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没想到当我张开眼，丈夫比我先起床了，他一人泡著咖啡翘脚看报纸，
完全没有待死之人的丧气和颓废。
于是我换了套得体的衣服，我走至客厅，提议道：“老公，我们去旅行吧，反
正两个孩子在国外帮我们打理公司，你又想对他们隐瞒病情到最后一刻，不如我们
四处游玩，看看哪里还有人需要我们刘大善人帮助啊？”
“咦？”丈夫垂下报纸，皱眉问道：“做恶梦了？老婆，这不太像妳。”
“那你要不要去嘛！”我双手插腰，故作生气。
“哈，好好，不好意思，我去换衣服。”丈夫苦笑，往房间走去，这时我们听
到家门外有邮差的机车声，我说：“好早啊，你小心走、慢点，我去拿信。”
丈夫点头，他抱怨道：“走几步路而已，妳操心过多了，又不是参加马拉松。
”
门外，我抽出信箱内的几封信件，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位骑脚踏车的学生
因为要闪避一条突然冲出的野狗而摔倒，他书包内的物品散落一地，由于一大清早
，整条马路上只有我一人，我急忙地跑过去关心他。
“小弟弟你还好吧。”我问道，见他倒地呻吟，表情痛苦，我检查他的伤势，
左膝盖破皮、红肿和脚腕扭伤，他吃力地站起，靠着围墙，他感谢道：“阿姨谢谢
妳，可以麻烦妳帮我把脚踏车牵起来，然后书包的东西放进篮子吗？我应该能骑去
学校，到时医护室的老师会帮我看伤口的。”
“没问题啊！”我轻松说道：“不行的话，不要勉强。”
“嗯，没关系，谢谢。”那学生有礼貌地说。
我蹲下身，准备要握住脚踏车把手时，猛然想起了正在家里换衣服的丈夫，我
寻思：“何不叫老公来……”
一想至此，我快速缩回手站起身，口中默念：“苍天有眼啊！我没碰到脚踏车
喔，我没打算帮这孩子。”
我转头对那一脸茫然的学生说：“弟弟你等著喔，我去找人来帮忙。”
语毕，我头也不回往家的方向狂奔，依稀能听见那学生试图拦我，他说：“啊
？阿姨……不、不必麻烦了，不过是台脚踏车，很轻的，我妹妹都抬得动了。”
“你年纪尚小，不懂啦。”我内心无聊地驳斥他。
结果一进到家里，我鞋也没脱，蹦蹦跳跳的拉着刚换好衣服的老公，他坐在床
上穿袜子，抬头看我说道：“怎么拿信拿这么久？信勒？”
“还在信箱里。”我回答，双手拉着他的胳膊，我说：“快点，跑步，有人需
要你帮忙。”
“嗯？老婆妳在搞什么？妳不是说我不能走太快吗？”丈夫袜子仅穿一脚，被
我拉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他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来就是了，做好事。”我懒得解释，勾著丈夫前进，拖鞋也穿得匆忙，他半
推半就的，我们总算来到路口，隔着一台倒地的脚踏车，他和那位跌倒的学生互看
，两人都感到莫名奇妙，我喘气说道：“呼，老公，帮他牵车吧，这小孩受伤了。
”
“事情就这样？我以为多严重。”丈夫弯腰牵好脚踏车，书包的物品也帮那学
生装进车前的铁篮子，他问道：“没事吗？能骑？”
“可以，非常谢谢你们，我走了。”那孩子道谢完，蹒跚地骑走脚踏车。
丈夫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回头瞪我，对我这事情的做法，令他心
情似乎不太好，我只得撒娇道：“好久没跑了，好喘哦，老公扶我回去，嗯？”
“唉，妳喔，真拿妳没辄！小题大作！”拥有好脾气的丈夫无奈地搂着我回家
，我满心欢喜，心想：“这样他也帮我了，一箭双雕！”
咻……两人甜蜜地走在路上，此刻一阵风吹来，吹走了我的得意忘形。
一位穿黑长衣、黑长裤，头戴黑帽的家伙从天而降，挡在我和老公的面前。
“呃……”我吓著，停下脚步。
“怎了？不舒服？”丈夫低头询问。
“没、没事。”我结巴回答，心中臆测道：“黑魔鬼？”
“他看不见我，听不到我……”黑魔鬼表情严肃，它的外貌比想像中的魔鬼友
善许多，没有獠牙和利爪，声音也和正常人别无两样，不带有戏谑和邪恶的口气。
我和丈夫走着，顺道拿信件回屋内，黑魔鬼则直接穿透墙壁，它说：“他在这
，妳顾忌，不能和我说话，请点头摇头。”
我坐在沙发，微微点头。
丈夫慢步回房间，说道：“我盥洗一下，半小时后出门。”
“好。”我回应，假装没黑魔鬼的存在，打开电视收看。
“在下黑魔鬼。”黑魔鬼飞到电视机旁，它看我一举一动都很僵硬，它探头看
著房间说道：“他一时半刻不会出来，来谈谈吧。”
黑魔鬼的食指对准电视机翘动，那电视机的音量竟一格一格的调高了。
“这很难吗？妳神情很惊慌，妳的手指按遥控器几下也办得到。”黑魔鬼骚著
它脸颊，它说：“白衣服的给妳眼镜了，如果妳刚才戴着它，妳将会发现那男人搀
扶妳，这举动，不列入好事一件。”
“为、为什么？”我激动，摀著嘴压低声音。
“妳有能力亲自去做，他帮妳，是成全妳的懒惰，不是好事。”黑魔鬼正经八
百地说：“还有，个人应该做、必须做的，也不是好事。”
我心想：“说得也是，不然我请老公帮我做一千件家事就好了……”
“声明一点，我不像某人，懒散、自视甚高，给妳件物品就不管事了。”黑魔
鬼明显暗指白天使，它说：“我劝妳暂时打消做好事的念头，尤其是帮妳的丈夫。
”
“你，魔鬼的……怂恿吗？你不必费心说服我，我不会让我丈夫下地狱的。”
我的意志坚定。
“呿，屏除妳的刻板印象，魔鬼一词只是形容我的装扮，况且我是说暂时不去
做。”黑魔鬼的目光锐利，它解说道：“他的生命还有一年，要是妳三个月帮他解
决完所有好事，妳不就扼杀他余下的九个月生命，妳也少了两百七十多天与他相处
的时光？妳舍得吗？”
“我……这倒是。”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动摇了，我沉思：“难道我越积极
帮他……便是害他？其实我好希望他多陪伴我一些日子……”
“听好，我见过的例子很多，假设妳为他扣著几件好事不去做，借此延续他的
生命好了，妳能保证他的个性不会在妳不知情或不在场的时候做好事吗？”黑魔鬼
说话的气势咄咄逼人，它的一字一句震撼我心中的思绪。
“那我该怎么做？”我问道。
“先在前半年为妳自己制造两人美好的回忆，去游山玩水、心对心的交流，总
之好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剩下的半年再开始帮他做好事，直到最后一、二个
月，妳为他扣著几件好事不去做，保住他的生命，即使他不经意的做了善事，离开
人世，至少妳充分利用时间了……”黑魔鬼飘到我前方，淡淡地说：“这才值得。
”
我深吸口气，心里动荡不安，听黑魔鬼说得很有道理，要把握和丈夫生活的日
子，它的建议是可行的……
“要出发了没？”此时丈夫走出房间问道。
我回过神，黑魔鬼已经消逝无踪，我关电视，说道：“好，我去拿皮包。”
我走进寝室将包包提起，那黑白的两个稻草人被我吊在拉链头上，我还戴了白
天使给的墨镜，看了丈夫头顶的数字，果真和黑魔鬼说的一样。
“哦！”丈夫看见极少戴墨镜的我，夸奖道：“太阳眼镜？时髦喔。”
我推他肩膀，指挥道：“你检查一下家里，要上锁的上锁，我去发车。”
“知道了。”他回答。
结果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听从黑魔鬼的方式，我们四处游玩，去海边、去登山
、去泡温泉、出国参观古蹟、逛街……等无乐不作。
其中戴着白天使墨镜的我也趁机观察见到的人们，除了少部分白发苍苍的老人
外，丈夫所做的好事是无人能比的，甚至还有些人是活了一大把年纪，好事却没做
几件，通常那种人的共通点是难以有成就。
而白天使和黑魔鬼日后很少出来，除非有我的召唤，对它们而言，它们讨厌看
到一大群人类，它们的眼中，我们就是数字人而已，黑魔鬼说过，头上的好事量象
征我们活着的价值，换句话说，不停做坏事的人便是一文不值。
提及坏事，白天使有不同的见解。
某日，我们下榻的饭店，白天使在丈夫睡着后，难得主动现身。
“百日来，他的好事量上升的极少。”白天使一脚踩在椅子上，打着呵欠。
被白天使吵醒的我，坐躺在床头，看着在黑暗中发光的它，我说：“我想剩半
年再帮他做好事，尽量多争取他陪我的时间，不然好事做满他会走的。”
“黑魔鬼的意见？”白天使踢倒了椅子，但离奇的是没有发出声响，它问道：
“妳不怕”意外”？”
“意外？”带着困意的我脑袋还不灵光。
“比如现在来个大地震，他意外过世，或是他食物吃太杂，意外中毒了，那他
就真的意外地下地狱囉。”白天使警告道。
“没、没这么倒楣吧？”我望向隔壁的丈夫，他胸口呼吸起伏，表情很安详的
睡着。
“难说喔，以前也有个杀人魔这样想。”白天使走到我床尾，冷冷地说：“可
是他父母都下地狱了，好倒楣。”
“嗯？杀人魔？”我说。
“是的，他原本是位修行中人，而且能力超群，不必靠宝物便可以看到人们头
上做好事的数量，更确切的说，他快修道成仙，就差几件……可惜的是，他想安心
的走前，得知他的父母在家乡遭持枪的劫匪枪杀，两位至亲未做满好事，都下地狱
了，劫匪却下落不明。”白天使坐在饭店的化妆椅，它翘脚续说：“导致他产生一
个想法、恶念，要是他也不断地杀人，不分好人坏人，全送下地狱陪他父母，但是
他自己呢……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后，只要控制得宜，去自首时，完成最后一
件好事，他这杀人魔说不定能去……”
“天堂、极乐世界嘛……”我不可置信地说：“杀人魔上天堂……你讲的是真
的吗？”
“他的事千真万确。”白天使肯定道：“不过我没说他结局是上天堂，蓄意杀
人者，是入地狱无法超生。”
“呼，那还有天理。”我感慨道。
“由此可知，人都是会变的，妳如今一拖再拖，假设到后期，妳先生因病况、
害怕死亡，性情大变，不做好事或不听妳的建言，妳要如何阻止他下地狱？”白天
使质疑道。
“这个……他应该不会吧。”我将丈夫的棉被拉高盖好，若有所思的看他。
“我劝妳，行善及时，出乎预料的事，妳掌握不了，当它发生的时候，妳别在
先生的坟前后悔的说是意外。”白天使同样地话说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
脸呆滞的我。
“我该听谁的好呢……”我望着丈夫，心想：“你的话，善事不嫌少的，对吧
？看来我还是保险一点的好。”
过了今晚，往后的旅程中，我开始搜寻需要帮助的人和国际灾情，且通通由丈
夫出马援助，挂他的名字，我把做好事当作一种事业，我是他的经纪人，替他网罗
情报，安排他伸出援手。
像是非洲的饥荒、东南亚的水灾……等，这些都能一口气赚进大笔的好事量，
我经营的有声有色，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好事量越来越多连我都佩服自己。
某日，我们回国的途中。
“老婆，半年来，妳不停的让我做善事，是帮我积福报吗？”剩不到三个月寿
命的丈夫，在飞机上问道。
“不好吗？”我坦言道。
“不，妳做得对。”丈夫摇头，他轻咳，有气无力地说：“虽然我不愿告诉妳
……可我必须得说，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我才会在前天，跟妳讨论回国行程……
我想，是通知孩子们的时候了。”
“好的。”我握住他拿出手机的手掌，毕竟他所需的好事量终于来到十位数，
他离开人世的时间便近了，我十分感伤地说道：“我立刻告诉他们，你的情绪不要
太激动。”
“嗯。”丈夫看向窗外的云朵，阳光灿烂，他默默地说道：“我不激动，我一
点都不怕，那里好美好美……”
两星期后，如黑魔鬼的预言，尽管我尽力控制了，丈夫仍可以在我不知不觉的
情形下，持续地做了好事，像问了邻居才知道他们的孩子昨天没带钥匙被关在门外
，是丈夫借电话给他们打……
甚至还有一天单日的好事量，竟然突破我那三个月每日的平均值，我才明白…
…做好事是不用费心去追求的，很多无形的福报便在你周围，关键在你的一念之差
，做与不做。
于是，随好事量的增加，丈夫的生命也走到尾声。
我和两个孩子在医院照顾他，我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但知道的太清楚，是很
沉痛、伤人的。
那天，丈夫虚弱的躺在病床上，我紧握他的手，他颤抖地说：“妳记得我当初
出院说的吧……”
“我记得，你儿子帮你弄好了。”我回答。
见儿子红着眼眶拿出一份文件，是有关捐助病童基金会的同意书，女儿递笔，
丈夫他缓缓签下。
“太好了……你们也要健健康康的活着。”丈夫渐渐阖上眼，我哭着趴在他胸
膛，感受他微弱的心跳声。
“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们会好好照料自己，你安心地……”我哽咽，话都说
不清。
“嗯。”最终，丈夫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断气了……他临走前的耳语，是说：
“老婆，做好事很快乐吧。”
我哭着点头。
日后，我的丈夫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身为夫人的我，与孩子为他办了隆重的后
事。
总算，一切事情告了一段落，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我终于能好好的休息。
晚上，化妆台前，我独自一人沉思，白天使悄然现形。
它说：“妳做得很好，捐助基金会一事，救很多小孩，事实上还超过他所需的
量。”
“那就好了，对了，那……我自己呢？”我问它，举起墨镜戴上。
看着镜子里的我，原来陪伴丈夫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中，这将近一年的岁
月里，我本人只做了……
”一件好事。”
望向丈夫的遗照，我欣慰地扬起嘴角，摘下墨镜，将它交还白天使，说道：“
还给你，谢谢。”
白天使伸手收回，问道：“妳不用了？”
“不了，这段时间的经历，教会了我一些事情。”我心情愉悦，我说：“做好
事很快乐、很幸福，但不是为了数量、为了去极乐世界而做好事，难道上天堂就不
做好事了吗？”
“嗯，我同意。”白天使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续说：“我丈夫在天堂很幸福，我在人间也很幸福，因为我们都在做着好事
……”
我说出了心里的领悟，慢慢地起身走上床，躺在床铺，内心很是平静，我也不
必再下什么决心，光想着明天又能帮助人了，我的生命就充满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