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吼哈哈哈!小哥,你这故事真是太逗趣了!”西装笔挺的狼头男子拍桌大笑,豪迈
的笑声响彻云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就被压来这里打工还债啦。”纯一无奈的摇摇头,端起酒瓶为身前的
狼人斟酒,“炸掉一整栋楼,虽然组织因为解决案件发下不少奖金,抵去了大部分的赔偿
金,但我三个月的薪水还是有如长江东逝水,一去不复返呐──”纯一夸张的拉长音,唱
戏似的。
“哈哈哈!”
“呼──”忽然,一阵狂猛的罡风从纯一和狼人的身旁呼啸而过,瞬间掩盖了纯一的
声音。
风卷云残,纯一与狼人开席对饮的地方,在一片嵚崎的峡谷绝壁上。
峡谷沟壑分明,淙淙流水自谷底流过,几株岩松从峭壁中破出,直指向天。
天上,一只巨大的雄鹰在烈阳下盘旋,举目所及,都是令人不禁兴起凌云壮志的豪迈
。
狼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哈哈,我去到‘活食’店门口时还吓了一跳,想说怎么
好端端的一栋楼,才几天没去就变成了一堆瓦砾?要不是刚好在门口捡到写有新店面地址
的宣传单,我还真找不到在哪。啧啧,原来其中还有这层故事……那你大概会在这打工多
久?一百年?还是两百?”
“看情况囉。”纯一摊手,“幸好那时候被炸掉的只是建筑物,这些房间的本体都还
在,所以才能那么快在喵食街这里再度开张。”
“哈哈!希望你能在这待久一点,你说话挺有意思的。”狼人直接拿起桌上的陶酒瓶
,张开大嘴咕噜噜的灌了起来。“来,不用客气,一起喝吧!”
“我上班时间不能喝酒,我要先去打扫下一间房了,老兄你慢慢喝啊。”纯一站起身
,轻轻唱了一小段歌谣。
“刷。”
歌谣唱毕,一道绘了白额巨虎的木制拉门从纯一的身后凭空出现,纯一拉开门,走了
出去。
“下次再聊啊。”身后,狼人举杯道别。
“乐意之至。”纯一挥挥手,关上了门。
────
画著老虎的木门上,挂著一片木牌,上头写着“势之二”,是这间房的编号,纯一将
牌子一翻,表示这间房正有人使用。
木门外,是一条幽深典雅的木走廊,画著各种不同事物的木门在走道旁错落。
纯一喃喃自语:“下一间房是在哪呢?”一边往走廊的深处前进。
拥有越强大的力量,往往就越寂寞。
不管是钱,还是权势,拥有的越多,身旁的人也会越多。
但值得信任的却越来越少。
而这家店里,招待的都是太过于寂寞的人。
就像方才的狼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资产家之一,在人类的世界里,他已换过
好几个姓名,以一人之力扮演一系相传的古老家族,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关于寂寞,大概没有人比纯一了解的更多了,所以越是孤单的人,往往越容易被他吸
引。
“纯一郎。”有些低沉,却充满磁性魅力的女子嗓音自背后响起。
“嗨,雨姐。”纯一回头,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怎么了?”
叫住纯一的,是一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闭着双眼,缓缓走近。她穿着合身的淡红色和服,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嘴角点着
一颗若有似无的痣,让她更显妩媚。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香气的来源,是一管冒着紫烟的细长木烟斗,被女子轻轻的挟
在指间。
“我好像说过,在这里你应该叫我老板。”女子笑着,将烟轻轻喷向纯一。
“抱歉,村老板。我叫习惯了。”纯一嘿嘿笑。
眼前的女子正是这家料亭的老板。爆炸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她用
DMC的赔偿金在这个地方重建了店面,并以人手不足为由,要求纯一和睿颖来打工还债。
只是大家并不知道,村老板和纯一早已认识。
“习惯?”村老板摇摇头,“你都失踪两百年了,还习惯什么?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
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兵卫和穹绮她们知道吗?”
相识多年,纯一知道,村老板一直都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她早在一见面时就可以提
出问题,只是她看得出来纯一并不想让现在的伙伴发现他们认识,刻意等到四下无人才问
。
所以他决定老实回答。
“我去了冥界。”纯一的左眼亮起金绿色的光芒,藤蔓般的符文从其中滚出,蔓延皮
肤,“我找到让我脱离‘这个’的方法了。”
“真的?”村老板有些惊喜。
“虽然老师说,我是有史以来最适合的‘容器’,就像是为了这东西而生的,但我借
助了阎魅的力量,已经把这东西和我的连结减低到一定的程度,只要我持续不使用它,应
该可以顺利交给下一个守护者。”
“原来如此,利用同样是冥神的阎魅……不过你是怎么说服她的?那是她大嫂的信物
不是?”
“我……”纯一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村老板惊呼一声:“什么!阎魅爱上你了?等等,你是故意的吗?你知道这样会有多
严重的后果?那兵卫怎么办?”
纯一按住了村老板的肩,“雨姐,妳先不要那么激动。我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在相处
的过程中,她不知不觉就……总之,我还是只对兵卫……我并没有变心,我知道阎魅一定
会派人来找我,只要暂时不要让她找到,应该就没问题了,她没有谈过恋爱,过一阵子应
该就会忘了。”
村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纯一郎,你根本不了解女人……那你跟兵卫谈过了吗?
”
“我……不敢。”
“不敢见她?为什么?就算你在婚礼前一天闹失踪,她对你也没有一丝怨怼,一直在
等你啊。”
纯一神色歉然,“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所以……。”
“纯一郎,去见她。”村老板认真严肃的说:“她需要你,你也需要她。你们不是一
直这样走过来的吗?”
纯一默然不语。
村老板明白纯一心里的矛盾,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相对无语,两个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思绪都飘回了当年。
一会儿后,村老板先开口了:“你的搭档正在楼下的斗之一房等你,先去找他吧。”
“嗯。”纯一点点头,转身离去。
“纯一郎。”村老板突然叫住他。
纯一停下脚步。
“我明白你有你的想法和顾虑……”
村老板的美貌覆蓋上了忧伤的影,“可是有些事情,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
机会了。”
“我知道。”纯一应允,继续向前走,消失在长闇的走廊尽头。
感觉纯一走远,村老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当年。
4
幸福和清晨的朝露一样,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一切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就在和纯一郎交换了互许终身的酒杯,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完成结婚仪式后,一声惨叫
打破了美好氛围。
她的父亲,那个每天辛苦砍柴、养育她长大的父亲,那个会缩衣节食好几个月,只为
了帮她完成一个小小梦想的父亲,他的身子被一支长矛贯穿,钉死在座位上。
她瞪大眼,一时还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倒是身旁的纯一郎马上就站起身,拉
住她的手,想往屋外冲。
可是来不及了。
整栋屋子已被敌人包围。来的还不是普通的土匪──土匪的目的是财物,所以通常并
不会进行毁灭性的行动,这次来袭的敌人,比土匪还可怕千倍。
他们是邻国的正规军队。
在那个时代,大地被各个领主分成了大小不等的许多小国,正规军队为了“练兵”,
常常收起旗帜,打扮成土匪去别的国家边界掠夺。
而这次来的军队更是嚣张无比,大剌剌的打着邻国的旗帜,代表他们领头人的来历绝
对不简单,甚至可能不只是单纯的掠夺,而是一次意图吞并领土的侵攻。
刚刚钉穿灵魂的长矛已将号角吹响,穿着铠甲的武士鱼贯冲进屋子,毫不留情的恣意
砍杀,热红鲜血在婚礼布置上洒落,开染斑斑花泪。
杯盘碎了,花烛倒了,火势迅速延烧起来,村人惊呼逃跑,可持着各式武器的邻国武
士们挡住了去路,在摇曳的火光中继续收割生命。
“妳从后门走!快!”纯一郎拾起矮桌,往一名武士的头上砸,将猝不及防的他砸昏
过去,抢走他的刀。
“怎么会这样……”她早已吓得腿软,根本无法行动。
纯一郎连忙回头搀扶她,可就在手掌碰到她肩膀的瞬间,他的手臂忽然绽出一条血线
。
一柄闪烁著妖异波纹的武士刀,破开了火燄,一刀将纯一郎的手臂斩了下来。
“不要!”她摀嘴尖叫,看着那只总在下雨天时轻搂着自己的温暖臂膀飞进火里。
“喝啊!”纯一郎受伤之余狂性大发,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想去压住武士刀。
武士刀锋刃一转,将纯一郎的半只手掌削去,使刀人同时踏近了一步,用刀柄将纯一
郎撞倒在地。
从火中出现的影,一身黑亮铠甲溅满鲜血,面容削瘦,苍白阴狠,像是从地狱爬出来
的饿鬼。
她连忙扑到纯一郎的身前,张开双臂,想拦住眼前的凶神恶煞。
“啊啊啊──”泪流满面,张开嘴,恐惧和惊惶却让她无法吐出半句话,只能从喉头
发出嘶哑的声音。
“喔?”那穿着黑铠的男人将视线转向了她,嘴角抽动,眼神中流露出淫邪的腥味。
他举起刀,用刀尖轻轻、慢慢地将她的衣服挑裂、拉开,她无法动弹,只能流着眼泪
,看着那柄染血的刀在身上游移,在雪白的胸前拖出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住手!”纯一郎拄著只剩半截的手掌,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地板弹起,扑向黑铠男
人。
她看见了纯一郎那宽厚、值得信赖的背影挡在身前。
然后纯一郎英俊的脸,被锋利的刀刃分成了两半,鲜血和腥臭的脑浆喷了她满脸都是
。
红色的火、红色的血,触目所及,都是一片着魔火红,遮蔽了她的视线与理智。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哭。
人在最悲痛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情绪反应的。
她呆呆的看着黑铠男人踢开纯一郎的尸体,倒提着武士刀走近身旁,意图撕开她的衣
服。
“少主!”屋外几名武士对着里头大喊:“快出来!这房子快被烧塌了!”
“要出去了!”黑铠男人应了一声,单手拦住她的腰。
她看着纯一郎的尸身,想起了他刚刚才说过的话。
从刚刚的幸福场景,到现在的人间炼狱,事情发生不过须臾刹那,想起来却遥远得让
她觉得恍若隔世。
她呓语般的喃喃问道:“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还记得那时的他,弯著清澈的眼眸,这样说:“妳上辈子就问过一样的问题了。”
我明白了。
她抓起黑铠男人持刀的手,将自己单薄的身躯往刃口一送。
锋利的刀刃贯穿了她的胸膛,血色的花朵从心口晕染开来。
“贱人!”黑铠男人气急败坏的想拔出武士刀,却发现刀子紧紧地卡在她肋骨的夹缝
中,完全拔不出来。
“轰隆!”
大火终于将屋子吞蚀殆尽,贪婪的火蛇缠绕着梁柱,崩落、崩落。
黑铠男松开握紧武士刀的手,抬头,看见了火焰化成了无数亡者的身影朝自己扑来。
“等、等等!我可是……”来不及说出自己的惊人来历,屋内,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被
亡灵吞没。
“少主!”屋外,武士们不可置信的看着国家唯一的继承人葬身火窟。
不管你是谁,在死亡的面前,一切平等。
身躯在火燄中逐渐化成了灰烬,灵魂深处,她仍然记得生死与共的誓言。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对吧?”
她终于阖上了眼,落下一滴泪。
“滴、滴、滴……。”
下雨了。
从涓滴细流,到大雨滂沱。
像是为了替逝去的生命哀悼,天空落下了不间断的灰色泪滴,将火势浇熄。
任谁都没想到,一场本会祸连一国的战事,就在领头者意外身亡的情况下无疾而终。
哀伤的武士们搬走了少主的尸体,却忘了那柄家传宝刀。它静静的躺在她的怀中,在
一片焦黑的废墟中格外显眼。
而从那天开始,遍盖村里的泪雨,便再也没有停过……。
5
泪雨不停,她的灵魂连同所有的快乐伤悲,顺着岁月流逝的轨迹,慢慢嵌进了怀中的
刀里。
刀身没有因为雨的关系而锈蚀,反而随着她的灵魂融入出现了奇异的变化,慢慢慢慢
的,转变成了漂亮的樱红色,在靠近刀锷的部分,还浮现出了她当年最爱的名字。
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为何,这一带的雨从未停歇,各种传说在乡里间蔓延开来。
有人说,曾看见一名神祕女子在村子的废墟中哭泣,那雨,就是她落下的眼泪。
也有人说,这块土地被诅咒了,这些雨是某个邪教组织招来的灾祸,总有一天会扩及
到全世界。
众说纷纭,却从未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直到有一天,她醒了过来。
她感觉一双手,正非常无礼的在自己的身上游移。
“喔喔喔喔,这就是传说中的妖刀啊?真是美丽的色泽,像樱花一样。”一名头发花
白的老人,正怜惜的抚摸著自己赤裸的身体。
旁边的人毕恭毕敬的回答:“是的,我们是在那个终年下雨的幽灵村里找到它的。经
过术者判断,这把刀拥有自己的灵魂,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妖刀。”
“这样啊……嗯?这把刀上头有刀铭?”老者瞇起眼,仔细观察刀身上刻着的文字,
“藤原纯一郎?是打造这把刀的刀匠吗?”
不要碰我!基于本能的厌恶,她“推”开了老人的手。
“嗄啊啊啊啊!”老人惨叫,抱着自己光秃秃的右手腕倒地哀号,血流如注。
一旁的人连忙抢上前营救,高声疾呼:“主公!快!快来人把妖刀封印住!”
意识一暗。
她的世界暗了又亮。
每一次醒来,本着对其他人的厌恶,她总会“推”开所有碰到她的人。
她在不同的人之间转手,每一次的苏醒都代表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隐隐约约地,
她其实已经发现自己已不是人类。
“妖刀村雨”。
这个名号,在她的樱花刀身完全布满鲜血后,成为了她的新名字。
她看不见,也没有听觉,可是却可以明确的感受到其他人的意念,同时也能让她的使
用者共享这种能力。
一把可以看穿敌人想法,刀口锋利、无坚不摧的宝刀,自然成为了天下武者竞逐的梦
想,然而她十分厌恶被人利用的感觉,更厌恶自己的命运,所以她不止杀人,使用者虽然
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封印她的意识,但只要一给她逮到机会,她便会无情的毁掉所有胆敢碰
触她身体的生命。
于是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跨过了时间的藩篱,飘零过无数寂寞。
最后,她来到了一个战乱中的国家。
遇见了一个人。
“哇!这把刀子会咬人啊!”
那人有着一蓝一绿的双眼,即使右手掌被她齐腕切下也若无其事,边喊痛边换手将她
捧住,不让她狼狈落地,也没有慌慌张张大惊小怪的找人继续让她“睡觉”。
“真是把奇怪的刀子,刀身好红喔。”
他单手搂着她的身体,仔细的观察。
最后他看到了刀锷上的文字。
“喔?藤原……纯一郎?”他自言自语:“嗯,刚刚好我也该换个名字了,这个名字
不错。”
他将她高高举起,豪迈的宣示:“呐,从今天开始呢,我就叫藤原纯一郎吧!”
“咦咦……等等,这刀子……唉呀!”下一秒,他就因为刀身太长太重,差点摔倒在
地上,狼狈的苦笑,自言自语地开始调侃自己的孱弱。
看着男人可笑的独角戏,她突然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种历尽枯索萧然的孤独。
她没有再推开男人,而是静静的让他将自己放回刀鞘。
她想起了当年那个她曾经最爱的男人。
时光穿梭流逝,他早已不在左右,她甚至早已无法想起他的样貌,萦绕在心头的都是
百年来斩杀的扭曲面孔。
这一刻,她却想起了他当年的承诺。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妳上辈子就问过一样的问题了。”那时的他,弯著清澈的眼眸这样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到彼此的。
一定会的,一定!她闭上眼,坚定了决心。
“好了,我们走吧,咬人刀。”碧眼男人将她负到了背上,“妳觉得我们该往哪走呢
?”
从男人的背心,传来阵阵暖意。
有些笨拙,却又很可靠。
就像当年的那人一样。
下定决心要寻找曾经的她,不禁扬起了一抹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微笑。
***
“叮铃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打断了村老板的回想。
“啊……有客人来了。”她喃喃自语,往店门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