以妳是想找掌柜哥哥借钱是吗?”我面有难色,现在自身也是捉襟见肘的窘
迫状况,客栈伙计已经两个月没领到半个铜板,实在无法有多余的银子帮忙。
阿静摇摇头。“我没有要找掌柜叔叔借钱。”
“不是叔叔,是掌柜哥哥。”轻咳了一声,我纠正她。“妳既然不要借钱,又跟着我
做什么?”
“因为…”她欲言又止。
“不要紧,妳说。”
“因为那天我听到娘说,爹可能是在山里被妖怪扣住了魂魄,所以我想请你救救我爹
。”
哎呀,这小丫头怎当我是茅山道士啦?我可是普普通通的平凡老百姓一个,哪来法子
去救她父亲呢?
“我是客栈老板,不会除妖降魔,妳要找人除妖的话,我可以帮妳介绍几个好心的风
水师父。”
“可是…”
“可是?”
“可是城里所有的人都说你的客栈闹鬼,你既然可以跟鬼住在一起,那能不能拜托你
的鬼朋友去跟妖怪说一声,把我爹放回来。”
好个天大的误会。谁说客栈闹鬼,客栈掌柜就会跟鬼当起朋友阿?而且我家那两只不
速之客,就算活着也是妇幼之流,别说帮忙,别被一起抓走就好。
“求求你。”
但阿静那殷切的眼神和一片孝心,有点人性的都会不忍打碎她的幻想,于是我在心里
盘算了一会,决定先哄劝她回家,等这趟下山卖了药草后,有多余的钱再替她找个正牌的
道士除妖。
看来店里的伙计又要多干一个月白工了。
“好吧!我答应妳,不过妳要先回家等,山上很危险的,别让妳娘担心。”
“真的吗?”阿静破涕为笑,果然这年纪的孩子还是要笑着才好看。
“真的。”我诚恳的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回家去,谢谢你了,掌柜哥哥。”
这次倒是叫对了。
确定阿静离去后,我把仍旧溼漉的手巾扔进背上的竹篓里,这个插曲耽误了行程,太
阳已渐有下山之势,不敢耽搁,我立即动身往山里前进。
~~
爬了几里路,天色开始昏暗,我的竹篓里却除了一条手巾外,空荡荡的别无他物,没
见到药材就罢了,连半株能食用的野菜也没寻着,开始我还闲悠地边走边赏著风景,后边
整个发急了起来,可惜急和运气不会同成正比,反而越急越无法专心。
就在准备放弃前,余光忽然瞄见了在平日走惯的山路左手旁,出现了一条小岔路,岔
路入口长了一棵约两三尺高的槐树,此树习性为初夏开花秋天落叶,现在这时节刚好是落
叶期,满地黄绿碎叶盛着,似乎没有被人踏过的迹象。
心念一起,虽明知在山中需更加小心,不可轻易改走不熟之路,但既然这路未有人走
,里头应是有些东西可采,挣扎权量了一番,空手回去是饿死,迷路受伤也是饿死,同是
饿死,不如赌上一赌。终于,银子的诱惑战胜了恐惧,我先在附近折了几根树枝,准备在
路上做下记号避免迷途,接着便穿过槐树,往小路里去。
在经过槐树的那刻,周边的空气似乎凉了,想起阿静说她父亲在山里遇见妖怪之事,
不由得寒毛直竖,但都已经走进来了,只好不断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孩子口中的无稽之谈。
路很窄,顶多一人半的宽度,两边的树木高耸,让视线变得更加暗,我十分小心的走
著,几步路就插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然而不久后,我发现这一路上遍布不少药材,甚至还
有俗称“天麻”的珍贵中药,这可是值钱东西,几株就够店里熬上几个月,在挖了些天麻
后,安全的顾虑完全被抛在脑后,也忘了留意时间,只乐的直往更深处寻。
所谓贪多嚼不烂,人果然不能贪心,竹篓快盛至半满时,我一不注意手指被竹片划破
了个口子,鲜血从伤口处滴落泥中。鲜血被泥土吸入的瞬间,前方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
吵杂声,我警觉的往后退了两步,但那声音并未消失,反而益发逼近,我害怕了起来,拔
腿想跑,双脚竟不听使唤,牢牢的像被钉在地上般,动弹不得。
空气翻涌出一股浓重的腥臭味。
突然间,萤绿色的火光闪烁,一只半人高,至少有百来斤的蟾蜍从树丛后方阴影处跳
出,吐著鲜红的长舌,目露凶光的盯着我,蟾蜍的皮肤沾满了泥土及深黑色的斑点,浑身
遍布一颗颗肉瘤子,模样好不吓人。
额间冒出一滴滴汗水,蟾蜍似乎很享受我这猎物的恐惧,缓缓的向前移动,用稳定的
速度一步步朝我靠近。
该不会阿静的爹也是遇上了这只妖孽吧…
恐惧让我阖紧眼皮不敢直视,垂死挣扎,心里把能念的佛经咒语全喊了一遍,却不见
半点功效,几分钟过去,那从蟾蜍身上散发的臭味几乎已经是贴近在面前,我连挣扎的气
力也宣告放弃,百分百要确定自己将会命丧于此,短短一生中曾发生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
跑马过一遍,虽然这一生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事情,不过就是间破客栈和几个老街坊,
但在生死交关的此刻,忽然这些都变得让人怀念而不舍。
蟾蜍喷了一口气在我脸上,我呛了一鼻子,薰的发昏。
然而就在它准备张口时,忽然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有一只柔嫩的手挡在了我和蟾蜍
间,顺道掩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看。”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对我说。
我先是顺从的紧闭住双眼,在一片黑暗中,那个陌生的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攻击了
蟾蜍,蟾蜍发出一声哀号,暂时保住了我的性命。
“就凭这点道行也想撒野?”女子轻蔑的说。
蟾蜍怒吼的喊叫着,然而在失去视线的状态下,那叫声并未消失,反倒越来越凄厉,
我曾提过,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虽然那女子提醒了我别多看,却更增加我的好奇,趁她
不注意时,我偷偷地瞇起眼,想看清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我无法置信。不知打哪来的女人背对着我,一身鹅黄纱裙打扮,
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华丽的发髻,她左手微弯像捧著什么,右手则行云流水的接连
对蟾蜍打出几掌,貌似轻松不花力气,但掌掌都让蟾蜍吐出为数不少的鲜血。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妳凭什么来打扰我?”蟾蜍开口,声音尖锐,句句皆充满了愤
怒。
女人清脆的声线又响起,带了些不耐。
“我路过。”
蟾蜍想趁她讲话分心的空档时往左方攻击,我不禁忘了规矩,喊道:“小心。”
女人一个闪身,避开了蟾蜍口中吐出的毒气,而也在这个转身间,我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古画才会出现的秀丽容颜,如月般的柳眉勾于明亮的双眼上方,挺立的鼻梁下是
多一分太薄,少一分太厚的粉色双唇。她左手捧著一只比一般麻雀大些的鸟儿,只靠着右
手发出攻击,却步态轻盈的把蟾蜍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对上我的视线,脸色一变,“我交代过了。”她说。
一条白色的绢子飞过来,牢牢蒙住双眼,柔软布料上传来暗暗地幽香,袭入鼻间,刚
好去除了蟾蜍的腥味,但没多久,竟让我开始漫生出无边的睡意,进入恍惚的状态。
~~
后来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客栈的床上,
店小二说他见我一晚未归,担心我在山里遇上事故,又见一个小女孩不时在客栈门前探头
,一问之下,吆喝了城里几个不怕事的壮丁上山找人,他们在半山腰之处发现我失去了意
识躺在路旁,竹篓倒放,浑身发热,手中还紧握著块白绢。
白绢?我急的不顾身上仍是酸痛万分,从床上跳起。
“白绢呢?”
“噢,在旁边阿。”店小二一脸狐疑的指著枕头旁的方向。“这白布有什么特别的吗
?”
“你不懂你不懂,多归这块白布我才能醒来。”我细细的把白绢看过,那质料类似丝
绸却又比绸缎更加柔软,角落之处还落款了一个小小的红字,看起来像是那女子的名字。
瑱。
可惜我书读的少,想破脑袋也念不出来。
店小二听完我的话显得不以为然,朗声说道:“看你真是摔破头啦,要不是我把你扛
下来,恐怕掌柜你现在已经在那喂狼了,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还真不知道你哪里拐来这个孩子。”店小二话未说完,房间门打开,阿静正捧
著一壶热茶走来,他续说道:“昏迷的这几天还多亏这丫头一直守在旁边照顾你呢,这孩
子也奇怪,嘴巴直嚷着你是他爹的贵人,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交代,只说是你们之
间的祕密。”
阿静见我转醒,开心的放下茶,蹦蹦跳跳的冲向我。“掌柜哥哥你醒啦!我爹也醒了
呢,果然你真的没有食言,把我爹从妖怪那里救出来了。”
“妖怪…”店小二又是皱眉,“一大一小脑袋看来脑袋都撞伤了。”他耸耸肩,到楼
下继续忙活儿。
“你爹醒啦?”我问。
“醒来啦,现在精神很好囉,你上山那天晚上爹就醒了,我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他,
他说你是我们家的贵人,叫我从今以后就在这间客栈里帮忙,才能把你的大恩大德还清。
”
“这倒不用…”我摆摆手,谢绝了阿静的好意,毕竟实质上我还真没帮上什么忙。
阿静见我推辞,嘟起嘴,“爹有交代的。”又说:“而且我已经跟楼下的阿姨跟弟弟
都打过招呼了,她们说欢迎我来。”
“你跟她们打招呼?”
“是阿,她们是你的朋友嘛。”阿静露出一副再自然不过的表情。
“我的天…”
从此之后,店里除了一个奇怪小男孩外,还多出了阿静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没
事就在店里打转,但很差的生意还是很差,所以她几乎都在店里绕着我跟店小二,有几次
还被隔壁卖豆腐的大婶以为是我的小媳妇,害我解释了半天也不知她相不相信。
至于那块白绢被收在一个盒子里,这些日子,我跑遍了学堂和书塾请教那个字的读法
,却处处碰壁,可我仍难放弃,心中始终兴著一股“若知道名字也许有天就能原物归还”
的天真想法,而这想法到底是想谢恩多些抑或想见那美丽的女子多些,心中也没有定论。
~~
在我恍然大悟的第二天,早晨店门刚开,李老已经笑咪咪的站在门口等著,手里还拿
著一本颇有重量的书。
我十分讶异。“李老,这般早?”
“是阿。”李老和昨天临去前嚼舌根的模样大相迳庭,一派正经的把我唤进店里,把
书在桌上一摊,也不多待我要冲茶招呼,便指著书中一段文字要我读。“昨晚我忽然想到
之前似乎曾在古书中见过这个字,仔细一找果然有。”
“真的?”我赶紧按著李老指引的地方读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蝌蚪符号中,出现了
“瑱”这个字。
李老摸摸胡子,“这字读鸩,与山海经中万毒之首的鸩鸟同音,此指避邪的古玉,委
实少见。”
“谢谢李老解惑。”
“所谓教学相长,要不是小掌柜你的意中人名字如此特别,我还真忘了自己认识这个
字。”
“不是意中人啦。”我的天,这老人家果然还是无法正经太久,真不知县太爷在上他
课时,李老是否也这副老顽童的样子。
他呵呵两声,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拿起书,说还有事情赶着走,婉拒了我让小
二端上的早点。
店小二送著李老离开后,又悠悠在我身边绕,好奇的说:“所以到底是念王真还是念
瑱?”
“不关你的事,有心情在这里探听他人隐私,还不快去打扫,瞧那屏风都生出灰尘了
。”
“是是是。”小二见我严肃,知道再问也是自讨没趣,拿着抹布离开,正当他要擦拭
屏风时,忽然惊呼了一声。“啊呀!”
“怎么啦?”
“屏风上怎么多了只麻雀?”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屏风前,果然在桃瓣纷飞的画上,多了一只麻雀的彩墨画。
“我不记得这里有麻雀。”小二搔搔头。
“没关系,挺好看的,由他吧。”
我不知道麻雀是打哪里来的,但也不打算追究,生命中也许永远充满著太多不确定的
事物,就像阿静的爹到底在山上遇到了什么谁也说不准,但只要能祸去福来,事实到底是
什么并不重要。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