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楚了。但好像听见了远方任家老爷震怒的吼声，这让他感到一阵失笑。
如果说他生命的最后，还有什么剩余的价值，那么，就这样罢。
湘祝沾著血，画在地上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咒文，那只是在他小的时候，一同修行的同
伴们所拿来玩的恶作剧咒语。
不需要很大的力气，几乎是连普通人都能轻易使用的咒文，正适合他现在的状态。
记得师父说过，这个咒语原本该有很强的力量，但大致上已经失传，没想到现在在这个地
方，发挥了新的用途。
这个咒语，叫做干扰咒。
写下后会有什么结果？究竟会不会生效？没有人有把握，但无论如何，咒如其名，他的效
果就是干扰附近的咒术运行，无论是唸咒的人、行运中的咒术、又或是气场……
湘祝记得小时候，一群人总喜欢在练习法术时，偷偷用这个咒语扰乱同伴的练习，有谁因
此而练习失败了，他们就会哈哈大笑。
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
原来人死的时候，过去真的会如跑马灯一般，一样一样的闪过眼前呐。
小时候一起练习咒文的同伴，有几个长大了呢？
他记得老爸总是叫他不要接太险恶的工作。找些看看风水、替小孩收惊的案子就好了。若
是在家里摆个神坛，平常还能捞捞香油钱当作零花，而且老妈管不到。
妈听了总是说，这臭老爸没出息，就会偷香油钱。好啦、吃饭啦，晚上找朋友喝酒别太晚
回家……
喂、还有，儿子啊，工作有空的时候，多回家住住……
好像还有很多很多、答应了这个人和那个人而没有完成的事。
还有陆癸这笨蛋。还有……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他望向那几个站在墙边，等候许久的黑衣男女。但他们仍旧只是站在那儿，眼神空泛。
你们不是来接我的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
刑命在奔驰。
他很久没有跑得这么急促过了。也很久很久，没有用双脚踏在地上跑过。
在当猫的时候，他是只黑猫，叫做大黑。可是在他变成大黑之前，他有着人类的长相，还
有一个比较像人类的名字，叫做刑命。
那个时候，他也和当猫的时候一样，身上的色彩，永远都只有那一抹黑。
黑色是丧服的颜色，充满了哀悼与肃穆的气氛，但在他那个年代，还没有丧服这种习俗，
他们穿着满身的黑，不过是为了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最容易遇见死亡的黑夜之中。
就好像是保护色，死亡的保护色。
他们栖身于死亡之中，司掌死亡，与死亡共存。
为此，刑命感到非常的孤单。
身旁的人们一个一个的死去，无论是他喜欢或不喜欢的人，想死或是求死的人，他们最后
都会死去。
如果他只是个旁观者，对死亡这件事无力回天，也许他会就此放弃，也许会产生信仰，也
许会说服自己，去学习面对死亡，去认同……但他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已经搞不懂死
亡究竟是件好事，又或是恶事。
当所有的悲伤喜悦都不再显得长久，当他变得想不起某些朋友生前的面容，他开始感受到
某种穷途末路的寂寞。
寂寞压迫着他，让他崩溃。
再也无法承受的他，不顾身旁人们的反对，毅然而然的离开了属于他的职位，从此不再回
去。
他有了新的同伴，小花、灰毛，他们和刑命一样，活过了长久的岁月，而且还能无止尽的
继续活下去，拥有这样的同伴，让刑命感到安心许多。他和小花、灰毛一同发誓，他们要
开始新的生活，一辈子永远当猫，违背誓言的话，就要接受严厉的处罚。
其实就算不惩罚他，他也想要永远都当一只猫，永远都和他的猫同伴们在一起。
当猫的日子很开心，和小花及灰毛在一起也很开心。他们认识了好多新朋友，知道了好多
令人咋舌的神奇故事，他们四处流浪，无所牵绊，前几年小晴加入了他们，四只猫一同，
队伍变得更加的热闹。
虽然他昔日的同伴们时常也会和他在路上撞见，虽然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但他从来不
和往日的同伴们谈话，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定，他不会再回去。为此，他自觉对不起那些曾
经与他并肩而行的同伴，也没有脸再回去找他们。
因为刑命是个背叛者，请你们原谅刑命。
可是就在几分钟前，以往的同伴们突然站到了大黑的面前，挡住了大黑的去路，缓缓开口
说道。
大黑静静的听着。
那个人，应该是星君您认识的人类吧？他在上面……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事情。
我们在等您。也许您有什么最后的话想和他说。快去吧。我们能为星君做的事只有这样。
什么约定或是誓言之类的事情都再也不重要了。
黑猫化身回人的原貌，踩着生疏的脚步，疯狂的向前冲去。
湘祝！
他跑向十楼，用身体撞开被碎石卡住的安全门，他看见倒在地上、意识模糊的湘祝，与纸
人缠斗的任继灵，还有那群站在墙边，正在冷眼观看的黑衣鬼差，还有──
在掌中烧出一团黑火，正欲致湘祝于死地的任家老爷！
“住手！”他放声大吼，但倒在地上的湘祝，早已动也不动。刑命几步冲到湘祝的身边，
将他抱起，双手一湿，满是微温的血。
任家老爷才不把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放在眼里，他将掌心一翻，将黑火朝着二人瞄准，黑
火轰然而下，朝着二人烧去；刑命挥手掀起一片判官墨，挡过任家老爷的第一击，但实在
是因为太久没以人身使用法术，这击挡得他非常吃力，下几招也许无法再挡，他索性望向
早已残破的天花板及外墙，将湘祝一把抱起，悄声道：
“别看。很高……”
他记得，之前猫咪们带湘祝去水面之下，石晴从空中往下跳，湘祝吓坏了，吓得晕了过去
。
那时才知道湘祝其实有点怕高，特别怕从高处摔下。
他把湘祝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胸前，轻轻的给他拍拍；然后他一咬牙，将湘祝抱稳，挡着身
上的黑火往墙外冲去，朝着空中纵身一跳。
“走了！”
剧烈的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好像泡在冰水里头，快速的沉了下去。湘祝被这风吹得醒了
过来。
他睁开眼，搞不懂自己身在何处，视线越过那个人的肩膀，夜空之中闪过一道明月，男人
身上穿着的黑色风衣，像羽毛那般轻软的包围在自己的身边。
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总是皱着眉头的模样，看起来好熟悉。
……大……黑？
湘祝想叫他的名字，可是他觉得好累，再也没有办法动弹了。
湘祝身旁的火光消失了。
还未阖上的双眼，如今只看得见一整片什么都没有的漆黑。
□□□
大楼的周遭全被奇门盾甲所包围封锁，他们落在大楼前空荡的广场，没有车，也没有人，
只有一片的寂静无声，与几盏微亮的路灯。
刑命仰天哭嚎。
他抱着湘祝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但没有用，他的眼泪哗啦哗啦的落在二人
的身上。他试着把湘祝脸上的血擦干净，但混著一直掉下来的泪水，擦了又脏、擦了又脏
。
在不远处的大楼顶、街道上，越来越多的鬼差聚集，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但这些鬼差的聚集，却不是为了要夺取湘祝的灵魂。
他们只是来见自己远别的主子一面。
在不知多久之前，这个叫做刑命的男人，曾经是他们的星君。带领他们管理死亡的天上神
明。但长久的岁月逝去，他无法再承受世间的生离死别，最后选择离开了这个崇高的职位
，下凡流浪。
北斗星君，刑命。
他掌管着关于死亡的一切。
可是鬼差们明白，星君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星君的个性使然。他就是一个这么心软的人
，对生死之事了解得越深就越痛、越无法承受。
“星君……”
“……君……”
黑夜之中，无数呼唤刑命的话语，自空中苦涩的飘落，他们不冀望星君的归来，但只要他
一句话，他们便肯做任何事。
刑命紧紧的捉住湘祝的灵魂，深怕一松手，他就要被牵走。
他不停的拭去自己的泪水，眼泪却又掉个不停，不管怎么擦都无法擦尽。
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不想要湘祝死，他不想看到任何人再死在他的面前。
他开口唤道，所有的鬼差都停止了耳语。
待刑命的命令一下，所有的鬼差便伸手撕去生死簿的一页，将白色的纸页抛入风中，随风
飘散。
霎时间，大楼的周围，落下了千片的白色纸雪。
□□□
小花等猫望着天空，凡人双眼无法看见的纸片，像天空碎裂一般的掉下。每一片纸页上头
，都有着一个被抹去的名字。
“他终于还是救了湘祝啊。”灰毛踩着其中一片纸，看着生死簿残页上被涂掉的“湘祝”
二字，低头喃喃自语。
“大黑……”小花仰头看着天空：“违背了我们的誓言。”
“喵呜。”
“大黑他变了。”
“他竟然做了自己认为最不可以做的事。”
“看样子他真的觉得那个凶巴巴很重要……”
“也许他本来就没变，他本来就是那个死德性，只是什么话都闷著不喵出来而已。”
“也许吧喵。那我们干脆把他打死好了喵。”
石晴抱着脚坐着，听着猫讲话，不发一语。直到灰毛跳上他的膝盖，舔舔他的脸：
“小晴？你不开心啊。”
石晴摇摇头。但看起来是很失落的模样。
“你别担心，神明的事情，他们自己会解决。”
“不是这样的，”
“……我，”他小声的说：“我们是不是不要再待在他们身边比较好……”
不是为了陆癸他们好，而是再这样一直待下去，舍不得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做错的事也
会越来越多。
“你这样想是无所谓啦，只是大黑已经来不及了。”小花咚的一声跳到石晴的头顶上趴好
：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分开，如果大黑和你都想留下来，我们就留下喵，留到你
们想走为止，一个都不准少。”
灰毛附和：“小花虽然吐不出象牙，但偶尔说的话还是对的。”
“吐不出来妳个头啊，老子是猫，要象牙我吐一打给妳！”
“好恶，一定没刷牙。”
“我呸！老子我天天刷牙，”小花震怒：
“而且你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啊喵。”小花用猫掌拍拍石晴的头：“你脖子上这圈红线不拿
下来，我们也哪儿都不用去！”
“嗯……”
石晴眉头深锁，苦恼的点点头，心想着小花昨天明明就没刷牙。
“对了，你担心的那小鬼呢？”
“他走了，他没事。”石晴指向工会大楼西边的路，“和那些生还者一起走了。”
“那就好啊，那就剩收拾楼上的老妖怪了，我刚就听见了，那阵仗很大啊，飞过来了。”
“飞过来？”石晴问道。
“快到啦喵，你等著瞧，我想是陈祇言那家伙搞的……”小花的耳里，听见的是千军万马
的啼叫声。
在飞满白色纸页的天顶上，更高空的地方，数百只白色的妖鸟挤成云团，一路尖叫冲撞，
正凶狠的准备破空俯冲而下。
陈祇言所剪出的“九鸟”。
白色的多头妖鸟，张开双翼有二尺长，白铁的羽翅，利嘴尖牙，脚爪如钢般坚固，就算是
年长的人类也能轻易的一口咬走，力大无穷，既嗜血又团结。
离开工会大楼的虎姐，前去联络陈祇言。
陈祇言目前仍然待在张家，与缕儿共同研究关于帛纸之事，从张家前来工会大楼，车开最
快也要一个小时左右。
阿诘无法脱身去接人，只能另寻他法，虎姐心想，就算叫陈祇言现在赶来，他也要至少四
十分钟后才能开始战斗，那时已经太迟了，于是她在调度快车前去接陈祇言之外，也请陈
祇言同时开始准备──
请他想办法“送”可以立即发挥效果的东西过来。
“想想办法吧，什么都好，最好是可以快速移动、可以攻击、数量庞大的纸兽。”
虎姐的要求非常明确，陈祇言选择了“鸟”的形象。
新得到的帛纸威力果真强大，陈祇言实验到现在，几乎还没碰到他无法剪出的东西。在快
车前来接他之前，陈祇言迅速的绘下数只妖鸟的图样，一张二折，一刀下去就是四只，刀
剪过纸张，纸型图样还未自纸张上断下，九鸟便迫不及待的要挣扎出世。
陈祇言几乎是边跑边剪，上了车后继续不停的剪，缕儿在旁不断的递纸给他，一剪下便扔
出窗外，新剪出的九鸟图样便由纸化为妖异，狂飞上天，回到他的同伴身旁。
以九鸟群的速度，不需二十分钟，便能到达工会大楼的天顶之上。
“去啊！”
人在公路上的陈祇言摇下车窗，洒出千片碎纸，卷入空中，一瞬间又化为数百只的小型妖
鸟，众鸟哭啼尖叫，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在工会大楼中的纸人们。
纸鸟群降临。
黑压压的天空被羽翅声震得动荡。所有还在工会大楼中备战、或是激战的人们，全听见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的攻击，被此刻从天而降的异象所震慑。
九鸟紫色的眼眸中，闪出贪婪的光泽，牠们远远的便看见了十楼的任家老爷，与他身边的
纸人。
还有另外一个……
激动的鸟群开始飞旋，齐声尖叫，一只鸟独自啼叫，只是鸟的声音，但一群成千上万的鸟
同时尖叫威吓，那就不是普通人的理智能承受得了的。
动物用肢体动作、用嚎叫，用实际的攻击，毫不留情的告诉你：我们要杀你。如果今日是
人类的军队，人类会犹豫、会害怕，会思考是否不要打这一仗比较好。但野兽不会，特别
是在群体中疯狂的野兽，牠们的心思是合一的。
这种纯粹的杀意就连受过训练的战士都感到棘手。
“太夸张了，那些是什么……那个祇家的人弄出来的吗？”站在天台上的风神惊讶道。
这战力足以媲美一整个军队。以多制少，风神不禁在心底庆幸，还好今天祇家的人是站在
工会这方的，要不，就算他和阿诘二人连手迎战，以这个数量与威势而言，恐怕也只能白
白在此送命。
阿诘表示同意：“这家伙比我想像的厉害太多了，”他此刻的心情，已从惊叹转变为警戒
，“这是人应该做得到的事吗？”
他似乎开始明白，为何当年祇家的老爷，会将陈祇言逐出家门。
以阿诘这阵子对陈祇言的观察，他虽然拥有极为特殊的力量、但他同时也拥有卓越的行动
力与冷静。这些因素不是一个普通人在未经训练之下所能表现出来的，当然，陈祇言的体
力及反射神经，也不止是路人的程度。
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准备充份的战士，绝对不止是他们表面上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他到底回台湾做什么？
在另一边，打到一半的任家二人，也停下了手，虽然彼此都急欲杀死对方，但二人都还不
想送掉自己的性命，不愿与对方同归于尽。
任家老爷首先施令：
“撤退。”
两名伤痕累累的纸人立即冲离战场，停止与任继灵缠斗，任家老爷也立即转头离开。任继
灵没有拦他们，因为他晓得自己若是不跟着走，甚至只是迟疑一秒，待会儿就可能会被头
上遮天盖地的妖鸟们杀死。
任继灵一刻都不想耽搁，可惜他不像纸人能腾空飞翔，只能靠自己的双脚逃走。他循着逃
生梯往下，却见到黑暗中站着一个纤细的女人身影，远远的便能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杀气。
但他能感受到的也仅止于此，就在任继灵还来不及思考任何事的时候，女人只是一挥手，
任继灵整个人便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这并不是普通的一掌。
“哼。没什么用嘛。”女人见任继灵已经动也不动，优雅的踩着高根鞋走上前来──她是
虎姐。
“好像打得太用力了点？”
在任继灵身后的水泥墙上，被打出了一个几乎有一个人高，虎掌形状的窟窿。任继灵身上
的婴灵们从戒指中跑出，害怕的挡在他的身体前面，想要保护他。
见着这些麻烦的婴灵，虎姐不客气的露出了凶狠的神色，废话，几个小孩子，就想吓唬大
姐我？光着屁股回去吓吓不会换尿布的男人和小孩还差不多。
她不客气的一脚踢开婴灵们，还把高根鞋往任继灵的头上一踩，拧了二下。
“我告诉你们，你们的主人呢，现在是我虎姐的囊中物了。识相点，也许留你们几条性命
。”
语毕，她愉快的伸手拔光任继灵的戒指，往自己的手上一个一个戴好，一脸俨然就是婴灵
们的新主人的模样。
婴灵们一个一个缩了起来，害怕的不敢再出任何声音。